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台城”杀人事件作者: 北山猛邦 *猎头玩偶* 莫斯科近郊的一个小镇上,住着一位擅制玩偶的鞋匠。他做的玩偶直逼真人,仿佛随时都可以行动。当时的玩偶,若非人形木雕,便是塞满棉花的棉布制品,大都和真人相差甚远,而鞋匠却能把木材、棉布和棉花巧妙结合,做成连身材大小都酷似真人的近乎完美的玩偶。鞋匠制作玩偶的最后一道程序,是给玩偶穿上手工制作的晚礼服。因之,玩偶看上去就好像真的成了一位优雅脱俗的贵妇。 鞋匠将玩偶摆在了店头。天色渐暗的傍晚,几乎所有行人路过小店时都会对它打个招呼。店门旁煤油灯随风摇曳的灯光,像是要给玩偶倾注生命一般,晃动着它的身影,使行人益发难以看穿它只是个玩偶。偶尔,会有人因察觉其奥妙而大吃一惊,啧啧赞赏一番,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而那些想买玩偶的人呢,则都会走进店内寻觅,但是,店里不复有别的玩偶了,货架上摆着的都是鞋子。直到此时此刻,行人方始省悟,原来这里并不是玩偶店,而是鞋店,只好失望离开。看到人们对玩偶的反应,鞋匠每每动念是否该把鞋店关掉,另开一个玩偶店,但出售玩偶是有悖其初衷之事,故又决定继续维持这小小的鞋店。 某日,小镇上一位知名的贵族听说了美丽玩偶的事情,专程来见鞋匠。鞋匠以一脸紧张的神色出迎,因职业之故,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像贵族这样的人却是首次得见。贵族向鞋匠询问了许多有关玩偶的事,鞋匠忐忑不安地一一作答。最初的问题都跟玩偶有关,渐渐,话题转到了鞋匠的生活。没过多久,不知是否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贵族抱着胳膊离开了小店。 几天后,鞋匠被唤到了贵族的宅邸。贵族对鞋匠说道:“我想让你做一个能按照我的意志跳舞的玩偶。” 贵族提出的,是一个不易兑现的要求。做一个能按他的意志跳舞的玩偶?这种玩偶能做出来吗?据说,贵族是个很难侍候的人,他对佣人、管家和周围所有人都不予信任。因此,就算是出席舞会时,都会对舞伴保持高度警惕。事实上,贵族一直担心身边的人是否带着匕首,有朝一日对他猝然发难。所以,他才会想到用一个玩偶来充当舞伴。 “这简直难比登天。”鞋匠心下暗忖,但他亦想挑战一番这个会跳舞的玩偶。贵族承诺会将制作玩偶所需要的工具和费用备齐,并把宅邸附近一座简陋的小屋借他暂住,直到玩偶做成。虽说是个简陋的小屋,却远比他那破烂不堪的鞋店舒适很多,作为制造玩偶的场所,当真再好不过。鞋匠答允了贵族的要求。 半年后,跳舞玩偶做成了。鞋匠为之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智慧,给它配置了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关节。所谓关节,是鞋匠用来联结玩偶身体各处的微小部件。正是这些部件,使之得以活动自如。使用的关节越多,玩偶的举止就越能接近人类,但若一味增加关节、超出某个限度,玩偶便将无法站立。故而,鞋匠几经摸索,最终只给需要的地方添置了活动部件。就当时的“偶坛”而言,这绝对是个空前创造。 当玩偶穿上豪华的晚礼服后,恰如脱胎换骨变成了真人一般,更加栩栩如生。鞋匠把玩偶带去给贵族看,贵族欣喜至极,对鞋匠和玩偶大加赞许,并立即开始练习跳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的鞋匠侍立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贵族和玩偶。哪知那玩偶直似有了生命一般,切合着贵族的动作完美跳了一曲。看着那个玩偶,鞋匠忽萌生一股不安,就像是造出了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生命,莫名的恐惧倏然袭上心头。而贵族对此却茫然无觉,带着玩偶出席舞会,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 受到贵族赞赏的鞋匠被特许搬进宅邸,昔日开鞋店的生活顿时恍若隔世。自这之后,鞋匠继续努力向贵族效劳,一个接一个地做着贵族想要得到的各种玩偶。 某日,贵族的妻子患了一种病。虽请来名医诊治,病情却不见好转。为了给妻子治病,贵族把佣人们派往各地,但凡对治病有效的药,不计价格一概买回。看上去怪异可疑的巫师亦曾被请来。但他妻子的病依然没有起色,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 失去了妻子的贵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几天后,他把鞋匠唤到了身边。许久未见的贵族,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从其双眸中甚至可以窥探出一种异样的眼神。“我妻子是被他们害死的。”贵族用只能被鞋匠听到的声音说道。 “不是生病?” “不,表面上像是病死,实际上不是。一定是那些假装崇拜我而接近我的家伙,给我的妻子下了毒。那些佣人们也很可疑,一定是在食物上做了手脚。都是些叛徒!身边这些家伙,谁都靠不住!我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只有你是我亲自招到身边来的。” “谢谢您。”鞋匠嘴上言谢,心中却被贵族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语调弄得不知所措。贵族就像将灵魂卖给了魔鬼般失魂落魄。妻子的死,大概使他把世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 “叛逆者要一个不留地杀掉。为了让今后不再出现背叛我的人,有必要严格、公正地处决一些人。要来一次大清洗才行。” 昏暗的房间里,蜡烛吱啦吱啦地燃烧着,仿佛是呼应贵族的血言腥语。鞋匠被贵族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无奈点了点头。 “给我做一个玩偶吧。一个能悄无声息从背后接近叛逆者,随即斩下其头颅的玩偶!” 这是迄今为止最难的一份订单。除非玩偶自有意志,否则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吧。但鞋匠别无选择。他知道,一旦拒绝,没准就会丢掉脑袋。 鞋匠返回房内,立即开始思索如何制造这“猎头玩偶”。下半身若跟以往相同,单靠两条腿来移动,是行不通的。他想到了马车的轮子,做成之后,可以藏到礼服裙下。他又琢磨着水车的结构,不知能否借用其顺水而动的原理。对了,不妨再用上滑轮的原理吧,使之可以沿预定的轨道自由来去。 而斩首呢——他想到了弓弦的反弹力。先把绷紧的弦拉在玩偶体内,再像把箭搭在弦上那样,把连接胳膊的部件挂到上面。确定目标后,弦只要一脱落,胳膊就会自动抡起。若事先就在胳膊上设置斧头或利剑的话,砍头似乎不太困难…… 鞋匠穷数月时间,总算完成了“猎头玩偶”。制作这样的玩偶是对是错,他早就顾不得了。倘若不能完成,被砍掉脑袋的恐怕就是他了。对这个作品,鞋匠并未觉得和以往不同。从远处看去,就算它被误会成一位温文尔雅的贵妇,都是很正常的。 鞋匠带着玩偶,去见贵族。 “它的构造如何?”贵族观察着玩偶,问道。 “车轮和弓弦……能想到、能用到的都用上了。只要按一下玩偶的背部,它就会动起来。”鞋匠答道。 贵族听了,伸手就要去按玩偶的后背,鞋匠慌忙上前阻止:“一旦动起来,就会开始寻觅人的头颅。在这里还是别动的好。” “嗯。” “一旦瞅准目标,玩偶就会自动挥起胳膊里藏着的剑。若有谁因好奇而走近它的话,当那滚落坠地的头颅上兀自眨动着的眼睛看到其身体时,便会懂得这玩偶的厉害了。” “你敢保证它能准确无误地砍下人头吗?” “敢。抡动胳膊的次数虽只有四次,但若能再次把弦绷紧,就又会抡动相同的次数。操作的方法只有我才知道。所以,就算它落到了别人手里,也绝对不会被利用。这是个可怕的玩偶。我会把其制作方法深藏心内,事成后就立即烧掉。” “我对此深表期待。”贵族似颇满意。许是看到了鞋匠对其作品的恐惧,他益发确定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贵族脸上的笑容透露着一丝疯狂:“你把它搬到走廊去吧。” 鞋匠听从贵族的命令,把玩偶搬至走廊。漆黑的过道向深处延伸着。“现在就按?”鞋匠问道。 “嗯,让我来吧。”贵族轻轻按了一下玩偶的后背。玩偶缓缓向走廊深处“走”去。那婀娜的姿态虽不亚真人,却依然有着一种非生命体特有的僵直。很快,玩偶便消失于茫茫黑暗。 翌日,宅邸里果然发现了一具被砍掉了头的随从的尸体,刀口干净而利落。据说,有人看到了持剑的人影,但似乎没人怀疑那其实是个玩偶。 鞋匠开始搜寻玩偶,因其既不具备终日活动的动力,胳膊又不能随意挥动不休——它需要定期调整。但无论鞋匠如何寻觅,也没能在宅邸里找到它。 过了一天,又有两个随从被砍掉了头。玩偶依然下落不明。 又过了一天,一个佣人被砍掉了头。 杀人事件继续着。 鞋匠开始恐慌。 难道是玩偶有了生命,领略到了杀人的乐趣?黑暗的走廊里,一个悄然来去的玩偶,见人就杀……想至此处,鞋匠不禁一颤。玩偶装着砍头的装置,却没装能识别砍头对象的装置。这意味着——砍头对象也包括他本人!事到如今,就好像一个魔鬼住进了宅邸,可以不被察觉地靠近任何人并将之解决。鞋匠原就是冲着这个目的才把它做成这样的,所以,他对此比谁都更清楚。要想阻止它,就只有摧毁它。但眼下竟连它的踪影都无从得见。 掉了脑袋的尸体逐日增加。开始有随从逃出宅邸。 事情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了。 鞋匠带着被杀的觉悟,前去恳求贵族放他尽快逃离。 而贵族却一副呆滞的表情,对宅邸里接连发生的断头案无动于衷:“你觉得我惩罚背叛者的行为对不对?” “死的人太多了。” “我问你呢——对,还是不对!” 鞋匠默然片刻,轻轻说道:“对。”无药可救了。全都疯了。 鞋匠决定离开。 深夜,留在宅邸里的所有随从都被砍掉了头,只剩下鞋匠和贵族两个人了。鞋匠准备好行囊,便立即离开了房间。天际遥挂着一盘明月,一盘让人毛骨悚然的惨白明月。 跑到大门口时,鞋匠碰到了贵族。 “你要去哪里?” “再这样下去,会被砍掉头的!” “你也要逃?想不到你也是个叛徒啊。叛徒的下场,你是知道的……”贵族从腰间的剑鞘里拔出了短剑。 这时,鞋匠忽然想到这一切或许都是贵族事先安排的圈套。玩偶只是个借口,实际上是贵族本人在无休止地进行屠杀! 鞋匠一步步向后退去。 此时,贵族身后出现了一抹黑影。 是“猎头玩偶”! 贵族茫然不觉,依然手持短剑,向鞋匠步步逼近。 玩偶的胳膊抡起。 只听“嗖”的一下,一道银光闪过,鲜血从贵族的颈项上直喷而出。 煞白的月光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到了地上。 丢了头的贵族,身体缓缓倒下。 鞋匠的对面,站着“猎头玩偶”。 原本漂亮的礼服变成了乌黑色。 不知要沾染多少人的血,才会变成这种颜色。 鞋匠呆呆站着。 而玩偶却悄然滑出了大门。 此后,小镇上开始出现大量被砍掉头的死尸。极度的恐怖笼罩了整个小镇,所有人都胆战心惊。这恐惧的源头,只有鞋匠明白。鞋匠决定收拾好鞋店就离开这里。那时,死者的数目攀升到了一个相当惊人的水平,而鞋匠依然没有看到玩偶的身影。鞋匠最后一次见到玩偶,是他离开小镇的前夜。就好像是专程来给他送行一样。 让他骤吃一惊的是,他面前出现的玩偶共有两个。 多了一个。 同伙? 难道是玩偶自己又做了一个玩偶? 鞋匠背上行李,告别了小镇。 ——尔后,经过“猎头玩偶”数月的杀戮,死者数量据说突破了三千、四千。 *四方角* 历史悠久的降灵术里,有一种名曰 “四方角”的仪式。因其无需任何道具,而且容易操作,故自十九世纪便渐被世人所知。仪式在普通的“方形房间”里进行,若屋里的灵气较重,则效果更佳。但普通的房屋亦可。整个过程里无需点灯,最好是暗黑状态。 把房间四隅分设A、B、C、D,让四个人同时走进房间,各站一隅。此时,四人都要蒙上双眼,以增加仪式的隐秘,避免有人用目光亵渎神明。 一切就绪后,让A点的人朝B点慢慢走去。移动时,整体上是绕着房间逆时针回转——向左转。左,神学认为是阴阳之阴极。因太阳及自然界的旋转均系右转,故反其道而行之的左回转便是违背自然的逆转。 到达B点后,轻拍此处之人的肩,本人则留下。被拍肩者从B点向C点移动。 到达C点的人,再轻拍此处之人的肩,本人留下。站在C点、D点的人均如此向下一个角落移动。 最后,从D点出发者向A点移动,轻拍A点的人,然后站定。被拍了肩的人走向B点,再轻拍那里的人…… 这样,当接力可以反复进行时,仪式就大功告成了。如此一来,房间便渗进了灵。 或许,有人会疑惑灵出现在了何处。但仔细想想——这其实不难理解——若只有四个人的话,接力是无法完成的。换句话说,若没有第五个人的出现,接力就继续不下去。倘若没有第五个人的话,最后从D点出发的人就算抵达A点,亦不会拍到任何肩膀,接力自然无法继续。最终,仪式仅以每人各站一角,交换了彼此的位置结束。 接力不能继续,仪式便告失败。但反复进行数次之后,接力有时却能进行下去。第五个人出现了——那是原本没有的第五个人。 日本从江户时代就有类似“四方角”的仪式,作为一种怪谈,常被讲到。大意是说,四个孩子玩类似“四方角”的游戏时,唤出了房间里的神灵。这一口口相传的故事存有几个版本,有些版本除了顺着房间角落移动,还有至房间中央集合数人头的情节——原本的四个人竟摸到了第五个人的脑袋。现身者据说是一老媪。 今日的版本之中,最有名的是山中小屋。该故事讲的是一个登山队遇险时在山中小屋的经历。为了活动一下、暖暖身子,四个成员顺着房间四角接力移动。他们自黑夜一直做到早晨。翌日,四人虽全部安全获救,但当他们意识到四个人根本无法使接力成立时,顿时哗然。也有的版本为渲染情节,说原本五个成员的登山队有一人遇险身亡,剩下四人,接力里面的第五个人正是那遇难成员。 这些怪谈故事尤其唤起了低年级孩子们的兴趣。很多孩子非要亲自试试才肯罢休。几乎任谁都听说过名曰“笔仙”或“天使”的降灵术。有些孩子更会亲自尝试“四方角”。对他们来讲,教室正好是一种有四个角的“方形房间”。不过,奉劝各位别随便尝试降灵术——出现的灵,难保没有会抢夺生命的危险之物……****************************** Ⅰ 从希尔伯特饭店的顶楼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玫瑰园。不过,在这隆冬时节,花儿早告凋零。单调的花圃里,零零落落地飘着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小雪。 赖科有生倚着顶楼房间的窗子,凝视着桌上放的一个西洋少女玩偶。 玩偶身长约四十公分,头戴一顶宽檐淑女帽,面带羞涩地坐着箱形台座上的一把小椅子。带褶的黑礼服镶着花边,许是岁月太久之故,花边有些破旧,而且变了颜色。 少女的前方,是一个和她身体比例恰好的字台。一盏精巧的小型洋灯,照着她握着羽毛笔的纤纤素手。 “这东西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赖科略带责备地问道。 “从玩偶堆里。”刚才好像还熟睡着的幕边奈古,不知何时忽然睁开了眼睛,愣愣盯着赖科。他那和往常一样没盖被子的身体,像断了气似的蜷曲在摇摇晃晃的床上。那白皙的皮肤和矮小的身材,看上去简直像个玩偶。 所谓玩偶堆,是指离希尔伯特饭店不远的山林一隅。是谁从何时开始把玩偶丢在那里的,眼下早就无人知晓了,唯一能想起来的,是从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就散乱着堆满了各种被丢弃的玩偶。几个好心人不忍让玩偶们横尸街头,便建了这个坟场般的玩偶堆。据说以前还曾给玩偶举行过祭典,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只留下这个虚无的堆。此后,人们便把这里当做了玩偶的归宿,丢弃玩偶者与日俱增。大雾散去的清晨,常会看到遍野的可怜玩偶。抛弃玩偶的人们似全无怜悯之意,反而把怨恨情绪都宣泄到了它们身上——大部分玩偶被丢弃时都被弄得七零八落、肢离体散。 “玩偶的归宿……”赖科若有所思,“对玩偶来说,就是它们的墓场。” “我常去那里玩儿。” “顺便捡回你看上的玩偶,对吧?就算你喜欢玩偶,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玩偶的尸体捡回来呀。” “玩偶从一开始就是尸体。”幕边依旧蜷着身子,“玩偶堆里有很多用来掩埋它们的洞穴,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偶。有些玩偶的腿和胳膊都露在了外面。这些都算好的。连埋都没埋,就那样被抛在地上任凭风吹雨淋的玩偶……比比皆是。不光是玩偶,还有很多被拧下了脑袋的布娃娃。” “真可怜。” “可怜?玩偶又不知道疼,有哪里好可怜的?”幕边把眼睛睁大了一点,“真正的问题是那些违法投弃吧?扔到山上?我倒觉得应该当做不可燃垃圾处理。”幕边略略有些惊讶,但其语调里更带着一丝冰冷。这番话,虽然从某种意义上绝对正确,但赖科无法理解。 “睡够了。”幕边夸张地眨着玻璃球般的眼睛,“赖科,把绷带给我。” 赖科从窗户旁的急救箱里拿出一卷绷带,朝他的床上扔了过去:“应该加个‘请’字!真没礼貌!” 幕边没理会他的牢骚,忽然倚着墙坐起身来,解下了头上的旧绷带,开始换新的。一定又出事了——赖科暗想。通常,人是不会那般容易而且连续不断地受伤的。但幕边总是很容易受伤,经常伤痕累累。 缠好了绷带,他便开始用发卡将头发别好,跟着又开口说道:“那个玩偶……” “一定被诅咒了。” “大概是吧,”幕边摆弄着手里的旧绷带,“刚才说的那个玩偶堆,实际上是在一座人称‘断头台城’的城堡旁边。我觉得这玩偶是从那里边逃出来的。” “断头台城?” “你的消息真闭塞,赖科。你难道没听说过这城堡?它可是因其城主道桐久一郎的扑朔迷离之死而大大出名的城堡呢!” 四面环山的一个相当僻静的地方,高耸着一座有着高大墙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堡——“断头台城”。知道它的人原本不多。假若没有道桐久一郎的死亡事件,或许这里真的就成了一座梦幻般的城堡。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好像瞬间逝过的流星一样,被人们渐渐淡忘了的事件吧。” “老实说,我一直关注着此事。这是一个只有侦探才能解决的案子。”幕边似乎完全睡醒了,下了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断头台城’是数十年前由做古董生意发了家的道桐久一郎花费数年时间筑成的城堡。他原本就对古董很感兴趣,随后又掌握了从交易中赚取高额利润的办法,继而施展才能,积攒了一大笔钱。他是最初兼最后的‘断头台城主’。他死后,只留下一座废墟般的城堡。” “城主死了就变成废墟了?” “差不多吧,但里面好像还一直住着人。道桐久一郎是一年前死的。他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至今依旧众说纷纭、迷雾重重。讲到玩偶之前,我得先说说道桐之死。”幕边坐在桌上,用手在背后撑着身体,跷起二郎腿。赖科则一直靠着窗子看着他。 幕边接着说道:“道桐久一郎做的并非都是合法生意,他经手的不少东西都触犯了法律,主要是黑市流通的一些有来头的东西。你知道他经手最多的是什么吗?” “断头台?” “正确。”幕边点了点头,“当然了,不会全部都是断头台的。说得简单些呢,就是处刑用的刑具,而且以斩首的刑具最多。据说,道桐久一郎不知从何时起,对刑具表现出异常的执著。但若仅此而已的话,只说明他的兴趣跟他人不同,不会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其实,他这个比较特殊的爱好,似乎只因黑市上的行情比较具有吸引力罢了。” “但他甚至建了这座以‘断头台’命名的城堡,对吧?我才不信那只是发自他的兴趣和爱好。” 究竟道桐久一郎从断头台那利刃的光芒中看到了什么?这在当事人离开阳间的今天,无从知晓。 “道桐久一郎把从古董生意中赚来的钱,都投给了‘断头台城’的建设。”幕边继续说道,“对他来讲,‘断头台城’同时又是为陈列斩首刑具而准备的巨大收藏箱。他为那些凄惨的收藏品设计了这个绝佳的收藏场所。可以说,那城堡是一座既充满血腥,又渗透着古典韵味的怪异结合。据说,道桐还在城里装配了高度发达的安全保障系统,用最先进的技术确保防卫工作。因此,任何人都无法把收藏品随便带出城堡。这对那些斩首刑具而言,不啻是个天堂般的乐园。” 随后,幕边好像有所思虑,交叉着双臂在桌旁走来走去,沉默不语。赖科耐不住性子,催道:“那么,这玩偶又是怎么回事?” “玩偶……”幕边突然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啊,对。道桐久一郎除了刑具,亦逐渐对一个玩偶萌生了浓厚兴趣。这玩偶是他建造‘断头台城’的第二个理由。” 当初,道桐久一郎似未打算只因收集刀剑和断头台的缘故,建造如此一座城堡。是一个传说中无与伦比的绝代武器——“猎头玩偶”——侵扰了他的心神。 “俄罗斯的古老传说里,有一个‘猎头玩偶’的故事。”幕边续道,“我对这故事所知有限,只知道那是一个天才玩偶制作师制作的能自由活动的斩首刑具。它装着能砍掉人头的装置,短短数月间就有数千人被它砍掉了脑袋。道桐久一郎得知此事,立即远赴俄罗斯四处打听,穷尽数年时间探出了‘猎头玩偶’的下落——俄罗斯远东某小镇上的杂货铺里,摆着这个玩偶。于是,他为了得到它,又奔向那个小镇。” “真是锲而不舍。” “绝对是锲而不舍。找到那个玩偶之后,他就满心欢喜地把它买了回来,但回国后很快就失望了。他买回来的只是个普通玩偶。传说里提到的驱动、砍头之类装置,一个都没有。” “果然是假的吧?”赖科笑道,“有如此多装置的玩偶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可信。所谓传说,归根结底都是编的。” “然而道桐没有将玩偶轻易丢掉。换句话说,他是被玩偶弄得走火入魔了。他坚信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猎头玩偶’。冲着‘猎头玩偶’这个活断头台,他建造了这座城堡,并命名曰‘断头台城’。正是从那时开始,这玩偶一点点侵蚀了道桐久一郎的神经。”幕边说罢,再度开始沉思。 对“猎头玩偶”不能自由活动一事,道桐一直耿耿于怀。若传说属实,它应该能挥动利剑、自由自在寻觅人类头颅才是。但不管怎样摆弄,玩偶始终没有动的迹象。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岁月——岁月留住了玩偶的躯壳,却留不住它体内的魂魄。传说中的记述是很明确的:“猎头玩偶”以恶魔般的灵魂,在人间自由移动。因此,若不给这外壳重新装进合适的灵魂,它就永远不是真正的“猎头玩偶”。 所以,他决定利用降灵术中的“四方角”使玩偶重拾灵魂。 “赖科,你知道‘四方角’吧?” “房间四角分站四人,按顺序做接力?城市传说里经常会听到这个,跟山中小屋的内容差不多吧。” “对。因此,‘断头台城’不仅是用来收藏断头台的,更是要给‘四方角’提供一个空前完美的场所。” “这就是建造城堡的理由?” “嗯。‘断头台城’的二楼有个环绕宅邸的回廊,连着两个独立的塔。回廊的结构很特别,因避免误差和舞弊的发生,只能顺着回廊逆时针移动,而不能顺时针移动。另外,回廊的结构对限制斜对角的移动也有特别设计。这样,一个能进行‘四方角’的完美场所就落成了。” “调查得挺细致嘛。”赖科佩服道,“后来,道桐久一郎进行‘四方角’了吗?” “好像是进行了,虽然多少有点违反规则。通常,进行‘四方角’的是四个人,但他却故意准备了第五个人。” “第五个?那接力不就可以自然继续下去了?” “这所谓的第五个人,就是‘猎头玩偶’。道桐久一郎事先让它跟第一棒同时站在起点,接力开始后,第一棒按通常的规则走向下一点。当最后一棒走到开始的起点后,把棒交给玩偶,让它做第二圈循环的打头人。若玩偶开始行动,使接力得以继续的话,这不但证明了仪式的成功,也证明了为玩偶降灵的成功。这倒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想法。” “那他成功了没有呢?” “没有。无论反复多少次,玩偶都没动半步。不过,玩偶的腿本就是木头做的,又岂会走动呢?虽然道桐久一郎坚信玩偶迟早会像传说那样自如行走,但无论他如何尝试,‘四方角’连一次都没成功过。” 痴狂——如此形容那时的道桐久一郎,委实贴切至极。自那之后,他就像疯了一样,每天都把全副心思用到玩偶身上。而他的灵魂亦渐渐被玩偶吸干。 不久,悲剧发生了。 某日,道桐久一郎的尸体在城堡内被发现了。 他的头被齐刷刷砍了下来。然而,除了那个刀痕,既未发现别的伤痕,周围亦未找到任何凶器。 “从道桐久一郎的死亡情况来看,几乎就是完全的密室状态。他死在会客室,但整个城堡只有一处出口。若真有杀害他的凶手,则该人不可能从别处逃脱;而若利用这唯一的出口进出的话,又肯定会被住在城堡的人发现。” “密室状态……”赖科重复道。 “据说,道桐久一郎的死亡现场,被从他脖颈里喷出的大量鲜血染得满地通红。如此状况下,凶手不会一点血迹都没被溅到。但城堡里居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被查出来。” “换身衣服不就行了?或者披上雨衣之类,办法有的是。” “话倒是没错啦,但比起这个来,还有件更蹊跷的事情呢,就是那个玩偶。” “玩偶?” “对,在道桐的尸体旁边,还倒着一个玩偶,就是那个道桐至死都没放弃的‘猎头玩偶’。” “该不会是玩偶会动了吧?” “这个就不知道了。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玩偶上面没安装任何机关。” “除了玩偶,没有别的解答,而玩偶又没安装任何机关?怪不得会拖到现在都没解决……”赖科沉吟有顷,离开窗边,回到桌旁,盯着桌上的少女玩偶,“我们暂把‘猎头玩偶’放到一边。你先回答我,你捡回来的这玩偶,和‘断头台城’有何关系?你不会是想说它就是那个‘猎头玩偶’吧。怎么看都不像。”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从玩偶堆里捡来的。但玩偶堆和‘断头台城’离得并不远。另外,在‘断头台城’除了‘猎头玩偶’,应该还有许多其他玩偶。这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就这些?这算什么证据。谁都可能把这玩偶扔到玩偶堆里。不,应该说正因为是玩偶堆,人们才会把各种各样的玩偶扔到那里才对。” “你怎么还不明白,赖科。”幕边拿起少女玩偶的台座,把它举过赖科的头顶。赖科一头雾水,盯着玩偶,须臾,才察觉到台座后方的不起眼处,有个类似手摇曲柄的东西。 “这是……” “是上发条的把手。这是个记录员玩偶,是自动的,类似日本的活动玩偶。只要把它手上的钢笔灌满墨水,再上满发条,它就可以自动在纸上写字。十八世纪时就有了这种自动玩偶,有些只会写被设定好的几个字,有些则可以写出被随意指定的任何文字。这玩偶好像是近现代以后的作品。另外,”幕边略略一顿,“它还被做了个小小的改造。” “改造?” “一部分齿轮和旧零件被换成新的了。” “就是说,这玩偶现在还能动?” “给我张纸。”幕边命令道。赖科虽有些不悦,但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记事本,撕下一页递去。幕边接过纸,放到少女手边,上满发条。之后,随着一阵齿轮咬合的声音,少女缓缓动了起来。 少女先是像点煤油灯般慢慢抬起了一只手,继而便低头凝视着桌上的纸片。动作如此细腻,着实让赖科讶然:“太有趣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 话音未落,便见那少女用灌满墨水的钢笔在纸上慢慢划动起来,动作稍嫌笨拙,恰如一位活生生的少女,正在执笔习字…… 而后,少女便停下了手中的笔。 “这是……恶作剧?”赖科将信将疑,拿过纸片,“啊,我懂了。这玩偶只会写这个词。” “你半点都没懂,赖科。”幕边耐着性子说道,“我刚才说过了,这玩偶是被改造过的。所以,我觉得它是被谁改造成会写这个词的。另外,从齿轮被改造过的痕迹来看,就是最近。” “但是……只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这玩偶是‘断头台城’的。” “虽然你很烦人,但你说得也没错。这的确只说明是发条和齿轮让它写这个词的。但是,你看这里。” 幕边把少女玩偶连着台座翻了过来,打开底部的盖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装了许多齿轮和凸轮,直如一个精密的仪器。事实上,自动玩偶在其全盛时代,的确堪称是一种最先进的精密仪器。接着,他把手指塞进齿轮间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样东西。 “喂,你在干什么?” “别担心,我又不是在破坏它。” 那是一个白色的小筒,用厚质地的纸卷成的筒,比香烟卷儿略粗一些,似乎是用来连接一部分齿轮中心的轴。因质地较厚,看上去很结实,所以应该是在很好地发挥着它的功能。 幕边放下玩偶,把小纸筒摆在桌子上,缓缓摊开。 是一张照片。从它的质感及白色的余边来看,可以推断是用一次性成像相机照的。由于一直卷着,照片的效果有些模糊,又兼长期日晒雨淋,颜色有些褪变。但上面的图像兀自隐约可辨。 照片上,是一位少女,俏丽的容颜隐现忧伤神色。少女的身后,是一座巨大的断头台。 照相时似乎没使用三脚架,而是伸长手臂的自拍。少女的脸占去了照片很大一部分。 “我认输了。”赖科微微举起双手,“普通家庭是不会有断头台的,魔术师除外。就像你说的,这玩偶肯定是‘断头台城’的使者。” “我不知道这少女玩偶是何时、何故被扔到玩偶堆的。然而从照片的褪色状况来看,估计不会太久。” 赖科再度拿起了照片。清秀的女孩儿,只见一次就再难忘怀。眼下,她求救着。而作为得知了这个求救口信的当事人,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必须把她救出来。赖科想着,立即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蠢问题!赖科,告诉你吧,除了我,没人能救得了她。”幕边说道。 面对如此自信的幕边,赖科心里一阵不安。他能充当照片中漂亮女孩儿的护花使者吗?更何况,他真有救人之心?想到这里,他对幕边说道:“但是,你和‘断头台城’里的人又没关系,如此贸然闯进,会被许可吗?况且,你去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这话真不厚道。我身上可流着高贵的名侦探的血哪!虽然你可能只认为我是个流浪汉,但我告诉你,我是个真正的侦探。” “寄居在饭店的顶楼里,还敢说什么流着名侦探的血?就连这个玩偶,我都以为你是要把它卖给古董店换几个零花钱才捡回来的呢。” 赖科这番刁钻刻薄的话让幕边很是窝火。但他没作任何反驳,只是默默把头扭向一边。 幕边寄宿于希尔伯特饭店的顶楼,是从一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开始的——赖科的叔父把他领到了饭店。那时的幕边很瘦小,头发也比现在长。起初,包括赖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女孩儿。也许是被雪水打湿的缘故,他看上去一副寒酸样儿。 幕边从未跟人提起过他是从何处、又是如何找到这家饭店的。但联系他当时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狼狈模样,赖科一直猜想,或许是看到他在雪中无路可走,好心的叔父才把他领回来的。 赖科的叔父是这家饭店的经营者。从上大学起,他就经常在闲暇时被喊去饭店帮忙。因此,当时在大学攻读硕士的赖科边读书边帮叔父打理饭店业务。 希尔伯特饭店除了给一般住宿者提供的客房,还有一间预备室,通常不对外开放。原则上,只有客房都被住满,而有客人突然到来时,它才会作为临时客房被提供;但实际上,这种情况一次都没发生——名义上是预备室,实则是个相当简陋的顶楼房间,故而尽量避免提供给客人。结果,这里就成了幕边的住所。 幕边常自称继承着高贵家族的血统,而且是优秀的名侦探之血。但赖科对此不以为然。暴雪之夜,从狼狈不堪现身饭店大厅的幕边嘴里冒出“高贵”两字,这本身就让赖科觉得非常可笑;更何况,如此一个在空荡荡的阁楼里连被都不盖就蜷成一团睡觉的家伙,任谁都无法相信他会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弟吧。名侦探云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赖科有时甚至会觉得幕边可悲至极,居然靠吹嘘身份来博取周围人群的同情和庇佑……其实,他就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罢了。 但话说回来,这并不是说幕边低三下四地向周围乞求怜悯和施舍。他的态度总是非常清高,但有时又温文尔雅。他对某些事情表现出的敏锐的观察力和行动力?让赖科偶尔会想,说不定他真的出自名门呢。 幕边一度想把顶楼房间改造成侦探事务所,被赖科断然拒绝。要是让他开始了这种荒诞无稽的事,不知道会给饭店带来多大影响。因此,幕边每天都无所事事,平常好像在房间里靠读书打发时光。 “好吧,那你跟着我去。”幕边双手叉腰道,“这正好是我证明实力的好机会。事成后,你要答应我,把这房间给我当侦探事务所,如何?” “等等。我也要去那个什么城?” “那当然了。助手怎能离开侦探?赖科,你来保护我吧。你知道,我这人很容易受伤的。” 当晚,赖科驾车朝“断头台城”驶去。不知何故,幕边从一上车就闷闷不乐,紧闭着双唇,身体深深陷在副驾驶座里。 沿途漆黑一片,连个路灯都没有。光秃秃的树木耸立道路两旁,像幻灯片似的飞速晃过。自下午就开始纷落的雪,把地面盖上了薄薄一层。车灯照射下的道路,像一张怪异的剪影,在黑暗的山林中显得异常晃眼。时断时续的车载收音机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条路没错吧?” “我哪里知道。” “你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赖科叹道,“你是不是太着急了?大半夜闯过去,肯定吃闭门羹。你该不会想悄悄溜进去吧?” “这你就别管了,都交给我吧。”幕边充满自信。 所以,赖科便只管默默开车了。他们的车仿佛掉进了一个不知深浅的洞穴,径直驶往树林深处。 “你让我当你的助手,那我倒真希望能坐到你那个位子上。”赖科边打着呵欠边说,“如此单调的光景,我都困了。” “边打盹边开车,你不要命了?”幕边瞪着赖科。 赖科正要还嘴,风挡玻璃上忽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一个急刹车,两人都猛然冲向前方,扣好的安全带紧紧压着胸口。幸亏脚下的路面是用碎石铺的,没滑出多远就停住了。 赖科抬起头,只见眼前耸立着一面高大的墙壁。车头打上去的微弱灯光,衬托出一种阴森和恐怖。适才,眼前尚是一片黑暗,不知何时却被这面墙挡住了去路。这简直比深夜里碰到妖魔鬼怪都更可怕。若刹车再踩得晚些,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这就是‘断头台城’!”幕边叫着,跳下了车。 赖科冷冷地看着他,拿起扔在后座上的围巾,追了上去。漆黑的森林中,呼啸着夹杂雪片的寒风。 一面高大的白色墙壁。 幕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旁边站着赖科。并排站着时,幕边显得矮小了些。两人抬头仰视着墙壁,墙的顶端消失在黑暗中,无法辨清。 “好高呀。” “而且,好大呀。”幕边四下一顾,说道,“这堵墙围绕着整个城堡,围了整整一圈呢。” “果然是‘断头台城’,这哪里是围墙,简直就是城墙,跟监狱的处刑室一样。” “要我说,更像后者。” “一旦被囚禁,就无法反抗。不能反抗,就意味着死亡。” “女孩就被关在里面。”幕边冻得有些发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像离死不远了。” “还是先回车上去吧。”赖科说完,便开始往回走,“但为何是围墙呢?若不想受外界打扰的话,在远海的孤岛上建座‘断头台城’不更好?又不缺钱,未必没可能吧?” “与世隔绝的环境,也分人工和非人工。围墙既然是人工的,便能让人感到坚强的意志。” 两人回到车上,长时间地靠车里的暖气取暖。 “大门好像在左边。黑色的。”幕边说道。如此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倘若睁大眼睛,确实可以看到白色的围墙上像是被突然掏了个大口子似的,有一扇黑色的、看起来很坚固的门。门高约两米,宽度则能刚好容过一辆车,从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大门一侧安着一个对讲门铃。 “然后怎么办呢?” “换班!我来开。”幕边话音未落就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驾驶席那边,像是要催促赖科快点下来。他坐进驾驶席,不待赖科绕过去,便丢下一句“你不用上来了”,顺手关上车门。 “喂!”赖科喊道。他想制止幕边,但幕边已系好了安全带,踩着油门朝大门猛冲过去。 刹那间,只见得沙土飞扬,噪声刺耳。 而后的一瞬间呢,寂静的夜空忽然被巨响给划破了。 汽车直直撞向大门附近的一棵大树。树受到强烈的冲击,猛烈摇晃不停。 “幕边!”赖科沿着车轮碾过的痕迹跑去。 车里的安全气囊已然弹出,被气囊包着的幕边痛苦地呻吟着。赖科打开车门,把幕边从里面拽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没事吧?幕边,喂!” “我没事。”幕边边揉着手腕上的青紫块边小声说。 “唉,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车也完了。” “车应该还能动,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吧。这样我们就有了个好借口——今晚回不去了。” “可你有必要非这么做吗?反正不是你的车……”赖科看着穿过了风挡玻璃的树干。虽说不是致命损伤,但这车未必还能像以前那样跑了。 “拿上东西。我去和城堡里的人交涉。” “交涉?” “用这个。”幕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委托书”三字。 “这信封就算是寄给我的。” “喂,你这不是捏造嘛。别以为是侦探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才发现?我可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幕边边说边窃笑道,“不过,信封里装着那个玩偶写的文字和那张少女的照片,所以又不全是捏造,对吧?”幕边翻身下车,朝大门走去。赖科双手提着幕边那沉甸甸的包,追了上去。 大门旁边,有一个像是邮箱投函口的凹口,和一个带有按钮、扩音器以及小型摄像头的对讲门铃。幕边双手叉腰,站在摄像头前。 “按门铃!” “你自己怎么不按?”赖科发着牢骚,按下按钮,“注意一下你的说话方式,别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只能使今后的事情更难办。不管怎么说,你……” “安静点!” “有什么了不起的……”赖科嘟囔着。这时,对讲门铃有了回应。通过摄像头,里边的人应该看到了这边的样子。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许警惕。 “侦探。”幕边用老腔调答道。 “请问……” “我们接到了一封从这里发出的委托书。快把门打开!” “请稍等。我去请示一下主人。”女人的声音消失了。 “不是跟你说了要注意说话方式吗?不过,那个人刚才是不是说到了主人?道桐久一郎不是死了吗?” “那肯定是说现在的主人。道桐久一郎好像有个儿子。现在一定是由他暂时掌握大权。” “掌握大权……” 正说着,对讲门铃又有了声音。 “我这就到大门那边去。请稍等片刻。”和刚才不同,是一个沉稳的男音。兴许就是道桐久一郎的儿子吧,赖科心想? 片刻后,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不大的缝。 缝隙中,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个头很高的青年,衬衫上罩着大衣,举止彬彬有礼,做派非常绅士:“初次见面,我是道桐一。”青年深深行了一礼。 “我是幕边奈古。”幕边走近了他。 “刚才听到的那声巨响,是你们的车?真不幸呀。”道桐一瞅了一眼撞坏的车,说道,“您说的委托书是?” 幕边把信封递了过去,一言不发。这封捏造的委托书,若被看穿了,该怎么办?赖科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道桐一的反应。 “没有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也没贴邮票。这样看来,是直接送到您那里的?”道桐一沉声问道。 “正是。” “是吗……我们平常基本上都不会走出这里,所以我不认为这是我们这里的谁专门送到您那里去的。当然,方法也不是没有。您没有亲眼见到送信人吧,幕边先生?” 幕边点了点头。 道桐一从信封里取出照片和那张纸片,凝视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没准只是谁弄错了。而且,又没有证据证明这信封是寄给您的,对吧?” “你说它寄错了,或许吧。但是,”幕边盯着道桐一,“我是侦探。我需要的是证据,不是推测。” 道桐一的目光再度落回照片,继而又凝视着照片:“好吧……我也对这委托书有点兴趣。这样吧,我看你们今晚靠那辆车肯定回不去了,不如就住在这里,明天一早,我派辆车把你们送回去。至于这件事嘛,我们改天再谈。两位意下如何?”道桐一微微一笑,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幕边和赖科对视着,点了点头。看来,第一步进行得很顺利。 “那好,请进吧。”道桐一举手示意道。 赖科和幕边随着道桐一踏进了“断头台城”的大门。幕边的耳边忽响起了适才说的那句话:“一旦被囚禁了,就无法反抗……” 确定赖科和幕边完全进去之后,道桐一进了一间水泥小屋。须臾,大门开始无声无息地关上。控制大门的装置,大概就在那个小屋里吧。 “欢迎你们来到‘断头台城’。”道桐一说道,“名字听来是有些吓人,但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至于我们,你们事先该做过调查吧?” “我叫赖科有生。”赖科主动报上姓名,“这么晚,又是以这种方式登门造访贵府,非常抱歉。” “没关系。这里和外面不同,谁也不会在意时间。对我们来讲,白天和晚上都是一样的。” 他说的话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赖科边想边随意回了一下头。漆黑的夜里,隐隐约约尚能看到那面白色的围墙——围着“断头台城”和整个宅院的围墙。它将“内”、“外”明确分隔开来,墙内是一个封闭的、静谧的空间,连风的响动都听不到。它封锁着整座宅院,封锁着这里所有的人。 宅院内有个和希尔伯特饭店相似的小玫瑰园,但比饭店的萧条许多。一直延伸到庭院深处的玫瑰拱门回廊,被不吉利的蔓草占据着,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或许,拱门回廊的尽头,真的长有谁都没见过的蓝玫瑰。但其形状想必会非常怪异。 庭院中央,是一座高耸着两个塔楼的城堡。城堡整体上呈立方形,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哥特风格,乍看上去,好像一座让人感到压抑的旧修道院。两个塔楼呈四方形,灰色的石筑结构相互矗立在各自的对角线上。这座城堡整体上的设计,与其说是一种独特的艺术,毋宁说是一种无味的庸俗。顽韧、坚固、倨傲、排他……是一座毫无神圣感,让人忍不住敬而远之的建筑。 赖科呆呆看着这座夜色下的“断头台城”。 突然,四周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赖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赖科,你在干什么?”幕边回头看着他。 “刚才好像有……”一头雾水的赖科话没说完又住了口,紧跑了两步,追上幕边。 “在玄关设有简单的安全监控装置,需要进行认证才能进去。这里嘛,就由我来解决。”道桐一说道。 玄关门口是一个高出地面一阶的门廊,带着顶棚。左右各装有一块玻璃隔板,恰似一个独立小屋。 玄关门旁,有个很小的凹口。道桐一把右手的整个手腕都伸了进去。很快,玄关的门打开了。 “是指纹认证?”赖科问道。 “不,是静脉认证。这个比指纹更难伪造,是通过红外线读取手上的静脉模式进行认证。好了,请。”道桐一边说边把两人让进玄关大厅。 说是大厅,其实不大。厅的左右两边和正前方各有一个出口,通向外面的走廊。城堡内很静,似乎整座“断头台城”都沉睡着。 “家里有客房,你们就先住在那里,不要客气。只是那房间很久没用过了,可能会比较脏。我现在就让人去打扫。” 没过多久,从走廊走来两个穿着围裙服的女人。一个短发,一个长发,年纪都是二十许间。虽说两人都是佣人打扮,但装束各有不同。从长相上看,都不像是赖科他们要找的那个照片上的少女。 “她们是这里的佣人。有事尽管吩咐。七村、城间,你们把客人带到客房去。剩下的事就都交给你们了。” “是,知道了。”短发佣人说。 “那我就不奉陪了。”道桐一低头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大厅。赖科对道桐一的印象有些出乎意料,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失落感。原以为在这座奇怪的城堡里,不知道会住着一些怎样的人,结果对方却是一个看上去如此诚实、正派的好青年。难道,被扭曲的,最终只有这座城堡和盖城堡的人? “请这边走。”短发佣人怯生生地给赖科两人领着路。她打头,赖科和幕边居中,后边跟着那个长发佣人。 来到了客房门前,领路的佣人驻足说道:“我们先进去打扫房间,请你们稍候。” “你是七村?”短发佣人正要进入房间,赖科拉住了她。 “不,我是城间小夜。她是七村。七村月子。” 短头发的是城间,长头发的是七村。跟总是有点拘束的城间相比,七村显得泰然自若。当她和赖科的视线相碰时,脸上会勉强挤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 两个人拿着扫帚和抹布,走进了房间。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从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 “但是,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这是城间。 “扫得差不多就行了。小夜,晚上到我房间来玩儿吧。” “总是这样,好吗?” 两个佣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儿打扫房间,才过了五分钟就出来了。 “请吧。”大概是受了七村的影响,城间的语气亦比刚才显得有些敷衍了事。草草行了一礼之后,两人匆匆消失在走廊黑暗的尽头。 “好奇怪的人。” “没什么可奇怪的。”幕边满不在乎,“倒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原以为会受到更严密的监视,结果倒好,我们被放任自流了。好像是暗示我们,他们什么亏心事也没做。” “但是,道桐一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的,看上去很平常。” 赖科和幕边进了客房。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双人床,剩下的空间只能容一人来回走动。不过,房间虽小,设备却很齐全。进门处还配有带淋浴的卫生间和漱洗台。这说明,从一开始,这里就是专为来客设计的。也就是说,如此一座令人望而却步的“断头台城”,亦曾经有客人来访。客房的房门上装着一把颇常见的家庭用锁,没有像刚才那样的监控装置。 “这里虽装着静脉认证这样先进的装置,但我还是觉得跟这座城堡很不般配。”赖科说。 “为了保护收藏品,在城堡里类似这样的装置应该不止一处。或许正因如此,才敢放心把我们这些外人放进来。在他们不想被闯入的房间,肯定都装了那样的防范系统。”幕边坐在床上说道。片刻后,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不,应该是正相反。不是不让我们进去,而是不让我们出去!估计我们进来时候那扇城门也装有认证装置。对于没注册过任何认证数据的我们来讲,要想打开门出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才敢随便把我们丢在这里。” “哎呀,哎呀。”赖科叹息着把行李丢到地上,在那张依然满是灰尘的床上躺下。他的头脑里浮现出那张照片上的少女。她被囚禁在这里,被囚禁在这座城堡的某处。她在那里等着人来救她。赖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救出,把她带出“断头台城”。 正是这时,只听幕边又命令他道:“我们没时间休息,赖科!现在就到道桐一那里去。否则,到了早上,我们会被赶出去的。” 两人来到玄关大厅,在那里碰到了佣人城间,从她那里打听到了道桐一的去处——道桐一平常好像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虽然城间对赖科和幕边依然耿耿于怀,但还是亲自带他们去找道桐一。赖科和幕边跟着她,朝书房走去。 书房在从玄关大厅出来不远的地方。城间在门口轻轻敲了敲房门,立刻从里面传来一声回应:“请进!” 赖科和幕边推开门,走进书房,而城间则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啊,是你们呀。房间还行吧?”道桐一把椅子一转,正对着赖科和幕边,“你们来得很突然,所以也没能准备什么。” “没事。”幕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眼环视着书房,“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信封里那张照片上照的是谁,你心里有数吧?烦你告诉我,她为何要求救?”幕边依然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道桐一起初似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在这之前,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了解你们的来历。我怎么知道你们就完全值得信任?其实,你们是不是侦探,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是看到这么晚了,外面又下着雪,才开门让你们进来。我希望你们别误解了我的好意。如果你们要调查的话,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不是坏人?” “误会的是你!”幕边指着道桐一,“对我来讲,你只是一条线索,我现在要调查的就是你这条线索。你要的什么信用,与我何干?” “喂,幕边!”赖科忙制止道。 “你说话真有意思。”道桐一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在你看来,难道大多数人都是会走的文件箱?” “有错吗?” “那我是个什么样的文件箱,你能推理一下吗?” “玩偶。”幕边瞬即答道,“你好像继承了道桐久一郎的某些遗传细胞。” “原来如此……是从书架上推理出来的吧。” “书架上的空缺很多,估计道桐久一郎的大部分图书都被处理掉了,但玩偶的资料依然保存着如此之多,想必是整理书架者故意留下来的。然则此人是谁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平日里最常使用这房间的道桐一!” “分析得完全正确。但仅靠这点推理,并不能证明你们就是侦探。”道桐一再度带上眼镜,沉思片刻,“但让我有些吃惊的是,你对家父似乎有些了解。如此看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偶然路过的遇难者,而是有备而来了?” “你知道就好。”幕边继续说道,“我再问你一遍,照片上的女孩是在这里吧?” 对幕边的问题,道桐一没有立刻回答。闭目片刻之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错,在。她是我妹妹。” “她在求救。对此,你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 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求助这件事,还是不知道为何求助?赖科没弄明白。 “那道桐久一郎的死亡事件你是知道的吧?”幕边突然把话题一转。 “当然。父亲是在我们都没看到他的某个时间,不知被什么人砍掉头的。那绝对是他杀,但凶手却找不到。所以,别说是他杀,就连是自杀还是死于意外事故,到今天也没有一个结论。”道桐一平静地说。 “关于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吧。你现在就可以正式委托我。” “我看不必了。”道桐一婉言拒绝道,“我并不信任你们。而且,事到如今向你们低头,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但是,关于这个事件,我可以接受你们做我的文件箱。” 一个微小的让步——赖科想。但他也明白,没有谁会对突然到访的陌生人表示信赖,道桐一的这个妥协应该已是极限了。况且,若现在的城主不是像道桐一这样通情达理的话,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赖科不禁舒了口气。 “道桐先生,”赖科开口道,“我是他的助手。这是我的学生证。”赖科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信用卡大小的塑料卡片,上面贴有他的照片,并记录有学生编号及其他的一些和大学有关的信息。道桐一接过来,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赖科接着说:“虽然这并不能作为我们是侦探的证明,但它可以证明我的身份。还有,这是希尔伯特饭店的介绍卡,是我叔父经营的一家饭店。幕边住在那里。如果你跟那边联系一下的话,就能证明我们说的是真是假。” “噢……住饭店啊。” 是饭店顶楼的房间——赖科真想再帮他补上一句。 “这一件东西就先放你那里保管吧。” “好。” “没必要,赖科。”幕边有点赌气,“我做的这些问讯就是证明!” “那也要看时间和地点才行,对吧?不会随机应变也是侦探的证明吗?”赖科有些不耐烦,说罢又转向道桐一,问道:“对了,道桐一先生,关于这座‘断头台城’……” “是不是有点恐怖?我也听说外面好像流传着一些谣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事实上,家父在世时,的确把这里搞得跟鬼屋相类,所以当然没人愿意接近这里。” “啊,不是。实际上,我是第一次见到静脉认证的装置,感到很好奇。在玄关以外的其他地方,也设置了吗?” “对。在其他地方,也试验性地设置了很多不同种类的生物认证装置。原本是要强化安全监控系统,但父亲去世后,就成了罗莎的个人爱好。” “罗莎?” “啊,是住在这里的医生。一位俄罗斯籍女士。” “这座城堡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幕边问道。 “嗯,关于这一点,还有其他一些说明,请跟我到另一个房间来。那样会解释得快一些。”道桐一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没关台灯就走出了书房。赖科和幕边跟着他,经走廊向玄关大厅走去。 “对了,幕边先生,”道桐一突然驻足说道,“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用理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差点被杀人魔鬼杀死。” “那你居然还能活着,真幸运呀。” “我亦有同感。” 三人继续朝大厅移动。在安装了静脉认证装置的门前,道桐一把手伸进凹口,门很快打开了。 “好像《罗马假日》一样。”赖科感叹道。但幕边和道桐一好像都对《罗马假日》一无所知,谁也没吭声。 “这里是计算机房。” 与阴冷的客房及陈旧的书房相比,这里仿佛向前跨越了几个世纪。结实的架子上摆着几台服务器,稠密的电缆像蜘蛛网般连接到四周。室温似乎被空调保持在一定温度,虽然有点凉飕飕,但对机器的正常运作大概正合适。一张白色的桌上,摆着三台液晶显示器,其中两台正处于待机状态,中间那台则显示着最初的启动画面。 桌子前方有一把折叠椅——这里仅有的一把椅子。而周围则别说椅子,连可以靠着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真难想象这是‘断头台城’里面,简直跟大学研究室一样嘛。” “关于认证所需要的数据,还有其他一些资料,都保存在这个房间里。顺便说一句,能操作这三台计算机的只有我、罗莎和七村三个。” “七村……你是说那佣人?” “对。其实她很能干,懂得也多。”道桐一站在桌旁,操作着桌上的鼠标,“首先由我来简单说明一下这里的安全监控装置。” “好。” “城内一共安装了数十个认证装置。输入到认证装置里的数据,基本上都被保存在这些服务器内。也就是说,我们这里所有人的静脉数据都在这个白色的箱子里。这些数据的管理及认证装置的正常运作,都是由普通的基本OS来执行的,简单易懂而又容易操作。然而,这也正是它的致命弱点。只要有点自信的黑客随便侵入一下,没准就能盗走或破坏所有数据。而且,它无法免疫病毒。幸好迄今为止尚未发生过这种事。啊,还有,这里的服务器和电缆都没有和外界相连。也就是说,‘断头台城’的网是独立的,跟电话线及互联网没有任何关系。” “连电话网络都没有?”幕边问道。 “没有。所以,在这里是无法使用手机的——没信号。” “跟外界联系的方法,真的一点都没有?” “对。” “假设这服务器被谁摧毁了,会怎样呢?” “首先,认证装置将无法运作,人就会被困在这房间里。城内所有装有认证装置的门也都将无法打开。不过,除了这个房间,基本上所有门的内侧都装有手动开关装置,所以一般不会出现被关住的情况。这房间是比较特殊的。但这只是个假设罢了,而且我但愿这永远都是个假设。假若你说的是理论上的破坏,譬如外界入侵、程序上的故障之类,但这里是三个系统同时运作、相互监视,所以不太可能。而且,我们会定时进行系统的检修和维护。” “保管计算机里的注册数据,并不意味着就能控制门的开闭,是吗?” “对。门的开闭,只能由设置在那道门旁边的认证装置自行完成,和这里没有关系。” “那要是想查看或更改数据呢?” “查看可以,但更改数据是不行的。不过,要想消除数据的话,在系统内就可以进行。”道桐一点击着鼠标,在屏幕上打开一层层的文件夹,说道,“要不要看看现在已注册的数据?” “可以吗?” “啊,当然可以。说是数据,实际上只是几个标签罢了。”道桐一继续点击着。瞬间,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一个红色的方框从全黑的屏幕中显现出来。方框里记录着姓名和各自的似是职位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