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木津是破坏神。无论善恶、有罪无罪,不幸在场的我们,一定全都会被彻底粉碎,不留原型。 榎木津轻巧地从围墙跳下来,骑到一名黑衣人身上。 从左右飞扑上来的黑衣人一眨眼就被打飞了。 榎木津极其愉快地高声大叫: 「喂!那边那个四角脸的骰子人!接下来要进行的不是犯罪,是神明嬉游的宗教活动,不识趣无能又无礼的警察就闭嘴观摩吧!」 木场把手按到脸上,接着屈身对我说: 「你也够呆的了,不会想法子制一制那蠢材啊。」 就算跟我说,我也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木场呢喃,一脸厌倦万分地站起来,把脸探出大门外。他是在确定有没有其他警察吧。这种场面要是有人闯进来,木场的立场就尴尬了。木场打开门一看,益田站在那里。 益田一脸泫然欲泣地瞥了我一眼,接着耸起肩膀,往榎木津跑去。 他的手中…… 是那个茶箱…… 我听见好几道模糊的惨叫。 一直软着腿的我总算回过神来,一阵犹豫之后,躲到木场背后。我是这种打扮,所以看起来大概非常像个毛贼吧。 我隔着木场的肩膀窥看……大宅第的庭院一眨眼就变成了异样的情景。 原本应该是优雅的庭园景观,变成了一片地狱图。 这不是比喻。 身穿黑衣的好几只鬼奔逃挣扎,遭到榎木津的惩治。唔,这如果是真正的地狱,或许应该是鬼在惩治人才对,但这里是鬼专用的地狱。 不,他们是真正的鬼。 定睛一瞧……黑衣人都被戴上了茶箱中的那些玩具鬼面。 我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榎木津把纸糊面具贴到那群黑衣人脸上,而且还加以凌虐,乐在其中。 「哈哈哈哈哈,内侧涂了胶,可没那么简单就可以拿下来啊,蠢蛋们!你们这些家伙就该这样!」 好残忍。比鬼更恐怖。 鬼被踹上背后,往前仆倒。 鬼被踢上肚子,翻了个筋斗。 鬼被殴打,鬼被过肩摔。 鬼在奔逃。 鬼在哭泣。 完全就是……欺负鬼大会。 菊冈范子似乎无法认识状况,仓皇乱跑了一阵,没多久她似乎想起木场,扯开嗓子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 「刑警先生,你想想办法啊!这、这是犯罪!快、快点制止那个疯子!」 「是啊。要是制止他就会住手,我是会制止啦。喂,喂,叫你啊!喂,听话啊!礼二郎!你那是暴行伤害罪呐!住手!」 「你这个方灯头胡扯些什么?这才不是什么暴行。这是舞蹈啊,舞蹈。这可是来历正统的宗教舞蹈呢,蠢蛋。哇哈哈哈哈哈,你连这都不晓得吗?可是太弱了,不好玩!」 只是在发泄情绪罢了。黑衣人吃了一记回旋踢,面具粉碎了。 「就是你吧!这个假老公!」 狠狠踏上去。 那就是自称鲸冈的男子吗? 「你们才是正牌毛贼呐!」榎木津说,把三个人打垮在地上。 然后…… 鬼全灭了。 虽然呈现一片阿鼻地狱的惨状,不过以时间来看,好像只有短短一两分钟。 益田用比我更偷偷摸摸的动作凑过来旁边,向我递出手帕。 「脸,擦一下比较好吧。」 「咦?」 这么说来,我的脸是黑的。虽然我自个儿没看到。 「重、重要的是,这到底是要怎么收场?」 益田甩着浏海说,「我不晓得。」 此时……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在搞什么鬼?菊冈!菊冈人呢?庭院怎么搞得一团乱!」 粗俗的关西腔。 是老人。 一头出色的银发、埋没在皱纹中的锐眼,还有鹰钩鼻。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礼服,节骨分明的手中握着有装饰的手杖。个子虽小,看起来却十分庞大。 这就叫做……大人物风范吗?老人背后有四名一身看似高级西装打扮的魁梧男子一字排开。 益田一看到老人,悄声「嗄」地一叫,躲到木场身后的我的更后面,深深重新戴好鸭舌帽。老人认得他吧。菊冈一副螺丝全散了的模样,用一种僵硬莫名、宛如发条人偶的动作惊慌地回过身。 「啊。老、老爷,这是……」 「还这是!混帐东西,这是在搞什么?蠢货,我是在问你,这一塌糊涂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这些家伙怎么会戴什么鬼面具?重点是,那边那个到底是……」 此时,榎木津把手里拎住后颈的黑衣人恶狠狠地砸到地上,倏地挺起身来,与老人对峙。 他的视线笔直盯住了老人。 榎木津扯下身上的外套。 「你……难不成是……」 老人紧紧握住了手杖。 「榎木津家的……小毛头吗?」 「我不是小毛头,是侦探!」榎木津说,挺起胸膛。 「这样,鼎鼎大名的侦探,是吗?原来如此,看来你的确是个名过其实的阿呆呐。我和你有过不少过节,但这还是头一遭见面呐。我是羽田隆三。伊豆那件事,似乎承蒙你照顾不少……话说回来,你这玩笑是不是过头了点?」 老人身后的魁梧男子们摆出架势。 「哼。」榎木津嗤之以鼻,「玩笑开过头的是你才对吧。」 「什么?」 「注、注意你的口气!」菊冈慌忙斥责。「你、你以为这这这位老爷是什么人!」 「贪得无厌臭老头。」 「嗄!」菊冈也尖叫起来。 老人——羽田隆三露齿笑了。 「真是个爱耍嘴皮子的小子。嗯,我中意你。那么,你这趟来是为了哪桩?在老子的庭院欺负老子的佣人,是要叫老子做啥?这究竟算哪门子礼数?」 「这是日本的传统活动。」 榎木津说道,再一次踢飞脚下的黑衣人。 「这群坏蛋好像邀我的奴仆玩些好玩的游戏,我为了答谢,正在陪他们玩耍。」 「那游戏好玩吗?」 「无聊毙了。这些家伙好像素行太差,弱得要命。我一点都玩不爽快。毛贼毕竟只是毛贼,打起来咬起来半点劲都没有!」 榎木津把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想爬起来的男子又踹回原地。 「原来如此,全被你看透了,是吧。失败了呐,菊冈。」老人把鹰钩鼻转向菊冈,「你还是不适合这种工作吧。就是贪心不足,自不量力,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你该满足于夜晚的报酬就好了。那么……怎么,我猜八成是那个棘手的旧书商在背地里牵的线,是吧?」 「哼,在关东,会牵线的只有纳豆。那种家伙老早就回去啦。他是天下第一薄情男嘛。和他相比,我真是好心得可怕呢。」 就是吧,你们?——榎木津指着我们说。 「什么好心,榎木津先生,你是个大阿呆。上次你那样撒泼放刁,对事态也没有任何帮助。没有意义啊。的确,你或许身手不凡,揍了我底下的小伙子或许就能气消了,可是啊,你那儿的手下啊,可没办法免去牢狱之灾呐。我也不想耍这种幼稚的手段……」 不过我会继续作对,直到搞垮你为止——老人说。 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幼稚到了天边。 「你好像也搞了什么怪盗招猫人的小手段,不过……我看看,就是你吧?」 老人拿手杖指住我。不,是指住我背后的益田。 「我记得你是侦探助手,叫益田,是吧?你绝对会被打进大牢,做好心理准备吧。」 「怎么这样……」 益田紧紧抓住我。他真的是个胆小鬼。 「如何啊,榎木津?」老人威吓说。 「那真是太教人高兴了!」榎木津格外大声地叫道。 「什、什么高兴,你……难道真是个傻瓜?」 「我不是傻瓜,是侦探,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因为高兴,所以我才说高兴,这样罢了啊。这种臭毛贼,管他变成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他愈哭我愈高兴!就算他死了,我甚至不会掉半滴眼泪!」 「别逞强啦,榎木津先生。你可以直接去向警察探听探听,事情可大条了呐。弄清楚了没?」 羽田隆三用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瞪住侦探。 榎木津用那双宛如水晶的大瞳孔反瞪回去。 「我说各位啊……」木场出示手册里的警徽,「我就是你们说的警察。」 老人瞬间板起脸来, 「刑……刑警怎么会在这儿?喂,菊冈!」 「那、那是……」 「跟那个大姐无关啦,老先生。就算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也无从答起。总之我就是在这儿啦。我说啊,这个笨侦探就别管了,我非常清楚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还有那个简直变态的小子就算被抓,也是造福社会。重点是……」 木场揪起我的手。 「你看看这个小偷。他怎么看都是个小偷吧?这家伙好像溜进了你家装宝贝的仓库呐。」 我被拖到前面去。 大人物老人品评似地直打量着小人物代表的我,最后发出一种不层一顾的「呸」声: 「听你胡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溜得进老子的仓库。我这儿啊,自从上回遭过小偷以后,戒备就森严得很呐。派了六个人负责警卫……」 可是那六个人都摊在地上了。 老人在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嗳,我这儿的仓库,锁非常牢固,是特别订做的。任谁都进不去。」 「哦,或许就像你说的吧,可是有点不太对头呢。你的部下们态度也很可疑。总之先别管这群蠢蛋了,让我看看你这儿的仓库吧。」 「为、为什么?」 「没听见吗?叫你让我看仓库。你不相信警察吗?」木场举起手册。 「就算是警察,我也不能相信。你别以为你的顶头老板是日之丸※就嚣张。支撑着那个日之丸的也是老子啊。你以为老子一年缴多少税?」 (※指日本国旗。) 「何必激动成那样啊?」木场说,「放心吧,我没搜索票,所以没有强制力。我完全是路过的罢了。可是啊,我也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呐。」 「什么意思?」老人向菊冈询问状况。 女人支吾其词。羽田隆三说着「这女的怎么这么不得要领。」脸色愈来愈沉。 「我摸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为啥我非得让警察看保管库不可?我不晓得菊冈说了什么,但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告诉你,小偷就是那边那个榎木津的手下啊。」 益田哭道,「我是冤枉的!」 「什么冤枉?这臭小子。你不就到处搜刮一通吗?啊?你溜进刀剑铺园艺店偷了东西,不是吗?对吧?也到我这儿来闯空门了,不是吗?我说刑警先生啊,溜进我这儿偷东西的,不是那边那个白痴似的小偷,而是这个小子。这小子偷了我家代代流传的家宝面具。我也已经报案了。怎么样?你把赃物藏哪去了?」 「我、我是清白的……!」 「嗳,很简单,查一下就知道了。」木场说,打开门扉,上半身探出马路,大大地招手。 很快地,几名警官和一个疑似便衣刑警的削瘦男子现身了。 另一名削瘦的刑警看见围墙中的状况,似乎大吃一惊。 这也难怪吧。好几个魁梧的男子戴着鬼面具瘫倒在地上,怪盗兼侦探与财界大人物两相对峙,还有一个状似毛贼的可疑家伙哭个不住,一个典型的小偷惊恐战傈。 「武兄,这……」 制瘦的刑警似乎哑然失声。可是木场怎么会叫武兄? 「嗳,说来话长……也不长吧。就算短也没法说明啊。笨蛋白痴乱闯进来,状况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总之,如果你没做亏心事,就让我们看看仓库里面。」 「哼。」 小个子的羽田隆三不晓得是不是想要维持威严,勉强拱起肩膀,瞪住木场宛若巨人的胴体。 「我说警察啊,我俯仰无愧。听好了,警察,我不晓得你们是在胡乱猜疑些什么,但先前目黑署的家伙也来过,勘验过现场了。就是我报案失窃的时候。是吧,菊冈?」 「咦?呃,是这样……没错,可是……」 「警方已经勘验过了。全看过了。你们是别的辖区的人吧?这样插手别人地盘的闲事好吗?如果你们说好,我完全无所谓。相反的,要是什么都没查到,你们要把这里的这些小子全部给我逮捕。这伙人是小偷,是窃盗集团。那个榎木津甚至是暴行伤害罪的现行犯,不是吗?听见了没?」 木场以那双小眼睛看了榎木津一眼,接着狂傲地笑了: 「好啊,要是可以逮捕这个混帐侦探,那才叫大快人心。要是我有手枪,还真想当场把他给毙了呐。没先申请携枪出来办案,真是教我后侮莫及。」 上———木场简短地命令。 削瘦的刑警领头,警官队跟了上去。 在老人的指示下,菊冈瞻战心惊、浑身僵硬、摇摇晃晃地跟上去。 榎木津看着无关的方向。益田一脸疲倦地看着警察的动向。至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无法整理,也丝毫无法联结。我只能顶着一张小偷脸,静观其变。 完全…… 不凡庸。 内在一点都没有改变,我是我,就是我本人无疑,但任谁来看,现在的我大概都是个小偷,而在这个荒唐的场面中,比起凡庸的配线工,小偷要更适合多了…… 隔了五分钟左右,一个年轻制服警察一脸奇妙地捧着桐箱回来了。五官有些松垮的削瘦刑警瞥了羽田隆三一眼后,在木场面前露出极为困窘的表情。 「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啦坂野?找到什么了吗?」 「不,唔,这下有点麻烦了。或许该连络一下本厅比较好。这里毕竟是目黑的辖区嘛。」 「到底是怎么啦?」羽田发出蛙叫般的声音。 「没怎么了,羽田先生,或许你地位非凡,可是自家仓库起出大量赃物的话,应该也会有点麻烦吧?」 「赃、赃物?什么叫赃物?」 「真伤脑筋呐。」削瘦的刑警叹息似地说,「羽田先生,我们是一路追踪昨天干货店失窃的鲣鱼来到这里的。有个绰号胡闹的怪盗偷了鲣鱼。可是呢,你看这个。这……是鲣鱼吧?」 削瘦的刑警打开桐箱盖。箱里收着一整条鲣鱼。 「这是啥!」 「就是鲣鱼啊。不只是这个。前天茶道具店失窃的古唐津茶碗,大前天画廊失窃的东云大师的画,还有先前古董店失窃的物品,全都在府上仓库里。不,还不只这些,之前失窃的刀、佛像、手镜和香炉也都……」 「你、你说什么?」羽田叫嚣得更大声了,「你、你们在鬼扯些什么梦话?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那全是……」 「喏,署里头也有接到通知吧?就是那个一品偷的赃物啊。而那些刀、佛像、手镜和香炉,却都收在烙有府上家纹的桐箱里头呐。」 「胡扯、胡说八道!」老人顶撞刑警说,「那种东西怎么会在我家!哪可能有!不可能有!刀和香炉,我这儿多的是,可是那全都是我的。赃物全部……」 「应该在别处,是吗?」榎木津别着脸,嘲笑似地说。 「我、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可是总之不应该会在这里……」 「这您也不认得吗?」削瘦的刑警打开一个小桐箱,「这……怎么看都是报案失窃的毘沙门天像,对吧,木场兄?还有这把仿造刀,上头的铭刻吻合描述。」刑警说。 木场望进细长的木箱。 警官队接连把东西搬出庭院。 菊冈一脸惨白,随时都会昏倒似地看着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 会不会是我刚才扛在背上的东西?那样的话,中禅寺跟今川竟然…… 让我背着塞给近藤的赃物和怪盗招猫人偷来的东西吗? 然后…… 一身理想小偷装扮的我近乎好笑地轻易被逮住,背上的东西就这样全部移到仓库里面了……是这么回事吗?先让今川回收赃物,是为了订做装那些东西的桐箱吧。为了伪装成羽田的收藏品…… 可是, 哪有人连鲤鱼都装进去的? 「我们找到这样的东西!」我听到这样的叫声。 另一个刑警小跑步靠近木场。菊冈眩晕发作似地踉跄。 「这个东西摆在仓库入口处的架子上。请检查。」 「啊啊,那个是……」菊冈说到一半,急忙捂住嘴巴。刑警把一个黑色的包袱递给木场。 木场解开了包袱。 「这……」 包袱里头的东西…… 「这不是招猫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跟怪盗招猫人的招猫不是一模一样吗?」 不一样,那大概是近藤的招猫。怪盗举的毫无疑问是我后来重买的招猫。话虽如此,两边都是在豪德寺大门前买来的五十圆招猫。 「招、招、招猫哪里都在卖吧,有招猫又怎样?」 「招猫是在卖……但这个怎么说?」小个子刑警从包袱里抓出一样东西。 「哎呀呀,这可不行呐。」削瘦的刑警说。「木场兄,请看,这个……」 「嗯?喂,那不是仿造枪吗?」 木场从小个子刑警手中接过来的东西,确实是手枪形状。 那是…… 一定是近藤借来的木雕手枪。 木场把玩了两三下说,「还奇怪怎么那么轻,原来是木雕的啊。还有,这不是招猫人的鸭舌帽吗?」 ——什么招猫人。 怪盗本人不就在那里吗?我心想,朝那里望去,榎木津不知何时竟已摘下了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鸭舌帽。真是万无一失。 「少、少胡扯了,哪可能有这种事。喂,菊冈,这……这到底怎么搞的?」羽田隆三气急败坏说,「把这种东西摆在仓库,不就……啊。」 「是啊。」木场受不了似地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这下子可没办法就这么算了呐。羽田先生,至少得请你过来警署一趟,说明状况呐。嗳,没办法逮捕那个笨侦探,教人不甘心……不过这可是犯罪呐。看来真正的怪盗招猫人就在你这儿。喂!」 羽田隆三的脸一眨眼变得惨白。 「啊、呃、喂!菊冈!这到底是……怎么会搞成这样?这……」 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睁得老大。 「榎木津!你小子,竟敢陷害我!」 榎木津咧嘴一笑,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阿拉斯加帝王蟹。」 老人把手杖往地上一扔: 「混帐!信浓也好,神无月也是,为什么我这些手下全是一群蠢材!废物!居然被这样一个臭小子整得团团转!喂,菊冈!」 「噫!」女子发出分不出是惨叫还是呜咽的叫声,瘫坐下去。 「是哭是叫都没用,这可是个大问题。羽田先生,怎么样?不好意思,可以跟府上借个电话吗?我想连络一下本厅……」 「且慢、且慢!」老人慌了,差点摔倒,背后的男人们扶住他,「这是误会,绝对有什么误会,不,完全是误会。所以请、请再稍等一会儿…… 「好像是这样呢,羽田先生。」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这、这次又是谁了?」 从主屋现身的人物……是中禅寺。 「有够慢的。」木场悄声骂道。 「木场刑警,其实呢,院子里的众多物品……似乎已经不再是赃物了。」 中禅寺说道,来到羽田隆三面前。 「喂,什么意思?」木场紧激动地反问突然现身的和服男子。 「哦,你可以向负责的部署确认,窃案通报应该在刚才全部撤销了。嗳,看来一切……都以误会一场的形式收场了。」 「误会?」 「当然,那是骗人的。」古书肆说,「事实上呢……是以相当高的金额向遭窃的地点买下了那些赃物。」 「买下?」木场发出莫名尖锐的哑声说,「那种东西谁会买?或者说,为什么要买?」 「噢……其实呢,怪盗招猫人偷走的东西,全都是已经出售的货品。买下那些货品的全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尽管东西被偷了,却仍然依着契约,付钱给遭窃的商家。这样一来,商家就不会有任何怨言了。还有,对招猫人之前的窃盗事件——刀剑铺和园艺店还有茶道具店,都支付了超过赃物的金额,和解了这件事。」 交易成立了——中禅寺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买下了赃物吗?」 「也不算是买,唔,算是一种协商吧。虽然我觉得窃盗案没什么协商可谈……但金钱的力量不容小观呢。」 「喂,你干嘛那样做?你是在包庇窃贼吗?这太荒谬了。」 「不不不,这当然是……为了卖人情给这位羽田隆三先生啊。」中禅寺压低了声音说。 「卖、卖我人情?」 羽田隆三因为扔掉了手杖,手不晓得该往哪摆吧,他抓住自己的外套袖子,回看中禅手。 「你、你说卖我人情……是什么意思?」 「是的,羽田隆三先生,就是卖你人情。这不是当然的吗?你好歹也是羽田制铁的会长兼董事顾问,居然与连续窃盗案、而且是闯空门案件有关系,这样的丑闻……当然会想要避免吧?无论……你与这些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都是一样的。」 中禅寺恐吓似地说,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动机,是亲自偷窃还是派人下手,这都不值得称赞呐。这……是什么误会,对吧?」 中禅寺以更充满迫力的声音说: 「我说的不对吗,羽田先生?」 「没、没错。这是……是误会。」 「我就这么想嘛。而这些东西,是那边那位先生刚才购入的物品,他请你暂时为他保管一下,嗳……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就是这样吧?——中禅寺强调说。 「这……你是说……」 「买下遭窃的商品,施恩于你的……就是那位先生。」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向中禅寺指示的方向——主屋。那里…… 寂然伫立着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 男子身材十分伟岸。由于姿势挺拔,看上去更是气势不凡。 他穿着上等的三件式西装,拄着一把看起来又长又牢固的手杖,戴着玳瑁圆框的优雅眼镜,一头黑发全往后梳拢。 瓜子脸的左右是一双大大的耳朵,额头正中央有颗大圆痣。是个气质出众,看起来极温良的绅士。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干磨前子爵。」中禅寺这么说。 「榎、榎木津、子……」 羽田隆三的呻吟,被侦探粗鲁的叫声给盖过了,「是我家笨老爸!」 换句话说。 那就是……榎木津的父亲吗? 应该就是吧。就连木场都呆然张口,僵在原地,益田也是。 榎木津前子爵挥着手杖,快步走到羽田前面,说道: 「午安。」 接着他瞥了旁边的桐箱一眼,转向中禅寺问: 「是哪个?」 榎木津斜着眼睛瞄了父亲一眼,厌烦地说,「蠢,反应有够蠢。」 中禅寺从堆在地上的箱中取出格外古老的一只,说「是这个。」递了出去。前子爵接下箱子,高兴地说: 「啊啊,真的。」 「那、那是诅咒的……」 装着诅咒面具的箱子。我还没全部说完,羽田隆三便吼道: 「那是我家的传家宝面具!喂,只、只有那个面具,不管谁说什么,都是我的东西!那是羽田家代代相传的……」 「那个面具不是被偷了吗?」木场恫吓说,「不是向警方报案失窃,还勘验过了吗?喂,它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啊!」 木场骂道,羽田隆三吼了回去: 「罗、罗嗦啦!不晓得怎样,东西全回来了啦。不是说这位先生买下了吗?那不就好了吗?管你要卖人情还是啥,老子买了就是。可是啊,其他东西我不管,但那个面具我可不记得我卖给了谁。那可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家宝……」 「这话就错了。」中禅寺说。 「哪、哪里错了?」 「真伤脑筋呐。喏,羽田先生,请你看仔细,箱盖上面写着什么?」 中禅寺倾斜箱子,让众人都看得到。 「嗯?」 众人皆望过去。 上面写着不祥的文字… 「不、不一样……」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错,不一样,本岛。你看到的箱子,上面写着什么?」 「是……是祸字吗?」 「是啊。喏,这里。羽田先生,请仔细看。这个箱子上面写着什么?」 「呃……翁……?」 「没错。这个箱子上面写着翁字。其实呢,这是三四天前……这位榎木津前子爵家不见的东西。」 「也是被偷的吗?」木场叫道。 然而榎木津前子爵没有回答,只是维持柔和的表情,脸颊挤出皱纹微笑。接着他这么说了: 「是离家出走了。」 「离、离家出走?」 木场张着嘴巴看榎木津。我也看榎木津。 榎木津说,「看吧,蠢。」 「什、什么?」 羽田隆三不晓得是不是混乱了,他抓着银发,接着叫道: 「那种东西怎么会在我家?混淆视听!就、就像那边那个小偷说的,我家的家宝箱子上面写的是祸字。」 「是这个吗?」中禅寺说,从箱山里挑出大小、材质、设计都与刚才的箱子分毫不差的古老桐箱。 他出不箱盖。 ——祸。 是诅咒面具。 「就是那个,是那边那个,那才是我羽田家代代相传、具有国宝级价值的面具。」 「那也是骗人的。」中禅寺斩钉截铁得恐怖。 「什、什么骗人的?哪可能是骗人的?」 「是骗人的啊。这两个面具呢,原本都星前公家※榎木津家的古面具。不可能只有其中一个是羽田家的。这……是榎木津家的东西。」 (※公家相对于武士的武家而言,指过去任职于朝廷的朝臣。) 「什、什么!胆敢那样胡说八道,我可饶不了你!」羽田隆三怒骂中禅寺说,「放、放任你说,居然在那里满口瞎话,你说啥?那个面具是榎木津家的东西?到底要怎样搞才会变成那样?啊?你有证据吗?有证据就拿出来啊?你说啊?」 「根本就没放别人说嘛你。」榎木津说。 中禅寺吃不消地「哎」了一声,耸了耸肩: 「我说啊,羽田先生,请你仔细看看这个,好吗?」 中禅寺再次拿起写着翁字的箱子。 「这个,这不是你的东西吧?」 「就说不是了啊!那上面不是写着翁吗?」 「没错,是翁。可是里头装的……」 中禅寺打开箱盖,几乎同时,榎木津发出奇矫的声音大叫,「是鬼呀,鬼!」 写着翁的箱子中……装着一个形状古怪非常的异相面具。 「没错,它虽然没有角,不过就像那里的侦探说的,这是鬼。是追傩式等仪式中佩戴的面具,也就是鬼面具。听好了,羽田先生,接下来是重点。你宣称是家宝的面具,是这个面具,对吧?」 中禅寺拿起祸的箱子。 「这上面写着祸字。可是……如你所知,箱里……」 中禅寺揭开盖子。 是年代不明的诅咒面具。 「这看起来不像鬼吧?」 没错,那是尉面——翁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前子爵?」中禅寺问道。 「那当然是放错喽。」榎木津前子爵笑也不笑地答道。 「你你你、你说什么?」羽田隆三叫道。 「就是放错了嘛。」 「嗳,放错的本人都这么说了,这就是真相吧。这个面具,是几个面具一组,为榎木津家代代相传的物品。羽田先生,不管你如何主张,唯独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事实。对吧,前子爵?」 绅士悠然点头。 羽田隆三…… 完全僵掉了。 「真遗憾呢。」中禅寺说,「或许你以为运气好,得到了一个国宝级的逸品……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啊,羽田先生。这不能拿来当家宝啊。啊啊,对了,本岛,我也顺道解除你的诅咒好了。」 「我、我的诅咒?」 「没错。」中禅寺说,只扬起一边脸颊笑了,「请问前子爵,关于这个箱子呢,原本四边都施有封印,用朱字写下了封,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嘛……是因为盖子松了啊。」前子爵悠然答道。 「松、松了?」 「看来是呢。那请客我再请教一个问题。箱子的表面……为什么写下了近似诅咒的内容?」 「哦。」前子爵拍手,「这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祸面的箱子,本来就装着护符嘛,所以我想干脆在盖子上也写下类似的可疑字句,或许小偷看了就会心里发毛,不敢偷了……」 只……只是这样而已吗? 这次轮到我嘴巴合不拢了。 完全被骗了。 不,被诅咒了。 「可是,结果我料错了呢。难得我特意写下……结果还是被偷走了嘛。大概二十年前,就只有那个面具被偷了呢。」子爵看起来相当愉快地答道,「哈哈哈」地高雅地笑了。 「什、什么偷,我可没……」 「羽田先生,依你的作风来看,我想你应该是砸重金从什么人手中买来的,但你应该要仔细确认一下出处才对。或者说……我想应该不可能,莫非真的是你偷来的?你抵挡不过传说是羽田家祖先秦河胜雕刻的面具这种来历的诱惑……从榎木津家的仓库弄来了?」 「不是不是才不是!」应该是大人物的老人像个小人物似地没命摇头,「要、要我向天地神明发誓也行,我、我没有偷!」 「这我明白。」前子爵静静地说,朝瘫坐在地上的羽田老人伸出手去。 「你、你明白?明白什么?」 「这些面具呢,似乎从以前就经常自个儿外出。怎样的道理我不清楚,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会彼此吸引,或彼此排斥呢。」 「你说什么?」 「这个面具原本都收在哪里呢?」 「摆、摆在京都的本宅里……」 原来如此……是为了这次这场无聊的圈套,特地从京都拿过来的吧。 前子爵感动似地,深深地点头说: 「就是吧,就是吧。相隔太远,可能就不会反应了吧。哎,这次也是,因为这里有这个翁面,这个鬼面才会溜出我家仓库,大老远地跑来目黑这儿。」 这么说来……前子爵一开始就说面具是离家出走。可是。 我想那个面具会不见,不是被偷也不是自个儿跑出来,而是寅吉的父亲受榎木津所托,从仓库里拿出来的,这才是真相吧。 前子爵向羽田隆三恭敬地行礼,说 「嗳,真是非常抱歉。我会趁这个机会,把两个面具都好好带回去,就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了,羽田先生。」 「什、什么两个都……」 羽田隆三抓着前子爵,本来就要站起来,闻言又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面。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变得皱巴巴,头发也乱成一团。 登场时的大人物风范早已荡然无存。 虽然很失礼……但就像益田说的,看起来只是个色老头子。 「大、大叔,你两个都要拿走吗?唔……」羽田挤出声音来似地说。 中禅寺蹲下身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脸说: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羽田先生,你打算用这个面具,狠狠地恶整一下可恨的榎木津礼二郎,绞尽脑汁计划了不少策略吧。可是很遗憾,看来是适得其反了呢。」 「什、什么适得其反……」 「你砸重金设下圈套……结果看来只是在协助这个面具返乡罢了。以结果来说,你是被面具的灵气给利用了。」 「什……什么面具的灵气!」 「对于老东西,千万要小心。还有……再奉劝你一句话。」中禅寺说,「今后不要再去惹那个榎木津侦探,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听好罗,跟那种家伙扯上关系……」 可是会两三下就变成傻子的——古书肆说。 换句话说,那个老人…… 也跟我一样。 羽田隆三从鼻孔喷了一团气,垂头萎顿下去。然后他转向在木箱旁边茫然若失的菊冈,无力地说,「你被解雇了!被放逐了!」菊冈范子露出仿佛被揍了两三拳的表情,也不回话,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榎木津前子爵一脸担心地看着她那个样子,结果只说了句,「真难为呐。」 接着前子爵吩咐羽田带来的四名魁梧男子,把堆在庭院的箱子全部搬去停在正门的车子。 没有一个人忤逆。 前子爵威镇全场。 刑警和警官们变得不晓得所为何来了。瘦刑警和小个子刑警频频向木场追问问题。他们好像主张说榎木津的外貌酷似怪盗。木场露出再凶狠不过的表情,再三重申,「才不像!一点都不像!」接着转向榎木津说 「臭家伙,你给我记住!」 榎木津下巴邋遢地挂了下来,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说,「就算你叫我忘记,我也不给你记住,笨蛋!」 「礼二郎,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毙了你!」 木场丢下一句实在不像是警察该说的恐怖威胁,转身离开了。两名刑警和警官队随着无赖刑警丢下的唾骂,各自纳闷地偏着头,从后门离开了。 榎木津前子爵好像觉得离去的众刑警模样很有趣,一直目送他们直到人影全不见了,然后吟唱似地说,「面具都齐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听到这句话,羽田隆三可能确信自己彻底失败了吧。萎靡的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子爵行了个礼,朝中禅寺与榎木津分别送上憎恨的视线,随着好像搬完了箱子的四名手下,往主屋离去了。 接着前子爵拍手叫了声「对了。」向站在远处的卵子说: 「我决定了。那些镜子刀子香炉,因为中禅寺君劝说,所以我才买下了,可是仔细想想,我根本用不着嘛。我决定还给物主。还是礼二郎你要?」 榎木津背着父亲答道 「我才不要。不过……欺负鬼用的面具留下来别收吧。我懒得再从仓库搬出来。」 「噢,噢。」前子爵频频点头,「啊,这么说来,礼二郎,你先前说什么坏事接三连三,是吧,果然是要帮朋友消灾解厄吗?」 什么? ——帮朋友? 是这样吗? 我望向榎木津。 欺负鬼活动,不光是为了欺负我还是关口先生而举行的吗?榎木津毫无意义地说了一大串敷衍之词后,想起来似地说了: 「还有……招猫跟假枪还有脏帽子是那边那个小偷的朋友熊猫的东西,不要拿走啊。」 然后他微微转向我说 「赶快把那些东西拿去还给那个熊猫人吧,你这个本岛五十三次。」 我顶着一张小偷脸坦率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只是就算是这样, 五十三次这个名字, 实在教人无法释然。 7 「无法释然吗?」中禅寺问。 不,老实说的话,事件之后的我,并没有那么无法释然。嗳,除了要洗干净被鞋油抹得全黑的脸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以外,我没有受伤,也没有吃亏,近藤家被偷的招猫和手枪甚至连鸭舌帽都失而复得,我的生活本身与以前毫无二致。 真的一点变化也没有。 虽然年关将近,但也没有任何异于平常的地方,只是街上感觉变得更加忙乱,我也跟着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可是。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变得极为平静。 应该也不是有什么不同,但几天前邢种捉摸不定、分不清是焦躁还是认命的无法释然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我的心情非常自然。 工作还是一样闲,但也不到没饭吃的地步。我似乎不会被解雇,公司也没有要倒闭的样子。 如此这般……我在那场大骚动过了三天的这天,早早结束工作,来到了京极堂。 我一直打算在年底收工之前过来拜访一次。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我是想聊聊事件吧。不过我不敢去玫瑰十字侦探社。虽然不是有什么隔阂,但总觉得有点儿害臊。 「不是的。」我回答。 「那个面具呢,」中禅寺接着说,「是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