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别说了。”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架场从椅子上站起,指着我对她说,“他叫飞龙,是我的朋友,是个画画的人。” “请多关照。我是道泽。” 她露着爽朗的笑脸,朝我鞠了一躬。我不知所措,勉强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乌黑柔软的头发留到肩头,稍稍泛红的白脸蛋,挺挺的小鼻子,与此相比略略大些的嘴。双眼皮的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您画画,那,是画家喽?”她将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投向还呆立在进门的地方的我,问道。 与年轻的女子——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活泼、聪明类型的女子交谈,我怕之又怕,但此时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没有从她脸上转移,因为她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感觉让人无法忽视,而且,迄今的我实在太少有接近这种魅力的机会。 我一面摸着口袋里的烟,一面答道:“算是画家。” “了不起!没有想到架场先生有个艺术家的朋友。”她调皮地微笑着。 (这声音……) 就在这时,我突然察觉到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希早子的这声音。 (这眼珠……) 与此同时,她那朝向我的两只大眼睛也使我的记忆,而且是较近的记忆产生了确凿的共鸣。 (什么时候?) (——对!是那个时候的……) 那个时候——那是8月中旬的,对,五山【注】的送神火的夜晚。和母亲两人去看大字形簧火的那个时候。撞在我背上,打落了拿在手里的书袋子——她不是那个女子吗? 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只是一次那样照面、交谈的她为什么这样清楚地留在记忆中呢?即使这记忆是对的,她也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喝咖啡还是喝茶?”希早子说着朝设在屋子右边靠这头的盟洗台走去。 “不,这个,别张罗。” “飞龙君,别老站着,随便坐坐呀。”架场边说边在与希早子工作着的座位相隔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道泽,我也喝咖啡。下面,我和他有些私人的话,对不起,你能离开一会儿吗?” “不,架场君。”我慌忙摇了摇手,“没什么,用不着特意叫她出去。”说出这话后,内心非常狼狈。 本来是不想让没有任何关系的第三者在场的,说这话想挽留她,或许是因为这时候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5 “噢,是杀人预告——哎,确实是那么回事呀。” 架场边看着被撕成两半的信边说道。希早子在同一地方继续打着字。 “虽然还有拿着它去报警这办法,但即使这样,警察也不能来护卫你吧。听说骚扰信这玩艺儿,还很多呢。”他好像慎重地挑选着言辞,但与上次说话时相比,到底是紧张了些许,“倒是起初说的堆房的偶人事件,要是报警的话,也许先说那件事为好。” “为什么?” “因为嘛,如果真的有人潜入你的画室,对偶人干了那种事,那么这是侵犯住宅和损坏器物吧,提出受害报告的话,大概会替你采取相应措施吧。” “那也许是的,可是……” 警察的那种威压的形象我怎么也喜欢不了。不是思想性的问题,而单单是好恶的问题。再说,倘若警察跑到家里来,母亲当然就会知道一连串的事件了。 “不过,”架场一面窥视着犹豫不决的我的脸,一面说道,“在上了锁的堆房中发生那事件,真叫人放心不下呀,看上去很坚固的锁嘛。窗户也像你所说的,又不是那种人能够出入的。那钥匙真的没有被谁偷出去的机会?” “是的。”对这问题我使劲点了点头,“这种事应该是谁都做不到的。” “你妈妈也……?” “啊?’’好像给来了个冷不防似的,我重新看了看架场,“这个么……” 难道他是说母亲也有可能是“犯人”吗? 确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围绕前些时候的事件的一个谜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犯人是怎样潜入正房的呢?——如果她是犯人,那本来就根本不是什么谜了。 可是,这样的事究竟…… “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怀疑你妈妈。”当然察觉到了我的惊惶失措吧,架场用温和的口气说道,“只是呀,就我听到的,这情况太不自然了嘛……一般来说,最可疑的还是管理人夫妇吧,即使有正房的配制的钥匙也毫不奇怪,房间的配置什么的又是一清二楚的。” “关于堆房的钥匙的问题,嗯,”架场喝尽了希早子给他冲的咖啡,“什么都不好说呀。总而言之,那个犯人用某种方法弄到了那把钥匙的副钥匙,好像只能这样设想呀。” 随后他又把目光落在手边的信上—— “这字面——‘回想回想吧’反复了三次吧,上次见面时好像我也问了,有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线索?” 经他一问,我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可以在这里跟他说,最近越来越叫人放心不下的那个“记忆的痛楚”,因为还没有确信那是否真的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再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未必是写信人叫我“回想”的“罪过”…… 但结果还是决定说一说。虽然没有把握是否能表达清楚,但总之设法用语言将自己感觉到的情景如实地告诉了他。 “可不是。哦,是过去的记忆片断。” 他喃喃自语着轻轻地仰靠在椅子上,然后将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一边又开始他那用大拇指敲桌子边缘的习惯,一边说道:“你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我不是说是否是过去的记忆也还没有把握吗?只是觉得可能是那样。”我使劲咬了一下叼在嘴里的烟的过滤嘴,“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是相当过去的事了,从开始懂事起到小学低年级为止的……” “哦,是孩子时候的记忆。”架场紧紧地闭上了小眼睛,“刚才听你说的片断中有个孩子吧,那是你自己吗?” “这个么……觉得是又觉得不是。” “哦。对了,那么,依此来追述一下你作为‘片断’表达的话吧,“首先,‘风’、‘红色的天空’、‘红花’……花很多吧,它们随风飘动的光景。” “那红花我想是石蒜。”我说道。 (——对,那是石蒜……) “石蒜?可不是。这就是说,季节还是秋天喽?一个秋天的、刮着风的日子。天空红红的,那是傍晚吧。要是说开着石蒜的地方,那或是庄稼地,或是墓地,或是河滩。怎么样?” “不知道。可是,觉得和庄稼地、墓地不一样。” “哦。那接着说吧。嗯……‘黑色的两条线’、‘巨大的蛇’……咳!是一句具相当比喻性的或是象征性的话啊!怎么样?能更具体地想起些什么吗?” 我掐灭了烟头,立即又点燃了一支。 (黑色的、两条、线……) (巨大的、蛇……) 对,然后像是什么沉闷的地鸣的声音。轰轰轰轰轰…… (黑色的、两条……) (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 “铁轨。”无意识中嘴唇动着。 “啊?说什么?” 被架场一问,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啊,就是说——刚才我突然想到:‘黑色的两条线’,这不是指铁轨吗?” “铁轨——电车的铁轨呀!可不是——那,所谓‘蛇’呢?哦,是这样啊!”过了一会儿,架场独自点了点头,“怎么样?那所谓‘巨大的蛇’,不是指跑在铁轨上的列车吗?” “啊,……” (列车……) 这样的话,那地鸣一样的声音就是列车驶过来的声音喽? “总觉得像呀。原来是铁轨和列车啊!那么,刚才说的开着石蒜的地方,也许就是沿着那铁轨的原野啦这类地方喽。” “是,是的。”我边点头边追逐着心里唤起的景象。 (犹如巨大的蛇的……) (巨大的蛇的……尸体……一般的……) (尸体?) 假定“蛇”就是列车,说那像“尸体一般”,这是…… (……MAM!) 听到孩子的声音。 (……MA?) (在那里?!) (MAMA ……妈妈……) “是这样!”又无意识中发出了声音。 “什么?”架场问。 “觉得明白了。”我盯着空中的一点,说道,“是列车脱轨了。” “脱轨?” “是的。是在秋天。是的,我喊着母亲……” “等一下。你说列车脱轨,你妈妈怎么了?” “忘记了,全——”我喃喃自语着,目光又回到架场的脸上,“我的生母过去因事故死了,这我跟你说过吧?在我六岁时,那是小学一年级的秋天。那事故是……” “是列车脱轨事故?” “嗯,是的。” (这么说来,那天……)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也是那一天,8月的那个送神火的日子…… 在来梦的一席偶尔读到的报纸。在那里发现了那篇杀孩子的报道,如果没有记错,当时心微微“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来,登在那篇杀人事件报道旁边的,不是前一天在奈良发生的列车事故的报道吗!就是说,或许当时的“震动” 这就是诱因? 但即使如此,为什么那会作为这种——奇妙的“记忆的痛楚”,在心里复活呢?而且,在那里,为什么有我的“罪过”呢? 我心想还有。还有,这不是全部。 其证据是,虽然想不起来,但我在“痛楚”中隐约窥见的风景中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还想向我诉说其他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怅然地抽着烟,边抽又边看了一眼朋友的脸。 “这个,架场君,好像还有……”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架场的眼睛——好像是意识到这鹰色眼珠的颜色的一瞬间,我突然又在感觉到发麻的同时,为一种奇妙的失去平衡的感觉所驱使…… ……红红的天空甲…… ……黑色的两个…… ……长长地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淌…… ……晃动…… ……N… ……KUN! “当!”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声音。 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一看,只见咖啡杯在脚边打得粉碎,好像是我支胳膊肘时从桌子上打落的。 “怎么啦?飞龙君。”架场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没有事吧?” “对、对不起。” “没有事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霍地站起来,跑到了我的身旁,“有没有伤着?” “对不起。”我慌忙拉开椅子,把手伸到散落在地板上的杯子的碎片。 “啊,我会收拾的。”说着,希早子朝蛊洗台旁边的橱柜走去。取出扫帚、簸箕,啪哒啪哒地又冲这边跑来。 “对不起。”我顿时感到两颊热起来。 从我眼前通过的她的头发,微微飘来甜酸的气味——这确实是和那个送神火的夜晚闻到的一样的香味。================================= XX屏息静听。 窗外单调的接连不断发出的微微雨声。黑暗的家中,完全看不出有人还没有睡觉的样子。摄手摄脚地朝目的房间走去。 (先……) 轻轻地打开隔扇。从细缝里窥视室内的情形。朦朦胧胧地浮现在黑暗里的白色的被子。从那里传来的女人匀称的呼吸声。散乱在被炉【注】上的酒壶和酒杯。酒和烟的气味。 (先……) 站在放置在里头墙壁边的煤油炉前。一面注意着不发出声来,一面将手搭到它上面,并且…… 把取出的油箱倾斜过来。流出的液体。把油箱放回到煤油炉内,轻轻地将煤油炉主体放倒在那里。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无需担心醒来。 拿起放在被炉上的打火机,点上火。看着小小的火焰照出在隔扇上的自己的影子,XX不出声地笑了。 (必须先杀母亲!) 6 11月16日,星期一,凌晨3点半左右。 睡梦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起初微乎其微的那声音随着意识从睡眠深处浮上,渐渐变大变强。 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一样的、吼叫一样的、乱蹦乱跳一样的。 (……这是?) 问自己并且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察觉到了异常情况。 (什么?) 在发出声响的同时,有光在摇曳。 应该关了灯的屋子的天花板上、墙壁上,橙黄色的光在晃动,犹如电影放映机在转动的暗室一样的…… 那是从廊檐的玻璃窗户透过窗帘射进来的光。不是路灯,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与此同时,有股刺鼻的臭味。是异臭。蝴焦味。东西在燃烧的…… 我从被窝中跳了起来。 天很冷。几乎无意识之中披上了长袍,旋即朝通向隔壁起居室的隔扇跑去,猛地打开了它。 摇曳的光。渐渐强烈的异臭。隔扇中呼呼地往外冒着不透明的气体。 (着火?!) (着火了!) (妈妈!……) 我用手掌捂住嘴和鼻子,穿过了起居室,一打开通向下一间房间的隔扇,立即“哇!”地大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火焰在那房间的右侧,通向母亲睡着的小房间燃烧着。仿佛是有意识的生物似的红色火舌一面沿着墙壁往上爬,舔着天花板,一面滚滚地吐着黑烟。 “妈妈!” 叫喊的嘴立即吸进了烟,呛得厉害。 在这期间,火焰势头越来越猛,渐渐烧向这边。未曾经历过的可怕的热气朝伫立在那里的我放射而来。 转身一回到起居室,我立即赤着脚从廊檐飞跑到里院。 这时,母亲的卧室——成L字形弯曲的正房的向南突出的部分——已经深陷在肆虐逞凶的火焰中。 落下小雨的深夜的天空。舞蹈的火焰。木头劈劈啪啪地爆裂的声音。卷着旋涡升起的烟。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看到了放在廊檐上的没有下半身的人体模型。被火烤着,不一会儿就豁乎乎地走了样儿…… “妈妈!” 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穿过院子,朝那方向奔去。 在眼前,屋顶的边缘飞溅出红红的火星跌落下来。屋子里的情况因为火舌和浓烟的缘故,已经完全看不清楚。 (不行了。) 我呆呆地后退着,束手无策地伫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啊……) 映出火苗的发呆的眼睛看到卷着旋涡的烟雾裂成两半,而且仿佛看到了在关闭的玻璃窗户的那一头,变成火人狂舞的母亲的影子。这是幻觉吗?难道是幻觉吗? (妈妈……) 不久,传来了人们大声吵嚷的声音、如同摇撼着遭到严重打击的我的神经的尖锐的警笛和钟声。 ------------------------【注】五山:日本佛教临济宗的五大寺院,京都“五山”指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注】被炉:日本的一种取吸工具,在暖炉上配个小方桌,四周圈上被子。坐在桌边的人可将腿捂在被子里取暖。 第六章 十二月 1 母亲死了。 那天晚上的火灾烧毁了正房的2/3以上——从正门到起居室、我的卧室一带——的房屋。 据说是多亏了发觉失火的附近居民及早通知消防队,和从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损失才控制在这个程度。要不然,因为是古老的木造建筑,所以大火恐怕会烧到洋房吧。 可是——母亲沙和子却没有得救。 我被迫去辨认从废墟中挖出的她的尸体。被烧焦得漆黑漆黑、全身因热而弯曲成扁瘪形状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较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来,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做坏了的俗不可耐的艺术品。 结束了葬礼—— 两周多的时间不知不觉从完全灰白一片的我的心间挤了过去。制服、便衣的警察们;照相机的闪光灯;听取情况;新闻记者的采访;还有其后的匆匆忙忙的葬礼…… 听到噩耗,有几个亲戚和朋友赶了过来。说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赶来的净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好像关照过母亲的律师也混杂在里面。 要说被烧了家、看到母亲尸体后的我,仿佛被那夜的火舌舔遍了心似的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用说考虑火灾的原因,甚至不能接受母亲的死这一现实,并向她敬献一份悲伤,也当然没有余力对跑来的人们表示感谢或是过意不去。我仿佛是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在疑似梦境下,用发呆的目光眺望着本该自己是丧主的葬礼的风景。 失去房间的我暂且将起居的场所移到了洋房的空屋子——二楼的[2-B]。也好像记得谁跟我提起过重建烧毁的正房的事,但我现在怎么也不能积极地考虑这种事情。 火灾出乎意料地简单地作为“事故”处理了。 作了现场查证,结果认为着火场所是母亲睡着的铺着席子的房间,而且放在那里的煤油炉倒着,由此猜测原因是烟火或是别的溅到了煤油上而引发的。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听说这一观点因为她没有强烈的自杀动机而被否定了。 每天来家里的刑警们到了12月也不见了影子,家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我几乎整日躲在没有被烧到的堆房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和洗衣服等都一任水尻夫人照料。确实母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而后—— 如今,为养育我28年的一个女人的死而感到悲伤的心情、好不容易在我心田一角复苏并且膨胀起来,我在某种程度上冷静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事件,开始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她是被害的。 她怕冷,晚上必定用煤油炉将房间充分烘暖以后再休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因为有我的这种证词,所以警方将失火的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而处理了这一事件。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她自己弄倒炉子闹起了火灾。当然谁都有不慎,无论多么慎重地行动,发生事故的时候还是要发生,但…… 我这样考虑的理由大的说来有两点: 一是母亲性格的问题: 虽然她的性格在各种地方有意外和散漫的一面,但关于火的使用是非常谨慎的。从她口里曾经听到过:因为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我不大相信她会在自己的房间失火。 另一是起火的时间问题: 起火时刻推定为凌晨3点左右,但母亲平时的就寝时间大致是在12点至1点这一时间段里。如果火灾的原因是喝醉了酒的她疏忽大意,那么凌晨3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比如说,她点着炉子睡着了,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或者是没有察觉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到了铺席和被子上而躺着抽烟什么的。然,不能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吧,但我总感到对这种解释有些想不通。 如果那火灾不是“事故”,那是什么呢? 其次能考虑的,大概是警方的见解之一——母亲是“自杀”的这一观点吧。她以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的自杀。自己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上火烧死了……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她是不会丢下我而自杀——而且是采用点火烧家这一方法。 那夜如果我更迟些发觉异常而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一些,也许我也被火焰夺走了性命。她是不会选择那种走错一步就可能把我也牵连上的自杀方法的。她希望亲生儿子的“替身”——我,保全性命,而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她没有要我成家,也没有要我为她生孙子孙女,绝不要我做一个普通的“儿子”。可以这样断言:她只要我在她身边生活,仅此就足矣。而且,能继续看到我,恐怕是她所剩人生的惟一依托,所以——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于是,剩下的可能性不是只有一个吗?——对,她是被杀害的。 那火灾的原因是“放火”——有人在母亲睡着的屋子里放了火。 放火一说一定在警察搜查时也研究了,我想,之所以这观点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查证结果:起火处是屋子里面。但我知道,这不成为决定性的否定材料。 这个秋天以后,我的身边发生的可疑事情和那封寄信人不明的信。 谁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卧室点了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他(她)已经进入了一次应该是严严实实地锁着的正房,进而甚至闯进了应该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堆房里。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第二次“杀偶人”以后,我在正房的正门、后门、正房和洋房的连接部的各扇门上都安装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犯人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也应该是不能轻而易举进入里面的。 但闯入的目的倘是“放火”,情况就自然而然不同了,这是因为,如果反正是打算烧掉房子的,那么即使做的手脚稍粗糙一些,其痕迹也不成问题。只要敲破哪儿的一扇窗子闯进来,这不就完事了? 那么—— 让我们假定那写信的人是“犯人”吧。那么,这究竟意味什么呢? “近日内让你舒坦!”这句话,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是,他点燃的不是我的而是母亲的卧室。他是期待我被卷进火灾烧死呢,还是一开始就把母亲定为谋杀的对象? 思考到这一步,情不自禁从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对“犯人”的愤怒的话,而是憋得发慌的一声叹息…… 无所谓了。我心想。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像的母亲是被谁杀害的,事到如今,这又怎么样呢?即使把这一想法跟警察说了,并且“犯人”被逮了起来,也丝毫改变不了她死了这一事实。 人生下来的瞬间就被宣告了死刑——这是谁的话呢?不知为什么,我无意再去憎恨,或是诅咒,不知为何(为了折磨我?)对命里注定迟早要死的人执行死刑的人。同样,关于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即使他下面要害的目标是我的性命,这也随它去吧…… 至今我还不清楚我有什么样的“罪过”,可是,如果说把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系住的锁链是母亲沙和子的“眼睛”,那么,在她已经死了的今天,在我的内心开始有了一个横竖是输的想法。不怎么觉得被杀害——死有多少可怕。 无所谓了,已经—— 也许是死了母亲对我打击过大,我陷入了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 消沉透顶的心——如果比喻一下的话,是块用没有浓淡的灰色全部涂盖的画布——只是在看到与架场一起来烧香的女子——道泽早希子的一身丧服装束时才闪闪发光。 对此我感到非常奇怪。================================ 深夜的房间。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XX很是满意。原来担心警察会怀疑失火的原因,他们却没有。 必须先杀死母亲,为此那天晚上XX放了火。 当然,那个人也有可能受到连累死掉,但心想,如果是那样,那也行,并没有关系。 (接下来是……) (接下来必须做的是……) XX拿起了笔。 2 12月9日,星期三。这是这个冬天第一次积雪。 现在我使用的绿影庄的[2-B]房间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个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靠大厅的南侧的房间带有面向前院的凉台。 虽是长期无人住的屋子,但一般都留着床、衣橱和书桌等固定的家具。衣物、被子和餐具当然全都因火灾烧光了,但多亏水尻夫妇拼命地替我买全了,在事件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一般能正常生活了。 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沉,各处的关节隐隐作痛。一吸烟,那味道全然不同,只是纸燃烧的气味刺鼻得要命。 早早就睡觉了,心想大概是开始感冒了。早晨一起来,就觉得果然不出我所料,症状恶化了。 察觉外面的情形,是醒来后过了一会儿。我不能从床上(这床安放在南侧的房间)支起倦怠的身子,就那样过了几分钟,这时——从窗外传来了孩子的声音。大概还是学前的孩子吧,尖尖的欢叫声中听到了“雪冲【注】”、“雪冲”这样的发音不清的话。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凉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白光。伸手抹了一下模糊不清的玻璃。 所有人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落了叶子的前院的树木……远的近的,整个世界都被染得一片雪白。从这里看不知积了多少厘米,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片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雪景。 几个小孩在前面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雪中,红的蓝的鲜艳的色彩欢蹦乱跳着。令人目眩的光景。比起雪的白色来,这些孩子们的动作和声音不知为什么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发热的眼皮。 孩子们举起拿着雪团的手,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到处乱跑着。听着这震动冻结的空气的尖锐声音…… ……N! 突然又重叠着传来记忆的声音,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KUN! 在感到目眩的同时,脊梁骨一阵发冷。咽了咽唾液,喉咙直痛。我摇摇晃晃回到了床上,结果这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刚睡着不久就醒来,一醒来就觉着不快,在如此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处在像是烧昏了似的状态,所以没有记清,但那些东西大体上像是对过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思考的忧虑)。 傍晚6点光景,水尻夫人替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喊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假寐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向走廊的门。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担心地问道:“怎么样?有食欲吗?” “啊,今天什么都不……”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哪怕吃一点也好,要不这样对身体有害的。”她立即边这样说着,边迈着小步走进屋里,将端来的盛着食物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药也要按时吃呀,我把它放在这儿。” “唉。” “还有这个,信。在这边的信箱里。”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书信,递给了我。 (信……) ——是普通的标准信封,但看到排列在那上面的写收信人姓名的字体,我想我大概绷紧了脸吧。仿佛蛆虫蠕动一样的不工整的字。 “没有事吗?”抑或把我的反应错认为是生病的缘故,水尻夫人越来越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还是去看一下医生的好。” “不。”我摇了一下沉重的头,“没有事,我想只是感冒罢了。” “真的没有事吗?” “嗯。” “要是想吃什么,请吩咐,半夜里叫醒我都可以。”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信封的邮戳是昨天的,投递局和上次一样,是“左京”,里面的信笺也和上次一样。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的不工整的字。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了那封信。强烈的寒战使身体内部都打颤了好一阵子。 该来的终归要来,这是我的一直的感觉。那场火灾后近一个月,要害我性命的“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倒是让人觉得奇怪。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果然是这样。母亲果然是被杀害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的手颤抖个不停。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为什么?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是说“为了警告我”吗?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他又叫我“回想回想”,是回想我的“罪过”?我的丑恶?那和28年前母亲实和子死去的列车事故有关系的事呢,还是…… 头钻心地疼,吸进去的烟刺激着肿起来的喉咙,我眼里含满泪水,呛得厉害。啊!听到了躲在什么地方的一个人的冷酷的窃笑。 3 架场久茂打来电话是在那天晚上8点左右的事。打到了放在下面大厅里的公用电话,是水尻夫人替我转过来的。 “怎么样?那以后身体还好吗?”他用充满怜悯的声音说道,“本想更早些时候跟你联系的,但又是参加学会会议又是什么的,忙得要命,所以……刚才的大妈是那个管理人的夫人吗?说你因感冒病倒了,没有事吧?我跟她说,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必勉强叫你来听电话。” “啊,没有事。”虽这样回答,但冰冷的大厅的空气真够发烧的身体受的。 “可够你呛的吧?帮不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不,哪里的话……” “你高兴时请再来研究室玩。道泽——上一次的女孩子,她也想见你。我介绍了吧,说你是画家,她可是相当感兴趣呢,好像想问你有关画方面的各种问题。”他以他的方式担心着我吧。他的关心值得感谢,但我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 “想一个人再呆一段时间。”我这样一说,架场停顿了片刻,说道:“说来好像我净说一样的话,你可不要思虑过度呀!整天躲在家里也不好。也许会被你认为我多管闲事……” “我没有那样想——谢谢。” “有为难的事,随时还跟我商量就是了。” 当时真想跟他什么都说了。 关于那火灾和母亲的死我所抱的疑问,以及证实这疑问的方才收到的信…… 这么说来,记得听架场说过,他有个朋友在当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也想过把这里的一切情况跟架场说了,委托那个刑警进行调查。 也许架场也觉得与上次说的事有关,隐隐约约抱有那种疑问,他问了这样一些问题:关于上次的事件有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后有进展吗?等等,但结果我都用暖昧的口气否定了:“并没有什么。” “总而言之,你高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在来梦也行,我去也行。” 对他的这话我也作了暖昧的回答后挂断了电话。“喀嚓”一声放话筒的声音震响了高高的天花板,冷气更强烈地渗入了身子骨里。 我一面用双手把披在睡衣外的长袍的前襟合起来,一面步履躇珊地回到了二楼。 在围着大厅四周的走廊——苔绿色的地毯上一走,地板就和着脚步声吱嘎吱嘎作响。大概是因为老房子的关系吧,怎么走这声音都消不掉。 没有左胳膊的那个人体模型依然站在相同位置上,那个发生火灾的晚上,她一定是从窗户朝里院方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包围正房的火焰。正要经过人体模型面前时,背后发出门打开的声音。 “飞龙,啊,正好!” 叫住我的声音,是住在[2-A]的辻井雪人的声音——是正要去打工吗? “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不知是什么事,但希望他改日说。刚想说“发着烧,所以……”,但在这之前辻井已边毫不客气地靠近我身边,边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想换个房间。在你忙乱的时候打搅你很是对不起,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换到二楼的那边顶头的[2-C]房间,反正是空房吧?” “为什么又要换呢?” 我用微弱的声音一问,辻井立即皱起颧骨凸出的苍白的脸,用愤然的口气答道:“是创作环境的问题呀。说了对不起你,火灾后你搬到那儿的房间以来,就不安宁了。你自己姑且不说,下面的管理人这个那个的上上下下吧,这儿的地板本来就吱吱嘎嘎作响,那个老太呀,吧嗒吧嗒的,没有比这更吵人的了。连一丁点儿体贴都没有。如果你也是艺术家,大概你会理解吧,这种对别人来说满不在乎的声音多么妨害我工作啊!但是,她是为了照料你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叫她不干,所以由我来换房间吧。那个房间离楼梯远些,而且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下面是木津川,所以总不至于会那样吵吧。” 位于洋房北端的房间,木津川伸造住的[1-D]和他上面的[2-C]采用了不规范的房间布局,与公寓的正门不相干,各自另有一个入口,正如辻井所说的,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与建筑物的这边在走廊上设有一扇门,但锁着,平时根本不会被打开。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所以,你准许了,是吧?”辻井像是事情已经谈妥了似的窥视了一下我的脸,“房租相同行吧?房间的打扫什么的我自己干,不必替我操心。” 过于一厢情愿的他的态度有点惹我生气。说工作工作的,对这也发牢骚,对那也发牢骚,可这个夏天以来究竟取得什么成果了吗?但反正是空屋,也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即使是金钱方面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我只是回答他说,随你便吧,具体的事情请你与水尻夫妇商量,便匆匆忙忙回到了屋里。 发热和寒颤到第二天下午稍稍好了一些,但又过了三天身体才恢复。 4 12月13日,星期天。 下午3时许,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到家外面走了走。 从正门沿前院的小路向北,不久道路就沿建筑物转了一个90度的弯,右手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这就是[2-C]房间的入口,好像在这洋房改建成公寓前一直被用做后门。 搬来的当初,水尻老人曾领着我看了看里面。门的那侧就是上二楼的楼梯,记得楼梯旁的一楼的部分放着一个像是用来堵塞通向走廊的门的什么架子——辻井雪人在向我提出搬房间的第三天就赶紧搬了——再稍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扇门。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处。 小路从那里起一下子变窄了,绕向建在正面的堆房,向正房方向延伸过去。我沿着山茶花树篱间的那条荒芜的石子路前进着。 不久来到了废墟。 展现在开阔的视野里,还清清楚楚地留着一个月前肆虐的火焰的爪痕——被烧毁的房屋的残骸;粗略地用桩和绳索围起来的地面上,堆积着烧落下来的屋顶的瓦片;碎了后满地散乱的玻璃;几跟烧剩的柱子;趴在倒塌的墙壁上的水管;院子里被火焰烤焦了树干和叶子的树木目前我无意重建家园,所以撂在那里也没有整修,只是火被扑灭的部分,用胶合板和白铁皮做了一下应急修理。但也许不能老是这样撂在那里不管。 近邻好像已经到水尻夫妻那里来诉苦了,说:倘若孩子进去玩会挺危险的,得赶快想想办法。所以这边一侧的门在关闭了铁栅门以后又上了锁,不能进进出出了。 我一面从惨不忍睹的废墟向那前面荒凉的里院望去,一面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道路穿过树木间,与正门口的踏脚石相接。 发现埋在灰里倒着的钢管弯曲、坐垫烧化露出了弹簧的自行车,我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闪现出连回忆都不想回忆的母亲被烧焦的尸体。 靠近锁着的门,随便下意识地瞧了一下信箱。里面空空如也——写给我的邮件现在都送到绿影庄那边。 ——就在这时。 那东西映入了无意中向下望去的眼角里,从灰色的门柱一旁完全枯黄的杂草中露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信封?) 我弯腰伸出手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个白色的——虽说是白色,但相当脏的信封。恐怕是什么时候从信箱里掉下来的吧。并且就那样埋在草丛间,一直没有被我和母亲察觉。 “飞龙想一先生” 是写给我的信,只是收信人地址是先前静冈市的地址,让人用红色圆珠笔划掉了,旁边重新写着这个家的地址。好像是邮局将送到静冈去的这封信替我转送来了。看上去这信封在杂草中让风吹雨打了相当长时间,满是污泥,信封正面的墨水字被水泅得很厉害了。 一看写在白色信封背面的寄信人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上面写着:“大分县0市……门牌5号”。名字因墨水泅得厉害,看不清楚了。 (岛田……) 令人怀念的名字,虽然是因出院、搬家、与架场重逢以及母亲的死等各种各样的事忙得几乎不曾想起的名字…… 当场拆开了信封。幸好里面信笺上的字没怎么弄脏。 飞龙想一先生: (前略。) 听说你安然无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本想跑去祝贺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还不能如愿。姑且用书信问候,敬请原谅。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经38岁了。认识你是我22岁的时候,所以将近16年了,用一种陈腐的说法,真是光阴似箭呀! 至今尚无计划结婚,也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寺庙的,但我父亲还健旺着呢,真是不好办。说这话会遭报应吧? 我呀,依然是到处奔走,好管闲事,常招世人嫌弃。要说是任凭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听,但总而言之,自幼就有的爱跟着起哄的本性真是难移呀。哎,自以为上了年纪多少能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发生在丹后半岛的叫Tx x的村落边上的“迷宫馆”里的一起凶杀案,媒体也好像炒作得比较厉害,所以说不定你已经从什么报道上知道了吧。 说来不吉利,最近两三年我所到之处都碰上这种事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缠住了似的……不,不对。我甚至半认真地想: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医院探望你时,跟你说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事;他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建筑物的事;还有在那些馆里发生的几起案件…… 当时刚参与“水车馆”事件后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当兴奋,也许不合时宜地说过了头。一来住院期间连读书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无聊;二来你说你知道那个藤沼一成和藤沼纪一的名字,所以不由得关于中村青司这个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兴趣吧,大概是同为艺术家,或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过,你还会画画吧? 请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画出好作品来。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你画的画。关于美术,我几乎是门外汉,但我认为你的画确实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例如好像与“水车馆”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画家的幻想画有共同之处的一种妖艳的魅力。 连篇累犊地写了这些无聊的事。我想迟早会有机会去你那里的。 如有事请跟我联系,用不着客气,我会高兴地参与商量的。 再见。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岛田洁 1987年6月30日 5 傍晚,我朝来梦走去。 路旁完全落了叶子的树和使它的枝头直颤抖的冷风、眼看雪就要飘落下来的铅色的寒空,与这暗淡的自然景色恰恰相反,因为十天后将迎来圣诞节,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是用五彩缤纷的金银辫带浓妆起来的冷杉,响彻着(铃儿响叮当)的歌声。 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带着孩子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的主妇、学生、年轻伴侣等行人看上去都失去镇静似的。我竖着大衣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只看着脚下的路匆匆忙忙地走着。 我丝毫不关心街上的热闹情景,来到了阔别一个月的来梦。店内依然冷冷清清,里头的桌子上只坐着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的年轻人。 “欢迎光临。”未变的老板的声音。 “来一杯咖啡。”我只说了这句话,在窗边的老座位上坐了下来。 老板是架场的朋友,所以我家的不幸大概听说了吧,可他端来咖啡时丝毫未曾提起这件事,只是小声说:“久违了,天冷啦。对此,我非常感谢。” 难得从喇叭里播放着和着日语歌词的音乐。我喝了一口未加牛奶的咖啡,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头脑中真的快变空洞了。感冒好像好了,但我明白在另一方面身心都已经疲惫不堪。 总是这样挤满了人 笑得都那么高兴 可是为什么 这座城市为什么 永远是这样冷清 无意中听到这样的歌词。声音沙哑的女声独唱。有点像布鲁士舞曲,但在旋律中有一种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对,城市永远冷清。不仅如此,有时城市本身就是无穷的恐怖。 突然,这种思考不停地流出到心的表面。 世界充满无数的视线。压倒多数的别人投过来的无数的目光——它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贴着我不离。想像那也许包括在其中的嘲笑、蔑视、敌意等等感情的一切的一切,我不断地流淌着白色的血。 挤满人行道的人们、堵塞的车子的喧嚣……城市的喧闹与拥挤总是在诱我走向无底的黑暗…… “你好,飞龙。”突然被喊了一声,不由得睁开眼睛,“你好。还记得我吗?” “啊——”认出身穿灰绿色长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我吃了一惊,“是——道泽小姐吧?” “好记性!真是巧啊。”她——道泽希早子弯着脑袋看着我,“坐在这儿可以吗?” “当然。请坐。” 脱了大衣,在对面的座位上一坐下来,希早子就要了杯加冰块的红茶,尽管天这样寒冷。 “嗯,上次多谢你了……”我用紧张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起来的声音说道,“来烧香了吧。” “只见过一次面,可……心里怪怪的。”大衣的里面穿着像是手织的浅蓝色对襟毛衣。她圆圆的大眼睛盯看着我的脸,“不过,真够你呛的吧?这个,请你打起精神来呀,架场他也很担心你。” “他前些天来电话,叫我再去玩玩,说躲在家里可不好。这个店你常来?是从学校回家吗?”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今天是星期天呀。”希早子说着笑了,“而且我们大学已经放假了。” “已经放寒假了?” “正式放假是从20号开始,但一到这段时期,老师们也都清楚,个个都停课了。” “啊……” “星期天总是在银阁寺附近的一间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去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店,再说这店从架场那里也听说过,所以真是巧合。” “他怎么样?” “老样子。你抬头看看,他三次有两次在打磕睡。就这样挺着胸自称是社会学者,所以学生倒也舒服。这么说,他好像打现在起精神起来了,说是年末去旅行。” “是滑雪去什么的?” “不会吧。”她又笑了一下,“你不觉得架场他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可能是去什么地方的温泉吧。” 她一笑,右边脸颊上就出现小小的酒窝。察觉自己边觉得她可爱边看着这酒窝,我感到狼狈不堪。 “可是,最近这一带好像净是一些吓人的事。”希早子一面将吸管放进刚端来的冰镇红茶里,一面说道,“昨天的报纸你看了?说左京区又有一个孩子被杀了。” “是吗?”——报纸没有看。现在住的房间里没有放电视机,所以我没有机会从新闻节目中知道这件事。 “听说是在我们学校附近,这回尸体是在吉田山的树丛中发现的,被勒住脖子……” “又是同一个犯人?” “像是这样。” 过后我找出星期六的报纸看了看,据那报道,被害人是个叫掘井良彦的小学二年级的男孩,从7日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踪了。据悉是被绳状的凶器勒杀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发生第二起事件是在9月的下旬吧?当时轰动一时,说是连续杀人,所以大家都很警惕,罪犯也可能行动不起来了。听说警方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希早子有点生气似的鼓着腮帮子,“架场他说自己是搞‘脱离常规的社会学’的,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犯罪,所以好像对此很感兴趣似的,胡乱地进行分析。就是这么种人,我都产生抵触情绪了。飞龙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关于这案件的犯人。完全不明白犯人在想什么。喜欢杀害无辜的孩子,这可是变态呀。” “确实是起残酷的案件呀。”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亲,绝对想亲自逮住犯人,并杀了他!” 我不由得把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杀”啦、“杀人”啦这样的话语重叠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闭上了嘴。 于是,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这副样子吧,希早子说道:“啊,对不起。真不应该说这种不愉快的话呀。”随后她突然改变话题,接连不断地讲了各种各样的事。我心想她可能是同情我,心里想着鼓励我。就在我这样边想边交谈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被引入了她制造出来的一种充满生命感的气氛中。 从大学、自己的故乡(她与我和架场一样,出身于静冈)、私塾的孩子到店里播放着的音乐。 我以愉快的心情听着,眯着双眼看着她的笑脸,时而随声附和,时而提些问题,刚才还在心中扩散着的黑雾渐渐地散去了。与希早子这样的年轻女子说话不应该是棘手事中的棘手事吗?——非常不可思议的心情。也非常吃惊。 说不准自己甚至以一种最近一阵子——不,几年的时间内连想都没有想的平静心情,享受着与她的交谈。这样的自己,真是难以置信。 6 走出来梦的时候,已经过了7点。就是说,这呀那呀的与希早子说了近两个小时的话。 心想好冷啊,再仔细一看,路上有点湿。随着从有山的方向刮来的硬质的风飘舞着白色的东西——是雪。 希早子搓着戴着手套的小手,突然对我说想看看我画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