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透不禁屏息敛气:七十开外的老太婆赫然一身华丽的正装。长得拖地的半袖晚礼服上下缀满串珠。从胸口到裙角,串珠的色彩和样式渐次变化多端光彩夺目。胸口是金黄色串珠铺底,上面的绿串珠呈孔雀开屏形状。两袖的波纹状紫色串珠,下身直到裙角尽呈葡萄酒色,裙角又分别绣有紫色波纹和黄色卷云,其分界线缀以金色串珠。纯白色蝉翼绣纱又透出银地的,是三件重合的羽状花纹的西式外罩。裙子下端闪出紫缎鞋尖。平素威然挺立的脖颈围着绿宝石薄纱披肩,从后肩垂下,一直垂到地板。发型一反常态,齐整整一头短发,金耳饰摇曳生姿。反复整容而光润尽失的脸上,几样固有部件愈发显得惟我独尊。摄人心魄的眼睛和不偏不倚的鼻梁。口红涂得宛如贴在脸上的一块开始枯萎的红黑色苹果皮…… ①桃山风格:日本桃山时期(16世纪下半叶)的美术风格,以华丽为主要特色。 就连微笑也仿佛成了化石的脸凑上前来: “非常抱歉,劳您久等了!” 听得这光朗朗的声音,阿透道: “好厉害的装束!” “谢谢。”庆子将形状规范的鼻孔略微向上扬了扬,作出西方妇女那种迷醉的神情,而又立刻收起。 侍者端酒上来,庆子吩咐把照明熄掉,侍者于是关掉枝形吊灯。庆子躲在小灯珠一闪一灭的圣诞树阴影里,两眼不停地眨闪,晚礼服上的串珠也闪闪烁烁。见此情景,阿透终于不安起来: “其他客人真够晚的。或者说是我来的太早了?” “其他客人?今晚的客人只你一位。” “那么说信上写的是骗人的了?” “瞧我,抱歉抱歉,后来改变了计划。今晚就你我两人庆祝圣诞。” 阿透怒火顿起,站起身来: “我这就告辞。” “哎哟,这是为何?”庆子悠然坐在沙发上,并不起身阻拦。 “怕是什么阴谋吧?或是什么圈套?总之是和老头子串通一气算计我。我可再不愿意给人耍弄!”阿透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从那时开始对这老太婆深恶痛绝。 庆子岿然不动。 “要是和本多先生串通一气,可就不必绕这么大弯了。今晚请你来,的确是想单独和你慢慢谈谈。如果一开始就说仅你我两人,估计你也不会来,所以才说了个小谎。两个人也同样是圣诞正餐嘛!你看,我一身正装,你也不例外。” “是想充分展开你那说教吧?”阿透为自己的败北又气又急,自己未得以扬长而去而竟乖乖听起对方的夸夸其谈来了。 “哪里谈得上什么说教。只是有些事要偷偷告诉你--要是本多先生知道是我走露风声,把我勒死都不一定。这可是只有我和本多先生知道的秘密。当然啰,你要是不愿意听也不勉强。” “秘密?什么秘密?” “别急,好好坐下!” 庆子无声地发出沁有一丝苦味的优雅微笑,指着阿透刚刚离开的带有破旧变成藤色的瓦特奥宴乐图的扶手椅。 不一会儿,侍者进来禀报晚宴已经备好,往左右两边拉开俨然墙壁的拉门。于是里面闪出桌上点着红蜡烛的饭厅。庆子起身。每走一步,绣满串珠的晚礼服便发出珠簾摩擦般的声响。 憋了一肚子火的阿透懒得催对方开口,只管默默吞食。想到刀叉的每一个动作原本都是本多耐心教导的结果,心里更添了怒气:那种教导纯粹别有用心,存心让自己时时咀嚼在遇见庆子和本多之前根本未曾意织到的自身的卑鄙。 抬眼看去,朴拙得近乎粗糙的巴洛克大银烛台的对面,庆子操纵刀叉的手指动作是那样忘情那样沉稳那样娴熟,直令人想起老妇人织东西的手势。想必从小便训练有素,手与刀叉浑然一体。 冷火鸡肉如老人干枯的皮肤,实在索然无味。拼盘、栗子、冷肉上浇的草莓酱--阿透觉得一切都带有伪善本身的酸味。 这时,庆子开口了: “你可知道本多先生为什么竟然要领你当养子?” “我怎么知道!” “够粗心的。也不想知道,这以前?” 阿透沉默了。庆子把刀叉放在盘里,用红色的指甲隔着烛光指着阿透无尾晚礼服道: “简单得很,因为你左腋下有一排三颗黑痣。” 阿透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愕。黑痣是自己所以自命不凡的根据,自以为从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料竟连庆子都了如指掌。稍顷,阿透镇定下来。惊愕是因为自己暗暗引以为自豪的表象同他人所想的某种表象偶然吻合的缘故。即使黑痣果真使什么发生了变化,对方也不至于看出自己心中的奥秘。可是,阿透未免低估了老人们可怖的直感力。 阿透脸上的惊愕看来给了庆子勇气。庆子随即一泻千里: “喏喏,你是不相信吧?毕竟事情一开始就是荒唐可笑就是非常超乎常识的。其后你大概以为一切进展都是冷静的、现实的、按部就班的,那是因为你把最前边那个超乎常识的大前提整个生吞活剥地接受下来。世上哪有只见一面就想把不相不识的人收做养子的傻瓜呢!我们为你当养子求人的时候,你猜我们怎么说的?对你也好对你的上司也好,我们口头上当然如此这般说得冠冕堂皇。但实情你可知道?……你怕是自以为很了不起了吧?人这东西嘛,总是容易相信自身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你是觉得自己心中一向怀有的童话般的梦境同我们的请求正好对号了吧?觉得自己从小就抱有的不可思议的信念即将得到证实了吧?是吧?” 阿透这才对庆子这个女人产生了恐怖感。强权或高压味道固然一点也没有,但世界大概存在对某种神秘价值格外敏感的俗物,而这类俗物恰恰是“扼杀天使”的真正凶手。 火鸡腿撤下后,上来了水果。谈话在侍者面前中断片刻,阿透失去了答话机会。他开始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敌手比预想的难对付得多。 “不过,难道你以为自己的愿望同别人的愿望两相一致就可以借别人之力顺利实现自己的如意算盘?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每个人都只想自己的事。你当然也是除自己不想别人,以致终于在这点上走火入魔。 “你以为历史存在例外,而例外是不存在的。你以为人有例外,而例外是没有的。 “这个世上不存在不幸的专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专利。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梦的根基全是荒谬的。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天生特别美特别恶等天生与众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会听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将那种存在斩草除根,使其成为人们的深刻教训,让人们牢牢地记住这个世上根本没产生什么‘得天独厚’的人物。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天才吧?想像自己是飘浮在人世上空的一片不怀好意的美丽云絮吧? “本多先生见到你,见到你的黑痣后,一眼就看穿了这点。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放在身边,救你脱离危险。如果不理不管,也就是说把你交给给迷恋的‘天命’的话,在二十岁就会被造物主杀死。 “本多先生想通过把你收为养子,击毁你荒谬的所谓‘神之子’的自命不凡,注人世间普通的教养和幸福的定义,把你改造成随处可见的平庸青年,从而使你得救。你是不承认拥有和我们相同的出发点的,标记就是三颗黑痣。本多是想最大限度地救你才隐瞒真相把你收为养子--这显然出于人的爱心,尽管是对人了解过多的爱心。” 阿透渐渐不安起来,问道: “我为什么二十岁一定得死呢?” “我想现在已不必担心了。关于这点,还是回到刚才的房间慢慢说给你吧?”庆子从桌旁立起,催促阿透。 吃饭时间里,客厅火炉燃起红通通的炭火。挂有出自光悦①之手的祥云挂轴的壁龛样式的板架下面是金色的小隔扇。左右拉开后,里面便是火炉。两人在炉前隔一张小桌对面坐下。庆子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从本多口里听来的关于轮回转生的漫长过程。 ①光悦:本阿弥光悦(1558-1637),日本江户初期著名书画家、陶瓷艺术家。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听着。就连燃尽的火炭的哔剥声也令他心惊肉跳。 火忽而围着火炭扭动着随烟腾起,忽而在黑炭之间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笼。火笼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黄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几间小屋,幽深而静谧。 有时,黑漆漆的木炭裂缝突然窜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尽头的野火。火炉里可以看到广袤的大自然的种种景观。而火炉深处不断跃动的阴影,恰如政治动乱的烽火在天空绘出的剪影工笔画。 一根木炭火苗渐趋衰微,细纹龟甲样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颤抖着。而其下面,透出红通通亮堂堂安稳稳的火光。偶尔,木炭之间牢固的架构从最底端开始崩溃,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垒现出片刻庄严的辉煌。 然而,一切都流转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详平稳。但这种状态本身便是不间断的瓦解过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归于解体,心里反倒产生宽释感。 阿透听罢,缓缓开口道: “话倒满有意思。可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庆子略一踌躇,“真理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 “你口中的所谓真理,倒更像是胡言乱语。” “硬是要证据的话,本多先生现在也应当珍藏着松枝清显那个人的梦日记,你可以要来看看。据说日记写的全部是梦,而又一一成了现实……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也可能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不错,金让是死于春季,而你的生日是三月二十日,并且同样有三颗黑痣,因此很容易使人认为你必是金让转世。问题是金让的死期弄不确切。金让的双胞胎姐姐也只说是春天,粗心的是她没有记清妹妹的忌日。本多后来用了很多办法,可惜详情始终不得而知。所以,假定金让被蛇咬死是在三月二十一日以后,你就可以无罪获释。转世至少需七天时间。就是说,你的生日必须在金让死后七天以上。” “我的生日其实也是不准确的。父亲出海期间降生的,没有人好好照料,报户口那天就成了生日。真正的生日实际在三月二十日之前。” “就是说越往前确率越低是吧,”庆子以冷淡的口气说,“尽管这样,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啰!” “毫无意义可言?”阿透略显愠怒地反问。 刚才听的胡言乱语信与不信暂且不论,而现在又说其同自己的关联毫无意义,这无非暗示庆子对自己存在价值的漠视。她具有一种视他人如粪土的能力。这是庆子永远开朗的根本原因。 庆子晚礼服的多彩珍珠,在炉火的辉映下放出妖冶的光彩,如夜虹绕身一般璀璨。 “……是的,是毫无意义。不是么,你一开始就可能是冒牌货。在我看来你肯定是冒牌货!” 阿透审视着炉火对面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的庆子的侧脸。炉火给那侧脸镀上光辉瑰丽的轮廓,显得无比状观。矜持的高挺鼻梁配以火光闪闪的眸子,足以使其身旁的人陷入孩童般的焦躁不安,面临高屋建瓴的重压。 阿透涌起杀意,思索如何将这女人弄死,并且死之前要使她惊慌失措,低头求饶。无论绞杀还是顺势将那张脸一把按入火丛,庆子都很可能泰然自若地朝这边转过映满火光的脸,任凭头发绕脸腾起悲壮的火焰。阿透的自尊心已经火辣辣作痛,害怕再给庆子下面的话语刺出血来。他生来最惧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创流血。自尊心血友病一旦流血便无法控制。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利用自己所有的感情,时时在感情与自尊心之间划一条线,躲开爱的危险,身披满带尖刺的铠甲。 然而庆子毫不激动,一如平日地拉开倾所欲言的架势。 “……半年后你要是不死,冒牌货这点就最终得到证明。至少可以明白你并非本多先生所物色的美丽胚胎的转世,而是昆虫学所说的仿真亚种一类的货色。我想用不着等什么半年这么久。依我看,你不具有半年必死的天命。你一不具有必然性,二没有任何一样令人觉得失之惋惜的东西。你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使人梦见你的失去并在醒来后仍觉得这世上倏然落下一道阴影。 “你不过是个耍小聪明的小乡巴佬,卑鄙、猥琐,多得到处横躺竖卧。你正在耍弄半生不熟的手段以宣布养父是‘准禁产者’,从而把他的财产尽快弄到手。吃惊了吧?没有我不知道的。钱到手权到手后,下一个目标是出人头地,还是养尊处优?反正你所想的半点不比世间一般平庸青年的想法高明。本多先生对你进行的教育,结果不过仅仅使你意识到你的本来面目罢了。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保证你长命百岁。你绝不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你和你的行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体。你本来就不具有以神奇的速度毁灭自己那种闪电般的年轻的蓝光。你有的只是尚未成熟的老成。你一辈子都仅仅适合靠吃利息为生。 “你根本不可能谋杀我和本多先生。因为你的恶是合法的恶。你自我陶醉在观念衍生的妄想之中,本不具有那种天命却又自命不凡,一心以为看穿人世的终端却又得不到水平线彼岸的邀请。你与圣光与神启全无缘分,你真正的魂灵既不存在于肉体又不见于内心。而金让的魂灵至少蕴含在流光溢彩的肉体中。造物主对你不屑一顾,根本不对你怀有什么敌意。本多先生寻找的转世生灵是造物主亲手创造而又不由得产生妒意的存在。 “你是个百无聊赖的一介小才子,一个适合育英财团口味的优等生:只要对方出学费你就能顺利考上大学,理想的工作也会自动找上门来。因而你也是那些人道主义者们的宣传材料--只要充分提供物质条件,便可以大量发掘出被埋没的秀才--如此而已。本多先生待你好得过分了,你不过是他‘放错调料’的产物。假如调料放得正确,是可以将你拉回正路的。要是你给哪个俗不可耐的政治家当上秘书,说不定你会觉悟过来,迟早给你介绍就是。 “你的话我牢牢记住好了。你自以为所见所知所洞察的东西仅仅限于30倍望远镜那小小的圆圈而已,如果你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你原本可以永远幸福的。 “不是你们从那里把我拉出来的么?” “说到底,是因为你自以为与众不同,自己从里边兴高采烈爬出来的,不是吗?” “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你究竟被什么俘获了?被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毫无根据的认识,对吧?” “如果说从外部被什么俘获并被狠命拖来拉去是所谓天命,那么清显也罢阿勋也罢金让也罢是有天命的。而从外部把你俘获的是什么?是我们!” 庆子恣意闪耀着胸口金绦色的孔雀屏笑道。 “是我们两个对人生大多事情已经生厌的喜欢恶作剧的冷酷老人!你的自尊允许你把我们这样的存在称为天命吗--这么寡廉鲜耻的老头和老太婆,一个偷看专家,一个同性恋者! “不错,你是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但把这样的小毛孩子引诱出来的则是以死作押的‘看透老手’。拉出自以为是的万事通的,只能是更为老奸巨滑的同行。其他人决不可能敲你的门。所以,你原本可以一生都不至于被人敲门,但那样也是同一回事,因为你没有什么天命,你不可能有美丽的死。你不可能成为清显阿勋金让那样的人。你能成为的不外乎愁眉苦脸的财产继承人……今天请你来,就是为让你刻骨铭心地懂得这点。” 阿透气得双手发抖,眼睛怔怔盯住火炉旁挂着的捅火棍。自己现在很容易佯装准备捅奄奄一息的火苗而伸出手去,至此不会引起怀疑。往下只消高高举起即可。阿透已实实在在地感觉出铁棍攥在手心的重量,真真切切地看到鲜血溅在路易式金光椅和炉架祥云挂轴上的情景。但他终未伸手。喉咙渴得冒烟,却又不得讨水。脸颊因仇恨而发烫,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有的热情。只是这热情已被封死,没有出口。第二十八章 本多居然接到阿透一个谦恭的请求:借清显境日记给他看。 本多顾虑重重,但拒绝更为不妙。 讲定借三天,结果一周过去了。在他心想今天务必讨回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清晨,吃惊地听到女佣们的一片哭叫声。阿透在自己卧室服毒了。 时值年末,一时找不见关系要好的医生,便顾不得体面,只好叫救护车来。一路嘶鸣的救护车开到大门口时,邻人已筑起人墙。人们满怀期待,期待已发生过一桩丑闻的人家再发生一件丑事。 昏睡状态仍在持续,甚至伴有痉挛,但命好歹保住了。及至昏睡醒来,眼睛剧烈疼痛,出现两侧性视力障碍,完全失明了。毒物侵入网膜神经节细胞,导致无法恢复的视神经性萎缩。 阿透服下的是工业用溶媒甲醇,是托一个女佣从其亲属办的一家小工厂趁年终忙乱让人偷出来的。对阿透惟命是从的女佣哭诉万没想到是阿透自用。 失明的阿透几乎不再开口。转年,本多问起清显梦日记的事。 “服毒前烧了。”阿透简单地回答。 本多问为什么烧了。阿透的回答十分干脆: “因为从没做过梦。” 这期间,本多几次求庆子帮忙。但庆子的态度颇有令人费解之处。似乎只有庆子一个人了解阿透自杀的动机。 “那孩子自尊心比一般人强得多,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天才而死的吧!” 追问之下,庆子如实道出圣诞正餐时所说的一切。庆子坚持说是出于对本多的友情。但本多这时却宣布同庆子绝交。长达二十年之久的美丽友谊至此打上了句号。 结果,本多免于“准禁治产”。倒是阿透因在本多死后继承财产时作为盲人需要法律上的“辅佐人”而处于必须被宣布为“准禁治产者”的境地。本多通过公证立下遗嘱,指定了能够长期扶持阿透的最可信赖的辅佐人。 失明的阿透再不上学,整天呆在家里。除了绢江不同任何人说话。本多把女佣们全部打发掉,另请了一个当过护士的妇女。阿透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绢江厢房里。窗户里终日传出绢江的柔声细语。阿透则一一应答不倦。 翌年三月二十日过罢生日,阿透全无死的迹象。学盲文,已经可以看书了。一人独处时静静地听音乐唱片。他可以从院里小鸟的叫声分辨鸟的种类。一次,阿透向本多开口了--已有好久没同本多说话--提出让他同绢江结婚。本多知道绢江的疯病属遗传性,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衰老日甚一日,末日征兆悄然降临。就像从理发店回来感到有头发一下下刺扎胸口一样,每当想起时死便一下下刺着脖颈,而忘记时则无此感觉。本多知道迎接死期的条件已在某种力的作用下尽皆成熟。然而死仍不到来,他很不可思议。 在这段家中兵荒马乱的时间里,虽仍多次感到胸闷,但他已不像往日匆匆忙忙奔往医院,而改为自我诊断,认定是消化不良所致。春秋更迭,食欲的缺乏则依然如故。假如这是阿透自杀未遂等种种烦恼造成的,自然为一向轻视自身烦恼的本多所不解。倘若自我感觉中的略微消瘦也是起因于无意识之境的苦恼和悲哀,更是出于意料之外。 至于苦恼属于精神方面还是肉体方面,本多开始觉得其中已不存在赖以区别的界线。精神屈辱同撮护线胀大之间有何区别呢?某种撕心裂肺的悲哀同肺炎导致的胸痛之间又区别何在呢?衰老完全是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的病症。但如果说衰老本身为不治之症,则等于说人存在本身即乃绝症。而且根本不是什么存在论方面哲学方面的疾患。我们的肉体本身就是病,就是潜在的死。 如果衰老是病,那么作为衰老根本原因的肉体才恰恰是病。肉体的本质在于消亡。肉体之所以被置于时间之中,无非是为了证明衰亡,证明毁灭。 人为什么在开始衰老之后才悟出这点呢?即使心隐隐约约地听出肉体如短暂的正午时分掠过耳边的蜂鸣一样的低吟也很快忘在一边,这是为什么呢?比方说,身强体壮的年轻体育选手在完成项目后只是陶醉于淋浴的爽快,而并未在注视飞霞一般溅过光润皮肤的水滴时感到自己这生机勃郁的肌体便是来势汹汹的病患,便是闪着琥珀光泽的黑暗块体,这是什么缘故呢? 时至今日,本多才领悟到生即是老,老即是生。认为这对同义词总是相互诽谤是不对的。年老之后,本多方认识到降生以来八十年时间里即使最欢喜之时也不断感到的不如意的实质。 这种不如意之所以在人的意志的此侧或彼侧撩起不透明的雾霭,是因为意志害怕面对生老同意这一残酷的命题,是人的意志本身释放的隐身烟幕。历史了解这点。在人的创造物之中历史是最具非人工性质的产物。它统领人的所有意志,将其拉向自己身边同时又像加尔各答的佳丽女神那样一个个吃掉,吃得满嘴流血。 我们不过是用来给某种生灵充饥的饵料。死于火中的今西以其特有的玩世不恭意识到了这点,尽管浮光掠影。对神也罢对命运也罢,抑或对人类行为中将二者模而为一的历史也罢,人直到年老都对此浑然不觉确属明智之举。 但本多是何饵料呢?大约是一无营养二无滋味的干干巴巴的饵料。一向本能地避免充作美味饵料的凡事谨小慎微之人,作为人生最后一个愿望,试图以自己索然无味的认识小骨刺伤扑食者的口腔,却又必然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目睹自杀未遂而失明的阿透到二十一岁仍继续存活,本多已再无精力寻找二十岁死于异地他乡的真正转世者的下一个化身。即使有也无所谓了。事至如今,自己既无亲临其境的时间,又无此必要。或许星辰的运行已偏离自己,产生某种微乎其微的误差,从而将金让转世者的行踪同本多引向茫茫宇宙的两极。三代化身在耗尽本多毕生心血而又无意伴随其走完生命旅程之后(在这点也是偶然中的偶然),现在忽然曳着光芒飞向本多知所未知的天空一隅。或许本多将在什么地方再次见到其第几百个、第几万个、第几亿个化身。 无须着急! 从不曾急于赴死的本多想道,既然自己都不知道本多的轨道将本多带往何处,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他在贝那勒斯见到的,是所谓作为宇宙元素的人的生生不息。来世不摇曳于时间的彼岸,也不闪耀在空间的远方。假如死而还于四大,融而归一,那么反复轮回转生的场所也并不一定是这人世的某处。清显、阿勋和金让相继出现在本多身边,恐怕纯属荒诞的偶然。倘若本多的一个元素同宇宙尽头的一个元素性质相同,在失去个性之后便无须故意穿越空间和时间来履行交换手续。因为在这里同在那里完全是同-回事。来世的本多纵令置身于宇宙的另一终极也全不碍事。断线落在桌面上的无数彩珠再按新的顺序串起就是。只要不掉在桌下,桌上珠子的数量就不会改变,这正是不灭的惟一定义。 本多现在觉得,我思我在而无生无灭的佛理在数学上也是正确的。所谓我,原本就是我认定的,故无任何根据,无非珠子在线上的排列顺序。 这些想法同本多肉体极其迟缓的衰亡如车的两轮相符相合,毋宁使他感到颇为快慰。 胃部从五月就开始疼痛,一直缠绵不愈,有时竟痛到脊背。若仍同庆子要好,日常交往必然谈及病痛。一方随口说出肉体轻微的不适,另一方便煞有介事地大肆渲染。竞相表现近乎挖苦的关切,呶呶不休地夸大其词,倾其所知地命以恐怖的病名,随即半开玩笑半看病地跑去医院。而在同庆子绝交之后,本多竟至失去了看病的热情和不安,大凡可以忍受的病痛,都靠按摩一时应付过去。甚至医生的脸都懒得见了。 况且,全身的衰老与波涛一般时高时低的病痛的袭来,反而给本多的思考以刺激,使他越来越难以集中于一点老化的脑髓重新产生针对同一主题的集中力。不仅如此,还将不快与痛感积极转化成思考。甚至为过去仅仅依赖于理智的思维注入了丰赡而活跃的生命因子。这是本多进入八十一岁高龄后才悟得的妙境。本多体会到,较之理智较之理性较之分析力,肉体的异样脱落感、内脏的闷痛、食欲的不振更能使自己痛快淋漓地纵览世界。只消在无比明晰的理智所审视的如精巧建筑物的世界上加上一点无可形容的背部痛感,立柱和房顶就会眼看着出现龟裂,原以为坚固的石料变成软木,以为坚不可摧的构件变成不定形的粘液状块体。 本多自行体味出于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体味的感觉上的修练,即:生乃存在于内侧的死。这种生与以往的生--或希冀恢复一度老化的健康或自信痛苦是暂时的而盲目乐观或认为幸福是虚幻的而贪得无厌或忖度幸福过后必有不幸或将周而复始的起伏消长作为自己预测的根据而在平面旅行--不同,它从终端一侧来看世界。而只要看上一眼,一切都确定下来,一切便在一根细绳牵引下向终端齐步迈进。事物与人物之间的界线消失不见。无论装模做样的数十层之高的美国式建筑,还是在其下面走动的孱弱不堪的男男女女,都将在同样拥有“比本多活得久”这一条件的同时以同一重量同样拥有“必然奔向死亡”这另一条件,一如百日红的突然被砍。本多失去了同情的理由,失去了引起同情的想像力的源泉。他的气质原本就缺乏想像力,可谓两相合适。 理智仍旧在动但已开始结冰。美尽成幻影。 他失去了力图推行某项计划那种人类精神中最邪恶的倾向。在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肉体痛苦所赐予的无与伦比的解放。 本多听到如黄尘一样笼罩世间的人们的谈话--必须修饰以喋喋不休的谈话: --老伯,病好了一起去趟温泉吧!是汤本好呢,还是伊香保好? --好的好的。 --都说眼下正是买股票的好时机,此话当真? --等我长大,一盒奶油点心就可以一个人全吃掉了吧? --来年两人一块儿到欧洲去! --再过三年,存款就够买游艇了,等得我好苦啊! --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前,我可是死也闭不上眼睛的哟! --拿了退职金建栋房子,安度晚年喽! --后天三点?不清楚能去还是不能去,真的不清楚嘛。到时看有没有兴致吧。 --来年得买新空调啦! --伤脑筋啊,明年起码交际费得削减一点吧! --到二十岁就能随便抽烟喝酒了,对不? --谢谢谢谢。那么我就不客气,下星期二晚上六点到府上打扰。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么,那人总是那么一副德性。等着瞧,不出三天肯定羞羞答答地找你道歉。 --那,明天见,再见! 狐走狐道。猎手只要埋伏在那道旁树丛里,肯定手到擒来。 身为狐狸而具有猎手的眼光,明知被擒而偏走狐道--本多认为这便是眼下的自己。 季节正向夏日成熟。 十月中旬,本多终于出门,同癌症研究所的医生预定了诊疗时间。 去医院检查的前一天,本多看了平时很少看的电视。电视正在转播一处游泳池光景。正值梅雨初晴的午后,如同人工着色饮料蓝得令人不快的池水里,青年男女或上或下,或拍打水花欢呼雀跃。 往来晃动的香喷喷鲜亮亮的肉体! 他可以对这些肉体全部视而不见,而想像是一具具骷髅沐浴着夏日阳光在水池里嬉戏,但毕竟寻常而无聊。况且任何人都可以如此想像。对生的否定是至为容易的,即使最平庸的人也能从所有的青春形象中透视出骷髅。 然而这到底算是什么复仇呢?本多即将在从未曾体会到健美肉体持有者的心境情况下关闭生涯的大门,如果能进入那肉体之中生活该何等快意啊!哪怕仅仅生活一个月也好。他恨不能马上那样。自身拥有健美肉体将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俯视匍匐在自身肉体面前的人们将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尤其对自己健美肉体的跪拜不采取平和的形式而达到狂热崇拜的地步以致只能使本多感到痛苦的时候,便能够在陶醉在苦闷当中获得圣灵之性吗?本多最大的损失,正是失去了通过肉体而获得圣灵之性的这道黑暗狭窄的关隘。当然,这也是极少人才获准具有的特权。 明天就要在相隔许久之后去医院检查了。不知结果如何。但不管怎样,都应好好洗浴一番。便吩咐晚饭前备好洗澡水。 本多早巳无须顾忌阿透雇用的做过护士的中年女管家,是个两次丧夫的不幸妇女,对本多照顾无微不至。本多甚至开始考虑是否把遗产分赠她一部分。她拉着本多的手领到浴室,又怕本多滑倒,详详细细地叮嘱一番,这才离开。人虽离去,而牵挂之情,仍像扯不断的蛛丝一样留在了更衣室。本多不愿意让女人目睹自己的裸体。在被洗澡水热气熏得模模糊糊的立镜前,本多脱去浴衣,打量镜子里自己的身体。肋骨阴影道道,腹部往下渐趋鼓胀。其阴影下面,垂着一条彻底枯萎的阳物。再往下是肌肉仿佛被齐刷刷削掉的青白色纤细的下肢。膝盖如肿包突兀而起。需要多少年工夫才能使得自己面对如此丑态而坦然自若啊!不过,本多想到即使再年轻潇洒的男子到老年也是这般模样,便每每对世人发出些微的怜笑。怜笑使他得到了解脱。 检查需一天。这天又来医院时,医生提出: “马上住院吧。还是尽快动手术为好。” 本多心想,这天果然到了。 “不过说起来,以前您倒是常来医院,近来却一次也不光顾了。结果就出了毛病,可要注意哟,万万马虎不得的!”医生用似乎安抚生活不检点之人的口气说道,笑的方式也甚是奇妙。“好在像是良性胰肿瘤,摘除就万事大吉了。” “不是胃?” “是胰。要是愿意,胃镜照片也可以给您看的。” 胃内的隆起反映胰有肿胀现象,与初次触诊的的结果一致。 本多请求推迟一星期住院。 回到家,立即写了封信用快信寄上。信上说七月二十二日去月修寺。信应该明天二十日或后天二十一日到。信中希望自己的心迹感动住持以求一见。同时写了六十年前的原委,又加写了自己的履历,还道歉说因时间仓促这次不能携介绍信云云。 二十一日动身的早上,本多说要到厢房阿透住处去一下。 这次旅行,女管家有三央求一起去,但本多执意不肯,说无论如何只能一个人。女管家便详详细细交待了旅行注意事项,往旅行包多塞了些衣服,以防在开冷气的房间里受凉感冒。对老人来说,旅行包算是够重的了。 本多说要去阿透和绢江那里,女管家又再次如此这般提醒本多。这里边有事先自我辩解的目的,因为有些方面在本多眼里很可能是照看不周所致。 “有件事得跟您讲一下:阿透近来一直只穿一件白地蓝花睡衣。绢江对这衣服中意得很,每次叫脱下洗一洗,都发脾气咬我的手指,只好听便不管。阿透还是那么不声不响,大白天也只穿一件睡衣,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这点请多多包涵……另外,这话真不大好开口,听厢房女佣说,绢江早上想吐,吃饭也和以前不同了。本人倒显得欢天喜地,说是什么病重的表现,但愿不是这样。” 这是一种相当明确的预兆,说明自己的后裔将失去理性的明晰。而女管家并没注意到此时本多的眼睛是何等炯炯有神。 厢房的格子门大敞四开。沿小径往院里走去,房内情形一目了然。本多用力拄了下拐杖,在檐廊坐下。 “哎哟,是爸爸,早上好!”绢江道。 “早上好。是这样,我准备从京都去一次奈良,要两三天时间,想托你看家。” “噢,出门旅行?真不错。”绢江兴味索然地应着,接着做手里的活。 “在做什么?” “准备婚礼呀!怎样,好看吧?不光我,还要给阿透打扮打扮。人们肯定说有生以来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郎新娘!” 交谈时间里,戴着墨镜的阿透就坐在本多近旁,夹在绢江和本多中间,一声不响。 对阿透失明后的生活,本多没有时间问,并尽可能不启动本来就缺乏的想像力。只知道那里存在一个一直活着的阿透。然而失明后不再给本多以任何威胁的这沉默的块体,却使本多心无比沉重地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压力。 墨镜下的脸颊愈发苍白,嘴唇愈发朱红。阿透原本就好出汗,从睡衣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白皙的前胸闪着汗珠。他盘腿坐着,任由绢江处理。但神经质地把左手时而伸进睡衣下摆搔腿时而搔胸的动作,分明表示出他清醒意识到本多就在自己身边。只是,动作虽然放肆,却全然没有力度。仿佛头顶广大而空虚的天花板垂下一条细绳在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听觉应该是敏锐的,但感觉不出正在积极捕捉外界的信息。除绢江以外,任何人呆在阿透身旁都一定觉得自己不过是阿透所遗弃的世界的一个断片,不过是被扔在夏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的一个生锈的空铁罐,而无论你多么充满自信。 阿透一不轻蔑,二不抵抗,仅仅默坐罢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眸子和美丽的微笑--哪怕是伪装的--使他姑且为世人所了解。现在则连惟一可以表现的微笑也不见了。如果流露出悔恨或悲戚,也还可以予以安慰。然而除了绢江,阿透不让任何人看出感情,而绢江也不向人诉说她所窥见的天地。 蝉鸣一清早就很嘈杂。从檐廊抬头看去,晨光从院子里久未修剪的树木枝梢间透出,倾珠泻玉,闪闪耀眼。房间里于是愈发显得幽暗。 厢房前面的茶室院景完完整整地映在阿透原本就似乎拒绝接受外界的墨镜片上:石盆旁边的百日红被砍倒后,再无像样的树木,称不上是枯山水①的几块石头间杂草甚是葳蕤,周围杂树叶片泻下的光点也尽皆留在墨镜上。 阿透的眼睛再也不能反映外界。相反,早已同其失去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毫无关联的外界则开始密密麻麻地占据墨镜的表面。本多朝镜片看了看,见上面只照出自己的脸和背后的茶室小院。他反倒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如果阿透往日在信号站终日观看的海面、船舶及华美的烟囱标识等无数景观原本就是同阿透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幻影,那么,墨镜下面时而翻动一下白眼睑的盲目之中纵使永久密封着那些影像便也不足为奇。对阿透来说,既然其内部已永远成为世人不可知的世界,那么海也罢船也罢烟囱标识也罢理应同样被软禁在这不可知领地。 不过,假设海与船均属于同阿透内部无关的外界,原本也该宛如精致的工笔画历历出现在墨镜凸片上,却又并非这样。那么说,莫非阿透已把外部世界一古脑儿吞进其黑暗的内部不成?……如此想着,正巧一只白蝴蝶掠过圆圆的墨镜画上的小院。 阿透盘腿坐着,脚心从衣服下摆向上翻仰,毫无血色,尽是皱纹,活像溺水死尸。而且满是污垢,犹沾了一层铁箔。睡衣皱皱巴巴,早没了线条,尤其是沁出的汗水已把胸襟染上发黄的卷云。 本多一进来就嗅到一股异臭。随后渐渐明白,原来是阿透身上衣服藏纳的污垢、油渍以及年轻男子发出的夏日脏水沟样的气味伴随淋漓的汗水味儿充斥着四周。阿透连那惊人的清洁癖也抛弃了。 相反,花毫无芳香。房间里那么多花,却闻不到香味儿。蜀葵大概是绢江叫人从花店买来的,红白花瓣散落在草席上。估计有四、五天了,花已枯萎。 ①枯山水:以石为山以砂为水的日本式人工庭园。取意于室町时代传入日本的我国宋、明山水画。 绢江在自己头上插了白蜀葵。不单单是插,还用橡皮筋随便缠了几道。花朵于是各朝不同方向搭垂下来。干枯的花瓣随着绢江急促的动作,发出相互磨擦的声响。 绢江站站起起,往阿透头发上--头发倒依然茂密乌黑--装点红蜀葵花。先用细腰绳样的东西把阿透的头发束起,再横竖插上枯萎的红花。看上去活像在练习插花,插上两三朵,便站起从远处端详一番。有几朵花摇摇欲坠,阿透的耳边脸颊不可能不感到厌烦,但他默默无语,任凭绢江随意处理脖子以上的部位。 看了一会儿,本多站起身,回自己房间换衣准备出门。第二十九章 本多听说去奈良的公路比过去便利多了,决定在京都留宿。在古都宾馆住了一晚,预约了二十二日中午乘的出租车。天气预报说酷热多云,山根一带有短时阵雨。 上了车,本多深深舒了口气: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他觉得一阵清风透过卵黄色的老式麻料西装,仿佛整个疲劳的身心都成了通风的凉席。考虑到车上的冷气,他带了一条盖膝用的毛毯。宾馆所在的蹴上一带的蝉鸣,竟隔紧闭的车窗玻璃传来耳畔。 车一启动,本多便下了个大决心:今天自己做起事来绝对不能再像要看别人肉里的骨骸。那仅仅是一种观念作怪。这回要如实地看,如实地刻在心里。这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慰藉,也是最后的任务。今天一定痛痛快快地看,专一地看,虚心地看,映人眼帘的一个也不放过! 车驶出宾馆,从醍醐三宝院旁边穿过后,过劝进桥开上奈良国道。从奈良公园经天理去带解,大约需一个小时。 本多发觉,京都街头有许多妇女打阳伞,这在东京已很少见到。阳伞下,有的脸色光朗,也有的--可能同伞的花纹颜色有关--脸色阴暗。有的因光朗而动人,有的因阴暗而妩媚。 从山科南诘往右拐,便是空旷的郊外。上面已有了一些小工厂,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倾泻下来,汽车站等车的全是妇女和小孩儿。里面有一位孕妇,印有大花的裙子下热不可耐地隆起,从其脸上亦可窥见暴流一般的生活长河中浮泛的渣滓。她背后是一小片西红柿园,上面落满了灰尘。 从醍醐开始,触目皆是如今日本到处可见的索漠的新兴景观:新建材屋顶和蓝琉璃瓦屋顶、电视天线、高压线和小鸟、可口可乐广告、带有停车场的快餐店……直刺刺长满野菊花的悬崖边上有一处废汽车堆放场。瓦砾中,蓝、黑、黄三辆汽车岌岌可危地叠积在一起,车身油漆被太阳烤得一塌糊涂。看着平时汽车决不表现的如此叠床架屋的狼狈相,本多不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探险故事中大家临死前来到的堆满象牙的沼泽地。汽车或许也是自知死期在即而自行聚集在这个墓场。看上去那般开心快活,那般寡廉鲜耻,对人毫无顾忌,好一派汽车气度。 驶入宇治市,群山这才显得苍翠欲滴。“美味冷糖饴”字样的招牌从旁闪过,青青嫩竹一直弯向车道。 过宇治川观月桥。进入奈良地界。驶过伏见、山城一带。距奈良27公里的标识扑入眼帘。时间流逝。每次见到这类标识,本多都不免想起“此去黄泉只一程”那句话。他不可能想像自己再原路返回。路标接踵而来,赫然显示出本多要行进的路程……距奈良23公里。死正一公里一公里迫近。他不顾放跑冷气,将车窗开一条小缝。蜂的叫声立时耳鸣一般跟踪而来。似乎整个人世在夏日的炎阳下发出寂寥萧索的回声。 又是加油站。又是可口可乐…… 不久,右侧出现木津川翠绿色的漂亮长堤。堤面空无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的树,顺势在天空划出一道横线。空中云影凌乱,碧光斑驳。 那是什么呢?车沿堤行驶时间里,本多莫名其妙地想道。那平坦坦的绿坛之上,好像摆着女儿节偶人的装饰架。俄而又只剩下光影交错的天空,一度摆设的偶人已不复再见,但也可能摆看透明偶人以致肉眼看不见罢了。莫非陶俑?黑乎乎的陶俑在光风中一下子粉碎后会在空气中留下痕迹吗?或许惟其如此,长堤才这么壮丽这么谦恭地捧献出一排陶俑留下的光的天空?抑或眼前感觉到的光其实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的底片?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转向事物的背后,而这是一出宾馆就严格禁止了的。如若故伎重演,这现象世界势必重遭崩毁的厄运,一如因本多一眼看穿的小洞而一泻千里的长堤……无论如何得稍稍、稍稍忍耐一下。必须把这如水晶工艺品一样不堪一击的小巧玲珑的世界轻轻放在手心好好保护…… 汽车沿着木津川左侧继续行驶。小岛繁多的河面真切切地在眼下闪现出来。上方的高压线似乎承受不住酷热,松松垮垮地大幅度弯向河面。 片刻,木津川迎面拦来。过得银色铁桥,标识上已是距奈良8公里字样。芒草尚未抽穗,其间闪出几条白刷刷的乡间小道。路旁竹丛茂密起来。吸足阳光的滚烫的嫩竹叶闪烁着小狐皮样柔和金光,在周围常绿树沉沉的暗绿中格外显眼。 奈良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