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天有没有什么男人向坐在这里的那个女人搭讪?”酒保向三个屏住了呼吸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啊,有啊。对了,我说,那天坐在这里的不是这个小姐吗?”最后还是闭嘴别提她们是姐妹的事,樋口心想。“不是啊,只是两个陌生人偶然长得相似罢了。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别人过来搭讪之后,她什么反应呢?”樋口与齐藤交换了一下眼神,轻轻点头。绝对没错,那个家伙后来杀了她。那个家伙就是杀了三个女子的变态杀人魔。而我们找到了一个近距离见过他的目击者。“那家伙……那个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酒保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开始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你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对了……他不算胖。对,他看起来挺温柔的,应该是个好男人吧。我说句公道话啊,我干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各种搭讪泡妞的男人我都见过。他们大多数都让我觉得很不快,有时候我还得巧妙地帮助女士解围。但那时候怎么说呢,那个男的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快,那感觉他根本不是在泡妞搭讪。”樋口听了半天,却发现是这么一大套靠不住的证词,不禁急得想把他劈头盖脸骂上一顿。不过最终他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怒火,接着问道:“他大概什么年纪,穿的什么衣服?”“……我想有三十岁吧。他穿的挺随便的,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感觉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学生似的。”学生。樋口心想,果然如此。就算他不是学生,想必也是个学生气十足的飞特族吧。“他有多高?”“……他们出去的时候,我看他比那个女的高出一头,所以普通身高吧,嗯,还算有点儿高吧。”樋口感到自己的兴奋正在急速萎缩。我们比警方抢先一步掌握了敏子的行踪,这或许是大功一件吧。不过,能够用来抓住凶手的关键线索却只有一些含糊其辞的目击证词。况且,这个看过敏子的照片也分辨不清谁是谁的男人,他那天看到的究竟是不是敏子还有待商榷。就算他那天看到的是敏子本人,但谁也不能保证他所描述的凶手画像就一定正确。“啊,对了对了。这么说来,那人说自己是个学生,他自己说的。”樋口听了大吃一惊,赶忙问道:“说自己是个学生……你听他亲口说的吗?”酒保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是啊,不过我从来不会偷听客人的谈话,我平时都是站在听不到客人谈话的地方。但是呢,我有的时候,比如给客人调制饮品的时候,多多少少会听到那么一点儿。那个时候,他正好在介绍自己。嗯……他确实说自己是个研究生来着,然后在大学……做什么来着……哎呀,想不起来了,好像说是在做什么研究。如果他要是个研究生的话,自然看上去像个上了年纪的学生了。”看到这个酒保谈笑风生的样子,樋口不禁有些担心起来。酒保在两周以前听到对方说自己是研究生的,但他很可能基于“那个人是个研究生”的这个印象歪曲了自己的记忆。人类歪曲记忆的惊人之处,樋口是相当了解的。比如,一个人记得某人穿着西服,但如果问他对方穿着什么颜色的西服,他的记忆便会乱成一团,因此不管对方穿的是茶色的西服也好,黑色的西服也好,他最后都会把他们一律说成“灰色”。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如果凶手对敏子说的都是实话的话,那这确实是一个收获。“如果是研究生的话,那他应该没有三十岁吧,最多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薰插话道。“……那也要一路绿灯下来才行啊,是吧。他联考复读几次,再蹲几年班,一下就三十了,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齐藤说道。当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樋口觉得不用通盘相信酒保的证词。如果凶手说自己三十岁,那么实际年龄应该大约有前后五年的差距。“他没说自己在哪所大学念书吗?”“好像说了吧,不过我想不起来了。嗯……不行,想不起来。”樋口虽然心里觉得凶手说的没有一句是真话,但听酒保这么一说还是禁不住有些垂头丧气。这让酒保也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不过这种歉意随即变成了一脸的兴奋,酒保马上又说出了让他们更为惊讶的消息。“啊!这么说来,我想起来了,他说过他的名字。”“你说什么?”酒保一脸得意地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他说他姓蒲生,叫蒲生升还是叫蒲生胜来着……叫什么名字我就说不好了。”蒲生。这个姓氏说不上稀奇,但确实不怎么多见。至今为止向薰搭讪的那些家伙里没有姓蒲生的。不过如果这些消息全都属实的话,把凶手从茫茫人海当中找出来并不是不可能——只要拥有警方的搜查力量就能找到他。樋口觉得他们三个人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我应该把我们搜集到的情报全部交给警方,然后到此为止。不过……这样好吗?对薰来说,对齐藤来说,对我自己来说。这样结束真的很好吗?酒保颇为惊讶地盯着沉默不语的他们。“那个……那个人,他到底干什么了?你们刚才说什么杀人之类的……我说,难不成,被杀的那个是……之前在这里坐着的……”他看着薰,脸色眼看着变得愈发苍白。“可能是吧。你再仔细看一遍那张照片好了。真谢谢你了,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樋口对酒保道完谢,把三个人的账结完,立刻催促其他两个人出去。齐藤追上樋口,不安地问道:“樋口先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如果他跑到警察那里去确认,那我们的行动就会立刻被揭穿的!”“我知道,不过我们也不能向警方隐瞒情报啊。这些情报会有助于抓住凶手,我们有义务把这些情报尽快提供给警方,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让头条就这么白白溜走,怎么能这么轻易让他们白捡个大便宜?你稍微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好不好?我陪了你们这么长时间,难道你就想让我写一篇充其量能用半天的独家特讯吗?”“不是,我并不想就此收手……薰小姐?”樋口转过身来,对目不转睛看着他们的薰说道。“啊……”“这次能得到这个情报真是多亏了你。干得漂亮。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不是把情报交给警方比较好?”“好的……呃,不……我,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没有一点真实感。可能我完全没有想到情报会这么轻易地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我们吧。我们现在就是那种所谓的‘被狐狸抓住了鼻子’的状态吧……因此我想继续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不过,如果樋口先生您要就此收手的话……”(注:原文为……【日文不会打,只能跳过了】,字面上的意思是被狐狸抓住了鼻子,比喻感觉被骗了,很迷惑,对事情意外的发展茫然不知所措)“你即使是一个人也要继续下去吗?”“是的……只要凶手一天没有被捕,我就不能坐视不管。我做不到,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地等着……”樋口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行动吧。”“哼,现在居然说什么继续行动,刚才你还说要……”齐藤插嘴说道。“我这就去和警方交涉。作为给他们提供情报的交换,我会拜托他们在制作出蒙太奇肖像之后,立刻发一份复件给我们,而且我会要求他们在锁定嫌疑人之后联络我们。当然了,我会找一个‘不要刺激凶手’之类的理由让他们不许把情报泄露给其他媒体。他们肯定会照我们说的去做,不然一旦他们劳师动众都没发现的情报让我们三个人找到的消息被公布于众的话,警方将颜面扫地。我觉得这样就能保住你的头条了吧,这样你还有什么意见吗?”齐藤惊讶地嘴巴大张,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哧哧地笑了。“哎呀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真不愧是前警部大人!———敢问应该这么称呼您吧?哪里哪里,这样我当然就没有意见了———毕竟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不忍心看到新的受害者出现嘛。”“受害者越多,你写的报道不就越耸人听闻吗?”樋口本来想说上这么一句,但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樋口心想,这家伙虽然不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男人,但也算不上让人讨厌。他觉得自己渐渐对他有了些好感。“今天晚上我们换个地方吧……换个地方好好喝点吧。咱们三个人一起怎么样?”樋口有些难为情地说道。2 三月二十八日 稔酒吧依然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酒吧,在那就算熟客也会错过的入口处,有一段细细的楼梯。他感到自己仿佛逆着时光之流回到了那一天,那天他追随着她走进了这个小酒吧。现在我只需推开这道门,就会看到在吧台坐着的她。那个本应死去的她。蒲生稔一动不动地在人行道上站了好几分钟,这让不少路过的行人对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我想见她。但我好怕。我知道和她再度相会将会把我改变。她对于我来说,或许就像一个不能打开的潘多拉之盒。蒲生稔的心里有一股深深的不安,他生怕自己会知道一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他也曾经这么想过:其实自己看到的一切,到头来只是梦幻一场。那只是因为自己过于思念她而创造出来的幻影而已。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院子里埋的一些塑料袋不是凭空消失了吗?一瞬间,蒲生稔的脑海当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她宛如僵尸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乳房早就萎缩得不成形,生殖器还散发着阵阵腐臭……他慌忙将这可怕的影像抛到脑后。不是这样的,如果她已经复活,那她现在……她现在肯定是和生前一模一样———就像埃及的木乃伊一样。居然回联想到那里,蒲生稔自己也觉得有点惊讶。埃及的木乃伊?我怎么会想到那种东西呢?他感到心里很乱。蒲生稔的心中有一处黑暗的领域,在那里有一个阴影,形如一个蹲伏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视线从那里移开,他知道那块领域绝对不能去触碰。难道我真的相信什么死人复活之类的事情?我的脑袋是不是已经坏掉了?——不。死人绝对不会复活。我很明白这一点。不过,她现在活生生地活着啊。也就是说,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当初并没有杀死她。什么切下乳房、生殖器啊,装到塑料袋里带回家啊,这些全都是我的幻想。因此,她还活着。而院子里从来就没有埋过什么装着她的塑料袋。虽然我拍下她的录像带,虽然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过那盘带子,但是终归全都是幻想。那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相遇而存在的。蒲生稔一想到这里,便不禁陶醉了起来。那只不过是一种类似预知梦似的幻想。我终究会与那完美的女性相遇,得到那终极的爱。最后一定会是这样。这么一想他便不再迷茫。走下楼梯的时候,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正要上来,他侧身给他让开道路,但那人连头都没有点。蒲生稔并不介意,他走下楼梯,推开“Mirror on the Wall”的大门。果不其然,她正一个人坐在吧台区最里面的位子上。他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惊讶,直接坐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道:“你今天一个人吗?”3 三月 雅子虽然铁证如山,但雅子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把……把这吓人的东西拿给家人看吗?这怎么可能。不行,我怎么能让他们看这种东西呢。我……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该怎么办才好,怎么才能救那孩子?如果我对他说不要再杀人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听话吗?他听了反而会勃然大怒吧?他会不会又像昨天一样,突然动怒,对我暴力相向呢?最后雅子决定全方位地监视儿子,可以悄悄地跟着他,看看他到底能去哪里。不过雅子既不懂技巧也不懂方法,因此跟踪这种工作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她每天能做的只是跟着儿子到车站,眼睁睁地把他送上电车。她知道绝对不能冒险跟着儿子上车,因为一上车马上就会被发现。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请私家侦探帮忙调查,但每天这样继续下去也实在是毫无意义。雅子感觉最近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一旦进入四月的话就很危险了,到那适合,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出门。雅子陷入一片绝望,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但她知道绝对不能这么袖手旁观。儿子可以在任何时候杀死其他女人,而我却对此毫无办法……雅子突然灵机一动:如果买来太阳镜和帽子改变装束的话,大概就那一直跟踪他了吧。虽然这样做她还得对家里人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三月二十八号。那天吃完晚饭后,雅子正好把要出门的儿子抓个正着。她问他要去哪里。“去一个朋友那儿。”他说道。“一个朋友?谁啊?”“你又不认识。”他避开她的视线说道。她发现儿子离开的那条路再往前就是车站了。雅子赶忙对女儿说了声自己也要出去,立刻换好衣服,骑上自行车赶到车站。她在检票处看见了儿子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雅子知道,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儿子到底打算去哪里呢?不管去哪里,今天我一定都要跟踪到底。4 三月 樋口虽然樋口从野本那边拿到了根据酒保的描述而制成的犯人画像,但关于那个姓蒲生的研究生的调查,野本只是说还在进行当中,并没有对樋口进一步提供其他情报。野本给出的理由是为了保护他人的人权。画像上画着一个带着甜蜜面具的男人,他的脸部线条十分精致,是一个能让女性感到安心、放松警惕的美男子。樋口在心里祈祷凶手的长相和这个画像至少八九不离十。“……你们不要再擅自行动了好不好!”野本面露怒色地说道,这实在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反应。“不好意思,我们没想妨碍搜查。你消消气,能不能别管我们,让我们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警部大人了!”我是谁?我只是个害死了一个女人的老家伙罢了。樋口本来想这么说,但却没有说出口。就算对野本这么说,他大概也不会明白的。野本也没有再说什么。“随你们的便吧”——对于野本的沉默,樋口在心里是这么理解的。樋口的意见是,凶手绝对不会再次在上次犯案的“Mirror on the Wall”出现。凶手很聪明,一直变换着作案地点,因此他绝对不会在一个暴露过自己的地方再次现身。不过,薰却有自己的看法,她想每天都来这个店坐上一会儿。她想在姐姐最后被看见的地方、姐姐最后喝酒的地方多待一些时间,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樋口决定陪她一起待着,但由于齐藤的拒绝,这里便成了他们每天转完三家店后饮酒小憩的地方。他们有时坐在吧台旁,有时候坐在卡座上,樋口只是听着薰不断地倾诉。薰没完没了地说她姐姐敏子小时候的事、说她父母的事、说包括敏子丈夫在内的那些她至今为止交往过的男人的事。薰说她也想听听樋口的故事,于是樋口就开始讲他妻子美绘的故事。从他和美绘的相识到他们那被家庭反对的婚姻,从他们没有孩子的事情到美绘的死。不管是快乐的事情也好,悲伤的事情也好,樋口都只是淡淡地一笔带过。樋口逐渐开始意识到,或许这才是他们两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他们所需要的不是每天无聊的侦探游戏,而是相互之间的真情吐露。“姐姐的那种心情……我觉得我可以多少理解一点了。”薰在一天晚上这么说道。“哦,是吗。”樋口随口冷冷地答道。他并没有意识到这话其中的深刻含义。“我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喜欢上樋口先生了……”这让樋口无法回答。薰继续说道:“您和我们的爸爸很像。我们两姐妹当中,爸爸总是更宠着我。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就因为我年纪小宠着我。爸妈也经常说‘因为敏子是个坚强的孩子嘛’,还说姐姐和我不一样,不用特别照顾。但我觉得其实不是这样的。爸爸只是觉得我比姐姐生得漂亮而已。虽然姐姐没受到什么差别待遇,但是姐姐应该知道爸爸的看法。”“姐姐的那次婚姻,现在想起来果然是一次失败的婚姻。其实姐姐需要的是一个像爸爸那样可以完全依靠的男人,但她却在那次婚姻里被贴上了‘事业型女性’的标签,最后像丁克族似的结了婚。但是其实……其实……”(注:丁克是英文DINK(Double/Dual Ine No Kids)的音译,意思是夫妻两人都工作,但不要孩子。)樋口不太同意这话,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我听说姐姐的心上人是一个和爸爸差不多大的人,当时确实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和您这么交谈过了之后,也觉得年龄什么的确实不是什么问题……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姐姐的东西我不管什么都想要吗?看来,我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是没有改过来。”薰在最后虽然想用一个微笑来结束自己的谈话,但是表情还是痛苦地扭曲了起来。樋口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我们回去吧。”薰低下头,摇了摇头。“……你能抱抱我吗?就把我当成你没有抱成的姐姐好了。”樋口本想对薰说一句“不许开玩笑”,但后来忍住了。因为他十分明白,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根本不是在开玩笑。在一瞬间,樋口的心也为之一动:这样对他们俩来说,或许是一种救赎。但樋口还是说:“不行。我们这样做什么都不会发生,只会让我们更加受伤。不管你怎么自责,你姐姐也不会复活了。你差不多也该清醒一下了,你还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要走……我回去了。”虽然得到了重要的情报,但如今樋口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到最后,谁都没有得到救赎。是不是应该让这个行动就此结束呢?难道我心里真的以为我会亲手抓住凶手吗?樋口把不想起身离开的薰留在吧台,自己去结账。在走出店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看她,薰没有哭,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你不回去吗?”樋口喊了一声。“……嗯,再待一会儿。我先一个人喝一会儿。晚安。”她嘴唇扭曲着试图做出一个微笑。“晚安。”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或许会好一点,我这边也是。樋口这么想着,迈步走出酒吧。他爬上狭窄的楼梯,发现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正在上面等着。因为这楼梯太窄,一次只能过一个人。樋口没有去看那人的长相,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这个时候是三月二十八号晚上十一点左右。5 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五分 稔“我姓蒲生,叫蒲生稔。”蒲生稔注意到在他说出自己姓名的时候,她的身体仿佛僵硬了一下。虽然那女孩说自己叫薰,但蒲生稔一点都不介意。肯定就是她。不管她叫什么名字,玫瑰就是玫瑰。(注:出自诗人格特鲁德·斯泰因 Gertrude Stein 1874-1946 的诗句“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她穿着与蒲生稔记忆当中——或许是未来的记忆吧——一模一样的灰色套装,坐在酒吧最里面的高脚椅上。今晚虽然她并没有哭,但脸色却极为苍白。她慌慌张张地朝着店里四下张望,额头上冒出了汗水。可能她身体状况不太好吧,蒲生稔想。“如果你觉得我让你为难,我立刻就走……”“没有!一点也不!”她慌忙打断他的话。蒲生稔虽然不记得见过调酒的酒保,但是当他说要一杯掺水威士忌时,对方立刻像记忆中一样说了一句“来一杯Early Times,可以吗?”似乎哪里和他的记忆不太一样。薰的杯子里虽然还有半杯啤酒,但她的视线一直追着离去的酒保,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你是想吃点东西吗?我给你点吧。”“什么?……不是,我不想吃东西。”她十分客气地冲他微笑道。果然,看来她确实想和我在一起。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她才是那个我一直要找的女人,而她也想被我来好好地疼爱一番。让我们激烈地相爱一番吧,爱到发疯发狂,直至死亡。“我们走吧,我知道一个绝妙的地方。”她看上去好像十分忧虑不安,蒲生稔觉得她只是想让自己着急,吊自己的胃口而已。“……好吧,稍带我一会儿,我去补补妆。”过了几分钟,她从化妆室回来,但看上去不太像刚刚补过妆。女人大概有女人的一些事情要处理吧,蒲生稔想,于是便没有特意问她。蒲生稔结账的时候只付了门票钱和他那一口没沾的威士忌的钱。她的那杯酒好像已经付过帐了。看来她早就想走了吧,这次就差一点儿,要不然我又得和她擦肩而过了。两人从店里出来,爬楼梯的时候,她又看了看四周。“你怎么了?”“……没、没什么。别在意。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她从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微笑,但看上去却是十分害怕的样子。真是的,明明没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大概她还是个情窦未开、容易害羞的姑娘吧,蒲生稔心想。他同样 对她报以微笑:“一个很棒的地方。”6 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五分 樋口樋口咀嚼着心中的痛苦,慢慢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你为什么不去抱住她、为什么不和她上床快活一番?你的那个玩意儿不是还挺硬朗的吗?你只要和她上床,那些无聊的罪恶感不就瞬间烟消云散了吗?樋口的心中突然有些忐忑不安,一种不祥的感觉从他的脑海中掠过。如果最终连薰也成为了杀人魔的猎物的话,我还有何面目面对她们呢?心中,单单害死敏子的事情就已经让我如此追悔莫及了……樋口将那种无聊的想法打消。凶手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在那家店里呢?他不可能笨到那个地步。不过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出现的话?或者,如果是别的什么男人过来和她搭讪,而那个男人又正好是一个变态的话,又该怎么办呢?樋口驻足而立,思绪许久。不管怎么说,他决定还是送薰回家为好。绝对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这个街上待着,就算拽也要把她拽回家去。他转过身来,再次朝着“Mirror on the Wall”的方向走去。其实他从店里出来已经走了很远,几乎已经快走到地铁站了。路上有一个女人在向周围的人问路,她带着太阳镜,样子十分奇怪。不过路过的人好像都不知道她问的那个地方,纷纷摆手。“……不好意思,这附近有没有一所发生过杀人案件的宾馆,您知道吗?”连樋口也被那女人问到了。“杀人?……你是指上次那个连续杀人案吗?”樋口紧绷着脸反问道。“嗯,是的,就是那个案子。”她看起来应该是一个中年妇女,但是一举手一投足却十分奇怪。本来不是什么演艺明星,大半夜里戴着太阳镜就已经很奇怪了,再加上她又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还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实在不能不让别人起疑。很明显,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长什么样子。樋口的脑海中响起了急切的警报声。这女人很可疑,她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他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用平稳的口气问道。“没什么……我只是无意中……您知道吗?如果您知道的话,请您告诉我。”樋口盯着她,只见她心神不定,焦躁地晃动着身体。她不是精神有问题吧?樋口心想。他犹豫了片刻,到最后还是告诉了她那家宾馆的名字以及从这里走过去的路线。樋口说完便先行离开,不过由于方向相同,那女人也便一直在后面跟着。那女人似乎看着他走进了“Mirror on the Wall”,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管这些了,赶紧走下楼梯推开店门。薰并不在里面。樋口赶忙问收银员。“你看到我带来的那个女孩了吗?”“啊,是坐在那边吧台的那位吧?我看到了,她跟后进来的一位先生离开了……”后进来的一位先生?难道齐藤回来了吗?这时从身后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叫声,樋口赶忙将视线转移过去。“哎呀,真恶心!那是什么啊?”一个客人抓住一个酒保问道。“请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酒保问道。“有人在盥洗室的镜子上写了‘打电话联络警方’。”联络警方?是薰写的!樋口只凭直觉便了解了这一切。凶手先是和我擦肩而过,然后找薰去搭讪。等等,和我擦肩而过吗?……难道就是那个站在楼梯门口的家伙吗,那个畜生!樋口赶忙跑了过来,他冲进刚才那个女客人刚用过的女卫生间。女卫生间的墙面略带粉色,十分整洁,墙面上镶着一面大镜子,有人在上面用口红写道:请打电话联络警方,连续杀人魔的名字是蒲生稔。我现在要和他一起去宾馆。岛木薰“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樋口不禁低声感叹道。她真是认真得发傻,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蒲生稔,你要是敢碰薰,我就把你宰了。蒲生稔。樋口把这个名字深深刻在脑海当中。7 二十八日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雅子雅子发疯了似的在街上转来转去,本来已经在儿子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一路跟踪儿子到了六本木,但在爬上地铁站台阶的时候,儿子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雅子连儿子最后是朝着哪个方向离开的都没有看到。怎么办?怎么办?难道……难道他又要找个女人去杀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大概已经选好猎物了吧?还是说他现在才刚刚开始寻找目标呢?如果他只是刚开始找,那今天还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么说起来,据说之前有个女人也是在这里被杀死的。那应该是……对,应该是二月的那个案子。尸体应该是在青山那边的宾馆里被发现的。我就去那里看看吧。不过话说回来了,雅子不知道所谓的“青山的宾馆”到底是哪家宾馆。她拼命地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过路的人,终于遇到一个人告诉了她。于是雅子便向那人说的地方赶去。雅子正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人发现的时候,刚才给她指路的男人从她身边快步跑了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远远的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这并不少见,在东京这个地方,二十四小时里哪个地方都有可能响起警笛。虽然她这么想,但不宁的心绪却随着警笛声的接近越发高涨起来。一辆巡逻车从雅子身后呼啸而过。雅子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干脆跑了起来。雅子本以为那家爱情宾馆一定布满了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但在看到那家宾馆后,却发现它的外观极为稳重,甚至让她觉得这里根本不像是发生过命案的地方。但在她看到巡逻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停在宾馆外面的时候,才知道确实是这里。那孩子难道又在宾馆里面……雅子在离宾馆有十米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有如血色一般的红色警灯在那里疯狂地飞舞着。这次看来还是没有赶上……雅子发出一声哀鸣,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倒在了人行道上。8 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樋口巡逻车的警笛声在樋口的耳边大声地响着。警方这次来得也太快了吧,樋口这么想着,拼命地往前跑。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超过了那个带太阳镜的中年妇女。樋口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拼命地跑过了。膝关节的剧痛传遍全身,疼得他差点儿摔倒。樋口的心越跳越快,他甚至觉得心脏会冲破身上的白衬衫,一下子跳出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你这个老不死的跑死了也没事。不然的话,你又会活活害死一个年轻女子。要是去死的话,也应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去死。你才该死。他忽然看到了之前曾经调查过的那家宾馆的霓虹灯。店名是一排读不出来的拉丁字母。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女人站在宾馆门口,十分担心似的晃动着身体。“……”樋口想大声问她一声,但却已经累得说出话来。女人向跑过来的他招了招手,指着宾馆说:“请快点过来!快点!”看来宾馆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警察是这个女人叫过来的,难怪这么快就听到警笛声了。他踉踉跄跄地跑到那女人面前,费劲地挤出几个词来:“出……出……出了什么事?”“一、一个女人被……菜刀……有个男人……”女人的话完全无语伦次。樋口晃了下身体,让她带路,女人便步履蹒跚地从车库入口走了进去。他们一起进了电梯后,女人按下了四层的按钮。樋口倚着墙壁,拼命撑着不让自己的身体顺着墙滑落下去。比起那火烧火燎的肺部以及那即将破裂的心脏,那股莫名的绝望感更加让樋口觉得崩溃。我这双手所触及的一切全都走向了死亡。我简直就是死神。我才是那个叫做“塔纳托斯”的死神。电梯门刚一打开,樋口便好像跳水似的冲了出去。他看到右边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就、就、就是那里,那里!”女人似乎不想走出电梯,只是用手指着那里。樋口走了进去。在一片狼藉的床上,穿着衣服的薰一动不动地横躺在那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薰的头上还戴着耳机,耳机线的那一边是一台放在床边的CD随身听。“薰!”樋口叫着她的名字,刚要跑过去,却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是个男的。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菜刀,靠坐在床脚,早就没了气。他穿着牛仔夹克和牛仔裤,这就是凶手吗?就算是凶手,但这个人绝对不是我在酒吧门前看到的那个男子。而且他和根据酒保证词制作出来的蒙太奇肖像也不太一样。男子的身旁,一台底部装着三脚架的摄像机横倒在一边。他难道是遭到薰的反抗才被刺中的吗?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应该不是这样的,但樋口却找不到比这更加合理的解释。樋口走到薰的身边,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晃了几下。她的脖子上有一圈红印,那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勒的。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活着啊。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他把耳朵侧过来去听她的心跳,怎奈自己的心跳声音太大,什么都听不到。他用手去摸她脖子的脉搏,手指感到了一点微微的震动。“醒醒,快醒醒啊,薰!求你快点醒过来吧!”薰的眼睑缓缓跳动,眼睛微微睁开,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应有的神采。“樋口先生……”“嗯,是我。”薰双手搂着樋口的脖子,紧紧地依偎在樋口的怀里。樋口也放下了拘束,十分自然地、仿佛将她抱起来似的抱紧了她。“太好了。”他说道。薰泣不成声,仿佛又什么东西从喉咙的深处冲出来似的激烈地咳嗽个不停。她小小的肩膀也随之不断地颤抖着。“真是太好了……”樋口又说了一遍,他发现自己也跟着哭了出来。9 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稔蒲生稔十分地混乱。那女人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又开始反抗了呢?她明明是为了被我疼爱才出现在那里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还有那个家伙为什么会忽然中途杀了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话说回来,我怎么会爱上那种女人?数也数不清的问号充满了蒲生稔的脑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从紧急出口逃出来的他,向最近的千代田线乃木坂车站赶去,并且十分幸运地坐上了正好进站的电车准备回家。我为什么会选择她们?为什么?是的,她们都很美丽。没有鉴赏力的男人可能会觉得她们的长相稀松平常,但是她们却散发着耀眼的光辉。白皙的皮肤、丰满的酥胸、纤细的柳腰、端庄的面容……她们确实无限地接近真正的美。当他正想带着这个名叫薰的女人一同升上天国的时候,在一瞬之间,他却窥视到了人生的真理。我该去爱的其实不是这个女人。那么应该是谁?我该去爱的应该是谁?当他苦苦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那个家伙突然冲进房间打算阻止他。“把你的手从她的身上拿开。”“……你为什么……在这里?”蒲生稔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攥着绕在薰脖子上的皮带两端低吟道。“你生病了,生病了。——你快放开她!”生病?我生病了?你懂个屁!我现在只不过正攀登在这不被人知的、通往真爱的阶梯罢了。不过,我就算把这些对他说明,他也不会理解的。这种道理只有少数像我一样被选中的人才能理解。虽然不想这么做,但是事情既然已经至此,我就不得不杀了你。他假装听从了他的劝阻,从床上下来,迅速地把手伸进包里,取出用毛巾包裹着的菜刀。他猛地冲向大惊失色的男子,菜刀正好刺入了男子胃部附近,蒲生稔几乎一点血都没有沾到。男子对着扎进自己腹部上的菜刀刀柄看了片刻,不久便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将蒲生稔架在床边的三脚架碰倒,摔坐在床脚边。这个时候,至今为止并没有特别留意的一些细节在蒲生稔的脑海中开始编织串联起来,事情的真相开始渐渐浮出水面。院子里消失的两个黑色塑料袋;装着录像带的摄像机不知被谁放到了电视柜里;平时以及今天,那种时时被人监视的感觉。我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原来早就被人发现了。这一切的一切。这样一来,是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呢?到了最后,难道我还是没法完成我的探索吗?“爱情”,你这头见首不见尾的野兽,我本来以为已经找到了你,但你却在最后从我的指间溜走。难道到最后我都无法拥有你吗?我真正应该与其相爱的人到底是谁?江藤佐智子、绘里香、敏子、真树……还有薰。她们到底为什么会被我选上呢?因为她们很像……她们都很像……像我自己,像当年那个被人夸赞“真可爱啊”的我。——然后,她们也很像妈妈。我会找个和你相像的人来爱记忆犹如闪光一般在脑海深处爆炸。小的适合,他很爱他的妈妈,打心眼里爱着他的妈妈。记得一天晚上,他起床尿尿的时候,正好碰到爸爸在欺负妈妈。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妈妈的双腿之间,让妈妈哭了出来。但是,妈妈一点也没有反抗,任由爸爸这么欺负她。第二天,他看到正在睡午觉的妈妈,心里顿时慌了。他好久没有摸过妈妈那雪白的大腿了。他悄悄地掀起妈妈的裙子,打算把妈妈腰上的衬裤褪到大腿。这样他就能知道爸爸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了。谁知道这个时候爸爸却走进房间,气得好像赤鬼一样,嘴里大骂“你这个小色鬼”、“你这个变态混蛋”。他不知道这些词的意思,但是爸爸还是动手暴打了他一顿,连同被惊醒的妈妈也被他打了。恐惧、羞耻与后悔交织在蒲生稔的心里,他不禁放声大哭。今天,他回忆起了这一切,自己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妈妈。妈妈。那个本应该爱我的妈妈,为什么会任凭那个男人任意蹂躏?那个家伙只是一个玷污你美丽身体,让你流泪的男人而已。但是现在,我不会再迷茫了。妈妈是我的。妈妈你等着我,我这就来了。10 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 樋口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樋口还是没有想清楚。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询问事情经过的细节。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薰还活着,虽然当时很危险,但他终究保住了薰的性命。樋口在这之前没有办法挽救美绘和敏子的性命,他只是救下了薰一个人。但是这对于樋口来说已经足够了。樋口坐在床边,任由薰挽住自己的左臂,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薰依然紧闭着双眼,他感到她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趋于平静。不过那或许是樋口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樋口那因为竭尽全力地奔跑而剧烈跳动的脉搏和呼吸也渐渐地趋于平稳。看来,他目前还不会因为血管破裂而死。这就已经够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樋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幸亏从搜查总部飞奔过来的野本,樋口才免去了对警方一遍遍地叙述现场情况的差事。但他还是没有被允许在救护车上陪着薰。当薰被担架抬出这个房间的时候,樋口看见她向自己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就去看你。”樋口说道。薰听到樋口的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微弱的笑容。在薰被救护车运走之后,樋口忽然一下子被疲劳击倒,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床上。野本瞥了一眼房间里不断闪起的闪光灯,对樋口说道:“你们知道你们的行动有多么轻率吗?”“嗯……”呼吸已经趋于平静,但樋口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不觉地颤抖了起来。我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就又害死一个女人。樋口在心里不断地自责,但是野本却似乎不打算再责备他什么了。“对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家伙是你干掉……”“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到这里的时候这家伙已经死了。”“……那,难道是她干的?”樋口拼命回忆现场的情况,再一次认真审视薰杀掉凶手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她杀的。我到现场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全无了……难道说,凶手自己大彻大悟翻然悔过,自杀了不成?”“怎么会有那种事。你看现场还有搏斗过的痕迹呢!——算了吧,我一会儿还是仔细问问岛木小姐吧。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去做笔录吧。”樋口心里想说“我今天实在太累了,让我先回家吧”,但是他知道笔录是逃不掉的。事实上他现在已经累得连站起来的信心都没有了。“……哦,好的。”没办法,樋口只好起身。两人一起走出宾馆,在一排巡逻车当中,有几个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人。一边还有几对想偷偷摸摸逃出宾馆的情侣被警察拦了下来。大概他们是一些不巧正在这里偷情的婚外恋情侣,唯恐自己的事情被声张出去。这个时候,樋口突然看到之前向他问过路的那个带着太阳镜的中年妇女。她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瘫坐在马路上。樋口本来已经把她那奇特的装束以及问路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这时他全都想了起来。这个女人必然和本案有着什么关联。他向野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等一些,自己径直走到女人身前。“……您好,您这是怎么了?”中年妇女慢吞吞地抬起头。“这里面……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哦,这里面死了一个男的。我想他应该是……凶手吧。”樋口的话音未落,妇女便开始放声大哭起来。野本这时也走了过来,对樋口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解释一下。“这个女人恐怕……和凶手有点什么关系吧。”樋口现在只能报以一个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野本走近眼前这个瘫坐在马路上的女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不认识凶手?”女人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哭着。“问不出来啊,哎呀,但也不能就这样把她放在这里不管吧……不管怎么说先让她上车吧,你过来帮我一下。”野本说罢,便把手伸到她的腋下,连拉带拽地把她架了起来。樋口抓住她另外一边的胳膊,两个人一使劲把她架上了警车。野本纵身单手捡起她掉落在地上的手包,顺手放到车里。“不好意思,失礼了。”野本往车上一坐,便打开他的手包。她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似的仍旧在哭着。他在里面来回翻了翻,取出钱包,把钱包里放着的几张卡片抽了出来。前面坐在驾驶座的年轻制服警员也回过头来盯着野本。樋口探身看了看野本手中的卡片,只见上面用片假名写着“蒲生 雅子 ”四个字。蒲生———樋口顿时觉得后背涌上一股寒气。“她和凶手一个姓。”樋口低声说道。女人哆嗦了一下,再次大声哭了起来。两个人把手包里的东西彻底搜查了一遍,结果他们在包里发现了一张百货公司买东西时留下的“客户存根”。收货人一栏上写的是“蒲生雅子”,另外收货地址上也注明了她家就在中野区。这时候,一个担架从宾馆门口被人抬了出来。野本看到后,故意咳嗽了几声道:“……这位太太,不好意思,那个尸体……呃,那个遗体能劳烦您帮忙确认一下吗?”女人腾地一下抬起头,脸上一副发了疯似的表情四处张望。终于她看到了担架,虽然她的喉咙不断蠕动着,但却哭不出声了。坐在人行道一边的樋口先行开门下车,那女人也踉踉跄跄地跟着下车,忽地拼命冲向担架。“你们几个!让那个人认认尸体!”野本喊了一声,抬担架的几个人立刻停了下来,掀起覆盖在尸体上的毯子让那女人看。女人仿佛快要摔倒似的紧紧抓住担架,再一次放声大哭起来。樋口从她的身后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问道:“……这位是不是您的儿子?”女人一连点了好几次头,却没有开口。樋口走到野本身边,说道:“她好像是凶手的母亲。看她今天这个样子也没法问她问题了。你是要回涩谷警署吧,顺便把她送回家吧。如果她家里还有其他人的话,也好顺便问问。”野本对于樋口的越俎代庖十分不满,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快的表情。“真对不住,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樋口先生你要是愿意把她送回去的话,等你们回到搜查总部的时候,我大概也已经回去了。”“我怎么都行。”野本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对刚才巡逻车上的那个警员说,让他开车把这个女人送回她中野的家,然后再载着樋口回搜查总部做笔录。女人坐上了车,樋口在她身旁坐下。巡逻车慢慢朝着中野区驶去。11 二十九日凌晨一点 稔蒲生稔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小爱已经睡下了吧。管她呢,就算她醒着也无所谓。母亲醒着怎么样了呢?已经睡下了吗?还是说她知道我会回来,正在等着我呢?他把装有摄像机和CD随身听的包落在宾馆了,但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了。如果我能得到真正的爱,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也就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况且,那首歌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就算没有CD随身听也无妨。妈妈,我这就来了。12 二十九日凌晨十二点五十分 樋口蒲生雅子从上车以后便一言不发哭也不哭,只是犹如痴呆一般在那里坐着。她目不转睛地朝上看着,嘴巴微微张开,一动不动。可能是儿子的死对她的打击过于严重了吧。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四处打听那个宾馆呢?难不成她早就预知到了儿子的杀人行动了吗?樋口放弃了从她嘴里套话的打算,开始担心起现在应该正在医院里的薰。虽然在这之前他曾经用遇到凶手这个事情吓唬过薰,但怎想到薰居然会真的遇上几乎被杀的困境。薰要是死了的话……如果她真的死了的话……樋口一想到这儿,便会不寒而栗。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个地步,那我这条老命就算是被杀上一百万回也无法偿还她们的生命。巡逻车驶进中野区,可能开车的年轻警员对这一带的道路不太熟悉,他一次次地看着地图,确认附近的建筑物,慢慢悠悠地往前开着。蒲生雅子或许是看到了熟悉的街道,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改变。她手搭在驾驶座的靠背上,用平静得吓人的语气说道:“司机师傅,你能不能再前面停一下,我要到了。”被她称为“司机师傅”的警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回头看着樋口,樋口点头,示意照她说的去做。“蒲生太太,我知道你今天受了很大的打击,但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对我们说明一下?”“事情?什么事情啊?我现在得赶快回家准备晚饭了,家里人都还等着我呢。”“你说什么?晚饭?你……”樋口刚要质问她,但他在黑暗之中看到她的瞳孔里已经是一片虚无了。樋口弄不清楚她只是单纯地受了刺激,还是已经疯了,对于樋口这个医学外行人来说,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女人现在的状态肯定不正常。她正在全盘否定刚才自己看到的一切。樋口心想,为了让她能够正常地接受警方的调查,看来必须得求助于精神医生的帮助了。樋口现在已经把这件事情当成了自己的工作了。巡逻车在小区的第四个十字路口刚一停下来,雅子便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钱包来——樋口之前已经把钱包放了回去。“司机师傅,多少钱啊?”“哦……算了,车钱我付吧,你不用付了。”“啊,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樋口开门下车,搀扶着雅子走出车门。她目不斜视地急忙离去,钻进了一栋房子的大门。樋口示意警员先等在这里,自己慌忙追了过去。天色昏暗无比,樋口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雅子钻进了一家极为普通的二层住宅。玄关灯和门灯都没打开,只有二层的一个窗户当中透出了一点灯光。大概是家里的哪个人还没睡下吧。门口木制名牌上用毛笔写着“蒲生”两个大字。看来人就算精神变得不正常了,也不会走错家门。这大概和喝多了的人不会走错家门是一个道理吧,樋口心想。雅子没按门铃,掏出钥匙直接开门进屋。“请等一下,太太……”樋口喊她的时候已经晚了,雅子已经钻进玄关直接回身把门锁上了。樋口慌慌张张地刚一踏上门口混凝土制的阶梯,便听见门锁传来了一声无情的“咔嚓”声。他想姑且拉门试试看,但大门确实已经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太太!太太!我有话跟你说,你能给我开下门吗?”门的那一边,樋口听到了她换鞋上楼的声音。看来雅子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要是家里的其他人有谁醒着下来给他开门就好了。樋口拽了拽大门,没办法,只好转身打算去按门柱上的门铃。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是一声长长的女人的惨叫,在寂静的深夜中引起了阵阵回音。正在慢慢倒车的巡逻车马上在门外停了下来,年轻警员望着这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得冲进去了!快来帮我一把!”听他这么一说,年轻警员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嘴里还抱怨着:“这里又不是我们的辖区,要不跟他们联络的话……”“你这个混账东西!现在情况紧急,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你这么说……可是凶手不是已经死了吗?”年轻警员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好歹也听到那声惨叫,于是便用腰里的警棍打破拉门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打开门锁。樋口拉开房门直接冲了进去,年轻警员从枪套里掏出手枪来,一边留心着屋内的情况,一边蹭着地步慢慢前进。“你小心点儿别打着我啊。”樋口有点愕然地说道,随即脱鞋进屋。“有什么事吗?太太,你在哪啊?”房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俩只能听见彼此发出的急促呼吸声。樋口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玄关前正是可以直接通到二层的楼梯,在楼梯的尽头传来了一丝光亮。光亮是从二层发出来的,那声惨叫也是从二层传过来的,不论怎么说,这个房子的二层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樋口对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便开始上楼。木制的楼梯不时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难道说上面正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吗?而且还危险到必须使用手枪的地步吗?怎么可能,杀人魔应该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即使没有死,绝大多数性欲乖戾的罪犯都没有勇气敢于反抗警察。樋口刚一走到二楼,便听到有女人抽抽嗒嗒的哭泣声。他看到走廊尽头的右侧有一扇纸门正开着,刚才的那个女人正背向着他瘫坐在门口。樋口向跟在身后的警员点了点头,猫着腰慢慢地接近那扇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