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才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姑娘先敛衽万福,说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怄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怄我,我可就急了!”张金凤道:“不是怄姐姐,这叫个床第之间,不失夫妻姊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怄你?”说着让他下了床,伺候的人叠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了。”舅太太那时早已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齐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见褚大娘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姑娘此时见了娘,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只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一时看着这些人,虽是这等亲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觉性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同意合心的张家妹子,不知何等欢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来。舅太太忙劝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 姑娘听得人家要笑话了,才止悲不语。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张太太道:“我见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请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怎么两下里都是单儿。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这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意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他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他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何况他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止这一个题目,止这几个人物。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旁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夫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却说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他缴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东西,便上上下下花团锦簇围随了出来。出门迈鞍子,过火盆,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 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一直往后去。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小院门,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姑娘心想:“怎么才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个地方儿来了?”一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坐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齐整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俩大奶膀子,腆着个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 只见伺候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毡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又舀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汤。” 随有众仆妇给他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作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跟着前引那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姑娘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想道:“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来呢?”只见前面那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行庙见礼。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太在院子里肃恭将事的伺候,教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然后老夫妻俩领了他们进祠堂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行过了礼,姑娘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爷道:“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姑娘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免伤感,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才到上房,便有两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便端进盒子来,张姑娘帮他打开。姑娘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闷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那一个里面是香啧啧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姑娘纳闷道:“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娘的“开箱礼”。 且住,这话益发奇了!便是姑娘娘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止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得是《礼记》上:“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脩、枣、栗。”脯,鲜肉也;脩,干肉也。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碟干果子,又配上这两碟肉腥,就算了玉凤姑娘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礼。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鹅去谢妆,是一副板印下来的。 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那一锅水煮的。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羹吃着,岂不比面爽口入脏些?他讲得的是:“羹汤者,有汤饼之遗意存焉。”古无“面”字,凡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为之“汤饼会”。今日这两碗面,保不定还有个“我家的媳妇儿会赶面,赶到锅里团团转”的秘典在里头呢!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却说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然后捧着面先进公公,后进婆婆。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们倒要亨用他这点敬意。”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箸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娘说了一句:“媳妇,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姑老爷,你可怄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他递,枣儿栗子的闹起,请姑娘拜姐姐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了点儿东西。”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 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靴,一双靸脚儿鞋,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子,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子玉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靴,一双鞋,两双袜子。便叫姑娘分递了公婆。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精细,十分欢喜,说:“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 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他罢。”说的大合姑太太的意。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抽下来,就戴在头上。因叫了声:“长姐儿呢?”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生得黑糁糁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太太吩咐他说:“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那丫鬟答应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 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 太太嘴里正吃着烟,便点头儿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只听太太说道:“我这枝簪子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他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因说:“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太太又给他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他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太太十分欢喜,望着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啧,啧,啧,真是一对儿好孩子!”姑娘谢过婆婆。 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胡子儿叫道:“来,把我给大奶奶那分东西拿来。”只听伺候的人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块大红挖单。老爷便说道:“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你看看。”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娘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的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子取灯儿,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绕着线。 姑娘一看,心里说:“这可糊涂死我了!”正在纳闷,又不好问。安老爷便说道:“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那《礼记》上《内则》有云:‘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漱盥,栉縰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缨纂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这方粗布便叫作‘帨’,湿了用洗家伙的。这块堂布叫作‘纷’,干着用擦家伙的。这大小两把锥子叫作‘大觹’‘小觹’,是开个瓶口儿匣盖儿用的。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砺’,伺候公婆吃饭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链片儿代‘金燧’用,取灯儿代‘木燧’用,为生火用的。这两件东西还是从权,论理,那‘金燧’一定要用火镜儿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钻向树上取火。所以古人春取榆柳,夏取枣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如今我这庄园树木也不全,再说遇着个阴天,那火镜儿也着实不便,所以我才给你备了这火链、取灯儿两桩东西。那口袋叫作‘縏袠’里面装针的便是‘箴管’,绕线的便是‘线纩’,为是给公婆缝缝联联用的。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断断给你备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备这一分赏你。按着古礼,媳妇每日谒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其余亲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密鸦密罕丰库:满语,打扮用的手巾],叫白了,叫他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 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帨’,帨,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缂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成做,这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 新娘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第一位便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免了罢。”安老爷道:“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 说着,便让他坐下。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请起。 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着,便回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扛着那瓶,算作足儿,还有个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这个瓶,愿你阖家平平安安的。上头这几朵莲花,愿他姐妹俩和和气气的,再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俩孙孙。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讨,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情儿不怎么样,年代儿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老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的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合两个媳妇谢过。安太太也道:“能够都照九大爷的话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礼。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四半个尺头,褚大娘是缂绣领面儿、挽袖褪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止彼此一见而已。 外面邓、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来。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他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奶奶的圆饭去了。”说着,便过新房去。 那里炕上早齐齐整整摆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合张姑娘东西面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至此吉礼告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戈雁听鸡;卿绣侬吟,妇随夫唱。 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这般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团圆?不道那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这正是: 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道十分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合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不曾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却说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儒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念生绝绝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浩劫第一桩快事! 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合他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他不成?无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他那样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斫丧起来,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合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他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钢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他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绕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副得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蓦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合张姑娘商量的,定尽他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姊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合他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他当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脱了礼服,换换衣裳,也合妹妹说说话儿去。”他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这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头一道门槛儿,得取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见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却说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姊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槅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匀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坐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 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合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嬷嬷、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见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个阳羡砂盆儿,种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磊着些书藉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得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 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挑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曲折槅子,槅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儿,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贴落的图书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兴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角四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持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頚。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槅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的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得是:戈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 屋小于舟 春深似海 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诵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着不大懂得的。合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又看两旁那副描金朱绢对联,写道是: 金门待奏贤良策 玉笥新藏博议书 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太爷称呼同大人,现任南河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合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 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道:“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刬了。” 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 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的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像堆起一层来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地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 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着他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他,叫他绣个甚么,他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他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他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 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随着也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槅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截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益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 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 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他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合我这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说书的,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他心里又神谋魇道的想起甚么来了?列位,这句话说书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槅子看诗,他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他心里的事情我说书的怎么猜的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他一番? 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是位听书的都听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因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末可知。 只是这首诗的命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叫个号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称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 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鄹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他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哇。《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 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合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尼父”。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说书的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几爷”。至于宗族中止有“大爷”“叔叔” “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乎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及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记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后,只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且将奈何!何小姐或者有见如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闼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顺”;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 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他既说了要合张姑娘商量,只好等他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听罢。 却说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怎么方才还合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 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说着,何玉凤绕过槅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硌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槅子东边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 何小姐心下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养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把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他诧异得“喂”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他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提起来拿开。慌的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这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 二人归坐,柳条儿给他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朝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欢喜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他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合我初见的这天,曾经提过这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给我带、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他,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配终身咧、感恩列、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晨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 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顽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儿去揭起那层绢来。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起那挡儿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副极艳丽的士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件鱼白春衣,靠着一张画案,案上堆着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小鬟,拂尘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褶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 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酷似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他乐的,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来着!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首饰、衣纹,都是他勾出来,我照着作起来的。” 何小姐道:“这个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做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娘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他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说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他画的。 工笔人物他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他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他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汉朝的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绝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他。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个女史,倒是教他们小孩子们画着顽儿去吧。’我们就把他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幅小照。” 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不出妹妹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点朱砂痣、俩酒窝儿,也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 何小姐道:“我是急于要听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扔开这长生牌位儿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这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啊。自从去年我姊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后,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长相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 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婆婆到了,他们早合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我,落后还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诉了我,他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问。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来,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楦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 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几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怔,便怄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儿,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 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对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对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合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闲言少叙。却说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怄,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他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上我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宛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亲自写的通书合请媒的全帖。这才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他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合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 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合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诚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的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俩人这么对瞅着笑。我说:‘这影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兴连姐姐把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镇,才把他的淘气镇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著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的来历。这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屋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生长牌儿还留有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姊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着眼前的这番和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个两再时常的指点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说的是也不是?” 请教,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可莫为那燕北闲人所欺。据我说书的看来,那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他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大约那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漫天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他作书的,却便宜了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假如有这桩事,却也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怎的你这见识就合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珠儿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合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嬷嬷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盒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合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两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顽耍了会子。那天已到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他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仍叫张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每共桌而食。 饭罢,晚间安公子随了父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合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荡,就各处看看亲戚,道道乏去。” 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底下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荡,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奶奶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的,还拿外人待我吗?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儿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论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 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亲家给我们看家罢。”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说要给妈开斋呢吗?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烧了香,通个诚,算了了愿,把他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他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张太太听了,先说:“作吗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爷、姑奶奶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是虽如此,也得叫他们小孩子心里过得去。” 舅太太听着说完了,便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的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俩饽饽。”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合张太太道:“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饭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姊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搀扶了丫鬟,前面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小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过。却说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 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他本是个活动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嬷嬷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 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操心,忙了这一程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 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荡,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 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全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 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结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爷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的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 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桌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衬着鱼白标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的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种羊帽子,带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输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个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褡裢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到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了。 闲话休提。却说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让到西间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嬷嬷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他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持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老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坐。 那老头儿到依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他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勤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他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他是个羊脏,咕噜了会子,竟不曾问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道:“女孩儿,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下不是话,再说他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绢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他姊妹两个也坐下,因合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 这里姊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他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合他说话儿。因见他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才知他爹娘是贵州仲苗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得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这里才养得他。他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顽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他说话儿甜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他十分亲近。这且不提。 他姊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合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呵,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懒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合我又都爱斗个牌儿,得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羸我们亲家太太俩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俩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喜欢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活计啊,姐姐也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且住!说书的,这回书一开场你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说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啊? 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合张金凤姊妹初聚,这一边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问;那一边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合琐屑笔墨,作这等一篇没气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淹才尽”起来了?列公,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善观云者也。金、玉姊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甚么原故呢?那燕北闲人早轻轻儿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尽够着了,不必是这等呆写。至于这回书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听到下回,才知这话不谬。苟谓不然,那燕北闲人虽闲,也断不肯浪费这等拖泥带水的闲笔闲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这正是: 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毕竟那金、玉姊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姊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姊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姊妹两个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首种梧桐的七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姊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发上来。将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 见戴嬷嬷在那里汕哆嗼壶,便叫道:“嬷嬷,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汉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利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个‘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哇?取去罢哟!”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来沍好了,才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拦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阿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递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也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他姊妹两个酒。二个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坐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着他姊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又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恰,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你把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敷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于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他拿来,大家击鼓传花何如?”他两个分明晓得把他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锤的,没听见拿着锤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急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 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他在坐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听他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从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 “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赞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 公子顺着领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合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的像你那们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仄,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说道: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撤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丑!丑!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犯的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调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 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起,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着姐姐,姐姐要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听之’罢啰。”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坐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清问,这话却也不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我合你细讲。你方才合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他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容易给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合妹妹两个虽到不去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要知‘天道岂全,人情岂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你怎生想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樽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头道:“不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姑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一个妇女,可立得起甚么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支持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支持,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眼下且无子女用我两个教养。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姊妹倒添了桩心事。” 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二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才得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不用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坐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以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插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超法,我两个怎生帮助得你来?” 公了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两个有甚么石破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授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着钱粮米儿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当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儿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若不早为筹画,到了那展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波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米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的深,说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这家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掏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荡,也只不过聆略些冲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教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 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关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往回来变,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顾闲谈,打断了人家小夫妻三个的话柄。再说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的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自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甚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畏;况且人家的话正正堂堂,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起功来了。” 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懒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来,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他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起功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祕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成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愁到不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园、肉屏风也不是甚么难事。算起来,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愁深似海’!不但我们这两个‘凤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 “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止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姊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头儿向何小姐:“听得进去便怎么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动的?他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酬亲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画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姊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姊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甚么法儿呢?左是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 列公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码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丫鬟仆妇,被人家排大侄儿[排大侄儿:意指没头没脑地数说。排,排揎,训斥。大侄儿,指晚辈。]似的这等排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囱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 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 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他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说得来的。再就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还用我说甚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还只认作他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着得辞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他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儿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脸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的有理,这一发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的宝贝儿似的,只他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他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猱头狮子不时的吼起来,更不成事。莫如给他个不说长短,不辩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他,不理他,他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他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招儿要合桐卿使,他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开;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万一他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嬷嬷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 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的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领教!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 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喝还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叫:“花铃儿,你把书阁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忙道:“自己屋里说句顽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古都都一饮而尽,向他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他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个杯,说道:“酒是喝了,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祕堂,大约不难书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酒杯来,唰,往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 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戆老翁醉索鱼鳞瓦 这回书一开场,是位听书的都要听听接住酒杯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甚么人?列公且慢。方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时候,旁边还坐着活跳跳的一个何玉凤、一个张金凤呢。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要坐在那里一声儿不言语,只瞧热闹儿,那就不是情理了。让说书的把这话补出来,再讲那个人是谁不迟。 却说他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起那酒杯来向门外便摔,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 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步抢上台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说道:“阿弥陀佛!够了我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张姑娘也道:“真亏了你,怎么来的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道个乏罢!” 且住,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他姊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积伶差使,不足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过意不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他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佛来?有此时吓得这等慌张的,方才好好儿的哄着人家饮酒取乐岂不是好?这话不然,这个礼要分两面讲。方才他两个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劝勉,是夫妻尔汝相规的势分,也因公子风流过甚,他两个期望过深,才用了个“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把他归入正路,却断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这里了,假如方才那个玛瑙杯竟摔在台阶儿上,锵琅琅一声,粉碎星飞,无论毁坏了这桩东西未免暴殄天物,这席酒正是他三个新婚燕尔、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团聚的第一次欢场,忽然弄出这等一个破败决裂的兆头来,已经大是没趣了。再加公子未曾摔那东西先赌着中举、中进士的这口气,说了那等一个不祥之誓,请问,发甲发科这件事可是先赌下誓后作得来的?万一事到临期有个文齐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这桩事来,公子何以自处?他两个又何以处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无措。无如公子的话已是说出口来了,杯已是飞出门儿去了,这个当儿,忽然梦想不到来了这么个人,双手给抱住了。扣儿算解了,场儿算圆了,一欣一感,在个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声佛来的吗?这正是他夫妻痛痒相关的性分。 说便这等说,这个人到底是个谁呢?是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嬷嬷的女儿,华嬷嬷的儿媳,又派在这屋里当差,算一个外手里的内造人儿。今日爷、奶奶家庭小宴,他早就该在此伺候,怎的此时倒从外来呢?只因这天正是他家接续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婆媳两个告假在家待客。华嬷嬷又请了两个亲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饭,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顶牛儿。晌午无事,华嬷嬷惦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儿,便叫他进来看看。燕北闲人借此便请他作了个“无巧不成书”。 原来那随缘儿媳妇虽是自幼儿给何小姐作丫鬟,他却是个旗装。旗装打扮的妇女走道儿,却合那汉装的探雁脖儿、摆柳腰儿、低眼皮儿、瞅脚尖儿走的走法不同,走起来大半是扬着个脸儿、拔着个胸脯儿、挺着个腰板儿走。况且他那时候正怀着三个来月的胎,渐渐儿的显了怀了。更兼他身子轻俏,手脚灵便,听得婆婆说了,答应一声,便兴兴头头把个肚子腆得高高儿的,两只三寸半的木头底儿咭噔咯噔走了个飞快。从外头进了二门,便绕着游廊往这院里来。将进院门,听见大爷说话的声气像是生气的样子,赶紧走到当院里,对着屋门往里一看,果见公子一脸怒容。他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他怀里飞了来了。他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捂,却是怕碰了他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手一捂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捂住了。 捂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他笋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他飞过一觞来,叫他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他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他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盅啊?”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的笑将起来。 却说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他姊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以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脸上转不开,才赌气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见随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他姊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开罢。”因合他姊妹说道:“你们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也喝了,只差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也不过申明前令,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姊妹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伺候晚饭。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他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 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看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俩外外姐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人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也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 只见他姊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子便凑到一处坐下。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来着,手上拉了个大口子,龇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拉的重吗?”他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长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嬷嬷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搭来,把那个药匣子拿出来。”一时搭来,拿钥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来,倒了些红面子药,交给戴嬷嬷道:“给他撒在伤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 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合张姑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 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他又从一个匣子里找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钝钢打就的,就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那箭的用法。原来那袖箭一筒可装五枝,先搬好机子,下上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远,合我那把刀、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他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头,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到东间去。 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绝处逢生,因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旧事,一时三个人倒像是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况味。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 自来“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嬷嬷过来说道:“不早了,交了二更这半天了。 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来着。要不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道:“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嬷嬷看了看他姊妹两个,也像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他姊妹两个都有些流连长夜,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情相照,患难相扶,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姊妹。 何玉凤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他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在那边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兰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举案已经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里同一过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序”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 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呢,却不早了,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惝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像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像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到是:“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等一句话,此时再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 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过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弯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的住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绵袄改被窝——两头儿苫不过来”了。因此上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豆儿。三下里一撑,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一为难,给搁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下,长篇大论,整夜价攀谈起来了。 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琐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著书的既不曾秉笔直书,我说书的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安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当晚无话。却说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片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说:“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过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也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不提。 却说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边房里,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嬷嬷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惯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完了事,只听得院子里吧喳一声,像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像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像特特的扔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槅扇后面,静静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晃,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的气味有些钻鼻刺脑。 请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顽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说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儿边,摸着昨日那个药匣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东西?原来是块“龙亶石”。怎的叫作“龙亶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亶”,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 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了。 话休烦琐。却说何小姐含了那块龙亶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叫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弹弓虽在手下,却又一时寻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槅扇边看着。 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槅扇上水湿了一大片,他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槅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横闩搭住,又把绳子的那头儿拴在窗棂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 何小姐看了,暗说:“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说着,果听得槅扇外边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他便顺着槅扇里边也慢慢的溜到西边儿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影向来。望了半日,只想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顺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掐着两三片瓦,在那里了望;靠东墙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随又想道:“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 说着,又见靠东槅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住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入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听了听,安公子合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南床上的华嬷嬷合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熏香气息,酣睡沉沉。他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怎的熏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忙的他把个绳头儿不曾拴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 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认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雅雀无声,只道又睡着了。他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的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贴着西边第二扇槅扇蹲着,看他怎的般鼓捣。 却说那贼转过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飘飘的脱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莫不是方才我匆忙里不曾把那闩褪得下来?”重新探进手来摸。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怄上他点气儿来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双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可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棂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 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槅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一扐,往后一别,一只胳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子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来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着腰儿就往这边来。 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 想罢,他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了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那三个开门呢。他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听喀吧一声,哧,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胯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他咬着牙不敢则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嗳哟”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摔了一地。这边三个贼听得,一齐回头看时,见房上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的顾不及合拴着的这个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 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啥儿响耶?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登下来了哇?”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着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挣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掀起来搀着,要想逃避。不想那个的腿已经木的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两个还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说道:“你扎挣些,溜到背静地方躲一躲要紧!” 这一阵嘁喳,早被何小姐听见,隔窗大声的说道:“糊涂东西,他腿上着着一枝梅针药箭呢!你叫他怎么个扎挣法?” 一句话,吓得那两个顾不及那个带伤的,没命的奔了墙边立的那扇门去,慌张张爬到墙上,踹的那瓦一片山响。才上房,后脚一带,又把一溜檐瓦带下来,唏溜哗啦闹了半院子,闹的大不成个“梁上君子”的局面。两个上了房,又怕自己再着上一箭,爬过房脊去,才纵身望下要跳,早见一个灯亮儿一闪,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开了门,提了个百步灯出来。才绕到后边,听得房上瓦响,他把灯光儿一转,见两个人爬过房来,他就嚷起来。把屎也吓回去了。这一嚷,早惊动了外边的人。房上那两个贼见不是路,重新又爬过房脊来,下了房,发脚往游郎门外就跑。第一个先跑出来,便藏在上房东钻山门儿里。及至第二个跑出来,二门上早灯笼火把进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拿钩杆子、抬水的杠子围上来。这贼解下腰里的钢鞭才要动手,不防身后一钩杆子,早被人胡掳住了,按存那里捆了起来。 这个当儿,张进宝早提着根捧槌般粗细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进来,先说道:“拿只管拿,别伤他!也别只顾上面儿上,背静地方儿要紧!”一句话,那一个藏不住,巴了巴头儿,见一院子的人,他一扎头顺着廊檐就往西跑。谁知东次间有个炉坑,因天凉起来了,趁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烧那地炕,怕圈住炕气,敞着炉坑板儿呢。那贼不知就理,一脚跐空了,咕咚一声,掉下去了。大家挠钩绳索的揪上来,又得了一个。 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惊醒了。安老爷隔窗问道:“这光景是有了贼了。你们只把他惊走了也罢,何必定要拿住他?” 张进宝答道:“回老爷,这贼闹的不像,一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只这院子里已经得着俩了,敢怕还有呢。”安老爷听见不止一个贼,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诧异。只管诧异,却依然守定了那“‘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只问了一声:“可曾伤着人?”绝口不问到“失落东西不曾”这一句,大家回道:“没伤人,俩贼都捆上了。”安老爷便一面起来,下床穿衣。只听张进宝说道:“留俩人这院里招护,咱们分开从东西耳房两路绕到后头去,小心有背旮旯子里窝着的!”当下张老同了晋升、戴勤一班人,带着人去查西路;张进宝便同了华忠、梁材带人进了东游廊门。 他一进门,才要问“惊了爷、奶奶没有?”一句话不曾说完,灯光下只见当院里地下躺着个人,在那里哼哼,又一个正在那里掏槅扇窗户呢。张进宝大喝道:“你这野杂种,好大胆子!见了人竟不跑,还敢在这里掏窗户?”说着,西路去的人也转到这院子来了,绳子也来了。大家一窝蜂上前,有几个早把当地那个捆上,有几个便奔到槅扇边这个来,拉住往台阶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丝毫拉他不动。 张进宝怕惊了爷、奶奶,便叫:“华奶奶,你回爷、奶奶,家人们都在这里呢,不用害怕。”华嬷嬷这个当儿醒虽醒了,只答应不出来。早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们拉不动这个贼!他这只胳膊在横闩上捆着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罢!”闹了半日,众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处,那贼只剩得一条腿在那里跳咯噔儿了。 按下门外的众人不提,话分两头,却说屋里的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才办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他便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嬷嬷丫鬟们叫起来。亏那香点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远,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 他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嬷嬷请公子合张姑娘起来。幸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熏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嬷嬷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说,只吓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登上靴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金定不像刘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么呀?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带得领子,还光着个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嬷嬷丫鬟们一面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 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来开门。才到堂屋里,但见一只漆黑大粗的胳膊掏进窗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的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拴在这里了。 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嗦的鼓捣了半日,边锯带挑,才得割开。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两道口子,抿耳低头也吃绑了。 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向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过来。”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出两个纸包儿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道:“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过了午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这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的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却说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儿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于这一向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平不颇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过去看看。” 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门外一声大叫,说道:“好囚攮的!在那儿呢?让我瞧瞧他几颗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也不曾穿,只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妆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吽吽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别管!你不知道,这东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讲!” 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那里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 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这么冷天,怎么衣裳也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乱乍。安老爷劝道:“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合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透知他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的,便道:“就这样,你我且问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 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掳带拉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合伏着把脸帖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生自己作践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那里去。”邓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运了!”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 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浊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薅恼乡邻,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扰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 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 早把邓九公怄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攥在手里,睁了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的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忙叫道:“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 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那边儿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老。”一句话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嘡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谢柢,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仗偷点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近落了,逃回来了。小的合他说起穷苦难窄,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是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 那贼道:“小的们来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绕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这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月下,看着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着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像一片红光照着。依谢三就要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怜见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旯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合你没甚么岔儿呀!该咱老爷儿们稿一稿咧! 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 登时把个老头子气的紫涨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底下的人,生长在江北准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见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就你们这么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说夹着你娘的脑袋滚的远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塌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好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一个人砸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了这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合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够瞧的了么?”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爷这夕话,才叫做“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的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了个希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 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踹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念“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着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这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合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阿阿!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了,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尚气!” 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故,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就放回来了,还是个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亮盒子摇:意指当面把话讲明]。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满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合他怄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考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通他一指头,伤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 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咧!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怕他这金银你们动不了他的。我先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他,灭了你们那枝熏香的也是他,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们一个胯骨的也是他。他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他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他一伸腰儿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要射你们四个,还敷余着一枝呢。再他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拿出来给你们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把刀呢?”安老爷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 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凉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波!” 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话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卫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着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我卫顾了你们了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卫顾卫顾我。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这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塌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囫囫囵囵的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第三十二回 邓九公关心身后名 褚大娘得意离筵酒 上回书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凤过门,只因这日邓九公帮的那分妆奁过于丰厚,外来的如吹鼓手、厨茶房,以至抬夫、轿夫这些闲杂人等过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是红的绿的,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再添上些枝儿叶儿,就传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着安老爷家办过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结伙而来,想要下手。 不想被这位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好容易遇见了一位宽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爷,不要合小人为难,待要把他们放了,这班人倒也天良发现,知感知愧,忽然不知从那里横撑船儿跑出这么一个邓九公来。大家起先还只认作他也是个事主,及至听他自己道出字号来,才知他是个出来打抱不平儿的,这桩事通共与他无干。又见他那阵吹镑懵诈来的过冲,像是有点儿来头,不敢合他较正。如今闹是闹了个乌烟瘴气,骂是骂了个破米糟糠,也不官罢,也不私休,却叫他们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给一块块整上,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个贼可急了,就乱糟糟望着他道:“老爷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儿。方才听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算撒脸窝心到那头儿了!不怕分几股子的赃,挤住了,都许倒的出来;这摔了个粉碎的瓦可怎么个整法儿呢?真个的,作贼的还会变戏法儿吗?这不是人家本主儿都开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儿,我们小哥儿们就过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处。没别的,祝赞你老寿活八十,好不好?” 这班贼大约也看出老头子是个喜欢上顺的来了,那知恭维人也是世上一桩难事,只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问长短,先向那班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没你娘的兴!你九太爷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寿活八十,那不是活回来了吗?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着你们也整不上这瓦。我给你条明路,这东西砖瓦铺里有卖的,人家本主儿盖房的时候也是拿钱儿买来的,你们摔了人家多少块,就只照样买多少块来,给人家赔上;索性劳你的驾,连灰带麻刀,一就手儿给买了来,再叫上他几个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气早些儿,收拾好了,夜里腾出工夫来,你们好再干你们的正经营生去。讲到买几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价的去这么一大群,匀出你们欢蹦乱跳这俩去买瓦,留下房上滚下来的合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这院子破瓦拣开,院子给人家打扫干净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听了这话,心里先说道:“好,作贼的算叫我们四个出了样子咧!有这么着的,还不及饱饱的作顿打,远远的作荡发干净呢!”待要怎样,又不敢合他怎样,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讨饶。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笔,蘸得饱了,向那四个脸上涂抹了一阵。内中只有霍士道认识几个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他给划拉了些甚么,望了望那三个脸上,原来都写着核桃来大小“笨贼”两个字,好像挂了一面不误主顾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两只手都倒剪着。 正在着急,见他搁下笔,便合方才要把他们送官的那老头子说:“张伙计,你拨两个硬挣些的人,给我带上他俩,就这么个模样儿买瓦去。手里可带住他拉腿的那把绳,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个闹累赘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头再去!”那两个贼听了这话,只急得嘴里把“老爷子”叫得如流水,说:“情愿照数赔瓦,只求免得这场出丑!”怎奈他不来理论这话,倒瞪着两只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向那班贼交代道:“这话你们可得听明白了,人家本主儿算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这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不服,过了事儿,只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儿找我,我那里是个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爷看他闹了这半日,早觉得“君子不为已甚”,这事尽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场中,迎头一劝,管取越劝越硬。倒从旁赞道:“九哥,你这办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们也闹了半夜了,也让他们歇歇,吃些东西,再理会这事不迟。”因合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且把他们带到外头听着去。”张进宝会意,便带着众家人,七手八脚,一个个拉住一把绳子,轰猪一般的带出二门去了不提。 他这里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还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字号,他会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够了!咱们到那院里坐去,好让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边让。那边上房里早已预备下点心,无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众女眷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邓九公这里便合安老爷坐下,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爷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闲话来岔他,因说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睡下了呢?”邓九公道:“老弟,告诉不得你!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只差了没把我的肠子给怄断了,肺给气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烦,还加着越想越糊涂,没法儿,回来闷了会子,倒头就睡了。”安老爷道:“这话怎讲?我只说你城外听这几天戏,一定听得大乐。我正想问问老哥哥,也要听个热闹儿,怎么倒如此说?”他连连的摆手,说道:“再休提起!我这肚子闷气,正因听戏而起。我说话再不会藏性,我平日见老弟你那不爱听戏,等闲连个戏馆子也不肯下,我只说你过于呆气,谁知敢则这桩事真气得坏人!” 安老爷道:“想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道:“倒不在这上头。愚兄听戏,也就只瞧热闹儿。那戏儿一出是怎么件事,或者还许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窍儿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讲那排场、行头、把子,可都比外省强,便是不好,大不过是个顽意儿,也没甚么可气的。我是被一起子听戏的爷们把我气着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进去,里头是腌里巴臜的两间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 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故,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出去站站儿罢。’抬头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紧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俩小孙子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可就要听戏去了。”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 “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着那胖子坐下。俩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 “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子串座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妈的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子呢!我这才知道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这史虾米是谁。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 邓九公道:“你打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的顽笑成一团儿。看那光景,虽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却都像个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乱吵吵了一阵,你叫谁我叫谁,柜上借了枝笔,他自己花了倒有十来张手纸开条子,可怜我见他那几个跟班儿的,跑了倒有五七荡,一个儿也没叫了来。落后从下场门儿里钻出个歪不楞的大脑袋小旦来,一手纯泥的猴儿指甲,到那间楼上来,望着他四个,不是勾头儿,不像哈腰儿,横竖离算请安远着呢,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子身旁坐下。这一坐下,可就五个人顽笑起来了。那个瘦子叫了那小旦一声‘梆子头’,他就侉一声爪一声的道:‘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那么个肉眼凡胎溜尖的条嗓子的,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他把那个的帽子往前一推,脑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说这个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窝心脚,那知这群爷们被他这一打这一骂,这才乐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们倒底是谁给谁钱来了!” 安老爷道:“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何至说得如此!”邓九公急了,说:“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时说着还在这里冒火。你再听罢,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儿俩都戴着困秋儿,穿着马褂儿,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是甚么人来。那三个不大的岁数儿,都是白毡帽,绿云子挖镶的抓地虎儿的靴子,半截儿皮袄掩着怀,搭包倒系在里头。不但打扮得一样,连长相儿也一样,那光景像是亲弟兄。这班人倒不顽笑,只见他把那两个戴困秋的让在正面,他三个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讲交情,交了个亲热。我一看,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么坐的到一处呢? 不空和尚这东西他也知道,他说:‘那两个戴困秋的里头,岁数大些那个,赤红脸,姓虞,叫虞太白;那一个鼻子上红暗暗的要长杨梅疮的,姓鹿,名字叫鹿亚元;连上方才唱《摔琴》的那个,此外还有一个,算四大名班里的四个二簧硬脚儿。’我才知道他两个也是戏子。我问他:‘既唱戏,怎的又合那三个小车豁子儿坐的到一处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头,他又摆了摆手儿,吐了吐舌头,问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说了。老弟,你知道这起子人到底都是谁呀?” 安老爷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大字。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这等气不过,何不那日就回来,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搁一天呢?”邓九公道:“何尝不要回来?也是不空和尚闹的,他说明日有好戏。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对我的劲儿。我第一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那面金牌,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黄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宽宏大量,说的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安老爷便道:“我的哥!那是戏!”他道:“老弟,这戏可是咱们大清国的实在事儿呀!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飞镖黄三太,我都赶上见过的。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 安老爷笑道:“然则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说的?”邓九公绰着胡子瞪着眼睛说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难道像施公那样的人,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爷道:“既如此说,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这等四个毛贼踹碎了我几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赔定了瓦了,这是怎么个讲究呢?”邓九公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绕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其实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就把他放了罢。” 安老爷这才叫进张进宝来,放那班人。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后来三个改过,作了好人,趁个小买卖儿;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贼不曾得手,两个打起来,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到底告到当官,问了罪,刺配到远州恶郡去了。那安老爷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也就有些倦游,便择定日子要趁着天气回山东去。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给他料理行装。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时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况且他又是个便家,转觉馈出无辞,义有未当。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细糕点路菜之类,备办了些。又见天气冷了,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都备得齐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他那个孩子的东西,又有给他那位姨奶奶带去的人事。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安太太便在西间合褚大娘子话别,就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个媳妇也叫入坐。老头儿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这双佳妇,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叹,便在坐上擎着杯酒,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荡临走就合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出京,大约往后没再来的日子了。’谁想说不来说不来,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荡。这一荡,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这都是小事;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又合老弟你多结了一重缘法,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如今我们爷儿们在这里糟扰了这一程子,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费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闹那些虚客套了,照单全收不算外,我竟还有个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东西,还有托付你的一桩事。” 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极了。但是我办得来的、弄得来的,必能报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说道:“这话不用我托你,大约你也一定办得到,除了你,大约别人也未必弄得来。只是话到礼到,我得说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闰年闰月,冒冒的九十岁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见。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白出身,俩肩膀扛张嘴,仗老天的可怜,众亲友们的台爱,弄得家成业就,名利双收,我还那些儿不足? 只是一会儿价回过头来往后看看,拿我这么一个人,竟缺少条坟前拜孝的根,我这心里可有点子怪不平的。” 说到这里,安老爷便说道:“九哥,你这话我不以为然。《洪范》五福,只讲得个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不曾讲到儿子合作官两桩事上。可见人生有子无子,作官或达或穷,这是造化积有余补不足的一点微权,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说话。再我还有句话,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这老精神儿,只怕还赶得上见个侄儿也不可知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晔拳——新样儿的,没了对儿’咧!”张老也说了一句道:“合该命里有儿,那可也是保不齐的。”不想座中坐着个褚一官,正是个六枝子,说落了典了。他听了,只抿着嘴低着头喝酒,又不好搭岔儿。 这席上在这里高谈阔论,安太太那席上却都在那里静听。 听到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这话我就有点子不服。我也是个没儿子的,难道我这个干女儿合你们这个大姑奶奶,还抵不得人家的儿子吗?”安太太也道:“这话正是。”邓九公那边早接口高声叫道:“好话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为这话要说。”因向安老爷说道:“不但我这女儿,就是女婿,也抵得一个儿子。第一,心地儿使得,本领也不弱,只不过老实些儿,没甚么大嘴末子。为甚么从前我在道上的时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业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镖的这一行虽说仗艺业吃饭,是桩合小人作对头的勾当,不是条平稳路。老弟,你只看饶是愚兄这么个老坯儿,还吃海马周三那一合儿!所以我想着将来另给他找条道儿,图个前程。论愚兄的家计,不是给他捐不起个白顶子蓝顶子,那花钱买来的官儿到底铜臭气,不能长久。以后他离了我了,设或遇见有个边疆上的机会,可得求下二叔想个方法儿,叫他一刀一枪的巴结个出身,一样的合贼打交道,可就比保镖硬气多了。这是一。”安老爷道:“这话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岁以后,果然我作个后死者,这事还怕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只要有机会,也不必专在你老人家二百岁后。交给我罢。请问要的那宗东西是甚么呢?” 邓九公道:“这宗东西比这个又关乎要紧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说过的吗?我自从十八岁因一口气上离了淮安本家,搬到山东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儿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产地土都在这边儿,连坟地我都立在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请过来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庆八十的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头儿的房子也置下了,内囊儿的东西呢,你侄女是给我预备妥当了。甚么时候说声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乐去了!我就只短这么一件东西,这些年总没张罗下。愚兄还带管是个怯壳儿,还不知这东西我使的着使不着,得先讨老弟你个教。” 安老爷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那老头儿听了,把头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东西作甚么呀?我听见说,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还得万岁爷赏才使得着呢,慢讲我这分儿使不着,就让越着礼使了去,也得活着对的起阎王爷,死了他好敬咱们,叫咱们好处托生啊!不然的时候,凭你就顶上个如来佛去,也是瞎闹哇!陀罗被就中用了?”安老爷暗暗的诧异道:“不想这老儿不读诗书,见理竟能如此明决!”因说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说了罢。” 只见他未曾开口,脸上也带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我见他们那些有听头儿的人,过去之后,他的子孙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么。是说些事也不过是个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们文墨人儿嘴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甚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还带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的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笔的利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得是好话,暗里魂消骂苦了他,他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这学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的当,他再指东杀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个学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书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古文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这么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我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你这篇文章镌在前面儿,那背面儿上可就镌上众朋友好看我的‘名镇江湖’那四个大字。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着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邓九公这等一个粗豪老头儿,忽然满口大段的谈起文来,并且门外汉讲行家话,还被他讲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动了个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细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这句话,不是句平静话。名者,实之归也。只看从开天画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这几桩实实在在的事,那一桩又不是个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权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权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个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说?殊不知人生在世,万事都许你想个法儿寻些便宜,独到了这“才名”两个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与气不可以假人”。然则天心岂不薄于实而转厚于虚,不仁于人而转人于物呢?不然。这大约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载得起载不起。古今来一班伟人又何尝不才名两赋?到了载不起,纵使才大如海,也会令名不终;否则浪得虚名,毕竟才无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败名隳的都有。 只这邓九公,充其量不过一个高阳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还许他遇着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传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恶恶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难解纷,急人之急,便是种福的根本。种了这段福,就许造这条命,“才不才”这个名字儿,天已经许他想得到手了,何况这老头儿还不是个“不才”之辈呢!话虽如此说,又何以见得他名传不朽呢?且莫讲别的,只这位燕北闲人一时闲得没事干,偶然把他采入《儿女英雄传》中,已经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却说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兴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镌在碑上却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这篇文章里,一并镌在碑阴上。”安老爷才说到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给我的大笔倒要弄到后面去,那正面可还配用甚么呀?” 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从头到底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听完这句话,乐得把那大把掌一抡,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说道:“着,着,着,着,着,是这么着!这话我心里可有,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真小不起你们这文字班儿的就结了!”说着,一叠连声儿的叫:“快取热酒来!换大杯来!”公子连忙站起,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双手端起来,咕嘟嘟一气饮尽,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说道:“老弟呀!我邓振彪这就足咧!”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一个个都替他高兴。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勉强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这叫作‘清晨吃晌饭——早呢’!”他只管满脸笑容嘴里这样说,却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邓九公这边说道:“姑奶奶,这话你不懂,你过来,我说给你。”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 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坐,连褚一官也站起来。张老才要谦让,被邓九公一把按住,说道:“张老大,你别动。”因合他女儿、女婿说道:“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说不到这里,是这交情,不是你二叔这个人,也说不到这里。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第一件兴头事。方才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没别的,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给你二叔磕个头,算替我谢谢他。”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爷离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说道:“这礼从何来?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头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坐去。”这个当儿,金、玉姊妹早已陪着过来,就便把他让了过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将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 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褚大娘子站起来道:“我给你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里只合你老人家怪亲香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层续嬷嬷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合二叔交到这个分儿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欢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合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的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他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坐,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声‘好孩子’,想要认他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他合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因说道:“亲家妈,怎么样罢?”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那是他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耶!多个人儿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这更有趣儿了。”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给干爹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我这才气平些儿!”因又合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再不想一句话合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了!”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家儿,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合他女婿说道:“还有舅母合亲家妈得认亲呢,劳动你再磕俩罢!”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说得:“姑奶奶这个闹法儿!”连忙摸着头把儿还了个礼。张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说道:“这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咧,算一家子咧!”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 只这一阵乱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的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他便笑道:“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说道,又是一盅。他姊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了一个大杯来,他道:“这一大下子可不是顽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登时吃得他杏眼微饧,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了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只他四个这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 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一宿晚景提过。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驮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说到这里,早已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 幸而安老爷是个阔达人,说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信不及了。”安老爷道:“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老弟,你这话当真?”安老爷道:“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天说道:“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义门外三藐庵备下茶点,便也合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合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 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我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合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书里按下邓九公这边不提。却说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踩的是砖地,嘴里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那燕北闲人又给他凑了两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得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京东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一个本家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京东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账,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是乖觉。詹典在京东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合张老置几亩地伙种。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姊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姊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姊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姊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彆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像我这个样儿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着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他便搭讪着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公做年下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他姊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长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不则?”他道:“奴才不进去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他说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伺候。金、玉姊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 太太见了他俩个,便问:“玉格竟在家里作甚么呢?”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呢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个人扎在那里作甚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往下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荡,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荡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得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合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吗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甚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席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儿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着陪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没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甚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着常来伺候伺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问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甚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因缘,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么要使换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的媳妇们像俩傻子,又像俩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甚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心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慌着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列公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他的面赞他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慌的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这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老夫妻之间太太也合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俩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哟,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何尝不是被他姊妹两个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然虽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么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的会有恁般的儿子?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出来滚热的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心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 老爷一见,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得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敛敛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事不孰,纵然文章作的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他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科闱墨,简炼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过。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孟》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 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心里倒不甚许可了。他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的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的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的过来念不过来,累的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合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头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合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余,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还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正是我的尺有所短,这些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这番道理。为今之计,必须及早把我家这些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你我消闲,儿媳辈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 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去了,一时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的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 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之外,还有甚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这个局面可就不像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秤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惟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起难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也虑了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合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书,没的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前日说闲话儿,俩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儿。左右闲着没事,老爷为甚么不叫他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他们说的有甚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他们驳正驳正,我觉着那倒是个正经主意。”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他们都坐下,慢慢的讲。”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鬟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这个礼节,我说书的先以为然。何也呢?往往见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 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燕北闲人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坐,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住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止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到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须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 安老爷见问,先“阿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项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叶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合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作尾塘,从那里起,直到东边亢家村我那座青栊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掉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 何小姐道:“只不知这老圈地,我家可有个甚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说:“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种这块地的多少上计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着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失迷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合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 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合外省不同;止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粱粒儿算庄稼,高粱苗儿就是笤帚,高粱秆儿就是秫秸,剥下皮儿来就织席作囤,剥下秸档儿来就插灯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扔。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止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他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甚么说他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合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闲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 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有些庄头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大爷给玉凤姑娘帮箱的那分东西呢。” 老爷道:“喂,那原是他师傅因他娘家没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他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起来?”公子又回道:“他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合父母讨,他自己还用添补些甚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栋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妇儿的东西,怎吗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先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那是他的,连他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那又是他的?何况此举本是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他们禀白,才合着倡随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别怄我!你只合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得说了没三句话又背上这么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之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长久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惟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个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 公子道:“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安老爷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来吗?”公子道:“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合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丝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的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核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作《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无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而光”起来,一时极力要斡旋这句话,便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这两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法。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两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合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的那个‘时’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的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贤乔梓又讲起书来了,便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闹到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位老爷怄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了一顿儿,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 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此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俩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甚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 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他两个办起来,才是个累矩之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哟,我是犹疑这俩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哟!” 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熟能为之大?’不必犹疑。” 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赡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养着个好子孙,又虑他虽有养志的孝心,我却无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他支应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他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他们出个主意儿,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教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见老爷说的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既这样说,好极了。”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我再没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这话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嬷嬷张罗他姐妹过冬的里衣儿,他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他乐得借他醒醒脾儿,解解闷儿,便合他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饭的意思。作了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到“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可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一面说着,进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坐,便把合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妞妞屋里去。”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爷理他呢,他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 安老爷道:“阿,你姑嫂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舅太太道:“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像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倒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从来“入行三日无劣把”,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合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说的咧!”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他说道:“这可成了人家说的甚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安老爷只说得个:“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姊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作书的燕北闲人写到这里逗不上这个卯笋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们商量去,这事竟靠媳妇们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合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了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吗?要说竟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至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不可过泥古。你两个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上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那晋太于申生原是处在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合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甚么为难的不成?” 他姊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他姊妹道:“这个话,你们姐儿俩竟会明白了?难道这个甚么‘左传’‘右传’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他姊妹道:“书上的话却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俩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赢定了!”大家听了这话,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个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这话怎的个讲法?” 舅太太道:“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臭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直说出来,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亚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下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将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又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埋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他道:‘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十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恼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儿里种着棵枇杷树,枇杷树的叶子像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他那个挂角将,到底对挪了一步棋,怎得会就输?你明白了没有?’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俩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这要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 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疼,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助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个小哈巴狗儿正在脚踏底下爬着,一脚正踹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蹱蹱成一团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么,他只望着发怔,及至听见那个狗蹱蹱,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他揉爪子,张太太才问道:“咱儿咧?不是转了腰子咧?”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合何小姐说话,见他把只手拄着肋叉窝,便问:“姐姐,不是岔了气了?”忽然听他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有会转了腰子的?”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还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的这么着!”张太太道:“他铁是又笑我呢?”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握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甚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旁坐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一位大大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小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合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丫头们听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轰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轰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话休絮烦。却说安公子自此一意温习旧业。金、玉姊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个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档。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凡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世故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他姊妹见人安插妥了,便把东院倒座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两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他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过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过众人,到这日止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承了你两位大奶奶。”随又向金、玉姊妹说:“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交给媳妇们俩小孩子带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头里好。”说着,一扭脸,便望着众人说道:“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 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声:“嗻!”何小姐便吩咐道:“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就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嬷嬷爹,一个是我的嬷嬷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典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散话我都不合你们絮叨。如今得先把这桩事的从那里下手,从那里收功,说给你们。 “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了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明白了他们,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许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承管的庄头,眼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一是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自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头里,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嚼牙的,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只管带来见我。 “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谜的也失谜不了了,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个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打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地,怎的个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的一样,替老家儿省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众人齐声答应,都说:“奴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