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年 作者: 石田衣良 内容简介 娼年Call Boy,一部挑逗感官、极度深层的长篇小说,由日本知名作家石田衣良著,借由牛郎阿领的应召故事,描述性爱的深奥,以及人类对灵魂探究的渴望。阿领,二十岁,大学生,牛郎。性,对阿领而言,只是必要的麻烦运动。就像夏天做早操一样,做起来确实有快感,但并不值得放弃舒服的床而去轻易尝试。不只是女性。连大学生活、朋友、家人,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让他觉得厌烦。二十岁,一个无趣的年龄,年轻是短暂、苦涩、空虚的,他并不相信有人可以在那种年纪活得快乐。那年,阿领走入了牛郎的世界。夜夜应召,没有感情的狂喜。二十岁的夏天,扭动的光影,男与女的交叠,如此这般的世界,是沉沦?是黑暗?还是,人类本性的解放? 作者简介 Ishida Ira 1960年出生于东京都。成蹊大学毕业。于广告制作公司任职之后,以文案的身份在业界活跃。97年以《池袋西门公园》获得综合性刊物推理小说新人奖。著作有《美丽的孩子》《天使》《少年计算机》《红.黑》等。其中亦有不少着作搬上电视,由当红日本艺人演出的“Big Money”、“STAFF”,即由石田衣良的原著小说所改编。 =================================== 梦里有脚步声。 我总会在睡梦中听到脚步声,那是铺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我知道有人走过来,可是却没有办法从梦境中挣脱。我被悲伤的情绪虏获,动也不动地待在厨房。环顾四周,梦中的感觉彷佛被刻画下来一般的鲜明。 我先看到一双女性的手。 从斜上方伸过来的手,捧住了我的脸颊,指尖的冰冷感中透着微温,那种感觉是舒服的。原来,梦境中有着体温。当时十岁的我就读四年级,那天早上发烧,请了一天假。我听到妈妈的声音。 “天黑之前我会回来,你要注意保暖,乖乖待在家里哦!” 穿着连身洋装的妈妈,蹲在穿着睡衣的我面前。她顶着一张我几乎没有看过、化着一丝不苟的妆的脸孔,一笑,嘴角就浮起了细纹,那是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温柔、那也是我最喜欢的皱纹。 “听到了没?阿领?” 我没办法回答。我在梦中企图唤醒这个少年,但没有用。梦是不属于做梦的人的,少年听不到我不成声的叫喊。如果我此时点头同意的话,妈妈大概就不会再回来梦中了吧?一边笑着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以确认热度的妈妈,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身影。 就算只说一句话也好,我好想发出声音。如果我在梦中采取不一样的行动,或许就可以改变妈妈的命运。无法实现的愿望让我喘不过气来。懵懂无知的少年有点难为情地说。 “嗯,我知道。” 梦中的脚步声朝着玄关走去,一切都结束了。门被打开,门外响起上锁的声音,妈妈走了。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再回来了!? 反倒是我跟爸爸去了医院,只为了确认那个已经没有气息的身体是不是妈妈的。在灵堂中的我,似乎为自己泉涌般的泪水感到震惊,同时哭了一整晚吧!?我的头,好像变成了温热的海绵一样,泪水不停地渗出来。 (妈妈……) 我睁开了眼睛,脸颊仍然像往常一样,被冰冷的泪水濡湿。我想,我应该再也睡不着了吧?索性睁着眼迎接清晨的到来,那又是一个白色的清晨。 1 “我找到一个凯子娘了。年纪比我妈妈大一点,不过却相当有姿色。” 田岛进也用指尖转着浮在波本酒上的冰球。冰球被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灯光一照,发出如三棱镜一般的七色彩光。银制的戒指,在进也经人工仿晒变得黝黑均匀的中指上,发出冷冷的光。 “要是阿领你看到,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知道。” 我站在吧台后面回答道。木板做成的吧台上有着无数的刮痕,而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却成了最好的掩饰工具。我用干毛巾使劲地擦拭着鸡尾酒杯,不让水滴的痕迹盖去了酒杯的光亮,就连品质最纯净的矿泉水在干涸之后也会留下污痕。 “不过我知道你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傍晚六点之前,店里只有进也一个客人。我从高度稍低的调理台,看着进也那像用可可粉扑过般带着粉感、晒得黝黑的额头,这使得他的发色看起来更亮了,外表的层次剪法,就像生锈而朦胧的银器一样。我把视线从他那纹了眼线的眼睛移开。 “是啊,女人太无趣太麻烦了。” 不只是女性。连朋友、家人和大学生活,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让我觉得厌烦。 当时的我只有二十岁。二十岁是一个无趣的年龄,年轻是短暂、苦涩、空虚的,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在那种年纪活得快乐。我不停默默地擦着杯子,温热的水晶杯柔和地抵在我的手掌心上。 “反正又是老王卖瓜的话,我就姑且听听吧!” 进也露出染成荧光白的前齿,笑得好天真。这是他这个不知道吃过多少女人的年轻男公关最大的武器。女人们明知他心怀鬼胎,但还是会被他那瞬间的表面光芒给骗得晕头转向,就像被刀刃的光芒给魅住了一般。进也的声音总是没来由地充满了阳刚之气。 “上星期三,我们店里刚开门的时候来了一个女人,是个生客,年纪应该不小了,不过算是个道地的美人,对了,就像上次你介绍我看的电影中的女演员……” 我记得那部电影叫“爱情风暴”。进也提起了那个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女演员的名字。 “……没错,就是神似那个女演员,感觉非常冰冷的美人。你知道的,我们店里在第一个客人上门时,所有的职员都会排成一列站在通道上问候,对吧?” 我对涩谷的公关俱乐部一无所知,仍默默地点点头。 “从排成一列的红牌少爷当中,她竟然选了我。当然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所以今天就是我们第一次在店外的约会。” “已经上过床了?” 进也像电视购物频道中的主持人一样,夸张地摇摇食指。 “不能老是想做那些外行人做的事情。上钩的钱要放得越久,越能生更多的利息。” 他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位于地下一楼的酒吧里吹着温热的风。现在是五月中旬,面对通往一楼阶梯的小平台的窗户洞开着,感觉比开冷气还来得舒服。对于不去大学念书,利用白天睡觉的我来说,吹进酒吧里的风,是我用来感受季节的方式之一。 我有一种脸颊被干涩的指尖滑过的感觉,抬头一看,一个高大女子的身影,嵌在朦胧的长形光线中。逆光的酒吧,我看不到女子脸上的表情。她左右环顾着,好像在打量店内一样,仔细张望时,修剪得不甚整齐的头发也跟着晃动。 “御堂小姐,在这边。” 进也站在凳子旁,我只看得到他的背部,但是我相信进也现在脸上一定带着狩猎般的笑容。那个被称为御堂的女子直接朝着吧台走过来。她的背挺得直直的,修长而紧实的身体裹着一件黑色合身的皮革长外套,那是用细小装饰孔镶边的春季外套,就像鞋尖有W形接缝的鞋子般特有的小孔。我想这件外套可能要花上我半年的打工费才买得起吧!? “我来帮你们介绍一下。这家伙是这家店的酒保森中领,我国中时的同学,现在是个大学生,不过他不喜欢上学,现在在这边打工。” 高跟鞋的脚步声走近吧台。 “你好。” 好个低沉的声音。我先看到她的胸口,接着是挺直的鼻梁,她的鼻梁将投射下来的光线区隔开来,眼睛还罩在阴影当中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确信她是一个有着美丽笑纹的女性。我总是会被女性的皱纹攫去注意力。 “这位是御堂静香小姐,是我心仪的对象。” 进也开始发挥他赚钱的话术了。她带着笑容,视线在我的上半身游移着。那种眼神就像在宠物店的笼子里寻找自己喜欢的小狗一样。我嘴角带着笑意说道。 “请坐。要喝些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她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脸上浮起了陷入沉思的表情。坐上凳子,脚底下又响起声音。 “也好,就请给我一杯螺丝起子。森中先生穿衬衫总会把最上面的扣子扣起来吗?” 黑色的长袖衬衫是为了避免太过显眼而选择的夜班制服。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我都会扣好。” 我把视线从准备摇杯的手上抬起来回答道。进也看看我,又看看女人,插嘴道。 “阿领也跟我一样,怕敞开性感的胸部就会吸引一堆女孩子靠过来。既然静香小姐这样说了,你就开到第二个钮扣吧!” 我笑了笑,含糊带过进也的要求。进也似乎不太满意。 “那我们就用鸡尾酒来一决胜负吧!也让我一显身手,调一杯螺丝起子。” 进也说完立刻钻进吧台,进到调理台里面。我想他是刻意让第一次约会的对象见识他的优点。我看着被留在吧台外坐在凳子上的女人。 “他这样做你不会介意吧?” 御堂静香轻轻地笑了。她缓缓地张开嘴唇,露出大小均等的前齿。 “好玩,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余兴节目。” “我先来。” 进也一把推开了我,站到调理台中央,将冰块嘎啦一声放进摇杯里,伸手去拿印有伦敦塔卫兵标签的干杜松子酒。他没有用量杯,以目视的方式倒进去,接着拿起莱姆汁。我们店里不用色素,备有降低甜味的材料。进也凭着直觉将刚刚的琴酒的三分之一滴进冰水中。我觉得和琴酒的分量相较,他放的莱姆好像太少了些。进也盖上盖子,一把抓起摇杯。 “来了来了,这位客人请您仔细瞧。” 进也学着营业员招揽客人的口吻,就像抓住人质爬上纽约帝国大厦怒吼着的大金刚一样,开始用一只手奋力地摇着摇杯。起初他用最快速的速度摇着,空着的左手焦躁地松开了衣领,从外套底下露出珍珠色衬衫的第三颗钮扣,模样简直就像是来这里赚外快的脱衣舞男。进也充满自信地露出了最迷人的微笑。 御堂静香举起原本支在吧台上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进也打开盖子,将半透明的液体倒进杯口呈锐角型的鸡尾酒杯当中。 “接下来轮到阿领。让客人见识见识你过人的表演技巧吧!” 进也把舞台让了出来。我不像那些资深的酒保一样,会根据客人当天的情况变化调酒的技术,我只是按照教科书的教法做。用量杯正确地量取琴酒和莱姆汁,倒进另一个摇杯当中,静静地放进揽碎的冰块,不锈钢的摇杯侧面顿时从底部窜上一阵白雾。接着用指尖轻轻地拿起摇杯,避免冰块溶化得太快,先慢慢地摇,然后再慢慢地加快速度,在空中画出十五次的S型曲线。这个作用是为了让摇杯里的冰块不至于过度撞击,晃动的液体得以充分地和空气混合,调出口感轻柔的饮品。我准备了一个和进也一样的杯子,以画出线条的方式将鸡尾酒例进去,慢慢地转着摇杯,倒出最后一滴酒。 我将两张杯垫放到御堂静香面前,转头看着进也,他默默地对我点点头。我拿起鸡尾酒杯,进也也同时拿起了杯子。 “请用。” 我们像以前的广告明星一样异口同声说道。两杯螺丝起子滑到她面前。 “谢谢,好奢华的感觉。我该从哪一杯先喝起呢?” 进也说。 “当然是先喝我的,不赶快喝会变温哦!” 我凝视着这两杯鸡尾酒。我调的螺丝起子比较白,进也调的则比较澄澈,虽然差异只有那么一点,而进也那杯浮在表面的碎冰块较多,冰块大得像用碎冰机搅过般,至于我调的,液体表面则有一汤匙左右的透明薄片,全部集中在中央。 御堂静香拿起杯子,啜饮了一口。进也迫不及待地问道。 “喂,我调的酒怎么样?” 她露出了一个笑容。鸡尾酒杯那像剃刀般的轻薄杯缘,和她那有着丰满肉质的双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很好喝。” 她放回杯子,再将我调的螺丝起子拿到嘟起的嘴边。当白色液体流进口中的刹那,我的胸口深处窜过一阵痉挛似的感觉。她带着评价似的眼神看着我,笑了, “这一杯也很好喝。” “谢谢指教。” 我说道,对她行了一个礼。进也很不满似的说。 “那,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你会选哪一杯?” “这个嘛……” 她很苦恼似的笑着看着进也。 “如果要立刻畅饮一杯的话,我会选择进也的;如果要慢慢品味,大概会选阿领的。” 她送过来一个“我说得如何?”的眼神。我的脸上可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她很满意似地点点头。 我知道,只是一个实习酒保的我,就算正确地按照酒谱来调酒,也不见得就能调出可口的鸡尾酒。进也所调的螺丝起子掺了很多琴酒,酒精浓度高,如果一口气和冰块一起喝下去的话,口中或许会残留强烈的松果香味吧!?我相信一定有人喜欢这样的口感。但是他并没有充分地摇晃,因此时间一久,味道会跑掉,冰块一溶解之后就会变成水的味道。 而我所调的螺丝起子口感轻爽,丰盈的香味可以持续很久,酒和莱姆汁的比例也恰到好处。不过,要在一瞬间判断出哪一种好喝,那纯粹是饮用者个人的选择和喜好的问题了。 “真没意思。” 进也把抹布丢进流理台,钻过吧台,回到她身边去。我隔着七十公分宽的板子看着国中时代的同学,耳环、戒指、项链……这些在他身上的大量饰品,昂贵得足以买下一辆德国制的轿车,身材在健身房彻底地锻炼过,细细的眉毛描绘得非常对称,彷佛在两层之间放了一面镜子对映而成似的。进也跟打工的我不一样,他是一个耀眼的职业男公关。 人不论从事什么工作,都没办法掩盖住本性。个性无趣的我所调出来的鸡尾酒,只有无趣而枯燥的味道,而进也的螺丝起子则有着不容人有任何犹疑的快感。当他在展现魅力的时候,就会尽可能地攫获更多的猎物。对他而言,在狩猎的时间带里犹疑是一种浪费吧? 进也坐在板凳上转过身子,在她耳边轻声细语着。御堂静香时而发出笑声,时而把视线飘向我。那深深的笑纹正是年龄的表征,但看起来却是年轻而充满魅力的,我想她大概有四十几岁了吧!?不过看起来却只像三十好几,那挑不出一丝缺点的妆,不禁让我将她和最后离家时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阿领有女朋友吗?” 我又开始擦起杯子。进也替我回了话。 “没有啦!这家伙个性太阴了。打从我认识他开始,就只知道念书,满脑子想着一些艰涩的事情,女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无趣。当然啦,这不表示他不受女人欢迎。” 她带着笑意说。 “原来如此。” “我没有想什么艰涩的事情。” 进也又插嘴道。 “你听我说。这小子和我一样,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偷尝了禁果,这在国中的班上是最早的记录哦!” “别提这种事。” 我不悦地阻止进也,他兴致一来,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班上曾经有两个女生为了这小子还闹得天翻地覆呢!真是吓死人了。当时我们正在吃营养午餐,突然有人拿起美工刀就从背后一砍。” 那是一把用来切割瓦楞纸箱、刀刃很厚的美工刀。别班的女同学袭击了当时和我交往的女孩子。划破冬季制服的刀刃,只在她背上留下一道擦伤。这场骚动由校方私下处理,因这件事而产生隔阂的我们,在事件发生不久后就分手了。现在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御堂静香看着我笑了。 “不是你脚踏两条船吗?” 我停下了擦着杯子的手。 “不是。我跟加害者只是偶尔谈过话,根本没有交往过。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女朋友。” “想必是阿领太受欢迎了。” 进也插嘴说道; “当然受欢迎的程度仅次于我啦!”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只要我想要,随时都可以找到人做爱。 从十四岁起,之后的六年当中,我曾经和多到两只手指头部不够数的女孩子交往过,大部分都是同年纪或梢长一点的女性。邂逅、交往、上床,然后分手,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和进也不同的是,从没想过要在上过多少女人的数字上一争高下,只是自然而然地和女人有这样的交往模式,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对现在的我来说,性只是必要的麻烦运动。就像夏天做早操一样,实际做起来确实是有快感,但并不值得我放弃一个人睡起来很舒服的床而去轻易尝试。 进也继续说道。 “我们虽然在同一个时期开始跟女人发生性关系,但是个人的才能毕竟是有差异的。阿领现在几乎快退休了,而我正是活力充沛,精力全开呢!” 她斜眼看着我对进也说。 “进也的床上功夫很好?” 她的声音出奇地冷静,或许她每遇到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就会问这种问题。进也坐在凳子上,很得意地挺起胸膛。 “那还用说,我可是做了很多研究,而且累积了很多实战经验呢!” 御堂静香带着像看一个小小孩似的表情笑了。 “那你呢?” 她窥探似的看着我,眼神好冷。就像在选购放在冷冻柜里的上等牛肉一样。 “不知道。对某个人来说很好,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很差劲。我不像进也那么专业,所以不那么在乎技术。” 她轻轻地皱起眉头,微微垂下了两边的嘴角。 “说的也是,或许确实不是技术的问题。” 进也很不服似的说道。 “紧要关头没有技术哪成得了事?静香小姐,难道一个别脚的男人你也要吗?” “这可问倒我了。有人可能当时表现得不怎么好,不过如果让我觉得他很可能会有长足的进步空间的话,我倒无所谓。” “啊,那就是我嘛!静香小姐,你是在说我吧?” 她不理会进也,转头看着我。 “不过阿领啊,我认为当一个男人觉得女人或性爱是件无趣的事情时,那就有问题了。” 我想她大概要开始说教了,譬如人类有一半是女人等等之类的。进出公关俱乐部,爱吃年轻男人的中年女人总会大谈做爱的美好。什么事情都不相信的人,有时候反而比较懂得说服人。就跟怪异的宗教或广告一样,这也是创造无聊世界的一个嘲讽的事实。我的声音比我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冰冷。 “或许是有问题,不过那是我个人的问题。” 御堂静香的表情白得像经过漂白的影印纸一样。 说的也是,确实是你个人的问题。” 我笔直地凝视若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照一般说来,黑眼球大的眼睛总会给人柔和而温暖的印象,但是御堂静香的眼睛却不同,看起来就像站在无人的房间,朝着冬夜大开的窗户一般。吞噬光芒的漆黑夜空,在她的眼眸深处无止境地绵延着。进也很快就感觉出气氛不对,赶紧当起和事佬。 “静香小姐,我们别理这个精神上阳萎的家伙,到别家店去吧!” 说完他用两手分别拿起摆在御堂静香面前的两杯螺丝起子,一口气一饮而尽,闭上眼睛,做出品味着残留在舌头上香味的样子。 “还是我的好喝。阿领,你得好好再加把劲了。” 进也站起来,把手递给御堂静香。她点点头,从凳子上滑下来,转过头来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招待。阿领,我相信你有你的优点在。再见罗!” 我站在吧台后面,给了她一个形式上的回礼。我没有目送他们两人离开,翻开垫在鸡尾酒杯底下的纸垫,放在御堂静香前面的纸垫下留有一张名片。 ‘La Club Passion’ 热情俱乐部。裁切成圆角设计的淡蓝色名片上,除了有御堂静香的名字和行动电话之外,只有那家俱乐部的店名。既没有住址,也没有漂亮的商标。我想她一定是某家喜欢和男公关鬼混的酒店妈妈桑吧!? 我将名片捏成一团,丢进垃圾筒里,然后将潦草地写着进也的名字和四杯螺丝起子金额的备忘纸塞进吧台内。 当天晚上,第二对客人进来时,我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2 御堂静香在一星期后,二度来到店里,时间就在店刚开始营业的傍晚五点半,当时没有其他客人。外面没有下雨,但天色却好像很阴暗,位于地下室的酒吧,空气变得又湿又重。 我蹲在吧台下的冷冻库前,抱着一块宛如人们记忆般看似扭曲的冰块站了起来。抬眼一看,她就坐在我面前。 “你好,我没接到你的电话,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她露出了一个自得其乐般的笑容。那天晚上,御堂静香穿着紧身的裙装,上头织着充满古典味道、黑白相间的千鸟格,衣领上绕着黑色的围巾。盘起的头发,使她宽广的额头和大大的眼睛更显醒目。穿着套装的她,看起来比第一次见到时更高贵,可是,外表虽然看似高贵,可没人敢保证内在也一样高级。 “请坐。要喝些什么?” “你的说词还是一样。请给我螺丝起子。” 我把冰块放在一边,开始为她调起鸡尾酒。御堂静香似乎一直在观察着我的动作,可以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停在我的指尖上。我准备了和上次不一样的鸡尾酒杯,静静地将最后一滴酒滑进圆弧的水面上,并把杯垫放到吧台上,再把螺丝起子摆上去。 “请慢用,虽然味道无趣了点。” 她握住杯身,指头上下滑动着。这次选用的是在杯身中间弯成十五度的细支柱形的雏尾酒杯,我没有什么嘲讽的意思,只是觉得以弯曲曲线来盛装螺丝起子的杯子,很适合御堂静香的味道。 “这可真有趣了,明明可以用直线条的杯子,你却刻意选用弯曲的。” 她很慎重地将杯缘送到嘴边,啜饮了一口,用舌尖抵住上唇。 “好喝。虽然喝起来不方便,不过杯子的形状倒是挺好玩的。跟阿领一样。” 两对眼睛以一个鸡尾酒杯为中心点对望着。我认为那个杯子像她,她却说杯子像我。我不认为我们是同类人,但仍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谢谢。” “上次我走时留下了名片。” “我没注意。” 我的回话或许回得太快了。视线落回了手上,继续用冰锥戳着冰块,白色的薄幕在透明的冷空气中窜升。左手抓住十四公分大的冰块,用小刀戳掉尖角,每天研磨的刀子顺利地剖开了冰块,锐利地仿佛切的是室温的奶油。 “我记得你说过,跟女性做爱也让你觉得很无聊?” 我默默地点点头,视线仍然停留在渐渐变圆的冰块上。 “能不能证明给我看,你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感觉?” 我抬起眼睛,御堂静香刚好一口气喝光螺丝起子,放下了杯子。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黑暗的街户好像点起了灯火。御堂静香那黑白分明的眼眸,因为带着评价的表情而越发显得清澈,她那沉稳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羞耻或犹豫。 “再给我一杯同样的。我的意思很单纯。” 我停下了动作、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要为你的性爱订一个价。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认为无趣的性爱值多少价钱吗?” 她皮笑肉不笑地笑着。看到她那充满自信的笑容,一股残酷的情感在我内心深处蠢动了起来。有什么关系?虽然年纪与妈妈差不了多少,但是又何必在意呢?我要让这个女人了解,我能在床上做些什么。接着把碎冰块移到了摇杯里。 “可以呀!请你买我。反正今天晚上回去也只是睡觉罢了,一样无趣。” 上个星期是进也,这个星期换成我。我想这个女人只是想试试年轻的男人吧?一个接一个的。她那黑白分明的双眼,有着深不可测的欲望,那是朝着这个世界洞开的伤口。既然如此,那我就毫不留情地挖开她的伤口吧! “怎么做?我今天晚上十二点下班。” 御堂静香点点头,摸上她的手腕,看起来像是只古董手表,金色的光芒泛着钝钝的黄。 “到时候我来接你。那杯螺丝起子就由你帮我喝了吧!” 御堂静香挺着背,从凳子上滑下来,朝着门口走去,我拿起杯颈弯曲的鸡尾酒啜了一口,确认酒的味道和香气。这螺丝起子的味道就如往常一样,有着无趣而空虚的余韵。 我把鸡尾酒倒进水槽里,继续削着冰角。 3 我踩着虚浮的双脚爬上阶梯,来到下北泽的小巷子。空气感觉越发地沉重,但是天空仍然带着大量的水气,使劲地支撑着。街灯映在低垂的云层上,这是东京不变的明亮夜空。路上停满了违规停车的车子,我没看到御堂静香的身影。即将开出最后一班电车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烟了,环视了四周,背后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喇叭声。 喇叭声来自停在对面十公尺远的路边的宾士车,那是一部车型改变之前,棱线分明的SL,颜色虽分辨不出来,但可以确定是深色的。一个女人隔着车窗玻璃举起了右手,我点点头,车子便连头灯也不开地,慢慢地驶了过来,感觉上就像蹑手蹑脚企图捕捉猎物的肉食野兽一般。车子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原来是带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淡蓝色的玻璃窗随着引擎的低吼声降了下来。 “上来吧!” 御堂静香换穿了一套黑色的裤装,她一定彻底地洗过澡了。外套底下似乎只穿着内衣,领口下裸露出一大片肌肤。我打开沉重的车门,滑进黑色皮革制的副驾驶座上。完全没有凹陷下去的坚固坐垫支撑着我的臀部,不知道这个位子坐过多少个年轻男孩? “阿领吃过饭了吗?” 我在酒店的厨房用蛋和培根随便做了份三明治当晚餐,不过因为经过一整天的劳动,我的胃还叫以装下很多东西。 “吃了一点,不过肚子还空着。” “太好了。我知道有家餐厅营业到深夜。我们先去吃饭!二话不说就上床那才叫无趣!” 当天晚上,第一次发现御堂静香是戴着眼镜的,或许也只有在开车时才戴吧?无框的镜片抵在有着黑大瞳孔的双眼前,将擦身而过的车灯,从左边映照到右边。是近视眼镜呢?还是远近两用的眼镜?以御堂静香的年纪来看,是应该开始有老花眼了。蓝色的车子有如贴在地面上似的,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 明明对彼此一无所知,却被封闭在只有两个座位的狭窄跑车里,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左手边代代木公园里的绿意,像翦影画中的森林似的沉寂。我望着前方。 “御堂小姐从事什么工作?” 她不断地慢慢加速着,回答道。 “是这样的,我经营一家会员制的俱乐部。” 我想大概是像银座的俱乐部那样的店吧?虽然我对高级俱乐部一无所知。 “是有女孩子驻店的店吗?” 瞬间,她转头看着我,轻轻地笑笑。背后录影带出租店的招牌化成一道黄色光影流过。 “不,我们店里是有一些女孩子。” 她不想回答。御堂静香挺直了背,握着方向盘,很愉快似的说。 “不过,倒也有很多可爱的男孩子。” 我对她这种让人感到焦躁的说话方式失去了兴趣,茫然地望着流逝的街灯、大楼阴暗的轮廓,以及交通号志远近交叉浮显的红绿灯光。我一点兴奋感都没有。接下来只要去吃个饭,跟这个女人上床就可以结束漫长的一天了。从某方面来说,回到自己公寓的床上,比和御堂静香一起上床更让我眷恋。 车子在明治通上的十字路口左转。几乎是东京地标的原宿La Foret,已经看不到青少年的身影,只黑蒙蒙地耸立在明亮的夜空下。往前行进的宾士,在Renown总公司前转进了设计公司和普通住宅混合在一起的低矮巷弄。右手边可以看到反射着夜色的绿色树篱,小小的灯火在盆栽缝中摇曳着,看起来像是瓦斯灯。 “就是这里。” 御堂静香将车子开进餐厅的停车场,底盘响起沙子沙沙作响的声音。 4 我们被带往宽广铺木房间的一角,一张放着预约牌的桌子。店内比点着水银灯的停车场还暗,透过木框窗中可以看到瓦斯灯,可能是直接利用老旧的西式建筑的关系吧!?窗玻璃已经微微出现扭曲的波纹,火焰飞也似的在交界处弹跳着。即使在这么晚的时间,仍然坐满了一半的客人,不过或许是没有团体客人的关系,店内显得出奇地安静。御堂静香没有坐到我对面,反而坐在我的右手边。她打开菜单给我看。 “我已经吃过了,就选你喜欢吃的东西吧!阿领,你酒量好吗?” 我的视线扫过手写意大利文的菜单,一边说道。 “酒量还好,不过不是那么会喝。” “是吗?那就点一杯葡萄酒好了。我想知道你最佳的状态是什么样子。” 最佳身体状态的性爱。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意思是调整身体状况面对挑战吧? “御堂小姐的情况如何呢?” 她又投过来一个带着评价的眼神。御堂静香的脸好像明确地区分为上半部和下半部一般,露出了一个只动了动嘴唇的笑容。 “这个嘛,我的关系倒是不大。” 她用笑容敷衍了过去。我由前菜和主食的菜单中选了最上面的两道菜,有紫茄蟹肉蔬菜沙拉及小羊肋排。下北泽的便利商店和酒吧的厨房是我平常吃饭的地方,所以到高级餐厅用餐感觉实在大不相同。 隔着一张空桌子,一个六十几岁的瘦老头,和一个二十初头、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默 默地吃着饭。两个人看来不像父女,老人的右手时而会消失在桌巾底下,缓缓地不确定似的晃动着,就像半夜醒来在枕头边摸索眼镜一样。 我不经意游移的视线,和被老人抚摸着大腿的女孩的眼神撞个正着。从无袖上衣袖口伸出来的圆润上臂,白皙地浮现在室内。当时她正好把叉子上的肉块送到嘴边,年轻女孩憎恶似的瞪着我。御堂静香把身体靠了过来。 “你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怎么看我们的?” 洗发精和香水的味道,混杂着中年女性如水煮蛋黄般的体味,把我所有食欲都剥夺了。 “应该是跟她一样吧?” “什么意思?” 我尽可能地学御堂静香的笑法说道。 “被人用金钱买来的男人。” 御堂静香分成上下两部分的脸孔终于拼凑在一起了,笑纹显得更加深明,看来这次她是真的笑了。 “啊,真好,我最喜欢这样了。” 我伸手去拿红葡萄酒。御堂静香的前面放着相同颜色的葡萄汁。 “我们先干一杯吧!希望我能做得不比进也逊色。” 滑润的液体流进口中。这种葡萄酒涩得就像含着灰一样,舌头的表面部起毛似的。御堂静香用餐巾抿了抿嘴巴。 “我跟进也什么也没做,你没听他说吗?” 这倒鲜了。我还以为进也是主菜,而我只是甜点罢了。 “从那次之后,我们就没再碰面了。” “我只要跟他聊聊天就大概知道状况,所以什么都没做。” 这些话实在叫人听得莫名其妙。我感到有点焦躁。 “你到底知道什么?” 御堂静香淡淡地说。 “他是不是一个真正能用的男孩子。”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只床上功夫。若要更广泛、更正确地来说,我在测试他是不是一个可以胜任工作的男孩子。” 从没想过我会通过专业公关进也通不过的测验。她可能是在找年轻的情夫,同时又可以在店里使用的男孩子吧?不论哪种身份,我都敬谢不敏。 盛着料理的盘子被送上来了。待服务生一经过走道,刚刚瞪着我看的年轻女孩就正襟危坐着,她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知道是否把刚刚敞开在桌子底下的腿给阖起来了?御堂静香追着我的视线,带着微微惊讶的眼睛盯着我看,嘴上浮起浅浅的笑意,那种表情其实就表示她根本一点都不讶异。 食欲和性欲就像燕子一样快速地从我身上抽离,飞向东京的夜空。我拿起沉重的叉子,将眼前的一大盘沙拉给搅散。 我们在餐厅待不到一个小时。离席时,老人一边吃着起司和巧克力,一边在桌子底下抚摸着年轻女子的腿。 来到停车场,御堂静香一边打开车锁一边说道。 “没想到阿领这么有洁癖,一看到对面桌子的景象就连食物都不碰了。” 我没有回答,和御堂静香同时滑进车内。她戴上开车用的眼镜。 “你讨厌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吗?老年人的性欲让你觉得丑陋吗?” 她坐在驾驶座上,转过上半身很认真地问我。从黑色上衣的领口裸露出白皙似雪的半个乳房。 “我可以理解上了年纪的人想和年轻人做这种事的心态,可是,不需要在餐厅里卖弄。”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她那关节已经凸起的手启动了引擎锁。车身震动起来,御堂静香的视线扫向后视镜。 “继续下一步吧!” 这么一来,漫漫长夜就可以结束了。我很干脆地说道。 “去哪家旅馆?” “不去旅馆,到我家。在那种地方会让我的眼光失了准头。” 待会儿就要跟这个女人发生性关系了。我凝视着她那集中精神开着车、充满危险气息的侧脸,发现自己的预感第一次这么准。御堂静香是之前和我上过床的女性当中最年长的,年龄大我一倍以上,不过却比大学里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漂亮。然而,她的目的不过是想尝试和年轻的男孩子做爱,再为对方订个价钱罢了吧!? 我想象着被收集在标本箱当中的各种蝴蝶。黑凤蝶、白粉蝶、绿蚬蝶……每只蝴蝶都水平敞开着美丽的翅膀,飘浮在小小的箱子里。支撑着蝴蝶的不是翅膀的升力,而是刺穿他们身体锐利的银色大头钉。 5 在经过赤坂见附的高架桥下方后,左弯转向了纪尾井町。过了深夜一点,车子来到赤坂王子饭店旧馆的门廊,只看到穿着制服的门房像玩具兵一样直挺挺地站着。 新宿通前方是皇宫黑压压的树林。车子在半藏门前下了急坡,朝向麴町的住宅区,这个地区对我来说很陌生。御堂静香将车子停在林立大楼间的停车场,然后朝着旁边公寓走去。 打开了铸铁的大门,进入中庭。前庭铺着白色的石板,左手边有一个小喷泉,不过现在并没有喷水,深浓的水底沉着几枚不知道谁丢进去的硬币。抬头一看,这是一栋用有着磨痕的砂色石头砌成的建筑。 大门是那种自动上锁的款式,御堂静香将钥匙插入了玻璃门中。大厅地板也铺着石板,使用的材质和天花板是一样的。厅内采白色灯光的间接照明,一踏入,仿佛像闯进了温暖的洞窟一样,正面有一座镶着木门的电梯。 “这栋公寓的各楼层都只有一户住家。” 御堂静香背对着我说道。她把钥匙插进电梯的操控盘中,显示楼层的灯光在头顶上发出温和的光芒。电梯门静悄悄地打开,里面镶着镜子和米黄色的壁板,原本踩在石板上的鞋子无声地沉入地毯当中。 御堂静香按下了七楼的按钮。电梯上升的速度很缓慢,但是非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无声的。感觉上不像安装了马达,反倒有一种像是采用了橡胶或弹簧装置的感觉。 “阿领真是幸运。” “……怎么说?” “来这里的男孩子比你想象的少得多。大部分的男孩都跟进也一样,在面试的阶段就被刷下来了,尤其这三年来情况更严重。我不知道理由何在,不知道是年轻的男孩子越来越不可取呢?还是我选人的眼光越来越严苛了?” 电梯门缓缓滑开,映入眼帘的大厅中,有个直径约一公尺大的花瓶在灯光中浮显着,而在看起来就像从某遗迹挖掘出来、有着粗糙石纹的台子上,放着一个边缘只有三公分的巨大水盆,花就缠卷在其中,以浮木和山茶为组合,红色和白色的花活像生物的头一般,浮在漆黑的水板上。在花盆的对面正是一扇双开式的大门。 御堂静香避开桌子朝左,走向用长凳区隔开来的墙沿。她打开一扇门,回头对我说。 “你准备好了吗?” 她露出了一个半夜翘家少女般的笑容。我的心跳加速了。 “要马上开始吗?” “是的,跟我来。” 第一个空间是可以远远地看到墙面的客厅,里面的照明只有放在四个角落的立灯,显得何点阴暗,浅茶色的地毯,中央呈一个椭圆形,房门边及房内的墙边有两组同色系的沙发,形成一个完美的对称。御堂静香走过房间,穿过敞开的房门口,来到走廊上。两边排列着几扇门。 我蹑着脚走着。御堂静香推开尽头的门,回头看着我。这一次她什么都没说,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卧室里没什么家具。房中央摆放着一张特大的双人床,完全没有倚着任何一面墙,感觉上不像用来睡觉的,反倒比较像是舞台或祭坛。床铺是四个角落竖有金属支柱的古典式设计,柱子上没有罩着薄纱,只有裸露的骨架和用床单包裹起来的床垫,连枕头都没有。 相当宽广的房间里只有一种家具,一张半圆形的桌子和两张弯木制成的椅子,靠在那高及腰部的窗边,走到桌边的御堂静香凝视着我,或许是月光映在她脸上的缘故,她的眼神冰冷无比。当月光从云层之间洒落时,窗框的影子就温柔地映在地板上,不知不觉便融入了卧室的黑暗中。 “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吗?” 我的声音可能有点沙哑。她站在阴影当中说道。 “不行。我想先确认你的头发或身体,还有性器官的味道。我要知道你平常都清洗到什么程度?还要知道你的习惯。” 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比较喜欢干净。但是,要是她有独特性趣的话,我倒也无所谓。 “好吧!那我们开始吧!” 我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从床边走向靠窗的桌子。 “等一下。” 御堂静香把手放进胸口,从上衣的内袋拿出了某样东西,并打开盖子拿到耳边,是行动电话。她按了号码,静静地等着。是工作上的事情吗?她听了几句,然后默默地挂断。脸上带着谜一般的笑意对我说。 “你就这样先等着,事情就要接近尾声了。” 我不明白。床都摆在眼前了,难道她还要刻意挑起我焦躁的情绪吗?寄放得越久,报酬就越多。我茫然地想起进也说过的话。 6 背后响起木门清脆的响声,连续敲了两次。御堂静香什么话都没说。卧室的门静静地打开了,一个少女站在阴暗的门边,捧在胸前的银盘上放着两个郁金香形状的杯子。御堂静香说。 “如果渴了就别客气,是冰水喔!” 那个女孩是十七到二十岁之间经常能见到的类型,她轻蹙着眉头,带着紧张的表情,默默地走进卧室。木板发出女孩赤脚走动的声音。她在桌上放下了水杯,回头看着我。御堂静香坐在椅子上,把手环上站在她身旁的这个女孩的腰间。 “要跟你做的不是我,是这孩子。” 她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地拍着发育得很好的少女的腰际。 “眹良,打个招呼。这个男孩子叫森中领。” 少女凝视着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下巴。偌大的黑眼珠,即便吊着眼睛看人,眼下还是看不到眼白。穿着麻质睡衣的少女,有着浑圆的肩膀和肌肉均匀的上臂,有如精细的嵌木般、线条非常清晰的锁骨,集中的乳房,前胸延伸到颈部则有着紧实的肌肉。御堂静香虽然高,但是纤瘦,而这个少女虽然个头中等,却有着凹凸有致的曲线,雪白的肌肤使血管隐约可见,却又像戏水的大溪地少女一般丰满。 那一刻,我的目光竟探索着她的身躯。紧绷的衣服,胸口隐约可见略深的色泽,她似乎没有穿内衣。下腹的阴影也隔过薄薄的布料透出来,白色的布在那个地方濡湿似的成为灰色,大腿与其用修长来形容,不如说像充满浑圆感的竹竿。无力地垂放下来的右手,指尖还抓着勉强遮住臀部的裙摆。 “阿领,眹良天生就不能说话,不是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 我只觉得喉头一阵干渴,却没有勇气走近放着水的桌子。御堂静香像把小船从岸边推开似的,轻轻地推着眹良的背。每走一步,她的身影在我的视野中就变得更大。眹良和我一起站到了床边。 穿着黑色套装的御堂静香,仿佛融入墙壁的木纹当中似的,在被华丽的云层筛滤过的月光当中,站在屋里的只有我跟眹良。御堂静香像教官一样下了指令。 “来吧,试试你的床上功夫。我在这边看着。” 我把视线投向声音源。桌上浮起了冒着水珠的朦胧杯影,玻璃杯脚透着黑色的墙壁,无法看清,只有那双交叠的脚尖笼罩在月光中。明明感觉不到有人在,但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黑暗中的那道目光,就像一道微小的火焰靠上我的肌肤表面般,虽然只有右半边的身体曝露在御堂静香的视线中,但全身却透着危险的火热感。 眹良露出两颗大前齿,轻轻地张开了嘴巴,抬头看着我。眼前飘来年轻女子的气息,她嘴巴的味道很淡很甜,要是我不采取任何行动的话,或许她就会在那儿一直站到天亮。我在御堂静香的观看下对她说道。 “眹良小姐,请多指教。” 她点点头,厚实的嘴唇张得更开。贴近一看,脸颊到鼻子一带的肌肉相当紧实,鼻头虽然是圆的,却带点鹰钩鼻的味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的观察下做爱,而且还要接受评分。以 前到底是怎么做那些我认为无趣的行为啊?忽然觉得之前尝试过的性爱在这当下好像都变得没什么用了。 我把手搁在眹良的肩上,用紧闭的嘴唇堵住她那张开的唇。开始时的吻是轻柔的,我移开脸,从她的目光中确认获得认可之后,再度深深的一吻。我用嘴唇掰开她的唇,与我的舌头相叠的舌,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 到这个阶段,我还能冷静地思考着,但接下来整个人就都陷进去了。 不记得是谁先倒上床去的,或许是我粗暴地将她推倒的。只记得床上散成圆形的头发,及她那从发中央抬起来注视着我的双眸。在没有灯光的房里,眹良的眼睛彷佛一滩底部沉着光芒的黑水。 她举起手,为我松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那游移在我颈部的指腹是微湿的。我松开了她一边的肩带,失去支撑的丰满乳房,倏地扩向两旁。手指一轻触,她那胸口上的细毛竖了起来,仿佛洒上了一层沙般。我用嘴巴含住她那淡淡的乳头,将舌头顶回来的突起物,粗糙地摩擦着我的舌头表面,然而它的四周却像天鹅绒一般光滑。 头顶上方,传来了激情的喘息声。眹良只是喘着气,并没有发出声音。静香冰冷的视线和眹良不成声的喘息,一再撕扯着我的兴奋感。明明已经兴奋到极点,可是却有另一个我,冷静地观察着所有的状况。如果当时抬起头来,或许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映在漆黑的镜中,飘浮在床铺支柱之间俯视着自己。 眹良的每一寸肌肤都柔软无比。以前曾与腹部肌肉紧实的体操选手交往过,但眹良却不一样,她的腰间虽然玲珑有致,但最纤细的部分在紧实的肌肤底下仍感觉得到柔软的脂肪,眹良的肚脐夹在像砂丘般平缓隆起的下腹和双峰之间,纵向深陷。我把舌头伸了进去,可能搔到了痒处,她扭动着身体企图闪避,接着我的舌头游移到线条分明的侧腹,舌尖以画圆的方式游移着,眹良便抖着身体支起腰部。 对我来说,女人的性器官是一个永远不变的谜题。 几年前曾经要求一个交往中的女孩子,坐在明亮的窗边张开双腿以看清性器官。我试着去拉扯、去掰开、插进手指头,可是眼前那沐浴在夕阳下的性器官,再怎么样都没办法让我看清楚轮廓。 观看女人的性器官就好像凝视着太阳,企图去找到光亮一样。明明看到了,可是却绝对无法掌握。如果持续观察下去,我的神经一定会被烧断。 她们的性器官有层层叠叠的皱折和边缘,不断地改变形状。可是当我碰触眹良的性器官时,却觉得之前接触的所有形状都合而为一似的。 我的中指感受到附着在眹良大腿上的爱液,在处处都干爽无比的身体当中,唯有那个地方聚积了温柔地粘附在指尖的水。这般的感触,就像把早已被抛弃了的失焦底片的影像都串连了起来一般。 我沾起粘稠的爱液,用指尖小心地涂抹在阴部四周。孤零零地停留在那边的性器官,仿佛在诉说着——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扇门,不用观察,也不用理解,只要透过我去找寻生命。 我心想,时间不多了,得赶快填满眹良的身体才行。我感觉到阴茎的前端有一股仿佛要裂开了的压力,摸起来的感觉好像用薄薄的皮革包住的撞球一样。被唧出来的血液无处可去,垂直地挺立着,眹良把拆了封的保险套递来,我用颤抖的手穿戴时,她帮我按住了根部;当我调好腰的位置时,她的手还帮忙诱导。 阴茎的前端进入了眹良的身体,在皮肤被翻起的同时,渐渐融入了爱液当中,全身仿佛变成了一片粘膜般,在右边感受着那如冰针般视线的同时,潜入了眹良温暖的水世界当中。 脑海中有人叮咛着——不能操之过急,必须要放慢速度来进行。可是,眹良的淫水连我的大腿都濡湿了,我的身体径自起了反应。我想起某天晚上进也摇晃的摇杯。我的身体从一开始就以几乎要崩坏的最快速度规律地摆动着。 我使尽力气抽动着,前端整个插到底部,却被出乎意料的深度给吓了一跳,赶快抽回来。然而推进去时的抗拒感让我产生了麻痹,情不自禁地想要进入得更深。我忘情于其中,然而眹良却表现得相当冷淡。我没能掌握时机,时而用力抵上去,被汗水濡湿的体毛发出摩擦的声音。一方面被眹良的淫水挑起热情,另一方面却又感受着御堂静香冰冷的视线的性爱,让我有超乎想象的尖锐快感和痛苦,从内侧撕扯着我。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我终于在动作当中找到了眹良喜欢的部位和形式,要是我再忍耐一下,应该就可以将眹良带到当晚的第一次高峰吧?我拨出一点余裕,将视线从闭着眼睛用嘴巴喘息的眹良身上,移到坐在窗边的御堂静香上。 桌上的玻璃杯里的水减少了大约一半,水滴彷佛疲累到极点似的形成了更大的水珠。有着大大黑眼珠的眼睛从阴暗当中回看着我,我知道她的目光在晃动,御堂静香应该只是在为我的无趣性爱打分数的,可是她却打从心底感到兴奋。在她的注视下,我右半边的身体好像被浇了热水一般,突然整个热起来了,光芒突然集中到阴茎的内部,深嵌在肉里的前端带着炙热感。眹良的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背,她似乎也正在攀爬最后的一道墙。为了眹良,我必须再忍耐一下。产生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我克制的心倏地蒸发成前所未有的光和热。 “不行了,眹良小姐……” 眹良从底下抬眼看我,张着嘴点点头。我知道她还没有达到高潮。 “对不起……” 之后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尽可能地将阴茎插到深处,结果腹部产生痉挛,让我仿佛吐出了藏在身体当中的危险毒药似的连射了几次。好痛苦。或许是压力太大了吧?每次一脉动,阴茎的管路就好像有炙热的铁球通过一般疼痛。射精次数之多是我前所未有过的,平常在射出二、三次之后,快感就会慢慢地消退,可是当时我在结束七次的脉动之后,却又再度达到新的顶点。明明什么都不剩的,可是脊椎最底下却又涌起强烈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阴郁前端。 我疲累地抬起头来看着御堂静香,她只是扭动嘴唇笑着,眼底再也没有兴奋的色彩。我轻轻地抽出阴茎,眹良的性器官便像婴儿的嘴巴似的,发出濡湿的声音闭阖了起来。 7 眹良和我有一阵子都动也不动,浓重的喘息声充满了卧室达几分钟之久。御堂静香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某个神殿的女巫一样。 “阿领,辛苦你了。浴室在走廊对面。” 我躺在床上抬起头来说道。 “我倒想先问问你的评价如何?我刚刚的表现到底算几分的性爱?” 以第一次来的地方和第一次的对象而言,我自觉做得还不错。 “很遗憾,你不及格。你的价钱……” 御堂静香从内袋里拿出闪着黑色珐琅光芒的皮夹。她只用指尖抽出一张钞票。 “平常人是不会为性爱这种事定价的。可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不是这样。从专业人的平均分数看来,你的表现大概就值这些吧!” 她用指尖将五千圆新钞滑过桌面。交叠着双腿,带着嘲讽的表情看着我,脸上似乎带着笑意。 我的感觉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对她递出来的纸钞产生一种怪异感。御堂静香并不是以象征性的意义来为我的性爱表现定价的。从来不出卖性爱的我,完全不懂这样的金额到底算什么? 眹良支起上半身,将原本覆盖在腹部的睡衣从头上罩下去。她踩着踉跄的步伐站到床边。御堂静香以明确的唇形说道。 “谢谢你,你可以去休息了。” 眹良一边梳整着散乱的头发,一边走向窗边,用刚刚抚摸我的阴茎的手拿起桌上的皮夹。和御堂静香一样,她只用指尖抽出纸币,眹良将一张新钞叠放在御堂静香放在桌上的纸钞上,好像同样是五千圆。御堂静香的表情第一次浮起惊讶。 “你认为这个男孩子可以?” 眹良慢慢地点点头。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我明白了。你先走吧!” 御堂静香轻轻拍也似的抚摸着眹良的臀部。眹良离开房间时,停在门口,低垂着头扬着眼睛看我,耶不是一种依恋或表示好感的眼神,那有着大大黑眼珠的眼睛充满了悲哀,仿佛悲悯我似的晃动了一下。 御堂静香很干脆地说道。 “你勉强及格了,完全是托眹良的福。” 打从刚刚我就无法理解御堂静香的意思。我敞着仍然濡湿的阴茎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温热的床单紧贴着我的背部。 “我到底通过了什么考试?” “你通过了‘热情’的考试。你想不想到我们俱乐部去上班看看?” 冲过澡穿好衣服后,在御堂静香的催促下又回到客厅来。浅茶色的沙发质地坚实,身体几乎完全不会往下沉。客厅中央的玻璃茶几上摆着准备好的冰咖啡,我拿起冰咖啡一口气喝光,掺水咖啡的清爽余味残留在口中。 “我们的俱乐部部是为女客人介绍男孩子的店,或许也可以称为男公关俱乐部。” 御堂静香将原本往前探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她的语气极其冷淡,听起来的感觉就好像我对她的俱乐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样。 “男人们出卖身体吗?” “大部分是的。不过,女性不像男人那么单纯,多半都只是一起看看戏、吃吃饭而已。” 从她的声音中听得出她非常疲累。 “刚刚那两张五千圆钞票有什么含意?” “我们俱乐部的最低消费额是一小时一万圆。在这段时间内,客人要跟男孩子做什么,完全是个人的自由。” 我了解了第一张五千圆钞票的意思。御堂静香为我的床上功夫评分,给了我最低消费额的一半评价,后来眹良又加了一张新的钞票,总计是一万圆。或许我是勉强以最低消费过关吧?我的感觉是狐疑多过愤怒。 “如果有所谓的最低消费的话,那么也有最高消费罗?” 御堂静香直接就着杯子喝咖啡。做完爱之后的慵懒余韵积聚在我的腰际一带。 “没有,金额是没有上限的。完全按照客人满意的程度自由支付。之前也有人上过一次床就拿到一部车,也有人得到一栋公寓。不过这是特例,只有特别客人专属的特别的男孩子才有;如果你开始从事这行,就会从一小时一万圆起跳。” 御堂静香摸索着上衣的内袋,她把一个与名片同样是淡蓝色的信封放到我面前。 “收下。这是我们给通过考试者的报酬。” 我确认了信封里的东西。大约有薄木片一般的厚度,十张万圆大钞整齐地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