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16

道路渺渺辽远，而又幽静沉寂。进入杳无人声之地，既无形影，又无声响，耳闻、目视、心思，都得不到故国的消息。愁闷郁郁而没有快乐， 忧思戚戚而不能解脱。我的心被束缚而不能释放， 我的气息缭绕固结而不舒和。天地渺渺无际，一片空虚寂静， 野色莽苍，茫茫无形，模糊不清。声音虽然隐微细弱，却能互相感应， 事物虽然本质纯粹，有时却不起作用。遐想漫漫邈远，难以测其极边， 思绪缥缈绵绵，不能系结，难以切断。愁思悄悄，常陷悲哀之中， 神魂飞翔于冥冥之境，也并无快乐可言。乘凌大波之上，顺风飘流前行， 彭咸所居之处，我愿依托相从。我的游魂登上高峻陡峭的山岩， 停息于雌霓的圆拱顶端。身据青冥的空际，将那彩虹舒展， 又倏忽地向上抚摩青天。且将那浮浮繁多的清露吸吮， 又将那雾雾散落的浓霜漱含。我依倚着生风的地穴而自行休息， 忽然翻身醒转，不禁对故国眷恋缠绵。凭靠着昆仑神山，俯视人寰的雾氛， 又依凭着岷山而鸟瞰清澈的大江。惧怕那磕磕的怠流之声， 却听到汹汹的风涛狂澜。心思容容纷乱，浑然不辨方位， 迷惘恍惚，渺渺茫茫，思绪无端。神游于悠远之境， 洋洋舒缓地前行而不知所从。情思驰骋，逶迤而进， 不知在何处驻足盘桓。神魂飘飞，翻翻上下不定， 又展开双翼，摇摇左右回旋。大水泛滥，潏潏涌出，或后或前， 我的心思伴随着潮水的定期涨落而起伏波澜。且看那火焰和烟气相因不已， 观察那云彩凝结为雨水的道理。悲叹那霜与雪一齐降落， 又听到潮水的波涛声声相击。借着日光月影而神游往来， 弯曲的马鞭，用的是神木黄棘。寻求介子推孤高自持而焚身之处， 又往观伯夷放浪隐逸而执义饿死之地。心中仔细思量先贤遗则，而不能去怀， 奋勉立志，效法高风亮节，而无他适之意。乱辞：我怨恨往昔的希望和理想化为尘泥， 悼惜未来的国家命运而忧惧惕惕。浮行于长江、淮水而投入大海， 我愿追随子胥而顺适己意。遥望黄河的大洲小渚， 悲悯申徒狄投水殉国的高尚行迹。可是，屡次忠谏君王而不听不纳， 抱负白石自沉大河，又有何益？心中牵挂萦结而不能舒放愁怀， 忧思郁塞屈曲而无法宽解自己。　卜　居【原文】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1）。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2）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3），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4），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5），如脂如韦，以洁楹乎（6）？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7），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8）？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9）？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10），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注释】（1） 蔽障于谗：指屈原被奸人所残害，阻蔽于君王。（2） 太卜：掌管国家卜筮之官。（3） 悃悃款款：忠实笃诚的样子。（4） 哫訾：阿谀奉承。栗斯：惊惧貌。喔咿：象声词，指说话“咿咿呀呀”不清。（5） 突梯：处事圆滑伶俐。滑稽：本义是古代的流酒器，引申为长于言辞，巧言善辩。（6） 洁楹：削刨为圆柱体，指圆滑事故。（7） 凫：野鸭。（8） 亢轭：轭，驾车时套在马背上的一种马具。亢轭，并驾，引申为一起，一同。（9） 黄鹄：日行千里的一种飞鸟。（10） 黄钟：古代一种编钟，声音洪量。【译文】屈原已经被放逐了，三年还不能赦罪召回。他竭尽心力为国君尽忠，却被小人谗言所掩蔽阻挠，心情烦闷，思虑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前去拜访太卜郑詹尹，说：“我对一些事情犹疑不决，希望先生能为我做个决定。”詹尹于是摆正筮草，拭净龟甲，说：“先生有何见教？”屈原说：“我该老老实实，守分尽忠吗？还是逢迎世俗，没有止尽呢？我该割除茅草，用气力耕种维生吗？还是与权贵交往，以求取名声？宁可说话正直不隐晦，以至于危害自身的安全呢？还是顺从世俗求取富贵，茍全生命呢？应该离世隐居以保持质直天真的本性吗？还是畏畏缩缩，强颜欢笑来侍奉妇人呢？应该廉洁正直，自保纯洁吗？还是要像油脂、熟牛皮那样圆滑世故，像楹柱那般曲合他人呢？宁可像千里马那般气势高昂，还是该像在水中的野鸭一样，随波上下苟且保全身躯呢？该与良马并驾齐驱？或者要跟随劣马的脚步呢？该与黄鹄比翼同飞，或者与鸡鸭争抢饲料？以上所说哪些是吉利的哪些是凶险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呢？现在世间浑浊不清，认为蝉翼较重，反说千钧较轻；雅乐用的黄钟被破坏丢弃，瓦釜之类的俗音却被敲得有如雷响一般；好说谗言的小人气焰高涨，贤能的才士反而没没无闻。我默默地悲叹着，有谁能了解我的廉洁忠贞？”詹尹于是放下筮草而谦辞说：“尺虽长有时却嫌它短，寸虽短有时还觉得它长。事物不一定十全十美，智慧也有无法洞察的地方；数术之事也有做不到的，神灵有不能通达的时候。请用您的心神行使您的意愿吧，占卜实在不能知道什么！”　渔　父【原文】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1）？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2）？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3）。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4）；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注释】（1） 淈（gǔ）：浊，使之浊。（2） 歠：歠饮，《说文》中有“歠，饮也，从省声也”。醨（lí）：薄酒。（3） 枻（yì）：船舷，船旁板。（4） 濯（zhuó）：洗。【译文】屈原被放逐之后，在江湖间流浪。他在水边边走边唱，脸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看到屈原便问他说：“你不就是那位三闾大夫么？怎么竟成了这般模样？”屈原说：“普天下全都肮脏只有我清白，个个都醉了唯独我清醒，因此我被君王流放了。”渔父说：“真正贤明的圣人不会拘泥于一事一物，而能随世情流转而相应地改变。既然世上的人都肮脏龌龊，你为什么不也使那泥水弄得更浑浊而推波助澜？既然个个都沉醉不醒，你为什么不也跟着吃那酒糟喝那酒汁？为什么你偏要忧国忧民行为超出一般与众不同，使自己遭到被流放的下场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会弹去帽子上的浮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会抖去衣服上的尘土。怎么能让洁白的身体去接触污浊的外物？我宁愿投身于湘水，葬身在江中鱼鳖的肚子里，哪里能让玉一般的东西去蒙受世俗尘埃的沾染呢？”渔父微微一笑，叩舷离去。口中唱道：“沧浪水清清啊，可用来洗我的帽缨；沧浪水混浊啊，可用来洗我的双足。”便离开了，不再和屈原说话。　九　辩【原文】悲哉！ 秋之为气也。萧瑟兮（1）， 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2）， 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 送将归。泬寥兮（3）， 天高而气清；湫漻兮， 收潦而水清（4）。憯凄增欷兮（5）， 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6）， 去故而就新。坎廪兮（7）， 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 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 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 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8）， 鹍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9）， 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10）， 蹇淹留而无成（11）。悲忧穷戚兮独处廓（12）， 有美一人兮心不绎（13）；去乡离家兮徕远客， 超逍遥兮今焉薄？专思君兮不可化， 君不知兮其奈何！蓄怨兮积思， 心烦憺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 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14）， 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軨兮长太息， 涕潺湲兮下沾轼。慷慨绝兮不得， 中瞀乱兮迷惑（15）。私自怜兮何极？ 心怦怦兮谅直。皇天平分四时兮， 窃独悲此廪秋（16）。白露既下百草兮， 奄离披此梧楸2。去白日之昭昭兮， 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 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 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18）， 然欿傺而沉藏（19）。叶菸邑而无色兮， 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 柯仿佛而萎黄（20）。萷櫹椮之可哀兮（21）， 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 恨其失时而无当。揽騑辔而下节兮（22）， 聊逍遥以相佯。岁忽忽而遒尽兮（23）， 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 逢此世之俇攘（24）。澹容与而独倚兮， 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 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 步列星而极明（25）。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 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 从风雨而飞飏。以为君独服此蕙兮， 羌无以异于众芳。闵奇思之不通兮， 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惨凄兮， 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 中结轸而增伤（26）。岂不郁陶而思君兮？ 君之门以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