凯特琳
谈判地点乃是一片点缀着灰白蘑菇和新伐树桩的青绿草地。
“我们来得最早,夫人,”当他们骑行到树桩之间,孤立于两军当中时,哈里斯·
莫兰评论道。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旗帜在他紧握的长枪顶端飞舞雀跃。从这里,凯
特琳望不到大海,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大海的存在。晨风中弥漫着浊重的海盐味,从
东方不绝而来。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部下把树木砍倒以搭建攻城塔和投石机。十几年一个轮
回,凯特琳不禁思量这片树林究竟长了多高,不知奈德南下解风息堡之围时是否也
在此观望。那天,他赢得了一次伟大的胜利,一场不流血的胜利。
但愿诸神保佑,我也能获得同样的成功,凯特琳默默地祷告。她手下的人
都以为她疯了。“这场战争和我们无关,夫人,”文德尔·曼德勒说。“我更明白,国王
陛下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去亲身冒险。”
“我们一直在冒险,”她告诉他,或许语气尖刻了些。“你以为我想来这里吗,爵
士?”我属于奔流城垂死的老父,我属于临冬城幼弱的儿子。“罗柏既然派我
到南方来为他发言,那我就要实实在在地负起发言的责任。”凯特琳深知,要在两弟
兄间打造和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为了王国的未来,她必须一试。
越过细雨浸染的田野和多石崎岖的山冈,她遥遥望见巨大的风息堡屹立于苍
天,完全遮蔽了其后的汪洋。在那些浅灰色的巨石下,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的军
队看起来如此渺小和无助,活像举着旗帜的老鼠。
歌谣相传,风息堡乃是古代第一位风暴国王杜伦所建,他赢得了美丽的依妮的
爱情,而她是海神和风之女神爱的结晶。在他们新婚之夜,依妮将她的贞洁献给了
一位凡人,从此便须像凡人一样承受生老病死。她的双亲对女儿的决定悲愤无比,
将怒火发泄于杜伦的城郭。他们招来狂风和巨浪。那一夜,他的朋友、兄弟和婚宴宾
客统统被卷走,要么砸死在城墙,要么淹没于汪洋,只有依妮用她的双臂勇敢地护
卫着杜伦,保护他免遭伤害。最后,天亮了,风暴终于停息,这时杜伦向神灵们宣战,
他发誓要重建城堡。
他的城堡重建了五次,一次比一次高大,一次比一次坚固,但当那呼啸的狂风
和滔天的巨浪从破船湾中咆哮而出时,城墙都被一一粉碎。他的封臣纷纷恳求他迁
到内地筑城;他的牧师告诉他为了安抚神灵的怒气应把依妮归还于大海;甚至他的
属民百姓也请求他别再斗争。杜伦通通置之不理。他终于建成了第七座城堡,最雄
伟的城堡。传说中这座城堡乃是由森林之子帮助修建,巨石中充溢着他们的魔法;
另一种说法是城堡的筑法得自于一位小男孩之口——这个孩子就是日后的筑城者
布兰登。不过无论故事的说法怎样,结局总是相同:尽管愤怒的神灵一次又一次将
风暴投掷到那第七座城堡,它依旧巍然耸立,被神憎恨的杜伦和美丽的依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他们终归尘土。 .
神灵没有宽恕他,千钧的狂风依旧时时从狭海吹来。风息堡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风暴,几个纪元几十个世纪转瞬而过,而这城堡纹丝不动。它那伟岸的外墙足足有百尺之高,其上既无箭孔亦无暗门,巨石之间镶嵌精巧,处处浑圆一体,弯曲平滑,无角无缝,风雨难侵。外墙最窄的地方据说是四十尺厚,而临海一面将近有八十尺,城墙由内外两层巨石夹着中间的沙砾和碎石。在这伟岸的城墙之内,不论厨房、马厩还是庭院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风暴和波涛的影响。至于塔楼,这座城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座,一座巨型的钟鼓楼。它临海的一面无有窗户,整个塔把风息堡的谷仓、兵营、宴会厅以及贵族居所都装在里面,令人惊叹于它的庞大。厚实的城垛环绕着它的顶部,远远看去,犹如一只擎天巨臂上张开的无数手指。
“夫人,,’哈尔·莫兰喊道。在城堡下那整齐而渺小的营垒外出现了两个骑手,他们缓步而来。“那应该是史坦尼斯国王。”
‘‘不错。,’凯特琳打量着他们。那肯定是史坦尼斯,不过旗号却不是拜拉席恩家族的徽章。那是嫩黄,而非蓝礼营中的金黄,尤其是上面的图案,似乎是红的,凯特琳看不清它的形状。
蓝礼铁定会最后到来。她动身前他便告知她:他要等老哥出发后才会上马,因为早到的将等待晚到的,而他蓝礼决不当那个等待者。这是国王之间玩的又一种游戏,她告诉自己。好在她自己不是国王,所以她可以摆脱这些游戏。而对于等待,凯特琳早已习以为常。 ,
直等他走近,她才看清史坦尼斯戴着一顶赤金的王冠,边缘刻意弄成火焰的形状。他的腰带上镶着石榴石和黄玉,一颗四四方方的大红宝石嵌在他的佩剑柄上。他身上的其他装束却很朴素:棉上衣外罩镶钉皮背心,一双磨旧的靴子,织工粗糙的棕色马裤。他那艳阳般色泽的旗帜上,画了一颗火红之心,由一圈橙色火焰所环绕。宝冠雄鹿的标记也还在上面,还在……不过却大大缩小,并被勾勒在火心之中。更奇怪的是,他挑选的掌旗官不仅是个女的,还一身火红装束,面容隐藏在猩红色的兜帽里不得而知。似乎是域外的红袍女祭司,凯特琳好奇地想。这个教派分支繁多,根深叶茂,不过一直都在自由贸易城邦和遥远的东方活动,向来不大涉足七大王国。
‘‘史塔克夫人,,’史坦尼斯勒住坐骑,带着冷冷的礼数打了声招呼。他微微点头,头发比她记忆中更少了。
“史坦尼斯大人,”她回应。
在齐整的胡须下,他那巨大的下巴收紧起来,不过他并未在头衔问题上当即发
难。对此她相当感激。“没想到能在风息堡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这儿。”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瞧得她不自在。这不是一个谈吐优雅,风度翩翩的人。“对于你丈夫的死我很遗憾,”他说,“虽然艾德·史塔克并不是我的朋友。”
“他也从来不是您的敌人,大人。当您被提利尔大人和雷德温大人困在这座城堡,饥饿待毙时,正是艾德·史塔克为您解除了危机。”
“那是由于我哥哥的命令,并非出于对我的爱护,”史坦尼斯答道。“史塔克公爵履行了他的职责,这点我不否认。可我做的难道就不够吗?成为劳勃首相的本该是我。”
“那是您哥哥的意思。奈德从未贪图荣华。”
“可他仍旧接受了。而那应当是我的。即便女口此,我还是向你保证,我会为这次谋杀主持正义。”
这些想当国王的人,多喜欢拿人头来做承诺啊。“您弟弟也向我作了同样的承诺。但说实话,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儿,而把正义和公道留给不朽的神灵去主宰。我的珊莎还在瑟曦手中,而自劳勃驾崩那天起,我便再没听到关于艾莉亚的只字片语。”
“倘若我拿下都城之后找着你的女儿,我会立刻把她们送还于你。”不论死活,这一句他倒没说出口。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史坦尼斯大人?君临和您的龙石岛近在咫尺,可我发现您偏偏来了这里。”
“你很坦率,史塔克夫人,这再好不过,让我也坦率地回答你。要拿下都城,我需要原野对面那些强大的南方诸侯的兵力。眼下他们追随着我弟弟,因此我必须从他手中夺过来。”
“大人,天下的律法是,人们要对自己的封君效忠。这些贵族宣誓效忠的对象是劳勃和拜拉席恩家族。如果您和您弟弟之间能停止争执——”
.“我和蓝礼之间不存在争执,而是他如何表示忠顺的问题。我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国王。我要的只是根据权利属于我的东西。蓝礼理应忠顺于我、服从于我。我要的只有这个。当然,不仅是他,还包括其他各路诸侯。”史坦尼斯审视着她的面孔。“夫人,你又为何而来?难道说史塔克家族已经把自己拴在了我弟弟的马车上,是吗?”
此人绝不会妥3.0--~~步,她想,但她依旧不能放弃努力。太多的东西关系于此。“在贵族和平民的共同拥戴下,我儿已加冕为北境之王。他不会向任何人臣服,但愿意向所有人伸出友谊之手。”
“国王没有朋友,”史坦尼斯粗直地说,“只有臣民和敌人。”
“还有兄弟嘛,”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凯特琳回头看去,只见蓝礼漂亮的母马在树桩之间悠闲地挑选路径。年轻的拜拉席恩身穿绿天鹅绒上衣,披着镶松鼠皮的绸缎披风,看起来十分光鲜。装点着金玫瑰的王冠戴在他头上,前额处有头碧玉的雄鹿,他长长的黑发则披散于王冠之下。他的剑鞘上镶点了无数磨工精巧的大块黑钻石,一条翡翠金项链挂在颈项。
蓝礼也选择了一位女性来为他掌旗,不过身穿重甲的布蕾妮掩盖了面容和身段,无从透露性别。在她手中十二尺的长枪上,黑色的宝冠雄鹿腾跃于金色的面底,海上吹来的风划出无垠的波纹。
对他,他哥哥的问候也同样简洁。“蓝礼公爵。”
“蓝礼国王啦。这东西真是你的旗,史坦尼斯?”
史坦尼斯皱起眉头。“不然还是谁?”
蓝礼疏懒地耸耸肩。“远远看见,我还不大确定呢。你到底打着哪家的旗号?”
“我自己的。”
红袍女开了口:“国王陛下的徽章乃是真主光之王的烈焰红心。”
蓝礼似乎觉得很有趣。“我举双手赞成。如果咱俩打着同样的旗帜,打起来不弄混才怪。”
凯特琳适时插话:“仗还是别打的好。我们三方应该好好研究如何对付共同的敌人,否则它要把我们大家全部摧毁。”
史坦尼斯再次审视她的面孔,依旧一点笑意也无。“按照律法,铁王座属于我。否认这点的都是我的敌人。”
“全国都在否认你啊,老哥,”蓝礼说,“糟老头子临死时念叨着否认,未出生的婴儿在妈妈肚子里踢闹着否认。多恩人否认你,长城上的人否认你。没有一个人想让你当他的国王。非常遗憾。”
史坦尼斯咬紧下巴,面孔格外紧绷。“我曾发誓,只要你还戴着那顶叛逆的冠冕,我就绝不和你打交道。我早该遵守誓言。”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凯特琳尖锐地指出。“泰温公爵率领两万大军屯驻于赫伦堡,弑君者的残部在金牙城重整旗鼓,而在凯岩城的阴影下,兰尼斯特正加紧编制新军,同时瑟曦和她儿子还占有着君临以及你们那宝贝的铁椅子。你们都自称为王,眼下王国正分崩流血,除了我儿子,难道就没人肯拔剑而出、捍卫王国了么?”
蓝礼耸肩,“您儿子赢了几场战斗。我将赢得整个战争。一步一步来,到时候我自然会处理兰尼斯特。”
“你有什么建议,赶快提出来,”史坦尼斯唐突地喊道,“不然我马上离开。”
“非常好,”蓝礼道,“我建议你立刻下马,单膝跪下,宣誓效忠。”
吏坦尼斯强抑怒火。“你永远得不到。”
“你既然可以为劳勃效劳,为什么对我就不行?”
“劳勃是我长兄。你不过是我的小弟。”
“是啊,我比你年轻,勇敢,标致……”
“……小偷!篡夺者!”
蓝礼又耸耸肩。“坦格利安家也管劳勃叫篡夺者,不过这指责对他毫无影响。所
以我也无所谓。”
这样是不行的。“听听你们说的话!如果你们是我儿子,我要把你们两个的头
狠狠撞在一起,然后锁进一间卧室,直到你们认清彼此是兄弟为止。”
史坦尼斯朝她皱眉。“你假设得太过火了,史塔克夫人。我是合法的国王,而你
儿子和我弟弟一样都只是叛徒。他也有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这赤裸裸的威胁煽起了她的怒火。“大人,您有这个自由去随意指称别人为‘叛
徒’或‘篡夺’,可瞧瞧您自己有什么区别?您说您是合法的国王,但我还没忘记劳勃
留下两个儿子。不论依照七国上下何处的律法,乔佛里王子才是他的法定继承人,
其后是托曼……我们都是叛徒,不管各家有什么好理由。”
蓝礼笑道:“你得原谅史塔克夫人哦,史坦尼斯。她从奔流城这么一路长途跋
涉,大半时间都在马背上,恐怕来不及收看你那小小的信件哟。”
“乔佛里不是我哥哥的种,”史坦尼斯开门见山地说。“托曼也不是。他们都是私
生子,包括那女孩在内,三个都是乱伦产下的孽种。”
瑟曦真的女,此疯狂?凯特琳一时语塞。
“这故事可精彩,夫人?”蓝礼笑问。“我在角陵扎营时,塔利大人正好收到信,我
承认,看得我大为赞叹啊。”他对着哥哥笑。“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么聪明的法
门,史坦尼斯。如果这个能当真,你就是劳勃合法的继承人喽。”
“如果当真?难道你怀疑我说谎?”
“你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个神话吗?”
史坦尼斯咬紧了牙关。
或许连劳勃自己都不知道,凯特琳想,不然瑟曦早就脑袋搬家了。“史坦
尼斯大人,”她询问,“您既已得知王后犯下滔天罪行,为何一直保持缄默?”
“我并没有保持缄默,”史坦尼斯。“我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琼恩·艾林。”
“而非告诉自己的兄长?”
“我哥哥对我的要求除了忠诚尽责再没有其他,”史坦尼斯说。“何况从我的角
度,这样的指控只可能显得自私和不妥,另U人会以为我的目的是想把自己放到继承
顺序的首位。我相信劳勃会更倾向于听取艾林公爵的意见,因为他敬爱艾林公爵。”
“啊哈,”蓝礼道,“所以我们的证据在一个死人的嘴里。”
“你以为他真是偶然病逝,你这不长眼睛的蠢货?瑟曦毒死了他!惟恐他揭发她的丑行。琼恩大人已经搜集到确凿的证据,那些证据无疑——”
“——和他一起进了棺材。你瞧,多为难呀。”
凯特琳开始明白了,她试着将碎片拼凑起来。“我妹妹莱莎在一封送到临冬城的密信里指控王后谋杀了她丈夫,”她承认,“其后,在鹰巢城,她又把这项指控转嫁到王后的弟弟提利昂身上。”
史坦尼斯哼了一声,“若你掉进毒蛇窝,被哪条先咬到有什么区别?”
“这些毒蛇呀乱伦呀都挺有趣,但什么也改变不了。说到底,你的要求的确更合理合法,史坦尼斯,不过我的军队却多得多。”蓝礼把手伸进披风下。史坦尼斯见状立刻握紧剑柄,不过在拔剑之前他弟弟却拿出了……一颗桃子。“要来一个吗,老哥?”蓝礼一脸笑意地发问,“高庭产的哦,我保证,你从没尝过这么可口的东西。”他咬了一口,汁液从嘴角流下。
“我不是来吃水果的。”史坦尼斯怒不可遏。
“大人们!”凯特琳高喊,“我们应该协力打造联盟,而不是恶言相交啊。”
“一个人实在不该拒绝品尝新桃子,”蓝礼边扔掉果核边评论。“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人生苦短啊,史坦尼斯。知道史塔克家怎么说吗?凛冬将至啊。”他用手背擦掉嘴边的果汁。
“我也不是来听你威胁的。”
“我可没威胁你,”蓝礼反击,“如果发出威胁,我会堂堂正正。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史坦尼斯,可你毕竟是我的手足,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所以啦,如果你要的是风息堡,就拿去吧……权当兄弟之间的馈赠。就像劳勃当初赐予我一样,如今我将它赐予你。”
“轮不到你来赐予。照权利它本就属于我。”
蓝礼叹了口气,微微转身,“我要拿这个老哥怎么办呢,布蕾妮?他拒绝了我的桃子,拒绝了我的城堡,甚至还不肯来参加我的婚礼……”
“好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那婚礼不过是出拙劣的闹剧。一年前你还计划让那女孩变成劳勃的又一个婊子。”
“一年前我计划让那女孩成为劳勃的王后,”蓝礼说,“可这有什么关系?野猪带走了劳勃而我带走了玛格丽。她嫁给我时还是个处女,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和你同床,她宁肯选择劳勃的下场。”
“啊,是嘛,跟你说,我期望和她今年便来个胖小子哦。天哪,你有几个儿子,史
坦尼斯?啊,不错——一个也没有。”蓝礼无邪地笑道。“至于你女儿的事嘛,我其实挺理解的。如果我老婆长得跟你老婆一样丑,那我也宁可叫个弄臣去服侍她。”
“够了!”史坦尼斯咆哮起来,“我绝不允许谁当面侮辱我,你听清楚了没?我绝
不允许!”他猛然抽出长剑。在苍白的日光下,剑身闪着诡异的光芒,一会儿红,一
会儿黄,又一会儿变成炽烈的白芒。就连周遭的空气也似乎感应到剑刃四射的热力,
跟着变换发光。
凯特琳的坐骑嘶叫着退开一步。布蕾妮则策马插进兄弟之间,拨剑在手,“把剑放下!”她呼喝史坦尼斯。
只怕瑟曦要笑得喘不过气来,凯特琳无力地想。
史坦尼斯提起闪亮的宝剑,指着他的弟弟。“我不是个严酷寡恩的人,”这个以严酷寡恩举世著称的人大吼。“我也不想用亲兄弟的鲜血来玷污‘光明使者’的剑刃。为着哺育我们的母亲的缘故,今晚上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反省你的过错,蓝礼。降下叛旗,在天亮之前投效于我,我将封你为风息堡公爵,并保留你在御前会议中的重臣席位,甚至在我/L子出生前,我仍旧把你指定为我的继承人。你若不照办,别怪我不客气。”
蓝礼大笑,“史坦尼斯,你这宝剑可真漂亮,我很羡慕你,不过我怀疑这玩意儿的光芒是不是影响你的视力。你仔细看看前方的平原,老哥。看到那些旗帜了吗?”
“你以为几根裹着毛料的杆子就能让你称王?”
“提利尔的宝剑能让我称工。罗宛,塔利和卡伦能让我称王,用的是他们的战斧、槌杖和战锤。塔斯的弓箭和庞洛斯的长枪能让我称王。佛索威家族,库伊家族,穆伦道尔家族,伊斯蒙家族,塞尔弥家族,海塔尔家族,奥克赫特家族,克连恩家族,卡斯威尔家族,布莱巴尔家族,梅里维勒家族,毕斯柏里家族,希梅家族,杜恩家族,傅德利家族……甚至佛罗伦家族,你老婆的娘家,他们通通支持我称王。整个南方的骑土都随我而来,而这还只是我麾下大军中较少的一部分。我的步兵还在后面,整整十万拿剑提枪端矛的大兵。你说要对我不客气?凭什么,凭嘴巴祈祷?凭城墙下那群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给你点面子,我也顶多说那有五千人。什么鳕鱼大人、洋葱骑士和流浪佣兵凑在一块,至少有一半仗一开打就要往我这边跑。我的斥候告诉我,你的骑兵还不满四百——何况你我都知道,穿皮甲的自由骑手在重甲长枪的冲击下根本不堪一击。我不管你自以为多么身经百战、骁勇无敌,史坦尼斯,事实摆在眼前——只待我的前锋刚一冲击,你的部队就得全部完蛋。”
“我们走着瞧,弟弟。”当史坦尼斯收剑入鞘时,天地间似乎失去了几许光辉。“天明之时,我们走着瞧。”
“我只希望你的新神慈悲为怀,老哥。”
史坦尼斯鼻子一哼,绝尘而去,神色间充满了轻蔑。红袍女逗留了一会儿。“记住你自己的罪孽,蓝礼大人,”她驱策坐骑,边绕圈子边说。
之后,凯特琳随蓝礼回到营区,蓝礼的大军和凯特琳的小队伍正等着他们。“那玩意儿挺有趣,弄不好还真有些价值,”他评论,“不知上哪儿弄得到那种剑来玩玩?是了,等仗一打完,洛拉斯铁定会把它当礼物献给我。哎,宝物居然从此得来,我倒是有点悲哀啊。”
“你悲哀的方式倒也蛮开朗,”凯特琳说,她自己的苦恼已然无法隐藏。
“是么?”蓝礼耸肩,“大概是吧。我得承认,史坦尼斯在我们兄弟之间向来不大讨喜欢。嘿,你觉得他那个故事有没有可能?如果乔佛里是弑君者的——”—
“——你哥哥就是法定继承人。”
“如果他活着,”蓝礼承认。“这算那门子傻瓜律法,你不这么认为么?为什么要选最老的,而不是最好的?王冠正适合我,正如它从未适合劳勃,更不会适合史坦尼斯。我能当个伟大的国王,强大而慷慨,聪明,公正又勤勉,对我的朋友我无比忠诚,对我的敌人我决不宽恕,我有宽大的胸怀,耐心——”
“——以及谦逊?”凯特琳补充。
蓝礼哈哈大笑:“你总得允许国王有几个缺点嘛,好夫人。”
凯特琳疲倦得无以复加。最终我还是一事无成。这对拜拉席恩兄弟即将骨肉相残,她儿子仍旧只能孤军面对兰尼斯特,而她什么也劝说不了,怎么也阻止不住。是我返回奔流城为爸/E-阖眼的时候了,她心想,至少我能做到这个。我也许是个糟糕的使节,但我能当个挺好的悼亡人,诸神保佑我。
他们的营地精心构建在一条南北走向、低矮多石的山冈上。营区虽然只有曼德河畔那座大营的四分之一左右,却要整齐有序得多。当蓝礼得知哥哥突袭风息堡的消息之后,立刻将部队分开,正如罗柏当日在孪河城下之所为。他把庞大的步兵军团留在苦桥保护他的王后、车辆、辎重、牲畜、以及那堆笨重的攻城机器,然后率领手下的骑士和自由骑手星夜挥师东进。
他的举手投足多像他哥哥劳勃啊,连行为方式也那么相似……只是劳勃有奈德伴随左右,每每以谨慎调和他的冲动。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劳勃和奈德,奈德一定会坚持把整个大军尽数遣来,包围史坦尼斯,围攻围攻者。可蓝礼轻率地否定了这一选择,急急忙忙跑来对付他的哥哥。他完全不顾补给,把食物和草料,还有他全部的货车,骡子和驮牛统统抛在身后。现在他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就只有饥饿溃散。
凯特琳吩咐哈尔·莫兰照顾马匹,自己跟随蓝礼回到营地中央的乏家大帐。在那高耸的绿丝绸帐篷内,他麾下的将领和诸侯正等着谈判的消息。“我哥还是老样
子,”他们年轻的国王道,同时布蕾妮为他解掉披风,自他额头除下金玉王冠。“城堡和礼貌他都置之不理,他只要流血。那好,我很乐意替他达成愿望。”
“陛下,我以为不必在此作战,”马图斯·罗宛伯爵插话。“这座城堡固若金汤,供应充足,科塔奈爵士更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何况全天下有什么地方造得出足以击垮风息堡城壁的投石机?史坦尼斯大人想围就任他围,没他好果子吃。而当他又饥又冷地待在这里无所事事时,我们早已拿下君临。”
“要我从此背上惧怕史坦尼斯的骂名?”
“只有不懂事的傻瓜才这么说,”马图斯伯爵争辩。
蓝礼望向其他人。“你们也这么以为?”
“我认为史坦尼斯对您是一大威胁,”蓝道·塔利伯爵宣称。“让他不受伤害的留在这里,只能让他的势力增强,而您的兵力将在接连的战斗中逐次削弱。兰尼斯特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打败的,等您终于击败了他们,说不定史坦尼斯大人已经变得和您一样……或许还更强。”
其他人纷纷附和。国王看来很满意。“那么,我们就开战n巴。”
正如当初我让奈德失望,而今我也让罗柏失望了,凯特琳心想。“大人,”她朗声道,“如果您决意开战,我的使命就已告终。请准许我返回奔流城。”
“哎,眼下您不能走。”蓝礼找张折椅坐下。
她楞住了。“我带着打造和平的愿望而来,大人,并非前来助阵。”
蓝礼耸耸肩,“我敢说,不仰仗您那二十五个伴当,我们也能获胜。夫人,我不需要您参加战斗,只想要您在一旁观看。”
“呓语森林之役我就在场,大人。我已经看够了屠戮。我身为使节而来——”
“也将作为使节离开,”蓝礼说,“而且比来时更明智。您将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叛徒是什么下场,如此您的儿子才能听您亲口转述。千万别害怕,我们会保护您绝对安全。”他转过身去下达部署。“马图斯大人,你指挥中央部队。布莱斯,你指挥左翼。右翼由我亲自指挥。伊斯蒙大人,后备部队交给你。”
“陛下,我不会让您失望,”伊斯蒙伯爵应道。
马图斯伯爵再次开口:“谁指挥前锋?”
“陛下,”琼恩·佛索威爵士喊,“我请求这一荣誉。”
“尽管去请求,”绿衣卫古德说,“依惯例,应由七卫之一来打头阵。”
“冲垮长长的盾墙靠张可爱的披风可办不到,”蓝道·塔利伯爵宣告,“你小子吃奶的时候我就是梅斯·提利尔大人的先锋官了,古德。”
叫嚷声刹时充满整个营帐,形形色色的人都争相宣布自己的请求。好一群夏天的骑士,凯特琳想。蓝礼举起一只手,“好了,大人们。如果我能封的话,我很乐意
把你们全都封为先锋官,但最伟大的荣耀理当属于最伟大的骑土。先锋部队将由洛拉斯·提利尔爵士统率。”
“陛下,此刻我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百花骑土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祝福我吧,君王,并赐予我一个骑士,在我身边执掌您的旗帜,让雄鹿和玫瑰并肩作战。”
蓝礼扫视一眼。“布蕾妮。”
“陛下?”她还穿着那身蓝甲,不过已经脱去了头盔。人头攒动的帐篷内相当闷热,汗水使她柔和的黄发打了卷儿,搭在宽大平庸的脸庞上。“我的职责是在您身边保护您。我是誓言守护您的……”
“七卫之一,”国王提醒她。“另U担心,你的四位同僚将在战斗中随侍我左右。”
布蕾妮猛地跪下。“陛下,如果我真的必须和您分别,就请您给予我在战斗前为您穿戴盔甲的荣誉吧。”
凯特琳听见身后有人窃笑。她爱他,可怜的人,她悲伤地想,她扮演侍从就为了能碰碰他,丝毫不在意在别人眼底她是个多么可笑的傻瓜。
“我准了,”蓝礼说。“现在解散吧,全体解散。国王在打仗前也是需要休息的。”
“大人,”凯特琳道,“我们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有问小小的圣堂。如果您不准我返回奔流城,就请您准许我到那里去祷告吧。”
“如您所愿。罗拔爵士,请把史塔克夫人平安地护送到那间圣堂……并在黎明前将她带回来。”
“您自己也应该祷告。”凯特淋补充道。
“为了胜利?”
“为了理智。”
蓝礼大笑:“洛拉斯,请先留下,帮我作祷告。很久没祈祷。恐怕都忘记该怎么说喽。至于其他人,我要求你们在第一缕晨光出现之时准备就绪,穿戴盔甲,拿好武器,翻身上马。明早将成为史坦尼斯永生难忘的一个清晨。”
凯特琳离开大帐时,日头已降下大半。罗拔·罗伊斯爵士和她并辔而行。他的身世她略微有些了解——青铜约恩的儿子之一,总体来看长得还算不错,在各地比武会里是个小有名气的角色。蓝礼赐予他彩虹披风和一套血红铠甲,封他为彩虹护卫之一。“你离开谷地很远了呢,爵土,”她告诉他。
“您自己离开临冬城不也很远么,夫人。”
“我知道自己来此所为何事,那么你呢?这不是你的战争,正如它不是我的。”
“从我承认蓝礼是我的国王那一刻起,这已经是我的战争。”
“罗伊斯家族可是艾林家族的封臣。”
“我的父亲大人固然该向莱莎夫人效忠,他的继承人亦然。然而,他的次子却必
须去别处追寻荣誉。”罗拔爵士耸耸肩。“我只是厌倦了比武会。”
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凯特琳暗想,和他的国王一般大……不过她的国王,
她的罗柏,虽只弱冠十五,却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懂事得多。至少她如此祈祷。
在凯特琳的小小营区内,夏德正往罐里削萝卜,哈尔·莫兰和三个临冬城的兵
丁赌色子,而卢卡斯·布莱伍德坐着磨匕首。“史塔克夫人,”卢卡斯一见她便喊,“莫
兰说天亮时便要开战?”
“哈尔说的没错,”她答道。我倒忘了,他实在是个多嘴的家伙。
“我们是打还是走?”
“我们祈祷,卢卡斯,”她回答他,“我们祈祷。”
珊莎
“你让他等得越久,对你越没好处,”桑铎·克里冈警告她。
珊莎想加快速度,但指头就是不听话,纽扣和绳结一直系不好。她已经习惯了猎狗粗哑的话音,但今天他看她的眼神却令她恐惧。难道她和唐托斯爵士见面的事被乔佛里发现了?千万不要,她一边梳头一边想。唐托斯爵土是她惟一的希望。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乔喜欢我漂漂亮亮,每次我穿这件裙服他都喜欢,他喜欢这个颜色。她抚平衣服,发现胸部有些紧。
一路上,珊莎走在猎狗右边,远离他灼伤的半边脸。“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是你的国王哥哥。”
“罗柏是个叛徒。”她机械地背诵,“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诸神保佑,千万别是弑君者出了事。如果罗柏杀了詹姆·兰尼斯特,她肯定性命不保。她眼前浮现出伊林爵士的面容,那张憔悴的麻子脸上,可怕的苍白眼珠冷酷地瞪着她。
猎狗嗤之以鼻,“小小鸟,他们把你训练得真不错。”他领她走到下层庭院,8巴场中聚集了一群人。一见他俩,人们忙不迭地让路。她听到盖尔斯伯爵的咳嗽,发现游荡的马夫们无礼地看着她,但霍拉斯·雷德温爵士在她经过时别开了脸,而他弟弟霍伯则假装没看到她。一只垂死的黄猫躺在地上,被弩箭穿透了肋骨,可怜地喵喵叫。珊莎绕开它,感到一阵恶心。
唐托斯爵士骑着他的扫帚马过来;在比武会上,他由于醉酒无法上马,国王便下令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许下马。“勇敢些,”他捏捏她的胳膊,轻声说。
乔佛里站在人群中央,正给一把华丽的弩弓上弦。柏洛斯爵土和马林爵士站在他身旁,看到他们,她的肠子绞成一团。
“陛下。”她跪下来。
“下跪也救不了你,”国王说,“起来。你哥哥又有新的叛国罪行,我要惩罚你。”
“陛下,我跟我那叛徒哥哥一点关系都没有。您知道的,求求您,请——”
“拉她起来!”
猎狗不紧不慢地把她拉起来。
“蓝赛尔爵士,”小乔道。“告诉她,她哥哥做了些什么好事。”
珊莎一直认为蓝赛尔·兰尼斯特长相清秀,谈吐文雅,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同情和善意。“史戴佛‘兰尼斯特爵士屯军于兰尼斯港外三日骑程之处,而你哥哥以卑鄙的巫术控制成群恶狼攻击他。数千壮士在睡梦中横遭屠戮,甚至没有举剑还击的机会。屠杀之后,北方人用被害者的血肉大开筵席。”
恐惧如冰冷的手,箍住了珊莎的喉咙。
“你没话说了吧?”乔佛里间。
“陛下,这可怜的孩子给吓傻了,”唐托斯爵士低声道。
“闭嘴,小丑。”乔佛里抬起十字弓,瞄准她的脸。“你们史塔克家的人就跟你们
的狼一样残忍。我可没忘记你那头怪物是如何攻击我的。”
“那是艾莉亚的狼,”她说。“淑女从没伤害你,但你却杀了她。”
“不是我,是你父亲干的。”小乔道,“但我杀了你父亲,只可惜没能亲自动手。昨
晚我杀掉的人比你父亲还高大。他们来到城门口,大叫我的名字,喊着要面包,好像
我是个面包师傅似的!所以我好好教训了他们一番,我瞄准那个叫得最响的家
伙,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死了?”丑陋的铁箭头正对着自己的脸,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当然死了,我一发命中呢。有个女人朝我扔石头,我也射了她,可惜只射中
手臂。”他皱皱眉头,垂下十字弓。“我该把你也射死,但母亲说这样的话,他们会杀死
詹姆舅舅,所以我只能惩罚你。我们会给你哥哥送信,告诉他要是不投降,你会有怎
样的下场。狗,揍她!” 。
“让我来打她!”唐托斯爵士挤到前面,锡制盔甲叮当作响。他手拿流星锤,顶端
却是个甜瓜。我的佛罗理安。她满心感激,直想亲吻他满是污斑和琐碎血管的丑陋
脸庞。他骑着扫帚,围着她打转,口中高喊“叛徒,叛徒”,并用甜瓜砸她的脑袋。珊莎
举手遮挡,每当甜瓜砸到身上,便作势摇晃,砸了两下,她的头发已经粘乎乎。人们哈
哈大笑。最后甜瓜裂成碎片,飞散开来。你笑啊,乔佛里,她祈祷着,果汁流下她的
脸,流下她美丽的蓝色裙服,你就笑个够,然后放过我吧。
可惜乔佛里一丝笑意也无,“柏洛斯!马林!”
马林·特兰爵士抓住唐托斯的胳膊,粗暴地将他用出去。红脸小丑摔了个四脚
朝天,扫帚和甜瓜散落一地。柏洛斯爵士抓住了珊莎。
“不要打脸,”乔佛里命令,“我要她漂漂亮亮。”
柏洛斯一拳打在珊莎肚子上,令她一阵窒息。等她弯腰,骑士便抓住她的头发,
拔出剑来,在那恐怖的瞬间,她以为他肯定要割她喉咙,但他只用剑面敲打她的大
腿,重击之下,她觉得自己的腿都要断了。珊莎大声尖叫,眼泪夺眶而出。彳艮陕就会
过去的。不久之后,她已不知挨了多少打。
“够了,”她听见猎狗粗哑的声音。
“不,还不够,”国王回答,“柏洛斯,扒光她的衣服。”
柏洛斯粗壮的手伸进珊莎的胸衣前襟,猛力一撕。丝绸碎裂,她一直裸到腰际。
珊莎忙用双手护住胸口,耳边尽是残忍的窃笑。“狠狠揍她,”乔佛里说,“给他哥哥瞧
瞧——”
“你要干什么?”
小恶魔的声音如长鞭破空,抓住珊莎的手立时松开。她跌跌撞撞地跪下来,双
臂交叉在胸,气喘吁吁。“这就是你的骑士精神,柏洛斯爵士?”提利昂·兰尼斯特愤怒
地质问。他的心腹佣兵站在他旁边,此外那个一只眼的野蛮人也在。“何等骑士会殴
打无助的少女?”
“为国王效命的骑士,小恶魔。”柏洛斯爵士举起剑,马林爵土也“唰”地一声拔
出剑,跨上一步与他并肩。
“你们招子放亮点,”侏儒的佣兵警告,“否则这身漂亮白袍就要沾血了。”
“谁给这女孩找点东西遮体?,小恶魔问。桑铎·克里冈解下自己的披风丢过去。
珊莎用它牢牢裹住自己的胸膛,白羊毛料下拳头紧握。粗糙的织物磨得肌肤又刺又
痒,却是她穿过最舒适的衣服。
“这女孩是你未来的王后,”小恶魔告诉乔佛里。“你就不在乎她的名誉?”
“我在惩罚她。”
“为什么?她和她哥哥的战斗毫无瓜葛。”
“她有狼的血统。”
“你有鹅的脑瓜。”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我是国王,想干什么就于什么!”
“伊里斯·坦格利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母亲有没有告诉你他的下场?”
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哼了一声,“没人敢在御林铁卫面前威胁国五陛下。”
提利昂·兰尼斯特扬起一边眉毛。“我不是在威胁国王,爵士,我是在教育外甥。
波隆,提魅,柏洛斯爵士再张嘴,就宰了他。”侏儒微笑,“这才叫威胁,爵士,知道区
别了吗?”
柏洛斯爵土的脸色涨成暗红,“这件事太后一定会知道!”
“毫无疑问。还等什么呢?乔佛里,我们这就派人去请你母亲?”
国王脸红了。
“没话说了,陛下?”做舅舅的续道,“很好。学着多用耳朵少用嘴巴,否则你的王
朝会比我的个头还短。任性残暴无法赢得人民爱戴……甚至得不到太后的喜欢。”
“不对,母亲说,宁叫他们怕你,也不要他们爱你。”乔佛里指着珊莎道,“她就J艮怕我。”
小恶魔长叹一声。“是啊,这我知道。只可惜史坦尼斯和蓝礼都不是十二岁的小
女孩。波隆,提魅,带她走。”
珊莎觉得自己浑如梦游。她以为小恶魔的手下会送她回梅葛楼的卧室,却不料
他们领她去了首相塔。自父亲失势之日起,她头一次踏进这个地方,再度爬上那些
阶梯,令她头晕目眩。
负责照顾她的女仆们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试图让她停止颤抖。其中
一位脱去她身上残留的裙服和内衣,另一位为她沐浴,洗去她满头满脸粘粘的瓜
汁。她们用肥皂替她搓洗,用温水冲淋她的头,但此刻她眼中所见惟有靶场上那些
脸。骑士立誓帮助弱小,保护妇女,为正义而战,可他们一样也没做到。伸
出援手的只有唐托斯爵士,但他已不是骑士,小恶魔也不是,猎狗也不是……记得
“猎狗”最恨骑士……我也恨他们,珊莎心想。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骑士,他们
都不是。
待她清洗干净,姜黄色头发、胖胖的法兰肯学士来照料她。他让她脸朝下趴在
床垫上,随后用药膏涂抹她腿背那些红肿的伤痕,并为她调配了一剂安眠酒,加入
一点蜂蜜,以利下咽。“好好睡会儿,孩子。等你醒来,你会发现一切都只是个恶梦。”
不,不会,才不会,你这个蠢笨的家伙,珊莎心想,但她还是喝下安眠酒,然后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天已全黑,屋子既熟悉又陌生,令她不知身在何处。她站起身,
一阵刺痛立刻贯穿双腿,带回所有的记忆,泪水又涌了上来。床边有为她准备的袍
子。珊莎滑进长袍中,然后打开门。门外赫然站着一个面色严峻、棕黑皮肤像皮革一
般的女人,细瘦的脖子上围了三条项链。一条金,一条银,还有一条竟是人耳穿成!
“她想去哪里?”那女人倚在一支高高的长矛上问。
“神木林。”她必须找到唐托斯爵士,求他现在就带她回家,她实在受不了了。
“半人说她不能离开,”女人说,“她就在这儿祈祷,神听得到。”
珊莎乖乖垂下视线,退回房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这里如此熟悉。原来他们把我安置在艾莉亚从前的房间,那时父亲还是首相。qe&的东西都被清理过,家具也移了位置,但的确是同一个房间……
没过多久,一个女仆端着托盘进来,盛有奶酪、面包和橄榄,以及一壶凉水。“拿走,”珊莎命令,但那女孩还是将食物留在了桌上。她发现自己真的口渴,只好忍痛走到屋子对面取水,每走一步大腿都像刀扎一般。她刚喝下两杯,正咬起一颗橄榄时,有人开始敲门。
她紧张地转身,抚平长袍上的皱褶。“请进。”
门开了,提利昂·兰尼斯特走进来。“小姐。我没打扰你吧?”
“我是您的囚犯?”
“你是我的客人。”他戴着首相项链,一条金手串成的链子。“我想我们得谈谈。”
“遵命。”珊莎发现自己很难不看他的脸;他的面容实在太丑,竟让她觉得有股奇特的吸引力。
“食物和衣服都还满意?”他问。“还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您真是太仁慈了。今天下午……感谢您救了我。”
“乔佛里如此恼怒是有原因的。六天之前,你哥哥袭击了我叔叔史戴佛,他当时驻军在一个叫牛津的村子,离凯岩城三日骑程。你们北方人赢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我们今早才接到消息。”
罗柏会把你们通通杀死,她欣喜地想。“这……这真可怕,大人。我哥哥是个可恶的叛徒。”
侏儒无力地微笑,“嗯,他不是个毛头小鬼,这一点毋庸置疑。”
“蓝赛尔爵士说罗柏带着一群恶狼……”
小恶魔轻蔑地大笑。“蓝赛尔爵士是咱们的酒袋战士,多半连恶狼和恶瘤都分不清。你哥哥带着他的冰原狼,我想仅此而已。北方人潜入我叔叔的营地,割断系马的绳索,随后史塔克大人放狼进去。如此一来,训练有素的战马也发了疯。许多骑士被踩死在帐篷里,其余的乌合之众惊醒之后四散奔逃,为了赶路,连武器也不顾。史戴佛爵士在追马时被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当胸刺杀。卢伯特‘布拉克斯爵士、莱蒙·维卡瑞爵士、克雷赫伯爵和贾斯特伯爵据传也都战死。五十多名贵族被俘,其中包括贾斯特的几个儿子和我侄子马丁‘兰尼斯特。侥幸逃过一劫的人到处胡说八道,说什么北方的旧神跟你哥哥一起参战。”
“那……没有什么巫术喽?”
兰尼斯特嗤之以鼻。“巫术是笨蛋掩饰无能的借口,涂抹在失败外面的佐料。看来我那没脑子的叔叔甚至没有设置岗哨。他的军团都是新手——学徒、矿工、农民、渔夫,兰尼斯港里的垃圾。惟一的谜团是你哥哥如何能突袭他们?我们的军队仍然控制着坚固的金牙城,他们发誓他没经过那里。”侏儒焦躁地耸耸肩。“总之呢,罗柏·史塔克是我父亲的心病,乔佛里则是我的心病。告诉我,你觉得我那当国王的外甥怎样?”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珊莎立刻答道。
“真的?”他并不信服,“现在也是?”
“我对陛下的爱更胜以往。”
小恶魔纵声大笑,“好好好,总算你有个好老师,说谎学得不错,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为此心怀感激,孩子……哦,你还是个孩子,对吗?还是你已经来了初潮?”
珊莎脸红了。这是个无礼的问题,但比起在半个城堡的人面前被扒光衣服,这点羞耻又算不上什么。“没有,大人。”
“那最好。听着,我不想让你嫁给乔佛里,希望这算是一点安慰。发生了这么多事,只怕联姻已无法令史塔克家族和兰尼斯特家族和解。真可惜,这桩婚事本是劳勃国王少有的明智之举,却被乔佛里搞砸了。”
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对,但言词卡在了喉咙里。
“你很安静,”提利昂·兰尼斯特评论。“你得遂心愿了吗?你希望终止婚约吗?”
“我……”珊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莫非是个陷阱?如果我说出真话,他
会不会惩罚我?她凝视着侏儒凶恶而突出的额头,凝视着他冷冷的黑眼珠和狡黠
的绿眼珠,还有弯曲的牙齿和金属丝般的胡子。“我只想乖巧忠诚。”
“乖巧忠诚,”矮子若有所思地说,“并远离兰尼斯特家的人。真难为了你,我在
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这么想。”他笑了笑。“他们告诉我,你天天造访神木林。你都
祈祷些什么,珊莎?”
我祈祷罗柏的胜利和乔佛里的死亡……我为家乡,为临冬城祈祷。
“我祈祷战争早日结束。”
“快了,孩子。你哥哥罗柏和我父亲大人之间很快会爆发决战,由此解决一切争
端。”
罗柏会打败他,珊莎心想。他打败了你叔叔和你哥哥詹姆。他也会打;.rgc
你父亲。
侏儒似乎把她的脸当成了一本打开的书,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别太看
重牛津之战,小姐,”他客气地告诉她,“一场战斗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负,而我那史戴
佛叔叔完全不能与我父亲大人同日而语。下次去神木林,就祈祷你哥哥能明智地屈
膝臣服吧。一旦北方归顺国王的统治,我就送你回家。”他跳下窗边坐椅,“你今晚就
睡这儿。我会派我的人为你把守,请放心,石鸦部的人——”
“不,”珊莎惊慌地夺口而出。如果她被锁在首相塔里,日夜由侏儒的手下看守,
唐托斯爵士又如何能救她自由呢?
“你喜欢黑耳部?如果女人在身边你觉得自在些,我就把齐拉留给你。”
“不不,求求您不要,大人,我害怕这些野蛮人。”
他咧嘴笑笑,“我也一样。但关键在于,他们能吓住乔佛里和那窝称之为御林铁
卫的毒蛇和马屁精。有齐拉和提魅在旁,没人敢加害于你。”
“可我宁愿睡自己的床,”一个谎言出现在脑海,如此恰如其分,她当即脱口
而出,“这座塔是我父亲的部下被残杀的地方,他们的鬼魂留在这里,会让我做噩梦
的。我不管往哪里看,都能看到他们的血。”
提利昂·兰尼斯特端详着她的脸。“我对噩梦并不陌生,珊莎。也许你比我想像
的更明智。那好吧,至少允许我将你安全地护送回去。”
凯特琳
走到村庄之前,天便已全黑。凯特琳默默地思量,不知这村子是否有名字。就算曾经有过,也早已被逃难的人群所带走。他们带走了每一件东西,甚至没放过圣堂的蜡烛。文德尔爵士点起一根火把,领她穿过低矮的门楣。
圣堂之内,七面高墙皆已破碎倾塌。我们的上帝独一无二,但他有七种位态,正如我们的圣堂是一座建筑,却有着七面高墙,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奥密德修士便如此教诲她。大城市里那些繁华的圣堂中七神总有各自的雕像,而每一位都有专门的祭坛。在临冬城,柴尔修士只在每面墙上悬挂不同的雕刻面具。在此地,凯特琳只看得到粗糙的素描画。文德尔爵士把火把插进门边的壁台,退回门外去陪伴罗拔·罗伊斯。
凯特琳仔细端详那些面孔。和别处一样,天父留着胡须。圣母笑意不减,慈祥和蔼。战土擎着巨剑。铁匠拿着锤子。少女青春又美丽。老妪枯瘦而睿智。
而那第七张脸……陌客的脸孔分辨不出男女,更像两者同体。他是从遥远之地来的流浪人,天边永恒的放逐者,既像人又不像人,不被了解更无从了解。在此地,他的脸被画成一个黑色的椭圆,黑影之中加上两点星光权作眼睛。这张面庞让凯特琳不安。从陌客那里她无法寻求安慰。
于是她在圣母面前跪下。“夫人啊,请用您慈母的眼光来看扩这场战争。他们都是您的子孙,每个人都是。求您眷顾他们,眷顾我的儿子。求您看护罗柏、布兰和瑞肯,一如我在他们身旁。”
圣母的左眼上横贯着一道裂痕,看来好似哭泣。凯特琳听见文德尔爵土的大嗓门,时不时还有罗拔爵士低声的回答,他们应在谈论即将来临的战斗。舍此之外,夜晚一片沉寂,连蟋蟀的声音都听不到。诸神保持沉默。奈德呀,你的远古诸神回应过你吗?她不禁想,当你跪在心树之下,它们真的在倾听你的话语吗?
火炬发出的摇曳光芒在墙壁上舞蹈,那些脸庞似平被赋予了生命,火光扭曲着它们,改变着它们。城市里大圣堂中的塑像总能留下石匠雕工的心机,然而此处的木炭图画却粗拙得无有特点。天父的脸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此刻正在奔流城卧床不起,奄奄一息。战士让她想起了蓝礼和史坦尼斯,罗柏和劳勃,詹姆·兰尼斯特和琼恩·雪诺。恍惚之间,在那些线条中她甚至看见了艾利亚的神色。一阵风穿过门槛,火炬劈啪摇荡,这种意象便随之而去,湮没在橘红色的光辉中。
火炬散发的烟尘熏得她眼睛隐隐作痛。她用伤残的手掌努力擦拭。当她再度抬眼凝视圣母时,却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米妮莎·徒利夫人因难产过世,当时是为给霍斯特公爵产下次子。孩子和她一同离去,父亲的一部分也随她走了。她总那么沉静,凯特琳想着,想着母亲柔和的手臂,温暖的笑意。如果她还在世上,我们的生
活将变得多么不同啊。她不知米妮莎夫人是否了解她的长女,这个跪在她面前的
女人的心境。呵,我跋涉了千山万水,为了什么?我到底是为了谁?我失去了
自己的女儿们,罗柏不要我,布兰和瑞肯想必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母
亲。甚至奈德临终时,我到底在哪儿……。
她的头脑开始发晕,整个圣堂在身旁旋转。四周暗影摇晃轮换,诡异的禽兽在破碎的白墙上奔波。凯特琳整天没有进食。这并不明智。她对自己无力地分辩说都是因为没有时间,然而她又深知,在失去了奈德的世界里一切都没了滋味。他们砍下他的头颅,一次杀了两人。
身后的火炬突然进发出一阵亮光,朦胧之间,圣母呈现妹妹的容貌,只是那对眼睛比回忆之中的更加刚硬,不太像莱莎,更像是瑟曦。是啊,瑟曦也是4,i-~c亲。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谁,是她怀胎十月,4ff:~-,4t]在体内踢打,混合着痛苦与鲜血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如果他们真是詹姆的……
“瑟曦也向您祈祷吗,夫人?”凯特琳询问圣母。那个高傲、冷酷、美丽的兰尼斯特王后的形象清楚地印在墙上。画像上裂缝尤在,犹如瑟曦在为自己的/L女悲歌。七神七而为一,一中有七,奥密德修士告诉过她。老妪有少女的美,圣母有战士的强,只要她的孩子们身临险境。是啊……
在临冬城和劳勃·拜拉席恩相处的短短时日,她已知国王没有给过乔佛里多少温暖。假如知道那男孩是詹姆的种,想必劳勃会毫不犹豫将他和他母亲一并处死,而对此任何人都无法责难。私生子固然司空见惯,然而乱伦之举却为新旧诸神所不容,由此邪行而生的孩子将在圣堂里或神木林中被公开宣布为孽种。龙王们兄妹通婚,然而他们是古老瓦雷利亚的血统,遵循瓦雷利亚人的习俗。像他们的龙一样,高傲的坦格利安家族从不听从神人的呼唤。
奈德一定已了解这事实,如同在他之前的艾林公爵。难怪王后把他们都杀了。换作是我,会这么做吗?凯特琳握紧拳头,伤残的手指上有从刺客的刀下拯救儿子而留下的伤痕,深可见骨,至今未愈。“布兰也知道,”她轻声说,低下了头。诸神在上,他一定看见或听到了什么.所以他们要把他扼杀于病床。
在失落和疲惫中,凯特琳·史塔克投身于神灵的怀抱。她跪在铁匠面前,因为他负责修复破损的事物,她请求他给予她可爱的甜心布兰以关注和保护;她跪在少女面前,恳求她将她的勇气赐予艾莉亚和珊莎,保护她们的清白之身;在天父面前,她祈求公正,祈求迫寻正义的力量和知晓正义的智慧;在战士面前,她祈求他让罗柏变得强壮,护佑他平安地穿越战场。最后,她来到老妪跟前,老妪的形象总是一手擎灯。“指引我。巴,睿智的夫人,”她祷告,“指引我该走的路,别让我在前方的黑暗中迷失方向。”
许久之后,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门上传来敲击声。“夫人,”罗拔爵士礼貌地说,
“请您原谅,不过我们的时间到了。必须在破晓之前赶回去。”
凯特琳僵硬地起立。膝盖隐隐作痛,她只想要羽床和枕垫。“谢谢你,爵士。我准备好了。”
他们沉默地策马穿越稀疏的树林,高大的树木因海风的吹刮而东倒西歪地侧
向海的反面。马群紧张的嘶鸣和铁器叮当的交击是他们天然的向导,指引他们回到
蓝礼的营地。在黑暗之中,人和马排列成长长的纵队。他们漆黑无垠,好似“铁匠”将
黑夜本身锻造进了钢铁中。她的左边有飘扬的旗帜,右边也是,前方的旗帜更是一
排接着一排,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种颜色,分不出一个纹章。这是
一支灰色的军队,凯特琳想,灰色的战士骑着灰色的骏马打着灰色的旗号。
蓝礼的阴影骑士们高举长枪,静坐在马鞍上等待。她穿过这片由裸露而高大的林木
组成的森林,将这些被剥夺了绿叶和生机的大树抛在身后。抬眼望去,风息堡矗立
之处是一片更深沉的黑暗,黑色的墙壁无法反射夜晚的星光,隔着原野,只见史坦
尼斯公爵扎营之地正有火把来来往往。
蓝礼帐中烛光通明,映得那丝绸帐篷似乎在放光,好似一座雄伟的、发射绿光
的魔法城堡。两名彩虹护卫守在大帐门边。碧光奇异地照在帕门爵士紫色的外衣
上,并给了覆在埃蒙爵士全身铠上的黄釉向日葵以一种病态的色彩。他们头盔上飘
着长长的丝羽毛,肩上垂着彩虹披风。
帐内,布蕾妮正为国王穿戴战装,而塔利伯爵和罗宛伯爵在一旁谈论部署和战
术。营帐里很温暖,十几个小铁盆里的煤球在燃烧,散发出热能。“我一定要跟您谈
谈,陛下,”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冠上国王的头衔,无论如何要让他注意到她。
“好的,我马上就好,夫人,”蓝礼答应。布蕾妮正把背甲和胸甲系在他的加垫外衣上。国王的铠甲乃是深绿,是夏日密林里树叶的色彩,绿得深沉,似乎能吸收烛光的焰芒。金色的光辉在铠甲的扣子和饰品上闪烁』口同树林里缥缈的鬼火,随着他的行动而摇曳。“请继续,马图斯大人。”
“陛下,”马图斯·罗宛边说边瞟了凯特琳一眼。“此刻,我军已准备就绪。为何要等天明?吹响号角,让我们进军吧。”
“要人们说我背信而胜,发动毫无骑士精神的偷袭?黎明才是约定的时间。”
“黎明是史坦尼斯选择的时间,”蓝道·塔利指出,“他想背乘初升的太阳冲击我们。而我军则几乎是半盲状态。”
“那最多只能造成片刻的惊骇,”蓝礼自信地说,“洛拉斯爵士将挡住他们。之后
将开始混战。”布蕾妮为他系紧绿色的皮带,扣上金色的扣子。“我老哥去世之后,不
许任何人侮辱他的尸首。他是我的血亲骨肉,我决不允许谁把他的头颅穿在枪上到
处炫耀。”
“假如他投降呢?”塔利伯爵问。
“投降?”罗宛大人大笑,“当年梅斯·提利尔把他困在风息堡,他宁可吃老鼠也
不愿献城。”
“那时的状况我记得很清楚。”蓝礼抬起下巴让布蕾妮系好护喉。“到最后山穷
水尽,实在支撑不住,加文·威尔德爵士和他手下三个骑士便合谋赚开一道边门开
城投降,却不料被史坦尼斯逮个正着。他下令用投石机把他们从城上抛出去。我还
记得加文被捆上去时脸上的表情,他一直是我们的教头啊。”
罗宛大人有些迷惑。“没人从城内掷出来啊。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因为克礼森学士劝阻了史坦尼斯,他说既然我们困窘得快要吃同伴的尸
体,怎么能把好肉就这么投掷出去呢。”蓝礼把头发拢了拢。布蕾妮用天鹅绒的带子
将它系住,并在他耳边装了一顶小垫帽,以减轻头盔的重量。“多亏洋葱骑士,我们
才没有堕落到啃食尸体的地步,当时那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对加文爵士来说更是如
此,他死在牢里。”
“陛下。”凯特琳一直耐心等待,不过时间越来越少。“您答应要听我一言。”
蓝礼点头。“去战斗吧,大人们……呃,如果巴利斯坦·塞尔弥在我老哥的阵营
里,千万要活捉他。”
“巴利斯坦爵士自被乔佛里赶走后就没了消息,”罗宛大人质疑。
“我了解那位老人。他需要一位供他守护的国王,不然他算什么?既然他没站到
我这边,凯特琳夫人说他也没和奔流城的罗柏·史塔克在一起。那么,除了史坦尼
斯,他还能在哪儿呢?”
“如您所愿,陛下。他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位大人深深一鞠躬,转身退出。
“请畅所欲言,史塔克夫人,”蓝礼道。布蕾妮将披风搭上他宽阔的肩膀。披风乃
是金线织成,十分沉重,上面有黑玉镶成的拜拉席恩家族的宝冠雄鹿。
“兰尼斯特的人企图加害我儿子布兰,我无数次扪心自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那天听了您哥哥的话,我才恍然大悟。他坠楼当天正是狩猎的日子,劳勃、奈德
以及大部分人都去追逐野熊,只有詹姆·兰尼斯特留在临冬城内,还有王后。”
蓝礼没有忽略她的暗示。“所以你认为,那孩子看见他们乱伦的……”
“我求求您,陛下,准许我到您哥哥史坦尼斯那边去,把我的怀疑告知他。”
“目的何在?”
“如果您和您哥哥愿意暂时搁置王冠,罗柏也会。”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只能
希望儿子会这么做。必要之时,她要确保他这么做,就算罗柏手下的诸侯不肯听从,
相信罗柏会听她的话。“你们三人应当协力召开大议会——这个国家已经有上百年
没召集过了。我们将派人去临冬城,让布兰讲述他的故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兰尼斯特家族才是真正的篡夺者。然后,由应召而来的七国上下所有领主来共同决定谁是他们的统治者。”
蓝礼大笑。“告诉我,夫人,你们的冰原狼会为谁当头狼而投票吗?”布蕾妮拿来国王的手套和巨盔。盔上装饰着黄金鹿角,约有一尺半长。“谈判的时间已然过去,如今是比试力量的时刻。”蓝礼把龙虾状、金绿相间的手套穿进左手,布蕾妮则跪在地上替他系腰带,腰带因长剑和匕首的关系而显得沉重。
“以圣母的名义,我恳求您,”凯特琳喊道,忽然一阵风吹开了帐门。她觉得自己似乎看见某个东西移了进来,可当她回过头去,只有国王的影子映照在丝制篷布上,变换摇曳。只听蓝礼说了个笑话,他的影子也随之迁移,提起剑。绿帐浮现黑的阴霾,烛火闪烁颤抖的光。事情变得很奇特,很不对劲,她发现蓝礼的剑还好端端地别在腰间,并未出鞘,而那影子般的剑……
“好冷,”蓝礼用一种细微而迷惘的语调说,半晌之后,护喉处的钢板就如棉布一般被轻轻划开,被一柄并不存在的影子剑划开。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细小而粗浊的喘息,喷涌的鲜血便阻塞了喉咙。
“陛——不!”当那邪恶的喷流脱缰而出时,蓝衣卫布蕾妮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和寻常受惊的小女孩无异。国王蹒跚着倒在她怀中,大片的鲜血在盔甲前流淌,暗黑的潮流淹没了绿色与金色。蜡烛纷纷熄灭。蓝礼挣扎着想开口,却被自己的鲜血哽住。他的双腿已然倾颓,全然凭借布蕾妮的力量支撑。她仰起头,放声呼叫,却在极度苦痛中无法吐词。
影子。某种既黑暗又邪恶的事情正在此地发生,她知道,这是一种她所无法了解的事情。那影子不是蓝礼的身影。死亡从门外而来,夺走了他的生命,迅疾一如吹灭烛火的狂风。
数秒之后,罗拔·罗伊斯和埃蒙·库伊便带着两名手执火把的军士闯了进来,然而凯特琳却觉得似乎过了半个夜晚。他们看见倒在布蕾妮怀中的蓝礼,看见她被国王的鲜血浸得通红,罗拔爵士发出惊怖的喊叫。“你这歹毒的女人!”身穿黄釉向日葵铠甲的埃蒙爵士吼道,“放下他,你这可恶的东西!”
“诸神在上,布蕾妮,这到底是为什么?”罗拔爵士质问。
布蕾妮从国王的躯体上抬起头。国王的血不住涌出,肩上的彩虹披风染得血红。“我‘…—我……”
“你会偿命!”埃蒙爵士从门旁的兵器堆里拔出一根长柄战斧。“你要为国王偿命!”
“不要!”凯特琳·史塔克呼喝,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太迟了,他们都因
鲜血而变得疯狂,人们喊叫着扑上来,淹没了她无力的话语。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布蕾妮以凯特琳无法置信的速度行动起来。她的剑并不在
手边,因此她抽出蓝礼的佩剑,挡住埃蒙劈下的斧头。钢铁剧烈碰撞,擦出蓝白火
花。布蕾妮一跃而起,将国王的躯体粗率地推到一旁。再次扑击而来的埃蒙爵土被
尸首绊了一下,一愣之间,布蕾妮的剑便生生斩断了斧柄,断裂的斧头在空中旋转。
这时,一名军土手执火把刺向她的背部,然而彩虹披风浸透了血,无法燃烧。布蕾妮
回身,挥剑,火把与手臂齐飞,焰火点燃地毯。残废的军士凄厉地惨叫。埃蒙爵士扔
下斧子,拔出自己的佩剑。第二位军士跳上前来,布蕾妮闪身弹开,两剑在空中急速
交击、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后埃蒙·库伊加入战团,以一敌二,布蕾妮只能后
退,但她竭力和他们保持平手。地上,蓝礼的头颅无力地滚向一边,那道伤口恐怖地
张开,血液缓缓地、缓缓地流出来。
罗拔爵土一直没有动手,犹豫不决,现在他也摸向自己的剑柄。“罗拔,别这样,听我说。”凯特琳抓住他的胳膊。“你们弄错了,不是她。救救她吧!听我说,这是史坦尼斯于的。”这个名字想也没想便浮现在嘴边,然而当她说了出来,迅即明白这是事实。“我发誓——你了解我的荣誉——是史坦尼斯害了他。”
年轻的彩虹骑士用苍白而惊恐的眼睛瞪着那正疯狂作战的女人。“史坦尼斯?他怎么做的?”
“我不知道。是巫术,某种黑暗的魔法,那里有道影子,影子。”她自己都听出自己语带颠狂,然而言语却滔滔不绝,一如身后飞速交击的利刃。“有一道拿着利剑的影子,我发誓,我亲眼看见了。你瞎了吗,那女孩爱他啊!快帮帮她吧!”她回头一瞥,只见第二名军士也倒了下去,长剑从他无力的手指中松脱。营帐外人声鼎沸,显然,愤怒的人群随时都可能一拥而入。“她是清白的,罗拔。我向你保证,以我丈夫之名和史塔克家族的荣誉向你保证!”
这句话打动了他。“我会制止他们,”罗拔爵土道,“快把她带走。”他转身走出去。
地毯上的火焰终于燃到了帐幕上,营帐内火势四处蔓延。埃蒙爵士狠狠地攻击布蕾妮,他身穿黄釉钢甲而她只穿着羊毛衣。然而他的不幸在于遗忘了凯特琳。她举起铁炭盆,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戴着头盔,这一击并不致命,但足以让他栽倒在地。“布蕾妮,跟我走,”凯特琳命令。女孩立即把握机会,手起剑落,划开绿丝帐篷。她们并肩奔入黎明前的黑暗和寒意中。嘈杂的喧哗从营帐另一头传来。“走这边,”凯特琳指点,“动作放慢。我们不能奔跑,否则会惹人起疑。若无其事地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布蕾妮收剑入鞘,跟在凯特琳身后。夜晚的空中有雨的气息。在她们后方,国王
的帐篷完全着了火,飞升的火苗直冲夜空。无人在意她们。人们急冲冲地跑过,嘴里高呼着火灾、谋杀和巫术。还有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旁,低声议论着什么,只有几个人在祈祷,而凯特琳只发现有一名独一无二的年轻侍从跪倒在地,公然地啜泣。
谣言口耳相传,蓝礼的大军在逐步瓦解。夜晚的篝火渐渐熄灭,东方的旭日晨光下,风息堡硕大无朋的身躯卓然不群,宛如梦幻中的巨崖。苍白的迷雾一丝丝涌动,弥漫整个原野,随后又在太阳的光辉和清风的羽翼下四散逃窜。那是清晨的幽灵啊,老奶妈给她讲过这个典故,那是返回坟墓的灵魂。蓝礼就在里面,一如他的哥哥劳勃,一如她挚爱的奈德。
“我从没抱过他,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她们在扩散的混乱中穿梭,布蕾妮静静地说。她的语调听起来似乎随时可能崩溃。“前一刻他还在笑,突然却到处都是血……夫人,我不明白。您看见了吗,您看见……?”
“我看见了一道影子。我起初以为那是蓝礼的影子,然而不是,那是他哥哥的影子。”
“史坦尼斯大人?”
“我能感觉到他。这听起来没什么理由,但我知道……”
对布蕾妮而言,这句话已经足够。“我会杀了他,”这位身材高大、容貌平庸的姑娘斩钉截铁地宣布。“我会亲手杀了他,用我主公的剑替他报仇。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哈尔·莫兰和她的护卫备好了马等着她。文德尔·曼德勒爵士正急不可捺地四处打听,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夫人,整个营地都好像发了疯!”瞧见她们,他不假思索地喊道。“蓝礼大人,他到底——”他突然住嘴,瞪着浑身浴血的布蕾妮。
“他已去世,但不是我们干的。”
“这场战斗——”哈尔·莫兰接过话头。
“没有战斗了。”凯特琳翻身上马,护卫们在她身边整队集结,文德尔爵士靠到她左边,派温·佛雷爵士在右。“布蕾妮,我们携带了两倍于人数的马匹。你挑一匹,跟我们走吧。”
“夫人,我有马,还有自己的铠甲——”
“那些都不用管。我们必须在他们立意追踪我们之前逃得远远的。国王被杀时我俩都在场,人们不会忘记这个事实。”于是布蕾妮一言不发地转身照办。“出发!”当护卫们全体上马后,凯特琳即刻下令。“若有人阻拦,格杀无论!”
晨光用修长的指头抚摸着原野,带回世界的色彩。薄雾之下,灰色的战士骑着灰色的骏马举着影影绰绰的枪矛,一万枝长枪的尖头闪烁着金色的寒光,一望无垠的飞扬战旗呈现出红粉橙,显示了蓝白棕,照耀着高贵的金黄。那里有风息堡和
高庭全部的精锐骑兵啊,一个小时之前还是蓝礼的大军,如今却都属于
史坦尼斯,凯特琳明白,虽然他们自己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不追随最后的拜
拉席恩,他们还能效忠谁呢?史坦尼斯赢了,仅靠一次邪恶的打击便赢得
了一切。
我是合法的国王,他宣称,说话时下巴像钢铁一样紧绷,而你儿子和我弟
弟一样都只是叛徒。他也有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一阵寒意浸透全身。
琼恩
山丘自浓密的森林中骤然升起,孤立而突兀,数里之外便能看见强风吹刮的
峰顶。游骑兵们都说,野人称它为先民拳峰。它真的像拳头,琼恩心想,它自土地
和树林间高高屹立,光秃棕褐的山坡上乱石密布。
他随莫尔蒙司令和高级官员们上了山顶,把白灵留在树荫下。因为他们登山
时,冰原狼三次逃开,前两次他勉强服从于琼恩的口哨,等到第三次,司令大人失去
了耐心,叫道:“随他去,孩子。我想在日落之前抵达峰顶。你待会儿再去找狼吧。”
上山的路陡峭而崎岖,顶峰环绕着一圈由乱石砌成、及胸高的墙。人们不得不
向西绕了一大圈,方才找到一个容马通行的缺口。“这里地势不错,索伦,”登顶之后
熊老宣布。“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了,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等待断掌。”语毕总
司令翻身下马,他的动作惊扰了肩上的乌鸦。鸟儿高声抱怨几句,飞上了天。
山顶的风光很不错,但真正吸引琼恩的是那道环墙:风化的灰石上爬满片片苍
白的地衣,绿色的苔藓轻轻拂动。传说这座拳峰是黎明纪元里先民所修筑的环堡。
“地方虽古老,但依然坚固,”索伦·斯莫伍德说。
“古老,”莫尔蒙的乌鸦在他们头顶吵吵闹闹,挥舞翅膀,尖叫着,“古老,古
老,古老。”
“闭嘴,”莫尔蒙抬头对鸟儿吼道。熊老向来骄傲,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但琼恩
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看得出来,跟着年轻人走了这么长的路,老人已经疲惫不堪。
“必要的时候,这个高地很容易防守,”索伦一边策马巡视环墙,一边指出,黑貂
皮斗篷在风中激荡。
“没错,这地方行。”熊老迎风抬起一只手,乌鸦旋即停上他的前臂,爪子紧紧扒
住黑环甲。
“水的问题怎么解决,大人?”琼恩询问。
“在山脚下,我们不是冈U涉过一条小溪么。”
“两地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攀爬,”琼恩指出,“而且溪流在石头环垒之外。”
索伦开了口:“怎么,懒得不愿爬山了,小子?”
莫尔蒙司令也接口道:“看样子,我们找不到比这更坚固的地方了。我们可以把
水先挑上来,确保补给充足。”琼恩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开口。于是命令就此下达,
守夜人的弟兄们很快在先民修筑的石墙后搭起了帐篷。黑色的营帐如雨后蘑菇般
纷纷浮现,毯子和铺盖卷罩住了光秃的土地。事务官们将驮马排成长长的队列,喂
它们草料和清水。林务官们则乘着落日的余晖拿起斧子到树林里砍伐木材,以备夜
晚之需。一群工匠着手清理地面,挖掘厕所,并解下捆捆用火淬硬的木桩。“天黑之
前,务必把环墙每个开口都挖好壕沟,立起桩子,”熊老下令。
等司令官的营帐搭好,将马匹安顿完毕,琼恩便下山去寻找白灵。冰原狼立刻响应他的召唤,沉默地冲出来:前一刻琼恩还孤身一人,大步走在林间,踏着松果和落叶,边吹口哨边喊叫;下一刻,这头大白狼就已经漫步在他身边,苍白一如晨雾。
可抵达环堡外围时,白灵却又不肯前进。他小心翼翼地跑上前去嗅嗅岩石的缝隙,接着便忙不迭地后退,好像很不喜欢嗅到的气息。琼恩抓住他颈背,打算硬拖他进入环墙,这并不容易——冰原狼几乎和他一般重,无疑还远比他强壮。“白灵,你是哪儿不对劲了?”他从来不会这么违拗啊。最后琼恩只好放弃。“随你便啦,”他告诉狼,“去吧,打猎去吧。”他穿过青苔密布的石墙往回走,那双红色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墙里面应该很安全。居高临下,附近地区都在视野之中,而山坡在北、西两面都非常陡峭,惟在东方稍微舒缓。虽然如此,但随着暮色渐沉,黑暗逐步渗透到林间的空旷中,琼恩心里的惴惴不安却油然而生。这可是鬼影森林啊,他告诉自己,这里或许真的有鬼魂,先民的幽灵在此徘徊不去呢。毕竟这里曾是他们的地盘。
“行了,别孩子气了,”他对自己说。爬上堆叠的乱石,琼恩望向落暮的太阳。乳河蜿蜒着流向南方,河面上闪烁的微光,好似锻冶中的黄金。上游的土地更加崎岖,浓密的森林不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光秃的石丘,它们肆无忌惮地高高耸立,并向着北方和西方延伸。远方的地平线上,山脉好似雄浑的阴影,一片接一片,直至变得灰白模糊。参差的峰峦上终年积雪,纵然遥遥相望,它们依旧那么庞大、冰冷、寂寞而荒凉。
拉近视线,四周完完全全是树的天下。南面和东面,林木直到视野尽头,这是一片无比辽阔、盘根错节的密林,撒下成千上万暗绿的影子,其中点缀着几处红色,那是挤开松树或哨兵树的鱼梁木,偶而浮现的黄则是几株开始成熟的阔叶烟草。朔风吹起,他听见远比他年迈的枝叶在呻吟叹息。千百片树叶集体舞蹈,一时之间,森林似乎化为深绿的海洋,风暴流转,不得宁息,恒同日月,难以揣测。
白灵怎会喜欢独自待在这种地方?他心想。在这片林海汪洋里,任何移动的事物,即便正朝着环堡扑来,也根本无从窥见。任何事物。真有什么不测我们该怎样防备?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太阳消失在锯齿状的山脉后,暗影爬进了森林。
“琼恩?”山姆威尔·塔利喊道,“果然是你。你还好吗?”
“很好。”琼恩跳下墙。“你呢?”
“不错。我觉得不错。真的。”
琼恩不打算用自己的忧虑去烦扰朋友,尤其是面对刚开始找到勇气的山姆威尔·塔利。“熊老打算在这里等候断掌科林以及影子塔的人马。”
“这似乎是个很坚固的地方,,’山姆说,“先民的环堡……你觉得这里从前打过仗吗?”
‘‘当然喽。对了,你该把鸟儿准备好。熊老正打算派它送信呢。”
“我真想把它们通通派走。它们讨厌被关进笼子。”
“你要有翅膀,也会这样想。”
‘‘我要有翅膀,早飞回黑城堡吃猪肉馅饼了。”山姆说。
琼恩用灼伤的手掌拍拍对方肩膀,他们并肩回到营地。周围的营火升了起来。头顶,星星也出来了。‘‘莫尔蒙的火炬’,那绵长的红尾如明月一般耀眼。还没走到鸦笼,琼恩便听见了它们的尖叫。很多鸟儿正喊着他的名字。对于制造噪音,乌鸦可是孜孜以求,决不害臊‘
说不定它们也感觉到了。‘‘我先去照管熊老,”他说。“不把他喂饱,他也会吵吵闹闹。”
熊老正和索伦·斯莫伍德及另外六七个军官讨论军务。“你来了啊,”老人粗声道,‘‘没事的话,给我们端点热酒。今晚上凉得要命。”
“是,大人。,’于是琼恩升起篝火,找负责给养的人要了一小桶莫尔蒙最喜欢的红葡萄酒,并将之倒进壶中。随后他将水壶搁在火上,自己跑去取其他材料。熊老对他爱喝的香料热酒是很讲究的:添加的肉桂、豆蔻和蜂蜜都有特定的剂量,不多也不少,此外还要加入葡萄干、坚果和干浆果,但不放柠檬——因为那是来自遥远南方的奢侈品,非常稀罕,熊老只用它来搭配早餐的啤酒。“饮料的第一功用是温暖身体,”司令官如此强调,“但葡萄酒不能煮沸了”。于是琼恩小心翼翼地盯着水壶。
他边工作,边听着帐内的谈话。只听贾曼·布克威尔道:“要进入霜雪之牙,最容易的路是顺着乳河上溯。但假如我们选择这条路,一定会给雷德知道,这和太阳会升起一样确然无疑。”
“那就走巨人梯,,’马拉多·洛克爵士说,“说穿了,风声峡也可以考虑。”
葡萄酒冒出蒸汽。琼恩连忙把水壶从火上放下,倒满八个杯子,端进帐篷。只见熊老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姆在卡斯特堡垒里绘制的粗糙地图。他从琼恩端的盘子里拿了一个杯子,用力灌下一口,粗率地点头,以示嘉许。他的乌鸦不肯沉默,在他手臂上跳来跳去。‘‘玉米,’它说,“玉米,玉米。”
奥廷·威勒斯爵士挥开酒盘。‘‘我决不进山,”他用细微而疲倦的语气说,“霜雪之牙那地方夏天都冷煞人,而目前……倘若遇上风暴……”
‘‘嗯,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打算冒险进入霜雪之牙。”莫尔蒙说,“野人和我们一样,不能靠岩石和积雪过活。甭管他们聚集了多少人,很快便会从大山中出来,而惟一的路径便是顺着乳河河道向下。如此看来,我们在此正好扼住要害。他们绕不开我
“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绕开。他们的人成千上万,而我们呢?就算加上断掌的人马,也不过才区区三百。”马拉多爵士接过琼恩盘中的杯子。
“就算要打,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势。”莫尔蒙宣布,“所以我们得加紧准备,设好刺钉和陷坑,在山坡上布满蒺藜,每个裂口都要修补完整。贾曼,我需要借重你敏锐的观察力,带上你的人,在营地附近和河岸两边布下警戒,让他们藏在树上,一旦发现不明物接近便立刻报告。我们再来谈水的问题,必须储备大大多于当前需求的水。我命令,立刻着手开挖蓄水池。繁重的劳动眼下会让弟兄们不满,但到头来对我们可是性命攸关。”
“我的游骑兵——”索伦·斯莫伍德开口。
“断掌抵达之前,你的游骑兵只准在河的这一岸巡逻。他到达之后,我们再做决定。我不想失去任何兄弟。”
“那么,曼斯·雷德或许正在离此一日骑程外集结军队,而我们都不知道呢,”斯莫伍德抱怨。
“我们已经知道野人在何处集结,”熊老反驳,“卡斯特告诉了我们。我虽然讨厌他,但我不认为他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好吧,”斯莫伍德沉着脸离去。其他人比较礼貌,喝完了酒,才纷纷离开。
“用晚餐吗,大人?”琼恩问。
“玉米,”乌鸦尖叫。莫尔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开口:“你的狼今天可有猎获?”
“他还没回来呢。”
“他和我们一样,也需要新鲜肉食。”莫尔蒙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玉米喂乌鸦。“你也觉得我不该限制游骑兵的活动?”
“这轮不到我来发表议论,大人。”
“如果我认真的问你呢?”
“如果游骑兵只在拳峰视线之内活动,我不认为他们能找到我叔叔。”琼恩承认。
“他们是找不到的。”乌鸦急切地啄食熊老掌中的玉米粒。“别说是两百人,就算咱们有一万人,这片土地也过于辽阔。”玉米给吃了个干净,莫尔蒙抖了抖手臂。
“您不会放弃搜索吧?”
“伊蒙学士说你是个聪明人。”莫尔蒙把乌鸦让回肩膀。鸟儿歪起脖子,小眼睛闪闪发光。
他把琼恩逼到了死胡同。“这个……这个我觉得让一个人找两百人比让两百人
找一个人要容易得多。”
乌鸦发出一阵咯咯的尖叫。透过厚厚的灰胡子,熊老笑了,“我们这群人留下的
踪迹就连伊蒙也能跟上。屯在山上,相信我们的营火打霜雪之牙那边都能看到。如
果班·史塔克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他一定会找路过来,我向你保证。”
“是的,”琼恩说,“可……如果……”
“……他死了?”莫尔蒙问,声音依旧和善。
琼恩勉力点点头。
“死了,”乌鸦说,“死了。死了。”
“他也许会以别种方式回来,”熊老说,“就像奥瑟,就像杰佛·佛花。琼恩,我的
心情跟你一样,但我们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
“死了,”他的乌鸦还在叫闹,一边抖动翅膀,声调愈加高亢尖锐,“死了。”
莫尔蒙摸摸鸟儿的黑羽,用手背遮住一个突来的呵欠。“我想晚餐就省了吧。休
息休息对我更好。记住,天一亮就叫醒我。”
“请您好好休息,大人。”琼恩收起空杯子,走出帐外。远处传来欢笑,还有管笛
吹奏的伤感乐曲。营地中央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炖肉的香味随风传来。熊老或许
不饿,但他可是饥肠辘辘。于是他朝着篝火走去。
戴文正一手拿勺,一边滔滔不绝的说话:“我哪,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这片
森林。我告诉你,今晚上决不能一个人出去。你闻不到吗?”
葛兰睁着斗大的眼睛望着他,但接口的是忧郁的艾迪:“我只闻到两百匹马的
屎尿味,还有这锅肉。说实话,气味都差不多。”
“你少说几句成不成?”哈克轻拍匕首,咕哝了几句,并为琼恩盛了一碗炖肉。
肉汤里有大麦、萝卜和洋葱,以及几片煮得烂熟的咸牛肉。
“你到底闻到什么,戴文?”葛兰问。
林务官已把假牙取了下来,琼恩瞧着他爬满皱纹的脸和老树根一般多瘤的手
臂。他吮了吮勺子,方才开口:“我觉得这里闻起来……呃……彳艮冷。”
“敢情你脑子和牙齿一样都是木头做的?”哈克告诉他,“怎么可能闻起来冷
呢?”
怎么不可能?琼恩想,随即忆起司令塔那一夜。那是死亡的味道。突然间,
他也没了胃口,便把肉汤递给葛兰,他看来正需要额外加餐以温暖身体,对抗寒夜。
离开之际,风吹得强烈。看来到了清晨,大雪便会覆盖土地,帐篷绳将会冻结僵
硬。壶底还有些许残留的料酒,琼恩为火堆添进新柴,重新加热水壶。他边等边暖指
头,又张又合,直到经脉稍稍舒活。营地四周,值头班夜的弟兄已经上岗。火炬沿着
环墙摇曳不定。这是个无月的夜,只有上千颗星星高挂头顶。
黑暗中传来一阵呼嗥,微弱而遥远,但确然无疑——这是狼群的嗥叫。它们的
声音起起落落,仿如一首凄迷而寂寥的歌谣,让他汗毛直竖。篝火对面,阴影之中,
一对红眼睛凝视着他,就着火光,犹如一对闪烁的宝石。
“白灵,”琼恩惊讶得喘了口粗气,“你终于肯进来了么,呃?”他的白狼平常总是
整夜巡猎,他本以为天亮之前没可能再见他。“这里抓不到东西?”他问,“来。到我这
儿来,白灵。”
冰原狼围着火堆打转,嗅嗅琼恩,又嗅嗅风,不得宁静。看来他不像是刚饱餐过一顿的样子。当死人开始行走,最先发现的就是白灵,是他叫醒我,警告我。他忽然警惕地起立。“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白灵,你闻到了什么?”戴文说他闻至1J了冷。
冰原狼跳开一步,停下来,又回头望他。他要我跟他走。于是琼恩拉起斗篷的
兜帽,离开营区,离开温暖的篝火,穿过排列整齐的粗毛犁马,朝外走去。白灵经过
时,有匹马紧张地嘶叫起来,琼恩停下来摸摸它鼻子,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他们越接
近环墙,他便愈清晰地听见狂风刮过石缝发出的呼啸。前方有人盘问,琼恩走进火
光下。“我去为司令大人取水。”
“好的,你去吧,”守卫说,“不过动作快点。”这名男子蜷缩在黑斗篷里,拉起兜帽以对抗寒风,琼恩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像原地不动的木桶。
琼恩从两根尖桩间挤过,而白灵则从下方穿出。墙缝里插着一支燃烧的火炬,风声席卷,它也跟着飞扬,发出白橙相间的光芒。琼恩侧身钻过墙间通道,顺手一把取下它。到了外面,白灵立时飞奔而下,琼恩则慢慢跟随,让火炬为自己照亮下山的路。营地的喧哗在身后湮灭。漆黑夜,乱石坡,险恶的山路,只要一时疏忽,便会摔断膝盖……甚至脖子。我到底在干什么?他一边选取路径一边问自己。
森林就在下方,宛如装备着硬皮与繁叶的战士,静默地排成队列,等待着攻打山丘的命令。它们的身躯一片漆黑……只有当火光扫过枝干,琼恩才瞥见几许绿影。隐隐约约,他听见岩石间潺潺的流水声。白灵在矮树丛中消失不见,琼恩拼力跟上,一边侧耳倾听小溪的呼唤,以及树叶在风中的叹息。枝条不断攫住他的斗篷,头顶浓厚的树冠密密匝匝,遮蔽了繁星。
白灵跑到溪边,啜饮清水。“白灵,”他唤道,“到我这儿来,快。”冰原狼抬起头,两眼通红,目露凶光,清水如垂涎般自他牙关滑落。刹那间,他是如此凶怖可怕。随后他便跑开了,跑过琼恩身边,冲向密林深处。“白灵,等等,站住,”他吼道,但狼毫无反应。苍白而苗条的形体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琼恩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独自爬山返回,要么继续跟随。
他只能跟随,于是他放低火炬,愤愤不平地向前走去,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可
能绊倒人的岩石,可能箍住脚的粗根和可能扭断膝盖的孔洞。每走几步,他就停下来
呼唤白灵,但夜风刮过密林的嚎啸淹没了一切。这真是疯了,他愈加深入森林,便
愈加这么认为。当他终于打算回头时,忽然瞥见前方有一道白影,闪向右边,朝山丘
奔去。他连忙追赶,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起来。
他们绕着拳峰的山脚跑了大约四分之一,直到再度他跟丢了狼。他累得喘不过
气,便在一堆灌木、荆棘和碎石中歇下脚步。火光之外,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这时,一阵轻微的抓刨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琼恩朝发声之地移去,在石头和灌
木间谨慎地游走。最后,在一棵倾倒的大树下,他终于找到了白灵。冰原狼正疯狂地
挖掘着大地,刨起阵阵尘土。
“找到了什么?”琼恩放低火炬,发现眼前是一座松土搭成的圆形土墩。一座坟
墓,他心想,是谁的呢?
他跪下来,将火把插进身旁的泥地。土质松软而多沙,琼恩抓起一把,里面既没
有石子,也没有根须。不管这里埋了什么,必定为时不长。挖下两尺,指头有了农物的
触觉。他认为是某具尸首,他恐怕是某具尸首,但这里……有别种的异样。他
挤挤织物,觉出下面有某种细小、坚硬、不能弯曲的东西。这里没有气味,更没有尸虫
的迹象。白灵往后退开,蹲下来,盯着他瞧。
琼恩拨开松土,找到一个圆形的包裹,直径几乎有两尺。他将手指伸进土中,用
力提出来,随着拖拽,里面发出叮当的响声。莫非是财宝?他心想,但手上感觉不出
钱币的形状,仔细一听声音也不是金属的发音。
一捆磨旧的绳子紧紧绑着包裹。琼恩取出匕首,割断开来,摸索着把织物抖开。
包裹翻了个滚,东西落了一地,闪着黑光。他发现十几把小刀,大批树叶形状的矛尖,
以及无数的箭头。琼恩拾起一把刀,它轻若鸿毛,闪着黑芒,无有握柄。火炬的辉光在
刀锋上跃动,一轮橙色的细线描绘出锐利的锋刃。是龙晶。鲁温师傅称之为黑曜
石的事物。难道说白灵找到了森林之子的古老窖室,埋藏于此数千年之久的遗物?
先民拳峰是个古老的地方,可是……
龙晶之下还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号角,牛角制成,边缘镶了青铜。琼恩拍去号角
里里外外的尘土,一串箭头也跟着滑落。他任它们落下,随手扯起包裹的一角,用手
指揉搓。这是上好的羊毛,厚实,双层织工,虽然受了潮但并未腐朽。它埋藏
的时间不可能太久。手边昏黑一团,琼恩牵起毛料,凑近火炬。不是昏黑,是漆
黑。
在起身呼喊之前,琼恩已经明白了他所发现的东西:这是誓言效命的守夜人兄弟的黑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