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你這個悶聲色狼!」趁著喜藏稍微鬆手,小春迅速身子一低,逃開了。 「幹嘛叫我悶聲色狼?」喜藏露出嫌惡的表情說道。 小春哼了兩聲說:「纏著那麼年輕的女孩不放,不是色狼是什麼?不過那女孩也還不賴。你這個色狼!」 喜藏只罵了聲笨蛋!就不再繼續反駁,只是默默踢著沙子往前走。小春心想,這男的出乎意料也有弱點,強忍著不笑出來。 「唔,總之先去蔬果店,蔬果店。」 小春身子一轉,踏步向前。喜藏心想,默默跟在這個頭髮五顏六色、就算在人群中大家還是會轉頭看的搶眼孩子後面,實在令人不舒服。喜藏站在原地不動,想說乾脆回家算了。但是小春稍微朝他招招手,喜藏的腳就不聽使喚自動往前走。 「……不要隨便亂用什麼奇怪的法術!」 喜藏詭異的動作,讓每個經過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小春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哼著歌。明明要去處理麻煩事,他的心情卻好得很,好像等下就要吃飯了一樣。不論是在路上或到蔬果店後,小春都一副開心的樣子。他們只在店裡買了小黃瓜,完全沒找那女孩或她父母詢問。喜藏沒當場發飙問小春到底來這裡幹嘛,因為他看到蔬果店的老闆夫婦倆就算面容憔悴,還是堅強地工作著。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老闆娘一看到喜藏,就害怕地小小「哇」了一聲。 「……你就這麼想吃小黃瓜?」邊往深雪所說,五月曾經睡著的河灘方向前進,喜藏邊洩憤般揶揄小春道:「真不愧是餓死鬼。」 「我說過我不是餓死鬼。小黃瓜不是我要吃的。」 小春右手拿著兩條、左手拿三條小黃瓜,說著這不是他要吃的,卻又露出飢餓的表情看著手裡拿的小黃瓜。 要去神無川,就必須穿過小春曾跌下的那座橋、走過蜿蜒的田間小道,朝著桑田與稻田的農村方向走。到半路都和上次去彥次住的長屋路線相同,但神無川還要再過去,在江戶邊緣的偏僻地帶。走著走著,人煙逐漸稀少,自然景觀愈來愈多,路邊很快就出現蚊子了。喜藏的脖子與手臂都被蚊子叮了,心情很差,小春卻還是不停哼著歌。 「你怎麼心情特別好啊……?難道你喜歡幫助別人?」就在种無川隱約出現樹間時,喜藏搔著被蚊子叮過的脖子這樣問道。 「你真笨。妖怪沒你想的那麼高尚。要不是為了自己,我才不會專程跑一趟。」 喜藏嗤之以鼻道:「最好能有什麼好處。」 小春側臉竊笑。「蔬果店的小姐,十之八九碰到了和我一樣的傢伙。」 在距離河邊還有幾十步的地方,喜藏驟然停下了腳步。 「……她碰到的是,妖怪。」 神無川的河面很窄,但緩緩流經的區域很廣。河堤很寬闊,小春一到河邊就大叫 道:「喂~彌彌子,喂~」 一個下完田背著農具回家的四十歲上下男子問:「有人掉進河裡了嗎引」連忙跑過來,引起一陣混亂。喜藏編了個「我們要把魚叫過來」的爛理由,把男子趕走了。 「為何我得做這種事呀?」喜藏抱怨道,但小春只是全心全意喊著那個名字,完全沒在聽。 「彌彌子—妳聽得到吧?妳怎麼不出來呀?」 小春把小黃瓜往水裡一丟,同樣沒有任何回應。他等得不耐煩,總算伸出雙手招了招。過了一會兒,一個娃娃頭女河童帶著極為嫌惡的表情慢慢浮了上來。外型跟喜藏在繪本裡看過的河童一樣,但臉有些像貓,像是鼻子和嘴相連的地方。她的眼睛像是月亮下半部被切掉了一樣,使得她的容貌——或說妖貌,變得不太好看。 喜藏才剛覺得她眼神兇狠,小春就說:「啊,我怎麼覺得你們兩個好像。」 河童和喜藏聽了都感到很無力。 「妳在沮喪個什麼勁啊?」喜藏瞪著河童道。 彌彌子也不甘示弱回瞪,但是仔細看過喜藏的臉後,彌彌子的臉色倏地變了。她把視線轉向小春,喃喃說:「真討厭,真討厭。」一邊左右打量著小春的小小身體。 「我就說怎麼有種不安的預感,原來是小春啊。好久不見了……雖然我不想碰到你啦。有什麼事?」 「彌彌子還是這個脾氣呀,」小春苦笑道。「有個女孩似乎懷了河童的種。請妳處理一下吧。」 小春直截了當地說出這段話,在喜藏耳中簡直是青天霹靂。 「那女孩懷了河童的種嗎?」 「沒錯沒錯,你應該也常聽說這一類的故事吧?河童和天狗尤其容易會這樣。」 「……我還以為只是街頭巷尾的無聊傳書而已。」 妖怪種類繁多,但人類最熟悉的或許仍是河童。日本全國各地都曾流傳人類與河童相撲、女人誕下河童的孩子,或河童誕下人類男子的孩子等故事,但喜藏從沒想過,這些故事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喜藏滿腹疑惑,光是大肚子,就能知道犯人是河童? 這時小春說:「在河邊不省人事,又突然大腹便便,我想到的也只有河童了。剛才去女孩家時,不出我所料感覺到河童的氣味,而且深雪也說,那女孩是在神無川旁睡著的,我在神無川剛好有河童朋友呀。」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 小春又轉向彌彌子,舉起一隻手說:「麻煩妳了。」 彌彌子愕然地沉默了一下,別過頭說:「這不關我的事。」 「不關妳的事?那幫我問問妳手下那些傢伙吧。妳不是這一帶的河童頭頭嗎?彌彌子大人要問出個來龍去脈,根本就是輕而易舉呀。」 小春搓著雙手,臉上浮現諂媚的笑容。 「你的臉讓人很不舒服耶……再說,你幹嘛帶人類來?他是那個女孩的男人或什麼嗎?」 「……我明明就不認識那個女孩,是他用這種方法硬把我帶來的。」喜藏依舊板著臉,生硬地比出招人的手勢給彌彌子看。 「你呀……還是一樣愛亂來耶。請你也學些妖怪之道吧。再說,你怎麼會跑來這種地方?我還以為你一定在夜行,被換下來了嗎?」 「才不是咧!我在這裡,也是有很多原因的……先別管這個了,那個女孩的肚子啊!好像再過不久就要生下河童的孩子了,請妳想辦法處理一下吧。」 「我幹嘛非幫你的忙不可?我們可是河童耶。我們的工作是向人類作祟、取走他們的尻子玉(注2),或是找人類生孩子。」 所謂的尻子玉,是種如同人類靈魂般的東西。如果全部被拿走,人就會死;被拿走一小塊,就會不省人事。河童很喜歡尻子玉,他們擅長把靠近河邊的人類拉到水裡溺水,再取走尻子玉。 「但彌彌子不是不取人類的尻子玉嗎?」 聽到小春這麼說,喜藏揚眉感到疑惑。 「……我個人是不取,但其他河童可不像我。」彌彌子以覺得無聊的聲音答道。 「為何不取?」喜藏問道。 河童大嘴的下方皺了起來,沒有回答。「彌彌子以前受過人類男子的幫助,後來就不取人類的尻子玉了,出乎意料很浪漫吧。」小春露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表情,代替河童莫名其妙答道。 喜藏一臉意外地看著彌彌子,但她別開目光道:「……你幹嘛這麼多嘴啊!」然後唰一聲用蹼舀水潑小春。 「事實啊,講出來也不會怎樣吧。」被潑得滿臉水的小春甩甩頭,水花四濺。 「再說,只要彌彌子一開口,大家都會聽從,對吧?」 「我才不要咧。」彌彌子哼了一聲。「是我自己決定不再取尻子玉,沒有一個河童對我有意見。同樣,我也不會對取尻子玉的河童有意見——除非他們太過火,我才會講講。就算河童讓人類女孩懷孕,如果只有這一次,我是不會說什麼的。」 「妳有妳的道理,但是讓我們很困擾啊。」 「那我就更不想幫了。」 「彌彌子!我們又不是不熟,妳怎麼這麼冷淡!」結果彌彌子又向小春潑水。不巧進到小春鼻子裡去,他皺著鼻子,要把水弄出來。 喜藏還是一臉嚴肅,不動如山地站著,驚訝地看著小春狼狽的樣子。彌彌子坐在河岸上,像是在觀察兩人的樣子般凝視著他們。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在考慮什麼一樣,接著問喜藏:「……小哥,你欠那個女孩恩情嗎?」 「沒有。」喜藏馬上答道。但隔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有個女孩是我朋友,她很擔心那個女孩,讓我覺得有些不忍心。」 「你也知道不忍心這三個字怎麼寫啊?」喜藏的話實在很難不讓小春瞪大了眼睛。嘴上說不忍心,但喜藏面不改色,還是那副嚇人的表情。彌彌子叉手抱胸,目不轉睛盯著喜藏好一陣子後,說了聲:「等我一下。」轉身面對著河。 「妳願意幫忙啦引」 「如果是小春拜託的,我可不想乖乖照做……但小哥拜託的可就沒辦法了。」 「原來彌彌子喜歡這種兇臉的啊?」小春像是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般,盯著喜藏那張可怕的臉。 「少亂說話!」彌彌子怒道。但是又喃喃說了句:「只是有一點點像而已。」 「和小春講過的……以前幫我的那個小哥,有那麼一點像。」 喜藏再次挑眉,小春正經的表情不到三秒鐘又笑道: 「這樣呀……原來他是這種撲克臉呀。沒想到一臉壞人樣也能派上用場!」 「我可一點都不覺得開心。」喜藏一如往常又是那副嫌惡的表情。 「尻子玉,給了。」 除了這句話,淨是一些「噠嗚噠嗚」之類聽不懂的聲音。 「就是這個笨蛋讓五月懷孕的嗎?」 彌彌子拎著一隻河童的耳朵到岸上來。被她抓著的河童很矮,彌彌子比小春矮一個頭,但被抓的河童身高只到彌彌子的肩膀,枯樹般的細瘦四肢和彌彌子一樣是綠的。他吸著大拇指,一邊抗拒地搖頭,大聲吼著「噠啊噠啊」,就算是在咒罵小春,也很難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罵人。他渾圓黃色的雙眼很無辜,從某些角度看可以算是滿可愛的。 「這傢伙的確是個笨蛋,也的確想要整一整那個女孩,但他沒讓那女孩懷孕。因為這傢伙還是個小孩子。」 「雖說是小孩子,但畢竟還是男人吶。」小春想起深雪對自己說的話,脫口而出。 「才不是你這種裝出來的小孩,他真的是個孩子,還沒本事讓人類女孩懷孕。」 「那,是別的傢伙讓那女孩懷孕?」 「不是,」彌彌子搖晃著短短的脖子道。「下手的不是河童。不,說起來根本沒人下手。」 「但是她肚子都大了……」 「只是大肚子對吧?」彌彌子哼一聲說道:「似乎是那個女孩把人類的尻子玉吞下肚了。確實是這傢伙讓她吞的沒錯。」她拍了一下不停「噠嗚噠嗚」叫的河童。 「……不是要取尻子玉嗎?」發問的是喜藏,小春只是大大張著嘴。 「是要取沒錯,但這傢伙想取那女孩的尻子玉時,另一隻手上還拿著別人的尻子玉,不小心掉到那女孩的嘴裡了。」 喜藏低頭瞥了小春一眼說:「太好了。原來少根筋的不是只有你一個。」 「我哪有笨成那樣啊!我會做這麼蠢的事嗎?」 小春雙手插腰,不滿地鼓起腮幫子。一臉訕笑的喜藏,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稍稍皺起了眉。 「那現在是什麼情形?是尻子玉誤以為已經回到自己身體所以變大了,還是一種占領——它想要將別人的身體據為己有?」 不論是河童還是人,那女孩的肚子裡確實有東西在這段期間裡長大了。據深雪的說法,看起來快生了。 「……再這麼下去,不就要把肚子撐破了嗎?」 喜藏與小春面面相觑,彌彌子嘆了口氣道: 「蔬果店的女孩肚子裡的尻子玉是我們的……雖然麻煩,也只能拿回來了。」 小春盯著彌彌子看了一會兒,馬上露出笑容叫道:「彌彌子!既然決定了,就快點行動吧。」想到什麼馬上就要做、性子急得不得了的妖怪小春,抓著彌彌子的肩膀往右一轉,就要帶她往城鎮方向走。 「不用那麼急吧!」 小春推著不情願地扭動身體的彌彌子,急急說道:「這是什麼話,河童老大。好事不宜遲!寧走一步遠,不走一步險!」 「白痴啊你,」彌彌子一臉愕然說道。「夜晚才是我們河童的早上,太陽還這麼大,不能就這樣在人類世界裡到處走動吧?」 沒有一點妖怪樣子的小春,白天晚上的差別似乎也對他沒什麼影響。「這麼說來,太陽的確還沒下山。」小春抬頭看天空,這才發現,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了。 「但妳不是可以變成人嗎?」 「沒事幹嘛浪費力氣?而且就這麼一點雨,我們頭上的盤子也會乾掉。等到晚上以河童的樣子走動也不起眼的時候再去就行了吧,」彌彌子道。「子時再來這裡找我吧,晚上比較合適,雨應該也會下得更大。」 小春本來在一片漆黑的店裡和妖怪們不知道聊些什麼,但一過午夜,他就說了聲:「時間差不多了。」動身去神無川。前一天下午開始下的雨,已經變成傾盆大雨,站在河堤處的彌彌子,還是和白天一樣,維持河童的樣子。把彌彌子帶到蔬果店後,小春沒等彌彌子把尻子玉取出來,就快步回去了。 「弄好了嗎?」 喜藏已經上床,但還沒睡著。他的瞳孔已經習慣黑暗,看得到有個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走動。「應該弄好了吧。」小春邊脫下喜藏的斗篷邊答道。 「你沒有待到最後嗎?」 「彌彌子出手,應該馬上就搞定了。我討厭下雨,所以想趕快回來。」 「我不是要問時間快慢……你不覺得她會連女孩的尻子玉也取走嗎?」 雖然彌彌子說她不會取女孩的尻子玉,但也是口頭約定而已。小春原本拿著濕漉漉的斗篷,正在四處找地方晾,聽了這話突然轉身,斬釘截鐵地說:「彌彌子不會。」 「她可不是因為和我們約定好才不取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是她自己決定不取人類的尻子玉。那傢伙很固執,只要下定決心,就絕對不會反悔。所以別擔心了。」 喜藏瞬間把視線從小春身上別開道: 「我沒有擔心……只是疑慮。」 「你就老實承認自己很擔心那女孩的性命,以及她朋友的心情不就好了嗎?」喜藏再次把被子蓋好時的聲音蓋過了小春小聲的嘀咕,這句話想必沒傳到喜藏的耳 在那之後又過了三天,喜藏「碰巧」經過那家蔬果店,看到了五月活力十足的樣子。她的大肚子不見了,身旁也沒有河童。彌彌子遵守了與他們的約定。 (……又一隻特別的妖怪。) 喜藏用手掩著嘴,偷偷露出苦笑——這是那天傍晚的事。 「謝謝你們救了五月。」 深雪應該根本不知道是因為河童幫忙才救了五月,因此當她講出這句話時,小春和喜藏不禁面面相。自從三人在紅豆湯店聊過五月的事之後,他們就沒再跟深雪見面。事後他們當然不可能告訴深雪「我們請河童把尻子玉拿走,因此五月已經沒事了」之類的話,只要問題能解決就可喜可賀了。他們以為只要保持沉默,深雪應該早就忘記小春說過的「我們會想辦法幫妳解決這件事」之類的話。不料這天深雪卻抱著一個包袱,突然跑到喜藏的店裡。這幾年,店裡除了客人幾乎沒人探訪,因此喜藏呆住了。在他身旁的小春一如往常,把鼻子湊近深雪帶來的包袱。 「這是要送我們的嗎?是甜的東西吧?」小春抽動鼻子嗅了嗅,露出開心的表情。 「沒禮貌。」 看著打了小春一下的喜藏,以及被打一臉不滿的小春,深雪格格地笑了。小春說: 「站著不好講話吧?」 喜藏本來想說,你這白吃白喝的妖怪,憑什麼講這種話。但想想站著講話確實不太好,於是默默聽從小春的話。深雪走進的房間,與塞滿物品的店面完全不同,裡頭只放著佛壇、柳箱、被子、小桌子、被爐以及紙罩座燈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沒想到深雪反而開心地看著這個冷清的房間,還突然啊一聲轉頭問喜藏: 「可以讓我祭拜一下嗎?」 喜藏微微點頭。深雪深深一鞠躬回禮後,就坐到佛壇前,雙手合十專心祝禱。喜藏一言不發凝視著深雪的側臉,小春則在深雪身後探頭看向佛壇,盯著上面的牌位,歪著頭說: 「……要先拜過才能吃嗎?」 佛壇上擺了許多小器皿,裡頭裝著煮過的米粒。感受到喜藏憤怒的眼神,小春連忙解釋,開玩笑的。深雪拜完後,微笑向喜藏道: 「看得出來你很重視家人,都擦得乾乾淨淨的。我也是,每天早上一起來都會先擦爸媽的牌位。還跟爸媽說早安。」 「這麼一說,這傢伙也一樣,早上起來總是先把這裡擦得亮晶晶——你幹嘛打我啦!」 喜藏把小春的抱怨當作耳邊風,丟下一句「我去泡茶」就匆匆離開房間。 深雪遠遠朝著他背後喊道:「不用麻煩了……」 喜藏只是答道:「泡個茶而已,不麻煩。」 沒發現喜藏在水槽旁嘆氣,起居室裡的深雪與小春看來已經完全打成一片,有說有笑。喜藏回來時,包袱已經解開,露出一個木盒。 深雪打開蓋子:「這是我自己做的……請享用。」她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木盒裡裝的是紅褐色、橢圓形的牡丹餅。 「……為什麼?」 喜藏停下手邊的動作,一副厭惡的表情。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牡丹餅嗎?」深雪充滿自信地答道。 眉挑得老高的喜藏抓住托盤上的茶杯,粗暴地遞給她說: 「……我問妳,為什麼突然帶著自己做的牡丹餅來拜訪?」 「你好嚇人,嚇死人啦!」小春說道。 深雪朝小春笑了笑,從喜藏手中接過茶杯答道:「為了要表達謝意啊。」 喜藏與小春再次面面相觑。 「喜藏先生,還有小春。非常謝謝你們救了五月。」 深雪深深一鞠躬。她低垂著頭,那把山茶花的簪子相當顯眼。 「我什麼也沒做。」喜藏用眼神暗示小春「別亂講話」。 「……我也什麼都沒做。」 深雪投降般舉起雙手,表示接受喜藏的說法,卻仍帶著微笑一字一句說:「那是不可能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小春抬頭看喜藏,不過什麼也沒說。小春差點脫口:「真要這樣說的話,真正幫上忙的其實是河童」,為了封住自己的嘴,他把手伸向木盒。 「我們什麼都沒做,沒有理由接受你的禮物。」 喜藏打了小春的手,害他吃不到。小春噘著嘴說:「不要這麼不通人情嘛。」 「是啊,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而且你愛吃牡丹餅不是嗎?」 深雪再次遞出木盒,視線盯著喜藏。 「這是從前母親教我做的,我想應該很好吃。」 「我不愛吃甜的東西。」喜藏別開眼神。 「上次在紅豆湯店,你不是吃得很開心嗎?幹嘛說謊啊?」小春感到不解。 喜藏嘖了一聲說:「我是勉強吃的。而且一旦收下不該收的禮,我也還不了——我討厭什麼牡丹餅。」 「但這牡丹餅是……」 「不要。」 看到喜藏固執地拒絕,深雪握緊了拳頭,垂著長長的睫毛。在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小春氣呼呼搖著三色頭說: 「哼~真是……太頑固、太頑固了!一點都不坦率!你不吃我可要吃!」 小春的手咻一聲伸向牡丹餅。但這次他的動作太快,喜藏來不及阻止,小春成功把牡丹餅塞進了小嘴裡。 (我看他不是妖怪,應該是狗吧?) 喜藏在心裡唸叨了一句,視線對上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的深雪,正要再次發作。 「好吃。你也吃一個嘛!」小春把木盒遞給他,但喜藏搖搖頭起身說: 「我還有事要忙,你顧店吧!」 他丟下這句話,就轉身往後面走。 「你這麼忙,我還突然跑來,真不好意思。」 喜藏看了深深鞠躬的深雪一眼,一言不發地出門去了。小春盯著喜藏背影說: 「唉,他幹嘛這麼嚇人啦。」 這是在試探深雪的看法。「是呀。」深雪同意地說道。她看著喜藏離去,神色溫暖得實在無法想像是在看喜藏。吃下第二個牡丹餅的小春說: 「真嚇人,嚇死人嚇死人,就像是妖怪一樣。」小春聳聳肩,很快又伸手去拿下一個。 「你太誇張了。」深雪苦笑道,也靜靜伸出手。 「……嗯?」 她伸手摸著小春的頭。那隻溫柔撫摸著自己的手,讓小春不舒服地扭動,但摸著摸著,小春就舒服得瞇上眼睛,也沒想再撥掉她的手。 「喜藏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吧。」 「……溫柔?這是最不適合他的形容詞吧。」小春低聲說道。 深雪稍稍低頭呢喃說道:「雖然他的臉……真的有些嚇人。」 喜藏渾然不知兩人正在討論他:心情煩悶地走到位於高輪、先祖墓地所在的菩提寺(注3)。他不像深雪那樣雙手合十,只是凝視著墓碑,因此也從未發現,其他來掃墓的人看到自己都覺得很害怕。很多次喜藏為了想事情跑到這來,已經是種習慣了。不知道是因為祖父以前常帶他來,還是因為祖父在眼前的墓中,他每次到這裡,就會覺得祖父在他的身旁。 (為何要刻意帶牡丹餅來……還說什麼是母親教她做的……) 悶悶地待上好一陣子後,喜藏的心情總算恢復平靜。回到家的時候,距離深雪來訪已經三個時辰了。他拿著提燈照亮手邊,打開後門。 「……你回來得可真早啊。」喜藏一走進後門,就有一張上面寫滿「你去哪裡溜達了?!」的臭臉在迎接他。 「你的肚子老是讓我想哭,偶爾換我讓你的肚子叫一叫,也不算什麼吧?」 「說得好!……但不要模糊焦點!我要吃飯我要吃飯!」 小春倒在土間的地上大吵大鬧。喜藏理都不想理回到房間,小春又爬起來,露出鬼魂般的怨恨表情跟在喜藏背後。 「你把禮物全吃光了吧?你的肚子也該塞滿了吧。」 「說什麼蠢話!」 小春飛快跑回土間,從灶旁的小架子上迅速抓了什麼東西,又回到起居室。「你看!」小春遞給他的是傍晚時看到的木盒。手上木盒的重量讓喜藏覺得不可思議,打開蓋子,裡頭的東西正好剩下一半。 「不好吃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愛。我真該全部吃光光。」小春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咬牙切齒,猛跺腳。一副懊惱樣的小春,讓喜藏莫名感到很開心。 (……應該不是想到我才特地留下的吧……) 應該是深雪叮嚀小春,要留下喜藏先生的份吧。那時小春一直熱心要喜藏吃看看,但喜藏說了我不喜歡甜的,一口都沒動。 「你這個騙子。」 「我沒有騙……」 「你」字還沒說完,小春已經把不知何時抓在手上的牡丹餅,硬塞進他嘴裡。喜藏 差點一口吞下去,還好來得及咬上幾口。 「好吃吧?」 咧嘴露出無邪笑容的小春,一臉得意。 「這是深雪小姐親手做的,一定會特別好吃。」 這妖怪不知道跟誰學的,竟然講出這種人模人樣的話。於是喜藏忘了罵他,也忘了捶他一拳,罕見地露出淺淺的笑容。 注1:山豬肉或獸肉的異稱。 注2:想像中存在於肛門的一顆球,據傳河童喜歡偷走它。 注3:日本佛教用語,又稱菩提所。安置歷代祖先牌位,祈求冥福的寺院。 第四章 回憶 「真蠢耶你。」她唸叨著,男子卻笑得更開懷。明明不是太陽,彌彌子卻覺得好耀眼,眼睛要瞎了似的。 「真蠢耶你。」彌孺子嘲笑著說。「竟然還沒回夜行去。我懷疑你當初真的參加夜行了嗎?不會是愛面子亂撒謊吧?」她對小春一如往常地冷淡。 「夜行的水準竟然低到連你都可以入選。以前我夜行的時候,可沒有像你這種小毛頭。」 「我才不是小毛頭!」 「不是小毛頭是什麼?被你騙倒的人類還做飯給你吃呢。」 彌彌子戳中小春的要害。 (這麼久了,我好像從沒講贏這傢伙過。) 小春一根一根拔著河灘上叢生的雜草,心裡嘆了口氣。 彌彌子和小春是在三、四十年前認識的。當時,小春還是個新手妖怪,在神無川的堤防——剛好就是這裡,遇到了彌彌子。先前看過幾次河童,但他記得,那是第一次看到河童老大,而且還是個女河童,因此頗為訝異。 「什麼嘛,原來是妖怪。我聞到那個人的氣味,還以為是他才跑出來的。你這妖怪跟長了毛的人類沒什麼不一樣嘛。」彌彌子的嘴巴從一開始就很壞。小春沒發現自己不受歡迎,還以為交了河童朋友覺得很開心,後來又去找過彌彌子幾次,才發現…… (這傢伙是不喜歡我嗎?) 沒過多久,小春就察覺到,彌彌子對誰都是嘴上不饒人,只有對他格外冷淡。小春沒有印象曾對她做過什麼事導致這種下場,因此感到很困惑。他想盡辦法討她歡心,但無論送上多少小黃瓜,或是講些平常根本不說的奉承話,彌彌子的態度一點都沒改變。 「啊,好討厭。討厭的小鬼又來了。」 她還是很討厭小春。 既然做什麼都沒用,不如什麼都別做。不過,小春就算受挫,也要撈點好處回來,因此他索性把討厭他的彌彌子拉進麻煩事裡。小春常會碰到一些麻煩事,只要有一河之長彌彌子大力相助,就等於增加百人的力量。但對彌彌子而雷,除了困擾還是困擾。 「我又不是替你跑腿的,為何非做這種事不可?」 彌彌子每次都抱怨個沒完,但最後還是勉強應允,或許是因為過去那份令人懷念的回憶作祟吧。 慘了。 每次出現這種感覺時,狀況往往不是慘了兩字能夠形容的——就算是距今數十年以前也一樣。那是彌彌子認識小春的很久以前,來到這裡剛過五年的事。 (就待在下次找到的地點,不換地方了。) 這裡就是彌彌子下定決心之後來到的地方。土質與空氣不算太壞,而且地處江戶邊陲,周遭幾乎都是農田,水質也還算不錯。河邊道路上多半是務農的人,行人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這是另一個吸引她的地方。不過,彌彌子最喜愛的,還是這條河的名字,神無川——沒有神的河。 彌彌子誕生於日本北方的寒澤(注1),正如其名氣候非常寒冷。那裡的人類大多比較短命,河童也是一樣。很多河童都因嚴寒死去,雨水稀少,也有不少河童是因為河水枯竭,最後自己也乾涸而死。河童頭上有個蓄水用的盤子,可以暫時靠著存水苟延殘喘。 雖然河童比起人類要健壯得多,但只要盤子的水耗盡,就會像人類一樣死去。即便情況如此惡劣,還有許多河童猶豫不願捨棄出生的故鄉。 有一年,乾旱比往年更加嚴重。那年冬天,彌彌子毅然決然選擇了活下去,和同伴踏上尋找新天地的旅程。彌彌子已經不記得同伴裡頭有沒有親兄弟姊妹了。大家都在想盡辦法活下去,沒有多餘的心力思考別的事。剛開始有十多個同伴,但漸漸就有河童找到居所而脫隊離去。彌彌子早已不記得,誰留在哪條河裡了。 一回神,這段旅程已經剩下她獨自一人,想去哪就去哪。河童是集體生活的,無論到哪裡,都必須融入當地的團體。妖怪相當重視實力高低,加入群體就會服從一族之長,河童也是,絕不會忤逆頭頭。 彌彌子不想跟隨不喜歡的人生活,也不想要成為老大。當了首領,就必須幫下面的人收拾殘局,而且哪裡也不能去。如果無法隨心所欲過活,還不如一開始就別接這工作。彌彌子的實力到哪條河都足以當上河童的首領,但面對許多請她去當老大的邀約,她全都視若無睹。 就這樣四處飄蕩,她也過了近百年的流浪生活。這段旅程讓彌彌子變得更堅強,卻也讓她感到空虛。她完全沒自信可以乖乖當誰的手下,卻也覺得一輩子要是就這樣不停漂泊,未免太可悲。最後,彌彌子只能走上當老大一途。 「要把人或是馬拉到河裡啃他們的肉,或是奪取人類的尻子玉,都隨你們高興。愛找人類相撲也可以。做什麼都行,但就是別給我惹麻煩。」 這是身為老大的彌彌子所訂下的唯一規定。這個沒有囉唆規定的老大頗受好評,每天都有河童從河的上下游或支流來投奔加入,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成為那一帶規模最大的河童群聚。 那時的彌彌子還跟其他河童一樣,熱中對人類惡作劇。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人類似乎都很窩囊,一下就能騙倒,三兩下就能把釣客拉進河裡。河童非常喜愛相撲,之前河童和人類相撲時,勝負不是五五波就是人類得勝較多。戰亂時期的人類,氣魄之強足以讓河童畏縮,但是到彌彌子定居此地的時候,人類早已換了個樣子,他們的相撲很弱,更談不上什麼氣魄。 「真無趣啊。」 彌彌子總是這樣嘲笑人類。她的敵手大概只剩下河童的天敵——狗而已,但大部分的狗都是她的手下敗將,因此彌彌子形同沒有敵手。她以為,再沒有任何事能讓她害怕。驕傲輕視的心態,讓幸福的日子很快就迎來終點。 剛開始只是些小事。一些老河童看新來的河童不順眼,開始欺負他們。原本只是小小的惡作劇,卻逐漸發展到讓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新來的河童想反抗又無法反抗,為了洩憤就開始頻繁過度地「獵殺人類」,在以前只是偶一為之。不論是大人、小孩、馬、鳥或貓,只要靠近岸邊,全都被拉進水裡折磨、殺害。老河童也見狀開始殺戮,河水的 顏色變得暗淡濃厚。彌彌子勸告他們,適度就好,卻沒說出「停手」這兩個字。後來,新舊河童之爭把其他河川的妖怪也牽扯進來,但彌彌子仍然只發聲警告,沒有強力阻止。 (又不是小孩子……應該不會一直沒頭沒腦的吵下去吧。過一陣子應該就會泠靜下來。) 她討厭嘮叨,也是因此她才寧願當老大。彌彌子想得很簡單,以為置之不理就會順其自然沒事,所以跟地藏菩薩一般不動如山。 即使「這條河的河童很凶殘」已經在人類間傳開了,她也不知道。彌彌子可沒有閒工夫聽弱小的人類講什麼東西。河童間的爭鬥未曾停息,拉人類下水的行徑也沒有少過,反倒變本加厲。 於是——人類展開了獵殺河童的行動。 「你這個妖怪!」 他們在河邊築堤截住水流,要把河童全都找出來。三十多個人,當中甚至還有稚氣的少女,全拿著網子、鋤頭和刀子在河中搜索。女孩的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仍緊咬嘴唇,牢牢握著鐮刀。還忙著吵架的河童沒發現身邊的危險,轉眼就被人類抓住殺死。雖然大部分河童只是受傷,或在受傷前就逃走了,但或許因為各自逃逸,在騷動平息之後,很多河童都沒再回來。因為受傷留下的河童,傷好之後,也都一個個不知道跑去哪了。 彌彌子哪也沒去。沒參加爭鬥,也沒遭人類獵殺,她連逃都沒逃。獵殺河童的行動沒有持續太久,等到一切結束,這裡只剩下彌彌子一人,和尋找新天地的時候一樣。 於是,彌彌子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有一陣子她確實沒把人類拉進水裡,但等到人們遺忘之後,她又開始偶爾的惡作劇。她原本以為,要不了多久,其他河童就會三三兩兩地回來,但過了一個月、兩個月,一個同伴也沒回來。一隻愛旅行的妖怪兵主部(注2)告訴她,四散的河童似乎已經形成幾個聚落,在新地方生活了。 「這樣呀……平安就好。」 彌彌子沒露出一點沮喪,兵主部很擔心,經常找她閒聊。 「大家過得並不太好,都是無奈使然……,妳不接他們回來也沒關係嗎?」 對於兵主部的問題,彌彌子總是搖搖頭。他們要是想回來就會回來,不想回來也無所謂。 「可是姊姊,妳不就要孤單地過活了嗎?」 「我不是特別在意。」 她是真的這麼想,但兵主部卻以責備的眼神看著彌彌子說: 「妳呀……好歹是這裡的河童老大吧?但妳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看起來,凡事不嘮叨囉唆或許是好事,可是結果呢?人類獵殺河童雖不能說是妳的錯,難道妳一點責任也沒有嗎?妳老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在旁邊看,太奇怪了!」兵主部怒氣沖沖地瞪著彌彌子。 「……嗯,你說得對。」 彌彌子的回答讓兵主部拂袖而去。她接受這個說法,並不是懒得解釋,而是她覺得,身為河童頭頭,卻無人跟隨也無人可保護,確實挺奇怪的。 趁著陽光尚未西沉,彌彌子難得佇立在河邊,看著自己鍾愛的景象,稻田、農園、農家、堤防、河,還有高聳的天空—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她覺得不可思議,這個畫面裡沒有河童也沒有人類。 妳呀……好歹是這裡的河童老大吧? 兵主部的斥責,仍在她的耳邊迴響。 (去接他們回來吧。) 他們要是不願回來,就再繼續流浪吧。雖然不想離開這個好不容易落腳的地方,但是只有一個人也沒辦法當老大。河童向來是群體生活,無論對這個地方有沒有感情,仍然擺脫不了群眾的天性。獨自生活後,她還是這麼覺得。 (所謂的老大是很麻煩的角色。如果不做那些麻煩事,就沒資格當人家老大。雖然不想做麻煩事,但我……) 「好歹」是個老大。彌彌子咧嘴笑了。就在她打算姑且一試把同伴接回來,往河的方向踏出一步時,就在那一瞬間…… 「妳這個——殺人兇手!」 一把殺人的利器揮向出神的彌彌子。她僥倖閃過這刀,回頭一看,有個滿臉淚水的年輕男子,渾身顫抖拿著刀準備砍她。 「你們殺了我兩個家人……我太太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男子泣訴著,「我要把你們抓來吃掉!」再度揮刀砍向彌彌子。這刀並不快,輕而易舉就能躲開,但彌彌子停滯了一下——腳上狠狠被劈了一刀。在血花四濺的瞬間,男子一臉扭曲猙獰。 (那表情是……) 疼痛讓彌彌子回過神來,急急潛進河中,男子並未追來。她在水裡窺視著外面的狀況,男子趴在地上嚎哭,半個時辰後,把刀子丟下,夢遊般搖搖晃晃地朝著和城鎮相反的方向走了。又過了四分之一時辰,彌彌子才上岸。 「好慘吶……」 天空和腳都赤紅一片。從那時起,河水就一直停滯不動。那條彌彌子鍾愛定居的清澈河流,好像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東西。原以為血早已止住,又汩汩流個不停。傷口不深,依照妖怪的治癒能力,死不了的。男子剛才是真的想殺她,到砍傷她的那瞬間為止,整個人殺氣騰騰的。一股「我恨妳,我恨妳,我要殺了妳」的殺意傳來,連皮膚都感覺刺痛。彌彌子殺害人類的時候,可沒有那麼拚命。 (那表情……滿臉血色……) 回想起來,仍是十分難受。 ……幫幫我,老…… 腦海裡浮現的是,求助在一旁觀看的自己,後來四散各處的同伴的臉。那時同伴臉上的絕望與憤恨,也出現在男子的臉上,只是多了一層深切的悲哀。那景象映在彌彌子的眼裡,久久揮之不去。 (我真糟糕……) 不是因為腳受傷,也不是被砍。彌彌子苦笑,深深嘆了口氣。她入神地盯著暗紅色的天空,雖然察覺到背後有人類接近,卻不回頭也不逃走。並非覺得自責而已。 (我實在受不了自己蠢成這樣。) 身旁傳來沙沙聲,彌彌子正心想「這次大概真的……」做好了心理準備。 「……妳沒事嗎?」 上方傳來的卻是個關切的溫柔聲音,與她預期的完全相反。 「妳……在流血嗎?那是……刀傷嗎?看起來好痛。」 彌彌子肩上的不是利刃,而是溫柔的手。吃驚的彌彌子轉頭看見的,是張很兇惡的臉,和溫柔的聲音完全相反,她嚇得瑟縮。彌彌子恐懼的神情,讓那張嚇人的臉更加靠近,眉梢一垂道: 「剛才嚇到妳了嗎?我幫妳包紮……不用怕,妳放心吧。」 長相可怕,但聲音話語仍是很溫柔。和彌彌子說話的男子,大約三十來歲,一身老舊寒酸的長和服,皺巴巴的和服褲裙,眼神嚇人,腰際別著一把刀,聲音卻是輕柔溫和,與外表截然不同。看到河童,他卻沒有一點驚慌。彌彌子不知該如何判斷這個一身矛盾的男子,只是看著他發愣。男子從懷裡掏出手帕撕開,俐落地替彌彌子的腳包紮,包好後還輕輕拍了一下。 「幸虧傷口比我想像得要淺,沒有生命危險真是太好了。」 「……哪裡好?」 男子露出柔和的笑容,彌彌子卻低語回應。她竟然被從前嘲笑的人類給救了。 第一次,男子神情帶著訝異。 「妳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我幫妳看看。」高瘦的男子彎下身。這次彌彌子不再乖乖就範,揮開了男子的手。 「竟然被人類救了……真丟臉,丟臉到我好想死。」 看彌彌子一臉倔強,男子眨了眨眼,笑著說。 「真蠢耶妳,死了不就什麼都沒了嗎?妳得要活著才能感覺到丟臉呀。」 「……極度的恥辱與屈辱。」 眼前的狀況就已經招架不住了,如果去接同伴的時候被冷落,誰也不回來,應該會比现在還辛酸吧。彌彌子討厭這樣,才遲遲不願去做。彌彌子陷入沉思,男子說道: 「這世上老是些讓人尷尬羞辱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忍耐著活下去吧?」男子循循善誘。 「我才不想為了活下去而忍受這些呢。與其要做討厭的事,不如死了算了。」 男子靜默些許,凝視著彌彌子道: 「妳……的腳是自己砍傷嗎?」 「……怎麼可能啊!是人類砍的……我殺了那麼多人,他是來報仇的。」 彌彌子有些激動。男子所說的並非完全正確,某幾句話卻又一針見血。聽到彌彌子激動的語調,男子鬆了口氣說,「那就好。」彌彌子不由得抬頭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子,跟他一本正經的表情。 「妳如果是想自殘,我可就不知該怎麼辦了。如果是別人來尋仇,那也沒有辦法,自己做過什麼,承受結果也是應該的。殺人的時候,就該有被殺的心理準備。」 「你說得對……我死了也是應該的。」 「萬萬不可這麼說。」男子連忙道。他搖著彌彌子的肩頭:「如果妳背負著會被殺的惡業,想辦法彌補就好。你殺我、我殺你,長此以往也只是一場空。不要因為人家來尋仇,就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只要有心悔改,活著彌補才更重要啊!」 男子氣喘吁吁地發表完連自己也不習慣的熱情演說後,調整呼吸,紅著臉道: 「看我說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如果有人問我,『那你呢?』我應該也答不出來吧。」 「……不過是個武士,想法挺有趣的嘛。」 男子的腰間佩著一把腰刀。他苦笑著說,自己不是武士,而是身分低微的流浪武士。彌彌子什麼也沒問,他卻詳細說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是幕府御家人(注3)家裡的長子,以武士之子的身分出生,家庭美滿得令人欽羨不已,但爸媽與姊姊都先走一步。 「所以你就這麼孤單一人嗎?」 「也不是……我有個青梅竹馬,跟家人一樣的朋友,不過這只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而已。」男子的笑容愈來愈慘淡。 「我太傻了……被朋友背叛,祖先的名譽遭到損害,武士身分也被剝奪之後,我曾經覺得,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現在的妳,也是一樣的心情吧?」 他沒等彌彌子回答,又說: 「只要活著就夠了……活著這件事有它的意義在。」 男子緩緩閉上眼睛。看上去年紀並不大,眼角卻深深留下幾道紋路。黑髮問夾雜的白髮,也訴說著他的艱困。 「活著有什麼意義?」 男子突然向前一指。他指的地方,除了彌彌子,別無他物。彌彌子心想,難道有意義的東西在我身上嗎?於是仔細掃過一遍自己綠色的身體,但什麼也沒找到。 「我完全不懂你這番話的意思。」 「不懂嗎?常有人這麼對我說。」 男子發出「啊哈哈」的快活笑聲,他兇惡的臉上露出了開朗的笑紋,立刻就變成溫柔的表情。彌彌子一驚,她從未見過人類的神情可以產生這麼大的變化。她盯著那張臉看了好一會兒,低頭喃喃說道: 「……只要活著……就能改變一些事情,是這樣嗎?我還是不懂啦。」 男子的手伸了過來,彌彌子還以為他要做什麼,擺出了防備的姿勢,結果只是哄孩子似地輕撫她的頭。男子的手瘦骨嶙峋,摸起來並不舒服。 「只要活著,就會碰到許多快樂與開心的事。」 「例如什麼?」彌彌子問道。 「例如……像這樣和妳相遇就是呀。」男子笑道。 「真蠢耶你。」她這麼唸叨著,男子卻更開懷地笑了。明明不是太陽,彌彌子卻覺得好耀眼,眼睛要瞎了似的。 「只要活著,就能夠恢復原貌……而且也可以重建。」 明明太陽即將西沉,彌彌子仍覺得好耀眼,用帶著蹼的綠色小手揉了揉差點感動落淚的眼睛。 半個月後,受傷復元的彌彌子,展開了迎接同伴的旅程。和先前上百年的旅程相比,這趟旅程耗時短得只有當初的幾十分之一,但是艱難程度卻是從前的數十倍。她找到了同伴的住處,大多面露難色不願回去,因為他們無法徹底相信彌彌子。但彌彌子不怕挫敗,多次前去迎接,耐心地等待同伴回來。也有河童深信彌彌子一定會來接他們而苦苦等候——這成了彌彌子堅持下去的力量。 「看吧,跟我說的一樣。」 男子微微笑著,打從心底替她高興。後來,男子又來過幾次,但似乎不是單單來找彌彌子而已,每次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在蒼翠的雜草間,或向河流的深處探望,他都會強忍住嘆息。彌彌子問他找什麼,他說他在找一個重要的朋友。 「朋友?人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啊。」 「妳說的沒錯,我要找的不是人。」男子笑道。 雖然每次見面男子都滿臉笑容,卻總是給人寂寞的感覺。 「是那麼重要的朋友嗎?」 彌彌子在意地問道,男子的悲哀則加重了些,笑著說: 「嗯,是我唯一的……」 「……子。 ……彌彌子。 ……彌彌子!妳有沒有在聽啊?」 「嗯?」 小春鼓著臉頰說:「妳根本沒在聽吧!」 小春背後的天空,湛藍高遠,和記憶中的不同。眼前的小春無論身高或長相,都與記憶中的人完全相反。 「我剛才講了好久耶。」小春突然貼近彌彌子說。 「妳剛才好像神遊去了耶……是不是想起什麼美麗的回憶啊?」 「這種爛東西,人類才會有。」彌彌子別過臉說道。映照出天空的水面,也並非一片紅色。 「能讓妳沉浸在過去的感慨裡,應該是很棒的回憶吧。」 「我又不是你,做不出那種人類才會做的事。」 「妖怪和人類哪有差那麼多。」小春賭氣般以稚嫩的聲音說道,彌彌子只覺得很焦躁。 (真是討厭的傢伙啊……) 每當小春露出那種與妖怪不搭的無邪表情,彌彌子就如坐針氈。彌彌子清楚明白表現出討厭小春的態度,他卻毫不在意,讓彌彌子無法理解。一般來說,誰都不喜歡被討厭吧?至少,不會有什麼開心的感覺吧?被別人討厭,自己就討厭那個人,可以的話,也不會想看見那個人。在這方面,妖怪或人類應該都是一樣的。小春真的什麼都感覺不到嗎?他明明凡事都會明白寫在臉上或是說出口的。因此彌彌子懷疑,那根本就不是小春真正的想法。 (這也是我自己亂猜的……) 之所以在意這種事,不過是想挑小春毛病罷了。彌彌子早就察覺到了,但她覺得沒什麼關係。妖怪會怨恨或羨慕別人都很正常,和耽溺在回憶裡比起來,這樣比較好,像妖怪多了。 「對了,我問妳……」小春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彌彌子轉向他。 「那個啊……是……彌彌子的恩人,是什麼樣的男人啊?」 「……幹嘛突然問這種事?」 看彌彌子瞬間冷淡的表情,小春連忙搖頭說,「不為什麼」。但受不了她靜靜看著自己的視線,最後還是開口。 「哎,我只是在想,讓彌彌子這麼懷念的人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我一直很在意,只是一直沒問……剛才隨口問問而已,沒什麼特殊用意。」 雖然小春這麼說,彌彌子心裡還是在苦笑。小春表情僵硬,一點都不像他講的「隨口問問」那麼輕鬆,而是渾身緊張。 「……我說過啦,和那個小哥很像嘛。不過,沒有他那麼嚇人,嘴巴也沒那麼壞就是。」 小春突然轉向正在說明的彌彌子。 「那個男的也配了把刀,但只是把腰刀,看起來很窮。他的和服褲裙總是皺巴巴,木屐也磨損得很嚴重。他很瘦,我還送魚去給他過。」 「貧窮可就難受了呢。」小春聲音有些模糊地說道。 「但他從來沒說過貧窮很難受之類的話呀。反而……一天到晚說他的朋友。」彌彌子歪著嘴道。「他說,原本一直陪著他的朋友,突然就不見了。他說那是他這輩子最難受的事。」 風瑟瑟吹動,吹拂著彌彌子筆直的硬髮以及小春一叢叢的柔軟頭髮。 「真討人厭耶,竟然莫名消失。換做是我,才不會離開他哩。他居然還要找那種薄情的傢伙。」彌彌子炯炯的目光突然瞇了起來。 「噢。搞不好那傢伙不是真的想走啊。不然,就是有什麼非離開不可的理由吧。」 小春小聲地說道。彌彌子噘起像貓的嘴角,背對小春,撲通一聲跳進水中。 「……不管有什麼理由,都讓人生氣啊。讓那個人露出難過得不得了的表情,讓那個人寂寞得快要死掉的傢伙……到現在我還是很氣那個被他稱作朋友的傢伙。所以我才這麼討厭你。」 緩緩沉入河底的彌彌子身影完全消失後,小春苦笑道: 「……女河童這傢伙,和人家吃什麼醋啦。」 映照在河面上的笑容太刻意,小春馬上收了起來。 「真是笨吶……怕水的怎麼會躲在河底呢?真的是笨死了。」 ……沒人聽見小春的自言自語。 「你沒拿給她?」 「應該說,我忘了帶去。」 「那你到底是去幹嘛的啊?」小春一回來,立刻就被魔鬼臉劈頭責罵。他把包袱遞到魔鬼臉的眼前,忍住了頂嘴的衝動。 「你替我去一趟河邊啦,我等下有重要的事,沒辦法去。察裡有我在,幫你顧店也無妨……不,請讓我幫你顧店,你務必去一趟。」 小春等著喜藏反嗆「為何我要幫妖怪跑腿」之類,或是表達「我才不要做那種事」的話,但喜藏卻扁著嘴頷首。小春滿意地點點頭,揮手道:「代我向彌彌子問好啊。」 喜藏到河邊時,距離小春離去還不到半個時辰。即將日暮,河灘上方的天空帶些染紅前的黃。 「……這次換成小哥你來啦。究竟有什麼事?」 彌彌子從水裡露出半截身子,咕嘟咕嘟冒著水泡。喜藏把包袱扔下,說:「這是上次的謝禮。」不必打開包袱,彌彌子也知道那是什麼。小春當謝禮帶來的,必定是這種蔬菜。她嘴裡喃喃說道:「蠢材就只會這一千零一招啊。」 喜藏環顧河灘,找到了嗜睡女孩曾坐過的石頭,坐在上頭。「坐起來的確很舒服呢。」喜藏道。 彌彌子做了個鬼臉,沒有多說什麼。喜藏沒有看著彌彌子,只是眺望著遠方,一副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表情。有點像又不太像,說不像又有點像。是因為自己不像人類,沒有回憶之類令人傷感的東西,那人的輪廓才會那麼模糊嗎? 「對,我沒有回憶這種東西……」彌彌子又喃喃說道。 「……小哥。」 喜藏視線微微飄向彌彌子。她在河裡冷笑著說: 「他是個精怪唷。」 「精怪?」 「小春是隻精怪——脫離了原本的生命,成為妖怪,是個正牌的怪物。你別看他那副可愛模樣,他真正的樣子可是連小哥你看了也會腿軟的。如果太大意被他的外表所騙,你會很慘唷……他一定會對你作祟的。」 喜藏別開目光,不再看著竊笑的彌彌子,冷笑著。 「……有什麼好笑的?小哥該不會說,你相信那傢伙吧?」 「妳所謂的相信是什麼?」喜藏問道。「……再說,他哪裡可愛啦?我本來就誰都不信,就算那種小鬼作祟,我也不怕。頂多就是拉個肚子吧?蠢得可以。」 喜藏一派輕鬆的模樣,讓彌彌子更加輕蔑地笑道: 「可別小覦他呀。別看小春那樣,他可是比我強得多的妖怪。看起來像人類小孩,卻比統領這一帶河童的我厲害許多。所以,其他的傢伙才會聽他的話。如果他沒有這種實力,我也不會幫他的。」 「眼睛看見的,未必就是真的!」彌彌子愈講愈激動。 「不用妳擔心。」喜藏搖了搖頭道。 彌彌子甚感無趣地皺了皺鼻子,低聲說: 「我只是給你一個忠告。雖然他說是在夜行時跌落人間,可未必是實話呀。搞不好是跑下來吃人。」 「……那個蠢妖怪真正的模樣,是個吃人的妖怪嗎?唔,隨便啦,蠢就是蠢。」喜藏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摸著自己的鬢髮。 「昨晚,我聽到他和妖怪們在嘀嘀咕咕,說什麼妳很討厭他,所以他不想自己來,說什麼我和妳的恩人長得很像,所以我來會比較好……我想他應該是裝作忘了把謝禮拿給妳吧。我不想聽,但是都聽到了也沒辦法。」喜藏厭煩地說道。 彌彌子順著喜藏的視線看過去,西斜的太陽,變成如熟透柿子般的美麗顏色。 (被別人討厭,自己應該會討厭那人吧?但他竟然沒有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