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橄榄牌》巧克力l一九九七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一休的节目也像去年那样。一过了除夕就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一句道别的说话。真莉却不再像去年那么失落了,她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还有明年的明年,长夜里,一休会重来。何况。一休走了,泰一却没走,她还是可以听到那把动人的嗓音。自从她知道一休就是泰一,泰一也知道了那四封信的故事,彼此之间的感情似乎跨进了一大步。真莉从来就没跟男孩子做过要好的朋友,她却一直相信男女之间是可以有友情的,这种感情甚至比爱情悠长,没有背叛,也没有分手,只有美好的相聚。她想起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的那些漫长夜晚,她曾经幽幽地爱上了一休的声音,那种感觉就像向往着一个素来谋面的人。后来,从她怀疑泰一就是一休,到她终于发现一休就是泰一,那种向往之情从来消灭。泰一拥有她最向往的一把声音,却不是她最向往的人。他老是拿她开玩笑,尖酸刻薄地取笑她,她会找机会还击他。她总觉得他心里有一股狂风暴雨,就像他们初次在林家大宅外面匆匆一见的那天,下的那种大雨。她摸不透他。有时候她想:“啊……要是他不那么富有,也许会好一些。”一九九八年三月,蓝猫的故事拍完了。真莉和曼茱开始着手剪接。在电影系大楼的剪接室里,真莉的眼睛盯着放映机,重复又重复地看着她们几个月来拍下的许多零碎的片段,她发现泰一那双大眼睛在镜头下好像会说话似的。有时候,真莉一边看一边撇着嘴笑,想起他那些刻薄的笑话,他说她“品味真是有遗传的!”,又说她:“你不会是有色盲吧?上身穿橙色,下身穿黄色,就好像一个新奇士柠檬压在一个新奇士橙底下!"有一次,她看到一段毛片,想起她拍那段片的那天就是这么穿,不自觉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嘛?”曼茱好奇地问她。“没……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好笑。”她憋住笑说。“我发现你一看到泰一就笑!你不会是喜欢他吧?”曼茱又发挥她那包打听的本色。“才没有啦!”真莉抬抬手说。她没告诉曼茱,泰一就是一休,这是她和泰一之间一个小小的秘密。许多个夜晚,曼茱走了,真莉还留在剪接室里。夜阑人静,她望着那台放映机,觉得眼睛困了,就索性闭上眼睛,挨在那张有轮子的靠背椅子上,仰起头,光光听着片段里的声音。泰一那把嘶哑而独特的歌声在小小的、幽暗的剪接室里回荡。只要真莉一闭上眼睛。他就变成一休了。他那首描写没能赶去跟紫樱道别的歌,当时还没有名字,后来有了,叫作《幽幽的身影》。真莉喜欢这首歌,她每次听到都会跟着哼起来。她思忖:“有个写歌的情人该多好啊!一封情信只能给一个人看,一首情歌却让许多许多的人都听到,就好像把一纸情信摺成了一只会唱歌的纸鸟掷出去似的,一路飞来,沿途留下了歌声。”那些单独剪片的夜晚,真莉做完了工作,孤零零地离开学校,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会不期然留意一下那些在她身边经过的深绿色的吉普车,这些车子跟泰一那部车一个样。她有点怀念跟泰一同车的那些晚上。她想:“虽然他爱取笑我。但是。有个人作伴真好!”既然这出纪录片己经拍完,她想,她也许不会再见到泰一了。她拍《收到你的信己经太迟》的时候,跟其中几个幕后工作人员都很谈得来,但是,戏拍完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再见面了。陆子康不用说,她连大飞都没见,他一失恋就跑了去戈壁沙漠拍片,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她告诉自己,拍片的生活就是这样,曲终人散去。她必须学着去适应和习惯。然而,拍完片的两个星期后,一个凉爽的夜晚,泰一突然来到路克书店。当时真莉正坐在柜台里,低下头看一本杂志看得出神,突然听到几声敲柜台的声音,她心里还忖着是谁这么没礼貌。她抬起头,却看见泰一挨着柜台,正冲她咧嘴笑着,她不禁叫了出声:“哎呀!你怎知道我在这里?"泰一耸耸肩说:“你说过书店在苏豪区,我问过人了,苏豪区就只有这家书店卖法文书。”泰一在书店里瞄了瞄,随手拿起几本杂志翻了翻,问真莉:“这家店开了多久?”“嗯……大概一年多一点吧,我也不大清楚。”“老板呢?”“他出去了,大概是在对面那家咖啡店吧。噢……你为什么来?”“我经过这附近,顺便来看看。”他随手挑了几本杂志,递给真莉说:“我买这几本。”“哦?你会看法文的吗?没听你说过!”“我会看图片!”泰一拿出信用卡说。真莉扑哧一笑,接过那张信用卡说:“嗯……我给你打折吧!”“还没下班吗?”真莉看了看手表,说:“哎……现在才八点钟,还差三个钟头呢!书店是十一点钟关门的。不过——”她眼珠子转了转,戏弄他说:“要是你把这里的书全都买下来,我便可以早点下班。”“好吧!”泰一爽快地说。她吓得瞪大眼睛看着他。他那副认真的样子一点都不像说笑。她笑了,觉得他是在作弄她,于是,她冲他说:“神经病!”她说完就把他要的杂志放在胶袋里,连同他的信用卡一并还给他。他说约了朋友吃饭,咧咧嘴笑了笑告辞了。泰一刚走,路克就回来了。他手上拎着个小小的蛋糕盒,经过柜台时,把盒子搁在柜台上,说了一句:“真莉,这个给你。”真莉怔了怔。她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块正方形的巧克力蛋糕。是对街法式小店卖的那种,她常常买来吃。她望了望路克,只看到路克羞红了脸,现出他那两个酒窝,说:“你好像很喜欢吃这个。”真莉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以为路克从来不注意她,原来他知道她喜欢吃这个蛋糕。她想说声谢谢。他己经飞快地躲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路克让她摸不着头脑,泰一今天也有点奇怪,他竟然没拿她开过一句玩笑,也没有取笑她。“今天发生什么事了?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五晚上吧!”真莉吃蛋糕的时候,好笑地想。十一点钟,书店打洋。真莉抓起背包,走到路克的办公室门口,探头问他:“我走了。要不要我替你把外面的灯关掉?”“我也要走了!”路克连忙推开椅子站起身来,那模样好像准备跟她一块走。两个人走到楼下时,那家法式小店和越南餐厅外面的露天桌椅还坐着几台客人,欢笑声在昏暗的长巷里飘荡。真莉跟路克并排走着,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感觉。她来书店兼职超过一年了,路克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样跟她一块离开。他臂弯下面夹着一本书,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默默在她身边走着。她只希望这段路可以快一点走完,用不着尴尬。路克却突然开口说:“你的法文是在哪里学的?"“啊……在法国文化协会。”“你去过法国没有?”“噢……我还没去过呢.”“巴黎的五月很漂亮……”“哦?是吗?”真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突然之间。她老远看到泰一那辆吉普车就停在巷口,街灯的阴影下,她瞧见他那朦胧的身影站在车旁,她连忙快步走上去。灯光下,她方才看清楚果然是泰一,他两手交臂靠在车门上,咧开嘴朝她笑了笑。“哎呀呀……你还没走吗?”她不禁叫出声来。“我刚吃完饭。看看你要不要坐顺风车。”泰一直起身子说。“噢……好极了!”这时。真莉发现泰一的目光越过她头顶望着她身后某个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她猛然想起她刚刚太高兴,把路克甩在后面了。她匆匆回头看看路克,路克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脸色变了,今天晚上那种难得的羞怯的微笑乍然消失。真莉又转回来看看泰一,他的笑容也不见了。真莉站在这两个男孩子中间,三个人就像一条直线上的三点,面面相觑,好长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泰一终于开口,口吻却跟平时很不一样。一向以来,只要他不嘲笑她的时候,他总是风度翩翩的,这一刻,他打开车门,看了她一眼,语气好像吩咐她似的,说:“上车吧!"“再见了,路克。”真莉有点尴尬地跟路克说了一声,便匆匆爬上车,她甚至没细看路克的表情。泰一一言不发,把车子朝右拐去,缓缓驶下一条坡道。真莉正想开口,泰一倒是先问她:“你为什么会跟他一起?”“他?他就是路克啊,书店的老板。你们两个认识的么?”泰一的嘴唇往下抿了抿,什么也没说。真莉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的。他那双大眼睛一笑不笑,若有所思地望着街灯迷蒙的前方,车子也开得愈来愈快,一驶上公路,他就高速飞驰,快得仿佛飘了起来。真莉吓得抓住旁边车门上的扶手。一个想法突然闪过她脑海。“噢……难道……”她思忖:“他不会是妒忌吧?”她偷瞄了泰一一眼,立刻又为自己这种想法觉得很傻。泰一这种人根本就不会妒忌别人。何况,她又不是他女朋友。她心里想,他肯定又是在闹那种富家子的怪脾气,不知道谁开罪了他。她静静地坐着。由得他闹情绪.那是他们相识以来唯一的一个夜晚,他嗅送她回家的路上,他们加起来只讲过两句话。她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倒宁愿他像平常一样挖苦她。她纳闷地望着车外的夜色,喃喃地说出一长串法文。自从在路克书店兼职以后,她的法文进步神速;不过,说起法文来,终究还是像个异乡人说着人家的语言,那撅嘴的模样却可爱极了。泰一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她,皱了皱眉问她“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你在说法文吗?”“啊呀……他终于说话了,哼……我偏要戏弄他!”真莉心里思付。她朝泰一微微一笑,说:“你真想知道?"他耸了耸,故意装出一副听不听都无所谓的样子,略带好奇的眼光却没离开她。“刚刚是两个人在说话——你好吗?我不好。你为什么不好?我心里有狂风暴雨。你心里为什么会有狂风暴雨?噢……要是我知道为什么,我便不用被关在这家疯人院里啊!”她说完,憋住笑望着泰一。泰一挑挑那两道乌黑漂亮的剑眉没好气地说:“我车上载着的就是个疯子!”几天后一个宁静的星夜,泰一突然登门拜访。他怀里揣着一个漂亮的大礼盒。真莉打开门时,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脸上挂着个微笑。真莉心里想:“啊呀……大少爷闹完情绪了!”“你在家里做什么?”“温习啊!过两天有个考试。”他一进屋里,就把礼盒打开,只见一层层包装纸下面露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她伸出手去摸一摸,那件白衬衫的料子又舒服又柔软。“拿出来看看。”他笑盈盈地说。她把那件衬衫从盒子里拿出来扬开看看,她觉得好像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白衬衫。它的样式很简单,不过就是尖翻领、长袖,袖口贴边约莫三寸宽,前襟总共有六颗白色的钮扣。衫身宽宽的,下摆是平脚的,长度刚好塞进裤头里不怕走出来。然而,愈简单愈是难好看,这件衬衫的颜色却白得矜贵。她又把那条牛仔裤扬开来看看,那是最流行的款式,低腰、裤头约莫两寸宽,裤管是直的,裤脚却是小阔脚,这种设计一般是用来配衬短统靴的。整条裤子的颜色染得才漂亮,是湛蓝色的,像午后明媚的天空。“试试看。”泰一笑笑说。真莉快步走进睡房。她带上门,匆匆甩开脚上的拖鞋,把身上的运动衫裤脱下来,先穿上白衬衫,然后把一双腿挤进那条牛仔裤里。她扣上钮扣,把衫脚塞进裤子里头,跑到衣柜旁边那面落地的长身镜子面前看看自己。白衬衫和牛仔裤穿在身上比起光用眼睛看更漂亮了。她顺顺长发,把一边的头发掠到脑后,露出耳珠,挺挺胸膛,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模祥微笑。“我可以看看么?”泰一在门外说。她连忙跑过去开门。“我好看吗?”她一边嚷一边退后几步,让他看得清楚些。“你本来就该这么穿。”泰一靠在门框上说:“转个身看看。”真莉转了个身,又转回来。她挺了挺身子,叉开一条腿站了一会,又把身子重心从一条腿挪到另一条腿上,就像天桥上的模特儿。她知道自己这样穿很好看。“啊……我没想过原来我也可以穿牛仔裤!”她低下头去摸摸两条大腿,裤子和大腿的皮肤之间刚好还有一点空间,穿起来挺舒服,看上去却又不胖。“那得要看看是什么牌子。”他说。她说完跑过去镜子面前看看,这条牛仔裤让她一双腿看起来瘦了又长了。那衬衫把她雪白的皮肤衬托得更白。她又从镜子那边跑回来,喜孜孜地说:“我以后都可以穿牛仔裤了啊!”“你这双腿根本不胖也不短,只是你以前的品味实在可怕;再说,愈简单的衣服愈适合你,你只能穿黑色和白色,顶多衬一点粉红粉绿,那些大红大紫的颜色只有大美人能穿。”他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又说:“你干嘛把钮扣差不多全扣上?"真莉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只松开了衬衫的第一颗钮扣,她一向如此,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的视线落在她胸前的几颗钮扣上,皱皱眉说:“女孩子穿衬衫。至少要松开两颗钮扣,否则跟男孩子有什么分别?当然。你如果有的是条件,可以再多松开一颗。”真莉不禁羞红了脸,她尴尬地转过身去,松开衬衫的第二颗钮扣,然后又转过来看看镜子,她发觉这样果然好看些,也时髦些,整个人仿佛又拉长了一些。她抽了抽有点松的裤头,满意地笑了。她转过头来看泰一。想看看他赞许的目光,却看到他正动手把自己裤头上那条黑色的皮带脱下来。“你……你干吗脱裤子!”她嚷了起来,以为他在打她的坏主意。他把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皮带丢给她,说:“试试看。”她伸出手去抓住那条银色扣环的皮带,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低下头去把那条皮带穿进裤头上的皮带孔。这条皮带刚好穿过两寸宽的皮带孔,就是长了点,带尾绕到旁边,扣针孔也没那么多,只好不扣扣针。她抬起头朝镜子端详自己,发现这身打扮加上这条漂亮的皮带简直是天衣无缝,她刚刚一直觉得欠了点什么,原来就是这件小东西。“这条皮带可以剪短的,你拿去用吧!”泰一说。“这件衬衫和牛仔裤要多少钱?”她突然撇撇嘴问他。“送给你的。”泰一咧嘴笑笑。“啊……那怎么行?”她嚷着说。她觉得自己没理由接受他的礼物。这件衬衫和牛仔裤一定不便宜。他很有钱,也许不在乎;可是,他又会怎么看她呢?“我一定得付你钱。”“我又不是来卖衣服的!”他扫了她一眼,边走出客厅边说。“唉,好吧,要是你坚持要付钱。等你将来赚到钱,再慢慢还吧!”她目瞪口呆,问他:“是很贵吗?”她早该猜到他买的东西都很昂贵,是她负担不起的。她朝镜子瞥了一眼,这身衣服她太喜欢了,舍不得脱下来。她咬咬牙,走出客厅,问他:“你买了多少钱?"他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朝她竖起五根手指。“天哪?要五千块!我立刻脱下来。”“是五百块!”她半信半疑地盯着泰一,心里觉得他是怕她付不起,胡乱说个价钱的。他嘴角往下撇,自嘲也嘲笑她说:“你以为我只会买昂贵的东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是要有钱才有品味的。”她冲他笑笑说:“要是我有钱,我才不介意别人说我只会买昂贵的东西呢!不过,五百块实在大便宜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真莉心里还是有怀疑的,但是,她没法判断泰一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件衬衫和牛仔裤的牌子都是她没听过的。她也看得出来。泰一好像已经受到一点伤害,要是她再坚持下去,他会生气的。她思忖:“我可以买一份礼物给他,那便不算占他便宜了。可是……他好像什么都有啊!”“另外。我还有个条件的。”他随手拿起旁边花瓶里的一朵郁金香,把花瓣一片片的摘下来往后丢,皱皱眉问她:“我早想问你了,为什么你家里放的全是假花?”“我妈妈移民前是在假花公司当秘书的呀?你说的是什么条件?"”他又摘下一片花瓣,瞥了她一眼,说:“从明天起的两个星期,要是我想,我随时都可以上来过夜。”她简直吓呆了,红着脸问他:“哎呀……你说什么?"“你干嘛慌成这副模样?我是说。我可以睡在这张沙发上。”他抬起一条腿搁在沙发上,说:“这张沙发挺舒服。”“你家里这么大,为什么要来我家睡沙发?”她猜不透他。他那双黑眼睛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之后,耸耸肩说:“我爸爸明天回来,我不想跟他吵架,只好避避风头。”“你们合不来吗?"“他觉得组乐队是不务正业,他也不喜欢我的音乐。”“可你奶奶支持你啊!”泰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我爸爸不像他妈妈,也不像他爸爸,他不爱做梦,也不相信梦想,他只做有利可图的大生意!”真莉不禁想起在林家大宅第一次见到林老奶奶的那天,她对她说,林家的男人都很固执和死心眼。“你不用睡沙发!”她咧开嘴朝他笑笑说:“你可以睡我爸妈的房间!”“啊呀……你真慷慨!”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忧郁地笑笑,说了声“再见”就离开。第二天,真莉把爸妈的房间收抬千净。她从没试过跟一个男孩子同处一室,他还要在这里过夜呢!她想起都有点脸红。然而,她思忖,泰一是不一样的,他是她好朋友。他们两个就像一对好姊妹或是好兄弟,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啊……就是睡在一张床上也不会有事发生!”她想着想着,不禁觉得这个情景很美丽,有点像电影,是一种多么让人向往的友情!然而,到了晚上,泰一并没有来。接下来的几天。真莉都没见到他。她不禁幽幽地思念着他。不管是她夜里独个儿留在学校的剪接室里剪片,还是在路克书店里忙着,她总想快点回家等他。路克自从那天见过泰一之后,就再没怎么跟她说话了,那难得的笑容也没有在他脸上重现。他又回复原来那副沉默的样子。真莉觉得自己仿佛一点都不了解男孩子,她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明明说好了会来又不来。她不是盼望他,她是担心他。她觉得好像从没这么担心过一个人。泰一跑哪里去了?他会跟他爸爸吵架么?还是他们没吵架,所以泰一不用来她家借宿?“啊……要是这样。他也该告诉我一声!”过了一个礼拜,她不是担心,而是有点生气了。她开始在心里咒骂他,骂他不该不来过夜。她又想,泰一说不定嫌她家里局促,住旅馆去了。他也可能去了山城或柴仔那儿,男孩子的家毕竟比较方便。“哼……我不要等他!他不来最好!”她赌气地跟自己说。接下来的几天。泰一还是连个影儿都没有。真莉也懒得去想他了。这时已经是四月初,蓝猫的故事她剪辑了几个版本,还是不太满意,总觉得该补充一些资料,时间却不剩多少了。她五月便毕业,总不能等到毕业才交功课吧?曼茱也催了她几次,叫她别那么认真,随便一个版本都已经很好。这天半夜,外面下着四月的梅雨,雨愈下愈大,啪嗒啪嗒的打在窗子上。真莉坐在书桌前面,眼睛望着电脑屏幕,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按着桌上的滑鼠。半小时前,她突然想起或许可以上网搜寻一下蓝猫的资料。蓝猫一定有些歌迷的,她想知道其他人怎么说蓝猫.她输人“蓝猫”两个字,果然发现许多跟蓝猫有关的资料。不过,她看了十几页,所指的蓝猫都不是乐队,而是其他东西。她觉得眼睛有点困,就把电脑关掉。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距离上一次泰一来的时候,己经快两个星期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不管他在哪里,他也是还没睡吧?他跟她一样,都是爱上黑夜的猫头鹰。她走到窗前,把窗子推开一些,手肘支在窗台上看雨。她看了一会,想把窗关上。这时,她突然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驶来,停在对街一盏迷蒙的街灯下。一个人影从车上走下来。打开一把伞,朝她这边走来。除了他,她从来没见过一个打着伞的男孩子这么潇洒。她禁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她走去开门的时候,看到泰一站在门外,这一次,他的手没有撑在门框上。而是拿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另一只手却放在身后。他脸上挂着一个微笑。身后的那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束新鲜的白色桅子花,说:“送给你!我实在受不了你满屋子的假花?”“假花不会凋谢啊?”她满心惊喜地接过那束沾着雨水的花。“不会凋谢的花有什么好?”他边说边走进屋里,把雨伞搁在外面。“啊呀……好漂亮?是你家花工种的吗?”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把那束桅子花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那束花芳香扑鼻。她随口问了一声:“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是想念我么?”泰一突然一手撑在门上,那双黑眼睛定定地俯视她。这一刻。她和他之间只隔着一束桅子花的距离。真莉脸窘得排红,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她想往后缩,背后却是门。泰一刚刚那句话仿佛还在她耳边萦绕。他嘶哑沉浑的声音又让她想起一休,这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她心里想:“噢……他又想戏弄我!”她没好气地翻翻眼睛,瞥了他一眼,说:“谁想念你了!你别拿我开玩笑!”她说着向左边滑开一小步想走出去。他却猛地把另一只手也撑在门上,不让她走。现在,她无路可逃了。他逼得她脚跟抵住门,她几乎听到他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又急又快。她举目看着他,他那双清澈的黑眼睛充满了柔情和羞怯。“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他满是爱恋的声音说。她眨了一下眼,微颤的声音说:“你从来没说过你喜欢我!”“你知道的!我第一次在天琴星看到你就爱上你。你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你假装不知道!因为你不相信我喜欢你!根本你看不起我这种人!”“你疯了,我为什么看不起你!”“你觉得像我这种人是不会认真的!”“啊……”她咬咬唇说:“男人都是这样,引诱女人爱他,然后说:‘谢谢啦!你弄错了!’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至于喜欢我吧!”她这句话却不是真心的。“你为什么怕我?”他仿佛受到了伤害,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看。“我……我不怕你……我干嘛要怕你……”她往后缩,身体在门上磨蹭,嘴里喃喃说:“你……你又不是狮子老虎……”“你怕我吻你……”他撅撅嘴说,他的气息近得仿佛在她的脸上低语。“我才不怕……”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时她才发现,他们刚刚每一句话都说得像调情。她红着脸,仰头看了他一眼,他那模样多傻啊!仿佛头一回恋爱似的。她扑哧一声笑了,突然之间,他滚烫的嘴唇贴在她颤抖的唇上,他的胡渣子儿蹭着她的嘴。接着他湿暖的双手沿着她的手臂往上抚摸,她两条胳膊软软地垂了下去。他开始吻她了,不缓不急,吻得满是柔情和爱恋,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吻过她。她闭上眼睛,踮起脚尖,感到他的胸膛抵住她的身体。她两条手臂,情不自禁地楼着他,手里仍然握着他送的花。她脑子一片空白,只闻到他的鼻息夹杂着四月的桅子花香。她感到发烧晕眩,被他吻得快要断气了。他的嘴唇这时才一点一点地、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她抿着嘴,慢慢张开眼睛,羞怯地瞧着他。“你还怕我么?沈真莉?”他嘴角浅浅一笑,问她说。“你又不是狮子老虎……”她咬咬上唇,脸上挂着一个刚刚被人吻过的、羞红的微笑。“要是我再留下来,我说不定会变成狮子老虎的。”他说完,嘴唇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蹭了一下。“明天见!”他拧开门把,跟她挥了一下手就走出去。顺手把那扇门带上。她重又背靠在门上,手里握着花。丝丝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不禁取笑自己,她心里想:“我向往的那种男女之间的友情根本是没有的呀?”她块步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外面依然下着滂沱大雨,就像她第一次见到泰一的时候下的那种雨。她手肘支着窗台等待着。片刻之后,她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打着伞,一路踩着水花跑过对街,然后上了车。车灯亮了起来,她看着他的车子朝着迷蒙雨夜驶去,渐渐离开了她的视线。她关上窗,转过身来,脸和手肘都沾了雨水。她背靠在窗台上,偏了一下头,嘴角皱了皱,嗅闻着那束花,禁不住笑了出来,喊了一声:“天哪!”她听到这把声音,才相信自己刚刚并不是做梦。雨还是下个不停,真莉嘴里哼着一首蓝猫的歌,把插着桅子花的花瓶摆在书桌上。她俯身嗅闻了一下花香。然后坐下来,盘起一只腿,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只手按着滑鼠移动,继续搜寻蓝猫的资料。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想起泰一告诉她,他头一次在天琴星看到她时,就爱上了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当时他明明不答应拍纪录片的;当他转身一看到我,突然就答应了。”她甜丝丝地忖道。她又想:“就是啊!他要不是爱上我,为什么总是碰巧遇到我一个人等车,然后送我回家!”她禁不住拍拍额头,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她不是一直没看出来。就是一直想说服自己不要爱上泰一,他这个人大没安全感了。要是他不肯先开口承认,她是决不相信他喜欢她的。她换了一只腿压在另一只腿下面坐着。笑盈盈地想,她和泰一做不成朋友了!要是可以相爱,干嘛要做朋友呢!真是的!她一路搜寻下去,突然:她看到这一行——一九九四年的蓝猫。噢,那时她还没认识他们。这蓝猫是不是她想找的蓝猫呢?她按了一下滑鼠,电脑跳出一段文字和一张逐渐显现的照片。那段文字写着:一九九四年,蓝猫乐队组成,当时有四位成员——主音山城、鼓手柴仔、低音吉他手泰一和吉他手小克——“小克?小克不就是紫樱信里提到的那个小克吗?她后来跟小克一起,那就是蓝猫为什么变成三个人?” 真莉心里想。她牢牢地盯着电脑屏幕,先是看到四个头顶,然后是额头,她紧张地等着。突然之间,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到站在泰一身旁的那个人是路克。泰一、路克、山城、柴仔四个人肩并肩地站着,泰一和路克站在中间,泰一的手搭在路克的肩膀上。原来路克就是小克!为什么泰一没告诉她?她想起那天晚上,泰一见到她跟路克一起的时候,本来笑着的脸突然绷紧。在车上,她问他们是不是认识的,他并没有回答她。那天晚上,他的心情糟透了,车子在路上狂飚,吓得她抓住车门的扶手。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可怕,还以为他在闹情绪。几天之后,他送她衬衫和牛仔裤。今天晚上,他又突然冒着大雨跑来,柔情蜜意地说爱她。真莉望着电脑上那张照片,嘴巴发着抖。路克一定是离开蓝猫之后才开了那家书店的,所以泰一并不知道那家书店属于他。当他看到她跟路克一起时,他以为路克想追求她。天哪!他只是妒忌路克,想向他报复。真莉气得想哭,泰一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头一次在天琴星见到她时,一听到曼茱说她的名字就转过身来。他当时并不是爱上她,而是想知道那四封信的始末。他后来找机会接近她,也是为了这件事情。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个紫樱。她竟笨得相信他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她关掉电脑站起来,气得两腿发抖。她想不起什么恶毒的词语来骂他。她抓起花瓶里那束桅子花,狠狠地丢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踩,气得哭了。2第二天,她不接泰一的电话,由得它不停地响。她不想再听到他曾经喜欢的那把声音,她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夜里,她人在家里,一盏灯也不开,免得他看到屋里有光,知道她在家里。她多后悔让他吻过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一连几天,她躲着他。终于,他没再打电话来了。她想,那很好啊!她不用听他说谎了。这一天,她不得不回学校去剪片,那出纪录片赶着要交给教授评分。午夜十二点钟,曼茱先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剪接室。她挑出了最后一个镜头,那是泰一、山城和柴仔三个人在天琴星后台幽暗的走道上走着的背影。真莉在片宋配上泰一写给紫樱那首《幽幽的身影》 。“多讽刺啊!”她心里狠狠地想。这出纪录片终于完成了。她和泰一的故事也完了。她收抬东西,离开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己经是半夜三点半钟了。她和着衣服趴在床上,头钻进枕头底下。这些天来,她还是头一次拧亮了床边的一盏灯。她突然觉得整件事就像做梦似的,并不真实。从一九九六年暑假拍的那出电影开始,一切都是电影。她偷看了别人的信,这就是她得到的惩罚。她被那只混蛋蓝猫抓伤了,全因为她可恶的虚荣心,以为别人爱她。她再也不要爱任何人了!突然之间,她听到一串门铃声,整个人禁不住抖了一下。这个时候除了台泰一,不会是别人。“他还敢来!”她气上心头,下了床,快步走去开门。他一手撑在门框上,看到她时,他痛苦又不解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躲我?”她堵住门没让他进来,仰起头,下巴气恼地撅起来,瞪着他说:“路克就是小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微微惊讶,嘴唇往下抿了抿,一句话也不说。“你以为他喜欢我,对吧?所以你才会跟我说那番话,说什么你喜欢我!你以为你是谁!可以拿我来向你的情敌报复!”她气呼呼地说。他那双黑眼睛久久地瞧着他,赤裸裸的,充满了失望,看得她有点心寒。“你认为我是那种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看了他一眼,说:“你真够混蛋的!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他沉默了一阵,忧郁的目光看着她,平静地说:“沈真莉,你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多美,多可爱,你充满活力,你有灵魂,我从一开始就情不自禁爱上你,我还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女孩子,所以,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我说了会来借宿却没来。因为我害怕我爱你,但你拒绝我。不过,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想碰碰运气,但是。你根本不想过得幸福!”真莉听到这话,心里直翻腾,她觉得脑子一片混乱,脸孔起了波动,想开口说些什么,泰一突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交给她。她怔了怔,打开来一看,那是她写给陆子康的信,写好之后并没有寄出去。“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看的。这封信就放在那个文件袋里,那天一起塞到我的信箱。”泰一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说。她哑言无声地望着他。他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转过身去,走了。真莉愣在门边,听到他走下楼梯的声音。过了一会,她回过神来,把门带上。靠在门上读着信。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写过这封信。她愈看愈慌,最后一行。她写着:“我只想你知道一件事,要是从头活一回,我还是渴望跟你相遇。失去了你,我不想过得幸福。”“我的天!”她心里叫了出来。泰一一直留着这封信,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但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封信是她在发现陆子康跟郭嫣儿搭上之前写的。九六年圣诞的凌晨,她刚写完信,就接到大飞打来的电话。她把信随手塞进那个米黄色的文件袋之后,就把它给忘了,完全没想到这封不寄的信阴差阳错,竟会到了泰一手里。她在这封信里,甚至还提到了一休。她告诉陆子康,一休的声音陪她度过那些被思念煎熬的夜晚。一阵懊悔涌上心头,她当时为什么没把信撕掉呢?她刚刚还责备泰一拿她来向路克报复,说他根本不爱她。她觉得心中一片混乱,这故事太错综复杂了。“我明天再去想吧!明天我会知道怎么做!”她心里思忖。然而,她转念又想:“是的,我写了这封信,他写的那首《幽幽的身影》又怎样?谁知道他们之间怎样了?他一句也没说过。噢……他不是说过挑了圣诞节前后的一段日子做节目。是想让某个人听到吗,那个人不就是紫樱么?他心里爱着的还是紫樱?”“算了吧!”她沮丧地想,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他不会再找她,她也不想解释。他和她,压根儿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他说的对,一直以来,她并不想过得幸福。她不想再受伤害。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真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后来,她眼睛困得没法再睁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她醒来,看看窗外,己经是第二夭的黄昏了。她起来,走到厨房去,骨碌骨碌地喝了几口白兰地。她多久没喝了啊!她还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再喝。她喝了酒,感觉好多了,再不用去想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她又回到床上趴着睡,头钻进枕头去。直到天色晚了,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觉得嘴巴干干的。她走下床去喝水,她喝完水,瘫在床上。她想起泰一曾经陪她度过多少个夜晚?要是他只想知道那四封信的故事,他用不着做那么多。她也想起圣诞节的大清早,他陪她吃着火鸡。那时候。她已经知道那四封信的来龙去脉了,大可以不必再理会她。他头一次来她家,为她配衬过所有衣服时,还不知道她认识路克。她直起身子,突然觉得整个人清醒过来了。她爱泰一——爱他是一休。她打从一九九六年的圣诞听到他的声音时就爱上他了。她爱他的才华、爱他的尖酸刻薄和自嘲,她爱那些和他共度的每一个时刻。他写那首《幽幽的身影》,只是为了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他也许爱过紫樱,但他现在爱的是她。他只是爱面子。害怕给拒绝。他不是都已经对她剖白了吗?“我要告诉他我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她心想。“我现在就去告诉他!”她飞快地跳下床,打开衣柜,穿上白衬衫和牛仔裤,还有那条他用过的皮带。她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发现自己喝过白兰地的脸蛋绯红。“哎……我为什么总是喝了酒才清醒?”她微笑哼起他写的歌来,也嘲笑自己。她快乐了,觉得心里充满了爱恋和力量。她是一直都想过得幸福的。她回头看了看书桌上的跳字钟。“一点钟了!”她嚷了起来。今天是周五,蓝猫在夭琴星的表演快结束了。她要去找泰一,把一切都告诉他。真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天琴星,她担心泰一已经走了。天琴星外面灯火通明,她老远看到泰一那辆吉普车停在前面。她心想,太好了!他还没有走!她看到三个人影站在车边,是泰一、山城和柴仔,三个人围在一起,好像正商量着些什么。她快步跑上去,大口地喘着气,喊了一声泰一。这时,原本背着她的山城和柴仔同时朝她转过身来。她看到了第四个人——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子,刚刚他们把她遮着,真莉没看到。那女孩蓄着长直发,一边头发上别着一只发夹,她长得楚楚可怜的,活像个有点苍白的洋娃娃,腿上盖着一张毛毡,脚上穿着一双平底的红鞋子。泰一双手搭在轮椅的把手上,女孩的一只手反过去紧紧抓住泰一的那只手。泰一惊讶看着真莉,两个人目光相遇的时候,没有欢喜,只有彼此的不知所措。她感到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话了。泰一一句话也没说,那只手还是让轮椅上的女孩紧紧抓着不放。“真莉,你为什么会来?”柴仔首先开口。“我……我刚刚经过……看到你们……”她结结巴巴地说。“紫樱,这是真莉,她是电影系的学生,刚刚帮蓝猫拍了一条纪录片。”柴仔跟轮椅上的女孩说,又转过头来问真莉:“什么时候可以看?”原来她就是紫樱!现在,紫樱朝她笑笑,那目光却也带着些许戒备.真莉挤出一个笑容,嘴上应着柴仔:“啊……随时都可以看。”她瞥了泰一一眼,他那双大眼睛无奈地看了看她。“泰一,我觉得冷,抱我上车吧!”紫樱仰起头跟泰一说,那声音充满了往日的感情。山城连忙打开前座乘客那边的车门。泰一俯下身去,把紫樱从轮椅上抱起来。真莉发觉紫樱长裙下露出来的那双腿软软的,她双手牢牢地搂着泰一的脖子,脸朝他胸膛靠去,她看来是那么柔弱又可怜,眼睛情深款款地望着泰一。泰一把她放到前面车厢的座椅上,关上车门。山城和柴仔动手把她的轮椅塞进后车厢去,然后把车门关上。泰一站在车边,又看了真莉一眼,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始终没说。柴仔拍拍车身,催促他说。“喂……快送紫樱回去吧,"她看着他爬上车,车子缓缓往前走,比他平常开车的速度慢了很多。她杵在那儿,目送着他那辆车消失在遥远的夜色里。“真莉,你去哪里?”柴仔问她。“哦……我回家。”她回过神来说。“那我们一块走吧。”她默默地走在柴仔和山城之间。脸色煞白。幸好他们没看到。“你没见过紫樱啊?她是泰一以前的女朋友,刚从纽约回来。”柴仔说。“看来她还是喜欢泰一啊!”“要不是小克那个混蛋,他们也不会分开。”山城愤然道。“我看紫樱从来就没喜欢过小克。她喜欢的是泰一,女孩子都喜欢泰一。”“总不成喜欢你吧!"“啊……要是我也含着银匙出世。谁说得准呢!”真莉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山城和柴仔的话,她差不多一句都没听进去。她走着走着,不自觉地走上另一条路,不知道把他们忘了在什么地方。她抬起头,己经不见了他们两个。她从来就没想过紫樱是要坐轮椅的。紫樱回来了。是她把紫樱的信送回去给泰一的。让他知道紫樱始终爱着他。由始至终,她只是个送信的人,装饰着别人的爱情故事。即使她现在告诉泰一,她给陆子康那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又说她己经不爱陆子康,还有什么意思?这一切都己经太迟了。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初一个热浪滚滚的黄昏,真莉人在非洲肯亚的草原上。她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帽带系在下巴底下,跟摄影师躲在丛林里,正用长镜头偷拍一群在草原上懒懒地散步或是趴着不动的狮子。她和她五个同伴身边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非洲保镖。万一狮子发现他们。想要袭击他们,这四位枪法奇准的保镖便会毫不犹疑地朝这群万兽之王开枪。真莉一九九八年刚来非洲森林的时候,害怕得要命,可她现在已经克服了这种死亡的恐俱。他们拍摄这群狮子已经有半年了。她甚至认得它们每一个的样子,为它们分别起了外号。最瘦的那一头叫柴仔,老爱东张西望又好奇的叫曼茱。爱爬树的那头小狮叫山城,最帅最壮的那一头雄狮叫泰一。一年前,她在衣索匹亚拍摄一群狮尾拂拂的生活时,同样的名字也分配给那个拂拂家族。真莉瘦了,结实了。皮肤晒成蜜搪般亮丽的颜色。她从前常常暗地里嘲笑拍片慢吞吞的曼茱将来最适合拍动物纪录片,或是拍蜗牛的一生。她没想到曼茱依旧在那个城市生活,她却跑来这里了。一切源于一九九八年。那年五月底,她幽幽地离开香港,去多伦多探望爸爸妈妈。她两年没见过他们了。自从那天晚上在天琴星外面见到泰一和紫樱,她和泰一再没有联络了。毕业后,市道很坏,她没找到工作,决定先去多伦多看看,也许继续念书,也许过一两年回香港看看,也许永远不再回去。即使是跟陆子康分手的时候,她也没想过离开香港,但是,泰一却让她兴起了远走的念头。那天,飞机从启德机场的跑道上起飞,她望着窗外的景物,难过得哭了。坐在她旁边的一位中年法国男士递给她一张纸巾。他们攀谈起来,她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位替电视台拍摄动物纪录片的摄影师,名字叫保罗。缘分就是这么奥妙,保罗问她可有兴趣拍纪录片,又问她怕不怕整年在外,从一个丛林走到另一个丛林,或是草原,或是南极,有时候一等就是三个月,为的也许只是捕捉一头野兽吃喝睡觉的样子。他笑着对她说:“要是你害怕离别和孤单,这可不是适合你的工作。”他给了她一张名片。三个礼拜之后,真莉就背起行囊,离开多伦多去了非洲,成为一位摄影助手。他们这支摄制队有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就只有她一个中国人。起初答应去非洲,她只是任性地想放逐自己,没想到一去就是两年。她爱上草原上美丽的日落,也爱上了纪录片。她觉得自己以前就是大爱做梦了,拍纪录片会把她锻炼得踏实一些。不过。她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她通常要住在简陋的帐篷或旅馆里,白天在户外顶着烈日,忍受像着了火的天气,吃的东西也不对胃口,还要害怕随时会被一头猛兽吃掉。每当她想放弃、想一走了之的沮丧时刻,她总是跟自己说:“我要克服它!"她克服了恶劣的环境和心中的恐俱,也克服了生活上种种的不方便,克服了对城市生活的怀念。最难克服的还是那些孤独的漫长夜晚。她一个人坐在帐篷或是陌生旅馆的房间里,思念就会袭来。她分不清楚那是对家的思念,对她长大的那个城市的思念,对过去一切的思念,还是对泰一的思念。他说过:“喜欢长夜的人.是比较接近永恒的。”她常常想起他这句话。她也想起林老奶奶对她说,喜欢《祖与占》 的都是爱自由的疯女孩,将来会到处跑,没有一个男孩子拴得住她。当时她根本不相信林老奶奶的说话,如今她的说话却应验了,比算命师还要准。在非洲,她跟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那一台她无论跑到哪里都带着的手提电脑。她都不写信了,只偶然给家里和曼茱写写电邮。有时候,她觉得她好像也变成非洲丛林里一头懒散的动物了。然而,物竞天择,不管人或动物,只有顺应环境的才能生存下去。两年来,她克服了失恋、孤独和离别,对泰一的感情,却因为不断的回忆而越发强烈了,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因为,她虽然离他很远,却还是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一九九八年在衣索匹亚,圣诞前后的日子,她守在电脑旁边,透过互联网听着他主持的《圣诞夜无眠》,每当这些时刻降临,他便好像从没离开过她。化名一休的他,还是爱玩他那个选择题的游戏。他放的歌还是那么动听。一首歌落在他手上,就不一样了。一九九八年圣诞节的那天,她听到他问这一题:“一天之中哪一个时刻最接近永值。”“啊……是长夜。”她心中想着,又想起一九九七年圣诞的早上,他们一起吃一只大得可怕的火鸡。她也很高兴知道蓝猫己经走红了,是曼茱告诉她的。一九九八年,蓝猫出版第一张唱片,主打的那首歌就是有天泰一送她回家时在车上播给她听的那一首,当时还没谱上歌词。他问她有什么提议,她说这首歌比较像一段悠长的思念。她还记得他说:“爱不像风筝,不能说收回来就收回来。”她说:“不放出去,便不怕收不回来。”这首歌唱得街知巷闻。使蓝猫在短短一年间红起来。歌词写的竟然就是她跟他那天在车上的一段对话,歌的名字叫《爱不像风筝》,她把歌下载到她的随身听里,常常听着。她不知道是否也有些一厢情愿的想法一她觉得泰一还是想念着她的。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号这一天,她人在肯亚丛林附近的一个帐篷里,听着一休的节目。她多害怕他成名后不再做这个节目啊!她心想:“他就不怕他的歌迷认出他来么?衣索匹亚她在非洲肯亚。他在香港。节目里,他问了这一题:“选一部电影,喜欢这部电影的都是疯女孩。”“天哪!他说的是我么?”她笑了。他却没播歌,只说:“这一题送给我的一位朋友,她知道答案。”她曾经以为她和泰一做不成朋友了,然而,远隔天涯,她觉得他们如今仿佛又是朋友了。只要不见面就好。她早就告诉过他,从没开始的爱.倩,是比较悠长的。她突然又想起,他吻她的那天,她说:“我为什么怕你?你又不是狮子老虎!”她现在倒是常常见到狮子了。4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号这天,真莉再次背起简单的行囊出发。这一次,她不是去工作。而是跟着摄制队大伙儿从肯亚飞去南非的开普敦。开普敦从十二月三十号起举行一场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电幻音乐会,迎接千禧年的降临,许多支世界著名的电幻乐队都会在那儿表演。真莉跟她的同伴们想去看看。顺便度个假。她就住在开普敦市中心长街的一家旅馆,那是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十二月三十号那天,她从那场音乐会回来了,跟她一起的,还有同样是摄影助手的日本女孩由美子,她们两个都受不了那里的人太挤,玩了一会就决定结伴回旅馆。真莉也想留在房间里听泰一的节目。两年来的除夕,她都没错过,千禧年的除夕,她更不想错过。除夕的午后,真莉和由美子在市中心一起逛街,两个人买了许多手工艺品。真莉又买了一双可爱的轮胎凉鞋。由美子先回旅馆去了,真莉独自留在旅馆旁边的唱片店看看。她逛了一会,竟然无意中在唱片架上发现一张“蓝猫”的唱片一不是她认识的蓝猫,而是一支非洲乐队。她觉得很好玩,马上拿去柜台付钱。拿看大包小包从唱片店出来的时候,突然有把声音叫她。“真莉!是真莉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转过头去,看到跟她说话的竟是柴仔,柴仔身边站着山城,还有那个她阔别多时的人,泰一就站在山城和柴仔后面。他丝毫没变,只是头发长了,依然是三个人之中最突出的。两个人目光相遇的时候,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在那儿好一会。他那双大眼睛望着她。朝她咧开嘴笑笑。“听曼茱说,你去了非洲丛林拍纪录片,是吗?”柴仔又说。“是啊!我跟同事来看音乐会,你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也是来看音乐会。”山城说。“音乐会还没完啊!昨天人大挤,所以我今天不去了。”真莉说。“泰一也是说人太挤,嚷着要走!我倒是舍不得走。”柴仔说。“你见鬼去!”山城捅了他的肋骨一下,说:“要不是我们一路揪着你走。你早给人踏死了!"“啊……真莉,你买了什么?”柴仔问。“唱片。”她说。“什么唱片?"她连忙把唱片藏在身后。她不想泰一看到她买的是蓝猫的唱片——虽然这是非洲的蓝猫。“就是非洲音乐啦!”她说。“我也进去看看。”柴仔跟山城说了一句,两个人便一起进了唱片店。“你好吗?”泰一首先开口说。她微笑点头,问他:“你不用做电台节目么?”她明明前一天还听到他的节目。“千禧年除夕,电台有特别节目,暂停一天,明年再会。”他挂着一个微笑说。然后又说:“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你住哪里?"她仰起头,指了指背后的那幢旅馆。“你晒黑了。”他说。“唉,没办法,在非洲嘛!我一定变得很难看了。”“噢……不。你看来很好。”她笑了笑,说:“难得啊!你没取笑我今天这身打扮!"他挑了挑那两道乌黑的剑眉,说:“这里是非洲,就不能要求大高了!你没变得像非洲土著已经很好啦!"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阳光下,他那双黑眼睛熠熠生光。“今晚一起吃饭吧?”他突然提出来。“啊……好啊!”她咧嘴笑笑。心中一阵喜悦。“我六点钟来接你。”他欢喜地说。“那么,六点见。”她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住一零七。”五点钟,真莉站在镜子面前。撅着嘴,很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在非洲生活的日子。谁又会好像住在城市里那样悉心打扮。现在,她一年多以来头一回端详镜子中的身影,才发现雪白的皮肤已经离她而去了。虽然每次在外头她都拚命涂防晒膏,也戴着草帽,可阳光还是不好应付。还有她的头发。来南非之前,她狠心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掉,省得要打理。她的头发如今短得像男孩子,就跟泰一、山城和柴仔他们没两样。待会跟泰一吃饭,他又不知道会怎么嘲笑她了。他也许会皱皱眉说:“怎么你来了非洲,以前那个狮子头反倒不见了。”真莉想着想着禁不住笑了。她带来的随身衣服只有那几件。她根本没想到会碰到朋友,更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泰一。现在,她挑了行囊里最好的穿在身上——一件芥末色低领中袖的汗衫和一条粟子色吊脚裤,只能这么凑合着穿了。泰一待会见到她,肯定又会说:“哎呀呀……以前教你的全白费了?"“不,他肯定会说得更难听的。”她思忖。她皱皱鼻子对镜子里的身影笑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的想法。“不过就是旧朋友碰面吃顿饭罢了?”她跟镜中那个心情有点紧张的自己说。但她偏偏又希望没那么简单。三个钟头之前在楼下刚刚看到他时,她觉得好像从来都没跟他分开过。突然。真莉又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她怎么会傻得一时忘记了呢?她是因为这样才来到非洲的。她和泰一之间,隔着一个紫樱。她撇撇嘴。离开了那面镜子,闷闷不乐地想:“哎……我真傻。”她又想:“不过是旧朋友吃顿饭罢了,山城和柴仔也会一起来的啊?”仿佛这么重复对自己说便会减少一点期待,让心情好过些。她看看钟,五点半了,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似的,她想找些什么来做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么,待会见到泰一的时候,便不会显得很期待了。他总是很容易就看出她的心思。她在房间望了一眼,看到搁在桌上的那台手提电脑:“啊呀呀……我已经两天没看电邮了!”她想起来,就坐到椅子上。盘起两条腿打开电脑。她的邮箱才两天就塞得满满的,其中许多封都是曼茱写给她的。“她干嘛塞满我的邮箱啊?”她心里想着,先打开曼茱昨天第一封电邮来看看。“真莉,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陆子康昨天出车祸,死了。”真莉惊得喊了一声:“哦!” ,双手捂住嘴巴。过了一会,她伸出发抖的手指把曼茱的电邮逐一打开来看。曼茱一直追间她有没有看电邮,又把报纸上车祸的照片传送过来给她。那宗车祸是十二月三十号凌晨在港岛东区走廊发生的,陆子康的车子以超过两百公里的时速撞上路边的石墩,车子断成两截,他脑袋碎掉了。跟他同车的一个新进的小艳星给抛出车外。也死了。曼茱告诉她,子康车祸前刚从一个派对出来,喝了许多酒,那个小艳星是他交往了大半年的新女友。“真莉,你还好吧?己经看到了我的电邮么?很担心你。”真莉的泪水急涌出来,下巴颤抖着。陆子康死了!怎么可能啊?他还这么年轻!她想起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香港的启德机场。那天,她满怀心事地出发去多伦多。当她排队经过检查站时,旁边那一行突然有个人叫她。“真莉!”她转过头去看看,竟然是陆子康。他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件轻便的行李,下巴尖底下的山羊须己经不见了。看见她时,咧嘴朝她笑笑。“天哪!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他!还要在这个时候!”她心里大呼倒媚,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以为过了检查站就可以摆脱他,没想到他又追上来了?问她:“你去哪里?”“多伦多。”她不,情愿地回答他。“哦……我去日本拍外景。”他又不忘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我刚刚当上副导演。”她瞥了他一眼,脸上没表情。“你毕业了吧?”他冲她笑笑。“唔…… ”她应了一声?“今年市道很坏呢……要不要我帮你找工作?我倒是有些办法的。”他说。她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不用啦。”他有点难堪,两人默不作声走了一段路。“我跟郭嫣儿分手了……”他重新开口说。一副他一点都不怀念的样子。“是吗?”她口吻冷淡地说。心里想,狗男女的下场本该如此。接着她冷淡说:“我要登机了。”她没看他一眼就逗直往前走。她的心情本来不太好,他也不能让她的心情再坏一些了。她只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现在,她坐在异乡旅馆,哭了。她曾经发誓不会再为这个人哭的,她违反了自己的誓言。他很坏,她曾经多么恨他,但她毕竟爱过她。从前,她觉得他坏得不能再坏,可如今他死了,她想,他以前做的一切,并不是要伤害任何人,只是因为他软弱。她原谅了他的一切,但他已经不能复活了。她很后悔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对他好一些。他毕竟是爱过她的,这一点她从没怀疑过。泪水湿了她的眼睛,她难过地想起他来。这时,她听到敲门的声音,她擦干眼睛,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去开门。她打开门,看到泰一一手撑在门框上,咧嘴朝她笑笑。她让他进来。他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下,说:“这里不错啊!非洲看来倒是个好地方,要是不用吃非洲菜,那会更好。”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接着说:“我很高兴你没给狮子吃掉!”他没听到她回答,就转过头来看她。她知道他想逗她笑,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皱了皱,笑得有点勉强,陆子康刚死了,她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我们可以出发了么?”他那双清澈的黑眼睛想看出她心中的思绪。但是,这一次,他看不出来。“对不起,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玩得开心点。”她抬起一双恍,愿的眼睛望着他,话不断冒到嘴边却又止住了,她抖动的嘴唇勉强地笑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迷惑不解的目光与她相遇,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了,他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高大的身躯尴尬地站在门边看了她一会。他走了,她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涌出了泪水,默默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外面的走廊里。见不到他的日子,她多么渴望他,多么想见他一面。然而,他们的重逢却偏偏隔着一个尸骨未寒的人,仿佛是个诅咒似的。长夜的思念都成为泡影了,她一直觉得《收到你的信已经大迟》那出戏很诡异,拍完这部戏之后,她所遇到的一切,仿佛都总是大迟了。她脑子一片混沌,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地方想去——她想回肯亚的丛林去,在那儿,她能够静静地碱伤口,把痛苦和凄凉都抛到脑后。“哦……我明天就回去。”她打起精神想。原来,她对那个草原上的长霞落日已经有了乡愁,那里是她的避风港。5这会儿,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中,真莉独个几坐在巴黎歌剧院路边的露天咖啡座里。她喝着红酒,悠闲地翻着一本书,身边的空椅子里,放着她刚刚从百货公司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距离二oo 一年的圣诞节还有三天,十二月的巴黎本来不是个好季节。可这天却斤反温暖。这是她头一次来巴黎。五天之前。她刚刚从布列塔尼飞过来。摄影师保罗的家乡就在布列塔尼。保罗圣诞回家度假,也邀请了她一道来玩。她在保罗家里住了两个星期,他太太做的菜可口极了,保罗又给她介绍了不少朋友,那两个星期过得很愉快。然后,她独自飞来巴黎。打算过了圣诞才回肯亚去。她去过罗浮宫,也游过塞纳河畔了。她曾经觉得巴黎是个鬼地方,陆子康就是在巴黎背叛了她。可是,现在都无所谓了。他死了,以前的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她眼前的巴黎是新的一页。每一次,当她到了一个新地方,总会想起泰一的奶奶说的那句话:“你是个爱目由的疯女孩。将来会到处跑,没几个男孩子拴得住你。”但是,那些野兽却拴住她了,把她留了在非洲草原。保罗己经说了,他们后年会去阿尔卑斯山拍摄在那儿飞岩走壁的羚羊,真莉没见过这种羚羊,想起都觉得兴奋。真莉变了,比以前出落得更漂亮,那种漂亮是充满阳光和自信的。摄制队里几个年轻的男孩子都爱慕她,可她只是把他们当作朋友,笑着对他们说:“万一有一天,那些狮子袭击我。你们谁肯救我一命我就相信谁是真心喜欢我的!”保罗在布列塔尼介绍给她的几个法国男孩子,一见到她就像蚂蚁追着蜜糖似的,但她不爱法国男孩,他们是出了名多情的。真莉放下书,把她刚刚在百货公司买的衣服拿出来,很满意地又看了一遍。她买了几件白衬衫和两条牛仔裤,她知道自己这样穿最好看。此刻的她,就是这么穿,只是外面加上一件黑色羊毛衫和黑色长大衣。身上用的还是泰一从身上脱下来给她的那条黑色皮带。这条皮带己经有几个地方磨旧了,反倒显得更有味道。她看看手表,匆匆把衣服塞回去购物袋里,掏出钱包准备结帐回旅馆去,回去休息一会,就可以在网上听到泰一的节目了。在布列塔尼和巴黎,他的声音都陪伴着她。她抬起手想叫服务生,这时,她惊呆了,拿着钱包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到紫樱跟一个法国男孩子手牵手亲昵地走进咖啡座。她没坐轮椅,脚上还穿着一双三寸的红色高跟鞋。她吃惊的目光跟紫樱愉快的目光相遇,两个人都认得出彼此。“天哪!她为什么会走路?”真莉在心中嚷了起来。紫樱朝她笑笑,跟那个男孩子耳语了几句,那个男孩子看了真莉一眼,逸自坐到里面去。“嗨!”紫樱跟她打了个招呼,说:“你是真莉吧?”“哦……你是紫樱?”她的目光不期然看了看她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