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夜行 作者:小松艾梅兒 1984年出生於東京,外祖父是土耳其人,替她取了艾梅兒這個名字,在土耳其語中是「堅強、溫柔、美麗」之意。她畢業於日本國學院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專攻日本近代史。2008年,初次執筆寫作下的《一鬼夜行》,在JIVE小說大賞中獲得淺野敦子、後藤龍二兩位評選委員的高度評價,也贏得睽違六年首度頒發的冠軍作。是一位想像充滿活力、人物描寫溫潤的文壇新銳。 譯者:江裕真 輔大管研所、中央資管系畢。譯有《追想五斷章》、《算計》、《灰色的彼得潘:池袋西口公園6》、《G少年冬戰爭:池袋西口公園7》、《非正規反抗:池袋西口公園8》等小說,以及《CG世界遺產古羅馬》、《旅行與人生的奧義》、《狼VS羊:要做單打獨鬥的獨行狼,還是勝出的領頭羊?》、《史上最強哲學入門》、《現在就開始芬蘭式教育》等實用及商管書。 我討厭人類,人類是種經不起背叛慾望引誘的生物。 不要相信人類就不會受傷。 但我單調平穩的日子硬生生崩壤了。 從那個三色髮小鬼莫名其妙從天而降, 自稱是大妖怪,偏偏賴在我家白吃白喝, 隨便介入別人的心,卻又任性說走就走的那天起…… 江戶時代結束、明治維新開始了, 喜藏仍守著曾祖父留下來的古道具店,獨自生活。 個性孤僻沉默寡言、對誰都臭著一張臉的喜藏, 某天晚上卻在後院撿到一個自稱從「百鬼夜行」脫隊、 看上去活脫脫是個小屁孩的妖怪小春, 從此開始了被迫跟妖怪同居的日子。 小春光是每天要吃半升米以上,荷包日漸消瘦就夠讓人頭疼的了, 更別提家裡突然出現一群妖怪,想趕他們走還哭哭啼啼…… 不只這些,小春更自作主張到處幫鄉里鄰人解決妖怪引起的疑難雜症, 跑去跟河童大姊頭談判、跟天狗打架, 讓喜藏這幾天講過的話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都多。 曾被身旁的人背叛離棄、逐漸打開心房的喜藏, 還不知道小春的真正面目到底是什麼? 如果真是法力高強的大妖怪,又怎麼會從百鬼夜行的隊伍中跌落? 又怎麼會獨獨賴在他家不走呢…… 目錄 楔子…………………………………………004 一、迷路的妖怪……………………………007 二、喜藏這個男人…………………………031 三、牡丹餅的滋味…………………………065 四、回憶……………………………………103 五、愛哭蟲…………………………………131 六、精怪小春………………………………163 七、人面牛…………………………………199 八、迷路孩子的心…………………………233 九、一鬼夜行………………………………281 出版感言 後藤龍一………………………310 解說 東雅夫………………………………414 楔子 「……頭?」 洞裡有個聲音低聲驚呼。 微微透著橙光的洞穴裡,一大一小兩個黑影,不尋常地延伸。更加怪異的是,這兩個影子周圍堆著無數個凹凸不平的圓扁石塊,完全看不出橙光從何而來。 「沒錯,把你飼主的頭帶來。」長影子吃力地說道。 似乎不再驚訝的短影子,簡短地答道: 「辦不到,因為我沒有飼主。」 長影子輕輕搖頭,彷彿在說:「那可不行。」 「……我非得帶頭來當禮物才可以嗎?」 他兩手空空就來拜訪,是有些懊惱,但也萬萬沒想到,竟然要用人頭來當供品。不這麼做不行,可是他實在辦不到。 「要是沒有飼主,就隨便找個可以輕易取下人頭的人當主人吧。」 「我才不想當人的寵物呢……我也是有自尊的。」 長影子笑著說:「你的自尊根本不重要。」 「你要是想立志做大事,那就更不重要了。」 他的口氣一派稀鬆平常,好像只是說著不重要的閒話。這反而令人覺得可怕。他聲音不大,卻直通你腦子深處。 短影子不由得有些畏縮,說:「你說的或許沒錯,但……」 長影子無視他的遲疑,要他盡可能為那個人效勞。語畢,長影子起身,而影子也變得更加巨大。 「盡可能和對方建立感情——感情要好到你會猶豫要不要取他人頭的地步。」 比自己大了幾倍的長影子,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氣。短影子口中唸著「帶頭來」幾個字,不自覺嚥了口口水。 「對,帶頭來。」 對方重複了他的話,沒有絲毫瞧不起他的嘲弄。為了緩和咚咚作響的心跳,短影子刻意放低聲音緩緩問道: 「帶頭來……然後要做什麼?」 長影子的喉嚨深處響起一陣格格聲——這隻年長的貓又,輕輕拿起身旁一個凹凸不平的石塊,當成球一樣翻轉之後,上面出現一對原本盛著眼睛的弓形凹槽。 「我和你一起,吃掉。」 長影子伸出舌頭舔了舔手上那個凹凸不平的石塊…… 「……就像這樣,懂吧。」 仔細一看。 (啊!) 那是一個——人類的頭骨。 第一章 迷路的妖怪 「要撞到了要撞到了要撞到了……咦?」 小春戰戰兢兢地放下死命護住頭的雙手,發現自己身在一個草皮修剪得漂亮整齊的雅致院子裡。院子與狹長的房舍圍著跟他一般高的木柵欄,左右全都是連綿不絕的長屋。在鴉雀無聲的一片黑暗中,小春一時呆住闔不攏嘴。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 「痛痛痛痛痛……」 小春馬上發現這不是夢,還用不著捏自己的臉,屁股就突然發疼。而且不是陣陣抽痛這麼簡單,而是從尾椎一直痛到骨髓裡。小春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真是倒楣到底了……呃,屁股倒是著地了。」 發現自己竟然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碎碎唸,小春難為情地臉紅,但隨即又臉色發青。小春的腦子裡清楚浮現了屁股發疼的原因,也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 靜默漆黑一片——但是跟現在不同,那時候小春找不到「大家」在哪,焦急不已。 一陣地震般的激烈晃動突如其來,他被拋了起來,接著又像有人伸手扯著他的後領,小春整個人往後一跌。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小春眼中見到的景象,是灰濛濛、如抓痕般向四面八方散開的花紋。一瞬間,他的視野猛然開闊,身體卻被颶風包覆。強風勁吹頭髮倒豎,耳朵裡也轟隆作響,因為受到驚嚇嘴巴大開,差點就被可怕的風壓撕裂。 小春雙手並用,好不容易才把嘴巴閉上,原本模糊晦澀的四周,漸漸呈現出該有的輪廓。剛開始只見一片灰濛濛,也漸漸出現蒼翠的林木、焦茶色的大地與房舍屋頂,以及靛藍的河川與海水。接著靛藍又變成了帶著白色的藍,看起來凹下去的地方,就像被利刃割過的傷口腫起來般凸起;混沌的景致也驚人地變得井然有序。小春眼前冒出了日本橋、愛宕山(注1)、神田明神(注2)、新吉原(注3)……下方這片大地,正是江戶城——前幾年才剛改名為東京。 但是小春根本分不清這是哪裡。一來是他第一次從那麼高的地方俯瞰整個江戶城,二來他現在根本沒空懷念許久不見的街景。即便如此,小春還是注意到了那個。在視野右上角的一塊磚紅——許多小房舍聚集的那一帶,一道不起眼光線,閃閃發亮像在打什麼暗號似的。 (那個是……) 小春定神想看清那到底是什麼,卻完全來不及。那道光一出現,下跌的速度就變得飛快,許多景物在眼前閃過。橋、河岸、大型寺廟,以及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花街柳巷;城裡的人家則是一片漆黑,無人點燈。不過,有如遙遠的星星般閃亮的那道光芒,還是緊緊抓住小春的目光。小春的身體就像被那道光吸引,急遽跌向那個方向。下墜的勢頭愈來愈猛,不多久小春就要直直掉在屋頂上了。此時他才想到…… (……這樣下去會撞上屋頂!) 這時才感到大難臨頭的小春,就怕頭下腳上衝撞屋頂,死命掙扎扭轉身體。快落地前,他使盡吃奶的力氣抱著頭在空中轉了半圈。接著…… ——————————————————————咚隆。 發出好大聲響的小春,就這樣平安地一屁股跌坐在不知道是誰家的院子裡了。 「……對,我是從那裡跌下來的。」 想起跌落的過程,小春一臉茫然。 「痛痛痛痛痛……」 屁股的疼痛把小春拉回現實。好在是屁股著地,痛歸痛卻沒受傷,不過還是痛啊,痛得不得了。就在小春淚眼汪汪,一點也不堅強地揉著屁股時…… 「那、那個……不好意思。剛剛好像聽到一陣巨響……似乎是從府上的院子裡傳來的。」 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低聲詢問。是附近住戶察覺到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跑來查看嗎?小春在長屋背面的小院子裡,聲音則是從屋子門口的方向傳來。兩手還放在屁股上的小春,連忙架起迎戰的姿勢,這模樣怎麼看都很可笑。 「沒事……我想說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最近不是人心惶惶嗎?就是附近謠傳的……把、把小孩抓走的……!」 「不……不!假、假如沒什麼事,那就好……」 確實感覺到兩個人的氣息,但只聽到女子的聲音。而且,女子連問了兩三句,另一人卻幾乎沒有回答。那個人是生氣了才不回話的嗎?女子的聲音像是遭到斥責而退卻一般,漸漸變小了。連小春這個順風耳都聽不清楚。 「這樣呀……這麼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晚安。」 可憐兮兮地道別後,女子似乎就回去了。沙沙的腳步聲,在小春背後巷子裡的長屋門前停住,留下一聲細小的嘆息。另一個人的氣息還在原地,但沒多久就動了起來。雖然還沒走進視線範圍內,小春依舊明白他正步步逼近。先前那個女子至少跟小春中間還隔了道柵欄,人則是筆直走來。平常的小春早就逃之天天了,但不巧的是,糟糕的屁股讓他動彈不得。 小春正想用手臂把身體撐起,試圖離開時,卻喀一聲扭到手,他不小心喊出聲: 「好痛啊!」 剛好被逮個正著,長長的身影來到附近。 「……你在別人家的院子裡做什麼?」 坐著不動的小春躲在杏樹巨大樹蔭下看不到對方,那人卻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先前聽到女子聲音中的怯懦,還以為那人的聲音一定強勢又粗暴,沒想到如此低沉平穩,彷彿和風徐徐吹過。屁股明明痛得要命,卻不知為什麼出神想到這些去了。 不過…… 「哇啊!」 眼前突然冒出的那張臉,絕對跟親切兩個字沾不上一點邊,小春一下忘了身上的疼痛,還坐著就直接往後退。不曉得是否為了防身,男子睡衣的腰帶上,插著一把短刀。但讓小春害怕的並不是短刀,短刀不過是用來切肉的金屬器具,沒什麼好怕的。可是…… 那人背對月光,臉色慘白。滑順墨色的頭髮散亂披掛在一張小臉上,瞳孔的顏色和小春不久前身處的一樣漆黑,眼神比那裡的同伴還要傲慢。嘴唇細薄,鮮紅得好像剛舔過血一樣——這麼可怕的長相,與任何妖魔鬼怪相比都絲毫不遜色。 「嚇……」迫於男子散發的危險氛圍,「嚇死我了」小春差點脫口而出,幸好連忙閉嘴。 「這……這個時辰,你在這裡做什麼?」小春突然目露兇光,聲音低沉地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男子全無笑意,滿臉懷疑挑著眉,表情依然嚴厲。 「那是我要問你的話吧……你這孩子真怪。啊……你是外國人嗎?頭髮和衣服都怪裡怪氣的,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順手抓住小春夜色一般的和服下襬。 「我、我哪裡奇怪了……我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好嗎?」 在男子看來,少年全身上下無處不奇怪。眼前這個少年,眼睛滴溜溜轉著,不過十來歲的可愛模樣,但芒草色的長髮及肩,間或夾雜著紅褐與黑色,如色澤變幻的獸毛般奇特。少年身穿的和服,衣襬十分寬鬆,平常可見不到這種裝扮,也不是近來街上常見的洋服。明明只是個小孩,和服布料卻比男子穿的還要上等許多。 「如果你不是外國人,那究竟是從哪來的?」男子狐疑道。 「你不會自己看嗎?」 這孩子等不及般地挺起小小的胸膛,但面貌兇惡的男子全無頭緒,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小春嘟著嘴,像是說「應該一看就懂吧」,男子卻面無表情低頭注視著小春,眼睛眨都沒眨。 「……」 「……」 像漏拍般沉默了一會兒。先表現出不耐煩的是小春。 「……呃,咳。」 打算以咳嗽含混過去的小春,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挺起胸膛道: 「我是百鬼夜行不可或缺的……鬼!」 男子看看前後左右,意興闌珊地摸著鬍鬚沒剃乾淨的下巴說: 「什麼百鬼夜行,明明就只有你一鬼不是嗎?」 「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 男子一針見血讓小春啞口無言,這才心不甘情不願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當時,小春處於曙光乍現般的微亮環境中。不只他一個,還有輪入道(注4)、青女房(注5)、大太法師(注6)、瀨戶大將(注7)等諸多妖怪全都排成一列,絡繹不絕地緩步往前走——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鬼夜行。小春的前後都是魑魅魍魎,眾多妖怪齊聚,除了在某些地方要保持肅穆安靜,其他時候都是熱鬧地向前走。寄宿於樂器上的付喪神(注8),自動彈奏出愉快美妙的音樂。輕快的旋律不論在誰聽來都十分舒暢,不停前行的妖怪也因此格外有勁。名為百手的妖怪提著燈籠,點點光亮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平常一點都不稀奇的燈籠,此刻卻覺得…… (啊,我在夜行。) 小春雀躍不已,覺得自己出人頭地了,十經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像每個第一次參加百鬼夜行的妖怪一樣,小春心情激動地走著。夜行道沒有所謂的地面,妖怪既不是浮在天上也不是在飛行,只是一直走在沒有地面的路上。即便如此,獲選參加夜行的妖怪,還是能夠井然前進,不會迷路。 就在妖怪順利前進的夜行道上,小春突然停下腳步。 「喂,不要突然停下來啦,後面的都撞上來了啦!害我的頭都掉了。」 小春沒有把飛頭蠻(注9)的抱怨聽進去,還是呆呆站著。某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左右了他的心,令他動彈不得。那是一種身體中央再往上一些那裡被揪住的感覺。 (究竟是誰幹的?) 小春的腦海中閃過幾個平常愛作怪的妖怪,帶著責難的眼神往後看,想警告跟在後面的妖怪不要拉袖子以外的地方時,這才發現一直拉著自己的袖子、比自己矮小的小毛頭,竟然消失了。不只如此,剛剛抱怨小春的飛頭蠻也不見蹤影。連走在前面的狐妖、身旁的貍妖與濡女(注10),還有滑瓢(注11),也全都不見了。 再回頭看,輪入道與小豆洗(注12)也都消失無蹤。不論是附近還是遠方,都找不到一妖怪的影子。而且,身旁也陷入一片黑暗。不久前還在的一整片微弱燈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春心想,提著燈籠的百手有一百隻手那麼多,至少能找得到一個燈籠吧?但他瞇著眼望了半天,除了視野變小其他什麼也沒有。別說燈籠,才短短的光景,妖怪全都消失得一個也不剩。 (……不會吧。) 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小春獨自站在那裡搖了搖頭。或許大家只是躲在巨大的塗壁(注13)背後,在不遠處偷笑吧?大家都是妖怪,一定是心血來潮對我惡作劇吧?一定是這樣的,我只是被騙了而已。小春強迫自己點點頭,出聲喊道: 「喂—妖怪嚇妖怪是怎樣啦。」 「你們這群笨蛋。」小春笑著說。但是全無回應,連琴古主(注14)或三味長老(注15)彈奏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周遭一片寂靜。 「……你們這樣大費周章也沒用啦!我不知道你們是想搞些餘興節目還是怎樣,我才不會被這點小事嚇到!」 再怎麼虛張聲勢,裝作一副大妖怪的樣子,小春還是聽不見同伴的聲音或喧鬧的腳步聲。唯一的聲音,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但隨著自己漸漸失去血色,小春連心跳聲都聽不到了。伸手不見五指,耳朵又失靈般傳不進一絲聲響,這廣闊的空間裡,只有自己——這是小春第一次感受到「無」的狀態。 他正心想「不會吧」,臉色發青的時候,腳下突然劇烈晃動,小春連站直都沒辦法。一瞬間以為是地震,但沒有地面的夜行路,怎麼可能地震?他小小的身軀不由自主被拋到空中,不聽使喚。 他拚命大喊:「有誰……在嗎?拜託趕快出來啊!雖然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認了,都是我的錯!」還是沒有一絲回應。震動愈來愈劇烈,小春奮力抵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覺得身體浮在空中,接著好像誰在後面拉著他似地,頭下腳上地摔落。 「……然後,你就掉到這裡來了?」 面對詢問的男子,小春交代完經歷,用力地點點頭。 自明治維新以來已經五年。「明治」這個一開始聽不慣的新年號,或是新生活,大家都已習以為常。這個時代,火車才剛出現,人力車早已成為人們的代步工具。不久之前,和尚開始吃肉娶妻,街上也零星出現身穿洋服的人。在已開化的都市橫濱一帶,設置了在夜晚依舊明亮的街燈。男人的髮髻以及武士刀,都成為舊時代的象徵。再過不久,銀座就會蓋起一棟棟紅磚建築。這番景象,就像江戶被施了什麼西洋魔法一樣。 (開化、開化、開化) 雖然沒聽過誰在大聲嚷嚷著文明開化,但曾幾何時,開化一詞早已進入住民的生活,以及隨處可見的日常景象當中。幾百年來身為江戶人的驕傲從未消失,但是開化後,世間呈現出許多不可思議的風貌。在新舊並存的年代裡,妖怪的傳說依然時有所聞。不過開化後,封閉的妖怪面對開放的人間,想必會覺得抬不起頭來吧。再怎麼厲害的妖怪,在人類面前現身,還是要忌憚三分,唯獨小春毫不在意,在男子眼前大刺刺講著百鬼夜行的種種。那副模樣,怎麼看都只是個人類的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默默聽著的男子,緩緩問道。 自稱妖怪的少年嘟著嘴,喃喃答道: 「……我的名字不能告訴人類。」 小春以為男子兇惡的面孔會憤怒而變得更可怕,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男子只回了句「這樣呀」就不再追究。男子這麼乾脆,反倒讓小春有些掃興,端詳起這個男人。面對自稱妖怪的小春,他不害怕,也沒有不舒服。如果他面露喜色就更奇怪了,不過男子異常平靜,彷彿絲毫不感興趣。臉上還是戴著那副鐵面具。 (……有啦!) 小春目不轉睛看著男子,一副想到什麼鬼主意般的表情,咧著嘴笑,嘴臉壞得不像個孩子。 「你是何方神聖?」 「你問我是何方神聖?我是你擅自掉進這院子的主人。」 男子說,自己名叫喜藏。但小春要問的不是這個,他探身盯著喜藏的臉,態度比先前更不客氣些。 「我是問你,你是什麼妖怪——你是化成人形過日子對吧?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但瞧瞧你那副德性,一下就穿幫了啦!」 小春指著自己說:「你要跟我一樣變得這麼像才行。」 「我是人類。」 「騙人!」小春神情扭曲地笑道:「哪有人類長得像你這麼凶惡?我知道了,你是天狗對吧?」 我記得曾經看過這種眼神凶狠、臭臉的傢伙。小春一副無所不知地頷首。喜藏瞇著眼,刻意地深深嘆了口氣。 「你才在騙人吧?哪來的小鬼,三更半夜的還裝成妖怪的樣子,太無聊了吧!我本來以為有人陪著你胡鬧,但似乎沒有……我看把你交給邏卒好了。」 所謂的邏卒,是明治四年開始在東京實行的警察制度。 喜藏轉身,就向通往後巷的木門走去。 「等、等一下!哪有人把妖怪送到番屋(注16)去的啦!」 少年連忙拉住喜藏的袖子,但喜藏只是輕拍他的頭。 「喂,誰要你可憐啊!我可沒瘋!」 喜藏一僵,手還放在大喊「我是妖怪!」的小春頭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小春的頭髮直豎,看上去是硬的,沒想到跟貓毛一樣柔順。在刺猬般的髮型下,喜藏清楚感覺到,有個不該存在的東西。不過,他還是說: 「……看你挺可憐的,只要你老實說,我就送你回家。最近,這附近發生不少把小孩子擄走的事件。」 不像小春,喜藏心裡就算有些不安,仍不動聲色,迅速收回雙手。 「我就說我很正常,一點也不可憐!小孩是我同伴抓走的!你要我講幾次,我是……」 (哼……可惡。) 看他一臉不信自己的表情,小春不再拉著袖子。 「妖怪就在你眼前,你還不信嗎?」 小春抱胸,擺出兇巴巴的樣子,但圓滾滾的臉蛋與纖細的四肢,一點氣勢也沒有。這個一號表情的男人,真是個缺乏想像力的傢伙啊,小春露出輕蔑的笑容。喜藏看了,忍不住擰著小春的耳朵。 「……好痛啊,不要拉我耳朵啦,我要作怪囉!」 喜藏沒用多大力氣,小春卻掙脫不開,只能無力掙扎。這樣子讓喜藏有些意外,放開了手。 「你現在要回去那個什麼百鬼夜行嗎?」 這麼問,並非相信少年說的鬼話,而是這麼做,或許他就會心滿意足地回家。 小春答道:「回得去的話,我當然要回去!」 少年怒髮衝冠。 「那就快回去!一直待在我家,太麻煩了。」 喜藏揮手想把他趕出去,不過只讓他閉嘴而已。他一屁股坐在原地,不動如山。過一會兒,才不甘願地咕噥道:「……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應該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們走的是夜行路,到底在哪一帶,我根本搞不清楚,夜行的終點也不知道在哪,更不曉得要去哪裡才能和大家會合。」 喜藏發現,自己好像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詞窮。並不是因為這個自稱是妖怪的少年所說的洩氣話,或是洩氣的模樣。 「……!」 而是這孩子眼中閃耀的藍色光芒。藍色的眼睛滴溜溜轉,把四面八方都瞟過一遍,嘴裡呻吟道:「可惡,我真的不知道。」 「這雙眼睛看得到的範圍裡什麼也沒有,我最遠只能看到湯島天种(注17)一帶而已。」 湯島神社距離這裡有三十三町(注18)之遙,就算以喜藏的行走速度,也得走上四分之一時辰。但是看著那雙玻璃般發出妖異藍光的眼睛,連喜藏也不禁懷疑,或許少年真的是千里眼。不知不覺間小春眼睛恢復正常,就像追擊無話可說的喜藏一般,小春連珠砲地說: 「而且,我的屁股撞得好痛,手臂也是,加上肚子很餓,我哪都去不了。」 「所以,」小春嘿嘿一笑,圓滾滾的手指輕輕勾了勾。「幫幫我吧,喜藏。反正你應該沒什麼朋友,我可以當你的朋友,報答你!」 (我才不要這種從百鬼夜行中脫隊的笨蛋妖怪當朋友!) 喜藏沒說出心裡話,是因為他非常開心——才怪!他只覺得無奈。那把插在腰間的短刀,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跑到小春手裡,銀色刀刃直指喜藏,刀上竟然還長出一張嘴,咧著嘴竊笑。 不能把這個可疑的孩子丟在院子裡不管吶,喜藏努了努下巴叫他跟著,進屋去了。 小春本來還嘮叨說沒力氣走路,進屋前都畏畏縮縮跟在喜藏後頭,一進門,他卻瞬間消失。 「……喂!」 喜藏出聲叫喚,都毫無回應,伸手四處摸索,也摸不到少年蹤跡。後門仍然緊閉,他應該沒有跑出去,卻看不見也摸不到。無可奈何,只好藉著座燈的微弱光線,在屋裡四處找尋小小的身影。後門一進來是個土間(沒鋪地板的房間),裡頭有個洗東西的池子,以及放水甕與容器的櫥櫃。土間與旁邊木板房間的交界處有個灶爐,木板房間裡高出地面一些的是,喜藏起居與享用三餐的起居室。與土間不同,起居室裡全都鋪上榻榻米。 喜藏家中收拾得乾淨整齊,無處可躲。但即使拿著燈細細查看,還是不見小春蹤跡。喜藏正要踏進起居室再過去的地方時…… 「噢,你是賣古物的呀?」 冷不防聽見這孩子的問話。如小春所說,起居室再過去,就是古道具店的店面。裡頭擺滿了種類繁雜的各式用品,從生活用品到收藏品應有盡有。店面緊鄰大街,離後門最遠,小春究竟是何時一聲不響跑進來的?喜藏無法釋懷,在店裡左看右找,不知為何仍不見小春人影。 「枕頭、屏風,還有蠅帳……噢,還有鲶魚浮世繪呀。哇,哇,好漂亮的簪子……連招財貓都有啊!」 「不要亂碰!」喜藏才出聲警告,馬上就傳來乒乓聲,好像店裡的東西全都動了起來。甚至還出現物品互相摩擦、令人不舒服的沙沙聲,喜藏咂嘴。在店裡轉了一圈,但狹小的空間裡,怎麼就是找不到那孩子。耳邊傳來開心的笑聲與物品相互摩擦的聲音,令喜藏焦躁不已。他在原地不知轉了多少圈之後,突然停下。 「……原來你在這啊。」 喜藏牢牢抓住了小春的肩膀。小春的肚子不受控制,咕咕作響。 「……我不行了。」 這妖怪抱著肚子、渾身無力地蹲著,不發一言。但他肚裡那條大蟲倒是一直咕咕叫,久久不停。喜藏也想過,乾脆趁這個機會把他攆出去,但無論要把小春抱起來,或推或拉,他都半分不動。小春就這樣沉默地蹲在店的正中間,像個擺設般動也不動,任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你可以答應我,吃過飯就走嗎?」 喜藏語畢,小春還是蹲著,只有稍微點點頭。實在敵不過小春肚子那無法停止,還愈見吵雜的咕嚕聲,喜藏有生以來第一次三更半夜煮飯。飯一煮好,蹲在店裡的小春,就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衝到起居室,毫無規矩地抓起筷子,口水差一點就要滴下來了。 (……為何我非為這種小鬼做飯不可?) 無法接受現實的喜藏,自暴自棄不停往碗裡添飯,添成一座小山,推到小春面前。 「好吃。」 小春馬上就吃個精光,把碗又遞給喜藏,只差沒說「我還沒吃夠」。喜藏又同樣盛了一大碗給他,立刻碗底朝天。喜藏把隔天的份都煮了,小春卻像吃點心般,三兩下就全吞進肚子裡。 「你到底多久沒吃飯啊?」 看著小春飢腸辘辘的樣子,喜藏問道。 「呃,大概一個半時辰吧?」 「……才一個半時辰?」 喜藏皺起了眉頭。 「我一吃完,馬上就餓了。」 小春若無其事地一說,肚子又開始哀嚎。他的身高勉強才到喜藏的胸口而已,那些飯到底都到哪去了?喜藏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瘦小的孩子,但愈看心裡頭疑問只是有增無減,自尋煩惱。最後,小春掃光桌上所有食物,鍋裡空空如也。 「……吃完飯有力氣了吧?你還記得剛答應過我什麼?」 填飽肚子的孩子往後一躺,只想呼呼大睡的時候,喜藏丟出了這句話。小春還是躺著,腰使力一挺,隨即又倒下。 「手臂不那麼痛了,屁股卻還很痛。也不至於動彈不得啦,但就算能動,我還是回不去啊……我剛答應你什麼?我這麼健忘,完全記不得了。」 喜藏沒等小春講完,就唰地起身,往後門走去。小春抬頭問喜藏: 「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去邏卒那裡。」 喜藏低聲說。他坐在榻榻米的邊緣,屈身穿起草鞋。 「……我不管你是妖怪也好,不是妖怪也罷,總之我要把你丟給別……?!」 喜藏起身往外走,身體卻莫名其妙自動回到起居室裡,被一股力量拉到小春身旁。 喜藏往下一看,那孩子正暗自竊笑。喜藏脫去草鞋,毫不掩飾地怒目相向。托著下巴翹著腳、沒半點禮貌的妖怪,看到喜藏焦急不已,樂在其中。 「我會報答你的,還是別報官吧。」 「你是白吃白喝的流浪漢嗎?」 「我才不會耍無賴要脅別人咧。只不過暫時不知該何去何從而已。」 喜藏的短刀在小春身後靠近天花板處漂浮,完全被小春「馴服」了。打從小春在院子不知不覺間奪走短刀開始,一直都是那個樣子,連小春在吃飯的時候也一樣。看到喜藏懊惱地悶哼,小春忍不住笑了。不過喜藏捏了捏小春的鼻子,平靜地斥責道: 「你這就是在敲詐啊,蠢蛋。」 被他這麼一說,小春呆呆地張大了嘴。於是喜藏又罵了一聲「蠢蛋」,還補了一句「蠢頭蠢腦」,捏了捏小春的鼻子。 「……這還是第一次被人類罵蠢蛋呢。」 小春揉揉鼻子,露出奇妙的表情說道。而且還連罵三次。他抬頭看著喜藏。 「我可是妖怪耶?你不怕嗎?」 喜藏別過頭說:「像你這種餓鬼,有什麼好怕的!」 小春似乎有些意外,瞇起眼睛說:「你不過就是個做生意的,膽子有必要大成這樣嗎?」 「……我可不是生意人,只是以此維生而已。」 喜藏側著臉,厭惡般地唸道。 「你實在很不像生意人耶,長得那麼可怕。你說只是以此維生,意思是你不會把所有心力都花在做生意上嗎?」 土生土長的江戶人有種特殊的性格,就是錢絕不留到第二天。明治初期,這種風氣似乎尚未消失,不少人都是身上錢花光了才去工作,賺到一定的收入後又跑去玩樂,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擁有這麼一家位於大街旁的店面,照理說喜藏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錯。但這老舊的屋子裡卻空盪盪的,東西不是太多,乍看之下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事。不過,店裡的古物當中或許混著一兩件值錢東西也說不定。 (就算有,搞不好也是我的「好夥伴」。) 小春在店裡四處走動,感覺到有妖怪寄宿的氣息後,不禁得意起來。 「需要的人會來這裡買,不需要的人就會拿來賣,不必把全副精神放在上頭。」 小春問道:「所以你不是喜歡這些才做的?」 喜藏一臉厭煩地說: 「沒有喜不喜歡的問題,不過是我曾祖父開了這間店,現在傳到我手裡而已。」 「不喜歡那你還做?……人類的想法,我真是搞不懂啊。唔,我看還是先睡覺吧。現在時候還早,我卻覺得好累哦。」 明明是妖怪先問東問西的,卻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結束話題。快到曉八半了——當時計算時間用的是,將日出到日落為止的時間分成六等分的「不定時法」。由於日夜的長短會隨著季節改變,六等分後的時間長短也不同,以現在的眼光看來是種很不方便的時刻計算方式。這時快到初夏時節,曉八半大約是凌晨兩點的大半夜,離清晨還有一段時間。 「不是還早,是晚得要命。我可是連覺都還沒睡哩。」 自家院子裡出現異狀,才剛上床的喜藏硬是被吵醒,一直折騰到此刻。 「現在趕快睡不就好了嗎?反正你又沒要認真做生意。」 小春假裝沒看到喜藏嘴巴噘成ㄟ字型的臭臉,不在乎地說:「睡覺囉,睡覺囉。」他順手要拿鋪在榻榻米上的被子,但喜藏盤腿坐在上頭,制止了小春。 「被子只有一條,就算有多的我也不會借你。」 「是要我不蓋被子睡嗎?」小春一邊抗議,一邊迅速躺在榻榻米上,說道:「明天早上,你就找個適當的時機叫我起來吧。」 小春換成側躺,對喜藏眨眨眼,像是在說「拜託你囉」。 喜藏怒目瞪著小春說:「我還要負責叫你起床?搞什麼鬼。再說,妖怪這種東西,不是只有在晚上才能出來作亂嗎?聽說百鬼夜行不是會隨著太陽升起而消失嗎?在人類入睡後的一片黑暗中,妖怪自由自在昂首闊步,這樣才算夜行吧?」 喜藏的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很久以前書裡一幅感覺不祥、卻又十分滑稽的詭異畫作。那幅畫裡的妖怪們受到晨間陽光的照射後,就消失了。但也給人另一種感覺—在白天人類開始工作後才出沒的妖怪,好像永遠沒有收斂的時候。小春眼簾半闔,緩慢地眨著眼,仍然側躺在楊楊米上,輕輕抬起右手道: 「有那種妖怪沒錯,但我不受日夜限制。再怎麼說,我都是個大妖怪呀。」 小春一揮手,屋裡的燈突然就暗下來,原本在天花板飛舞的短刀,也回到刀鞘中,靜靜倒在榻榻米上,刀子的笑容也消失了。吹熄燈的是個從未見過的老翁,他吐了口氣後,向喜藏行個禮,一晃眼就不見了。 「……」 趁喜藏吃驚的瞬間,小春丟下一句:「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你也好好睡一覺吧。」馬上就鼾聲大作。喜藏探頭凝視著他的睡臉,這個大言不慚、自稱大妖怪的孩子,卻大刺刺地張著嘴,毫不設防地熟睡。喜藏盯著那張滿不在乎的臉好一陣子,小春還是照樣打呼。喜藏悄悄伸手摸他的頭頂,認真地想,如果沒有摸到那個的話,他就要把這個找麻煩的孩子,直接丟到外頭。不過…… (……還真的有。) 摸到小春頭上的角,「饒了我吧」喜藏心想。他縮手回來枕著自己的頭,不知不覺間也睡著了。 注1:目前東都港區的一個丘陵,也是東京二十三區裡的最高峰。在江戶時代是江戶城內的最高點,也是俯瞰江戶城景觀及賞月的勝地。 注2: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的古老神社,明治時代更名為「神田神社」。 注3:江戶時代位於淺草北部的風化區。 注4:眼睛燃燒著的牛車車輪,正中央有人臉。 注5:滿口黑牙的蓬髮女妖。 注6:日本神話中的巨人,是上占時代開天闢地的諸神之一。 注7:由陶瓷器集結而成大將模樣的妖怪。 注8:器物幻化而成的妖臣。 注9:平常是人類姿態,但夜裡頭部會與身體分離飛來飛去的妖怪。 注10:通常出現在海上的人面蛇身女妖。 注11:外表像老和尚或富商,會潛入人家家中,賴著不走的妖怪。 注12:在河邊出沒,會發出洗豆般聲音的妖怪。 注13:高達數公尺、模樣跟牆壁一樣的妖怪。 注14:古琴所化之付喪神。 注15:寄生在老舊三味線上的付喪神。 注16:江戶時代負責消防、警備功能的單位,據說是派出所的前身。 注17:位於東京都文京區的神社,舊稱湯島神社。 注18:這裡的「町」為長度單位,一町約為一○九公尺。 第二章 喜藏這個男人 喜藏總是在明六(注1)時辰前起床,梳洗著裝。一日之始,他的第一要事是打掃佛壇。簡單以味噌湯、醬菜以及小麥飯等早餐果腹後,就準備開店。除了接待偶爾上門的客人,他大多待在店裡的作業台修補古物,等到正午時分的午砲響起,便稍事休息。所謂的午砲,是以大砲對空鳴放,提醒正午到來的報時方式。再來就繼續工作到太陽下山,打烊後就窩在起居室,獨自迎接夜晚降臨。 喜藏不到外頭玩樂,也沒有看戲或其他嗜好,大概只有大年初一,才會休息一整天。只要沒什麼意外或大事,每天都是這樣過,而這些年幾乎沒發生過什麼大事,喜藏原以為,今後的日子也都是這樣一成不變吧?偏偏,昨晚就碰上出乎意料的大事。 這天,喜藏聽到午砲聲響才起床。隨著砲聲隆隆作響,喜藏也覺得整個肚子都在痛。他發出一聲呻吟,按住上腹悶痛的鳩尾穴,看著踢他肚子的元兇。小春不知不覺滾到喜藏旁邊,緊挨著他睡,記得睡前還跟喜藏隔了一段距離。大概是小春在睡夢中翻身,一腳踢中他肚子。喜藏一把捏住睡得無憂無慮的妖怪鼻子。 「……唔。」 鼻子被捏住,小春無法呼吸,發出嗚嗚的聲音,滿臉痛苦地睜開眼睛。 「搞什麼鬼,你這混帳……」 喜藏爬起來疊被子,邊說:「那是我要講的話吧。你根本沒事不是嗎?」 「沒事是沒事,我也並不擅長閉氣奵嗎?」 小春老神在在地答道。但除了睡覺什麼也不想做,實在稱不上沒事。果然,沒數到十就又躺下,像西瓜蟲般捲成一團。 「要睡就給我到角落去睡!」喜藏用腳踢了踢小春,但小春沒再抱怨,閉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喜藏錯愕地看著這個打鼾的妖怪,嘆氣道: 「……昨天還敢大言不慚,其實白天你根本使不出力量,對吧?」接著又嘲笑地說:「就是這樣,我才討厭愛耍嘴皮的小鬼!」 「……少瞧不起人!」 小春馬上像青蛙般咻地跳起,伸出小小的食指指著喜藏。「我最痛恨只出一張嘴的傢伙。趁這個機會,讓你見識一下本山人的實力!」 「跟我來!」小春氣勢十足。可惜沒下文,因為他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哀嚎不止。 「……還是先吃飯吧。」右臉上殘留著榻榻米痕跡、少根筋的妖怪小春,垂著眉一臉可憐,小聲懇求喜藏。 「……你昨天說一早起來還有事要做,究竟是什麼事?」喜藏意興闌珊地問道。妖怪清了清喉嚨,裝腔作勢地說:「要嚇人。」 那現在到底在跩什麼。喜藏把飯送進嘴裡,百思不解。不過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又做飯給小春吃。 「反正要嚇人就對了啦。」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很奇怪,不停上下擺動。 「說真的,其實晚上或半夜比較適合……都是你囉哩巴唆啦。白天嚇人根本就沒有效果嘛。」 這妖怪明明才剛起床就這麼能吃,光飯就吃了整整四碗。喜藏覺得很頭痛,下箸夾菜更慢了。 「跟你說,大白天嚇人根本不可怕!黑暗才能會帶來最極致的恐怖感。膽小的人類只要站在陽光下就會自以為可以抬頭挺胸面對不可思議的東西。」 妖怪說了聲感謝招待,把筷子隨便一扔,又和昨晚一樣想躺著休息。 「你這個白吃白暍的,態度還挺跩的嘛!」 看到喜藏露出比自己還像妖怪的表情,嚇人地說:「至少把碗筷洗一洗吧!」小春回道:「我可是妖怪耶!……好,好啦,知道了我去洗。」 最後還是屈服於喜藏兇惡的眼神: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洗東西的池子,邊發著牢騷邊乖乖洗碗。洗完後,小春回到起居室沒看到喜藏,原來他正盤著腿坐在作業台旁,聚精會神翻修古物。小春走近喜藏,問他:「開心嗎?」喜藏只是粗魯地答道:「有什麼好開心的?」 (不開心那你幹嘛還做?) 小春噘著嘴,觀察起喜藏的手部動作。 (……噢?) 喜藏的手很巧,和他的長相完全是兩回事。作工精細的木箱上的細微傷痕或污漬,他會先用銼刀大略整平,再用更細的銼刀修整花紋的溝槽,然後再以畫筆把顏色補上去。看了他翻修古物的樣子,小春漸漸覺得,這種作業要說是修復,不如說是「重新創作」或許更貼切。喜藏的手很是精巧,一朵已經漸漸枯萎的菊花雕飾,又再次美麗地綻放。 喜藏的動作很快,卻也很細緻。原本以為修不好的東西,他都能一點一點修復得很漂亮。不管是像圓形年糕般裂掉的帶柄小鏡子,還是桌腳晃動不堪用的小桌子,只要經過喜藏的巧手,都能在短短時間內恢復原狀。雖然很多人都害怕面無表情、眼神嚇人的喜藏,但仍然有客人上門。小春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喜藏店裡的東西都維護得很好,可以長久使用,不容易壞。 喜藏完全不搭理死盯著自己的手看的妖怪,默默地工作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喜藏總算停手,抬起頭,打算休息片刻。這時他才發現,那個小孩模樣的妖怪,還蹲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靜靜看著自己做事,沒有一點厭煩。喜藏心想,真是個好奇的妖怪。目光一和喜藏對上,小春馬上就把臉別了過去,邊玩著自己斑紋色的頭髮,邊喃喃問道: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窮凶極惡的人?」 接著還補了一句「噢,除了你之外的」,被喜藏狠狠瞪了一眼。 小春笑道:「覺得人家很麻煩、希望人家早點離開,卻又心不甘情不願照顧人家的傢伙,不算是好人。」 喜藏把工具收回箱內,確認好修繕成果後,總算開口問: 「……你問我哪裡有壞蛋要幹什麼?」 「因為我的同伴可能會在那裡呀。妖怪都以嚇唬壞蛋為樂。哪裡有壞蛋,哪裡就有妖怪,這對我們來說是常識唷。」 「嚇唬壞蛋……?明明是妖怪,還以為自己在行俠仗義呀?」喜藏鬆開盤坐的腿,弓起一隻腳,眼裡滿是嘲笑。 小春嗤之以鼻道:「你懂什麼?欺負好人根本沒意思啊。妖怪也不是無緣無故就惡作劇的——但我也不會說這是妖怪對好人大發慈悲,或是為了要讓人把我們當成神來祭拜之類的……應該說,個性不好或做壞事的傢伙比較有趣。因為這些傢伙一開始都不承認我們的存在,會不停做出無謂的抵抗,光看心情就大好。」 「幹嘛刻意找壞蛋呢?找膽小的不就好了?」 「你還真是找誰都行呀……」妖怪一臉愕然,但嘴上還是老實回答:「只有膽小的話,不夠過癮。」 「怎麼樣?有人選了嗎?」 喜藏皺著眉說:「我非得照做不可嗎?」 「啊,你可以想想身邊有沒有無法原諒的人?這樣會比較容易,我可以嚇嚇他來報答你。」 在妖怪的勸誘下,喜藏簡短答道:「……有了。」突然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馬上就起身準備外出。 喜藏帶著小春去的,是一個離喜藏家不到四分之一時辰的熱鬧地方。那裡和喜藏居住的街道樣貌完全不同。 「噢?這個人好像真的很壞耶。」妖怪咧嘴笑道。乍看之下這裡純粹只是開了很多間茶店,但仔細觀察就會看出許多「不純」之處。路上神情恍惚的男人,很奇妙的眼裡一定都盯著嫵媚的妓女。 這是個在街上逛著逛著可能就會無意間闖進的花街柳巷——人稱「惡所」,就算到了明治時代,還是一樣熱鬧妖媚。而這裡更是惡所中的惡所,與政府官方認定的吉原不同,從江戶時代開始,這裡就是不受執政者保護的私娼區,吉原可是對這裡恨得牙癢癢的。從天保時期就該廢除的私娼區,不只淺草,以深川為首,還有許多私娼區存在。由於玩樂的費用只要吉原的幾分之一,人氣當然歷久不衰。雖然還沒天黑,已經漸漸出現人潮。男女間的眉來眼去以及低聲細語,或是開心喧鬧聲,零零星星傳進了兩人的耳裡。 妖怪小春不懷好意地笑道:「……是妓女吧?一定是對方狠狠甩了你吧?」還用手推了推喜藏。 喜藏只用「白痴啊你」般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就快步拋下華麗的私娼區,走進一條杳無人煙的巷子。這裡也有女人伸出纖纖玉手呼喚著「那邊的帥哥和小朋友」,喜藏卻看也不看,只說:「這種地方沒什麼好去的。」 「是男人多少都會來這裡玩吧?」妖怪也不免俗地這樣說,但喜藏完全不理會他,只是再度加速已經很快的腳步。 不久,他們來到花街的背面一帶,相當冷清。小春敏銳的嗅覺聞到了刺鼻的臭味,不由得皺起了鼻子。臭味來自於眼前向左右延伸的渠道。在無法以美麗形容的堤防上,是一排整齊排列卻更顯鄙陋的隔間長屋,漏雨的問題似乎很嚴重。屋外的濕氣歸屋外,房子裡的濕氣會整個積在裡頭散不掉。這裡看不到教人眼睛發疼的香艷畫面,也沒有做作的氣氛,而是連半個人影都看不到,就像無人居住的城市。 來到整排老舊的長屋,喜藏在從盡頭倒數第四間的門前停下了腳步。 「壞男人就住在這裡。」 「什麼嘛,不是妓女啊。」 小春露出有些無趣的表情,但隨即打起精神,耳朵緊貼在門上,窺探裡頭的動靜。 「有人的氣味……但好像沒有人在耶?好安靜。怎麼辦?」 喜藏搖頭道:「恐怕在睡覺吧。」 「啊?連妖怪都起床了耶。」 喜藏愁眉苦臉地對著驚訝的小春道: 「……他大概又去嫖妓,玩到早上才回來吧。明明沒錢還要玩,好像很多人都借了錢。放高利貸的常會跑來這裡大吼大叫……就算稍微吵鬧一點,也不會有人跑來看。」 小春把已經很短的袖子往上捲,得意地笑道:「那就讓我好好作怪一下吧。」 「嗚哇啊啊啊!」 發出這種嬰兒般的叫聲,真是丟人現眼——從門縫中窺看的喜藏如此說道。哇哇亂叫的男子,在九尺二間(注2)的狹窄屋內跑來跑去,確實有些難看——但男子這樣驚慌失措也是其來有自,畢竟他那狹小簡陋的家中,已經被怪物擠滿了。 一個落敗武士(注3)之類的生首(注4)從低矮的天花板上啪噠往下掉,還有個身體圓滾滾、只有一隻腳與一個眼睛的奇妙妖怪,咻咻地到處跳,還一邊撞著男子。發出喀噠喀噠聲搖晃著的衣櫃,衣服從櫃子裡飛出來,漂浮在空中;還有撿起四處飛散的顏料,在天花板上畫圖的天井嘗(注5)用獅子般的臉和細長的舌頭在天花板上爬行。笑男看到這副模樣,發瘋似地發出嘻嘻的笑聲笑倒在地。還有一隻盤捲成一團的大蛇,正用鮮紅細長的舌頭舔著男子。 自己家裡突然發生各種怪異現象,也就難怪一個大男人會「嗚哇啊啊啊」地尖叫了。 「天啊,他的樣子可真誇張呀。」 這幅景象對一旁觀看的人來說,倒不是那麼可怕。小春與喜藏兩人在長屋外,透過門縫窺探著裡頭的種種。小春把附近能找到的妖怪都找來了,自己卻沒有參與嚇人行動。 「唉……要是我屁股沒事,就可以一起去作怪了。」 他似乎很欣賞男子驚嚇的模樣,顯得有些懊惱。大蛇怪把男子捲進了盤起來的身軀裡,先緊緊勒住,又突然鬆開。男子急忙逃走,卻又被青女房逮住,狠狠玩弄了一陣。 接著,蛤蟆怪又張開血盆大口含住了他的頭。 「哎呀……那傢伙比想像中愛吃人吶。」 男子當然聽不到小春的聲音,但還是如脫兔般逃開,奔往門口。可是他試了幾次,都拉不開門。這個拉不開的門上並沒有可以抓的地方,紙門的木頭邊框應該是硬的,現在卻變得軟趴趴的,像人的皮膚一樣溫溫的。男子的背脊嗖地一陣發涼,門前那隻比門還厚、牆壁般的怪物,正在動來動去,還笑著對男子說:「好癢哦。」 「……你、你說什麼!」 男子大叫一聲,不知為何又回到屋子中央、妖怪聚集的地方了。喜藏看著男子抽抽噎噎、抱頭倒在地上的樣子,嘆了口氣。 「怎麼?覺得他很可憐嗎?你還是有點同情心的嘛。」小春咧嘴笑道。 「我膩了。」喜藏簡短地答道。 「你……竟然膩了。」 「我特別來幫你的耶。」小春抱怨道。但還是唰一聲拉開門,毫不客氣地直接啪躂啪躂走進人家家裡。與屋子外表的鏽蝕模樣不同,裡頭的布置頗為雅致——不過,現在已經比房屋外觀更糟了,凌亂不堪好像剛遭小偷,屋子裡也被塗上各種鮮艷的顏色。小春越過散亂的物品、妖怪以及塗鴉,走到通風變好的長屋正中央,害怕蜷曲的男子附近。 「喂,你們可以住手了!收工收工。」 小春拍了拍手,做了個結束的手勢。 「這樣就夠了?」 「精彩的才剛要開始哩。」 「嗯,下次再幫你們介紹其他傢伙啦。拜託你們這裡就到此為止。」 聽到小春這番話的妖怪們面面相觑,嘀嘀咕咕表示不滿。 「我明明還可以玩半個時辰哩……」 「我還沒鬧夠啊—」 「……自做主張把我們叫來,又隨便叫我們走!搞什麼!」 腿毛濃密的屏風怪跺腳道: 「才不要,我不想走。」 「對啊對啊。」其他妖怪也都異口同聲地抗議。 「不、不要這樣耍脾氣!來,趕快出去吧。」 小春邊說邊把門整個打開,率先走出去,伸出雙手大動作向妖怪們招手。漸漸的,就像被小春的手吸過去一樣,生首、一眼怪以及笑男,都搖搖晃晃地開始往外頭走。只剩下窩在屋子中央的男子與喜藏,沒有和他們一個接一個排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