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要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嗳,进来吧。」 「进去哪里?」 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澹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面具、花笠※、馒头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能乐是起源于日本中世纪的表演艺术之一,明治以后也称能乐,包括能及狂言。同时具有舞蹈和戏剧的要素。般若则为能乐中鬼女的角色。) (※上面装饰有花采的斗笠,多为节庆表演时所戴。) (※一种顶部圆浅的斗笠。) (※一种圆盘状,半覆脸的斗笠,原为江户时代的三度飞脚(每月往来江户、京都、大阪三地的信差)所戴,故名。)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受害情况。所以……」 「嗳,是很难叫警察呐。」 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边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介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一顿了。 我用表情表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上一点。想是这么想…… 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 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一丢吧。」我说。 把东西从前面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一丢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先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一丢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看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一丢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可是丢一丢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普通人代表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言。 我……唔,是理解了,虽然一样是无法释然。 2 难以释然的事情,不管解释得再怎么透澈,好像还是教人难以释然。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今川雅澄用一种有些混乱、略为黏稠、水气过多的口气问我。 这里是位于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说是旧货店——待古庵的会客区。 店里有柜子、长衣箱、佛像、香炉以及花瓶茶碗等类,非常整齐、却又以不可思议的间隔排列着。墙上有书画、佛赞、扁额等类,一样以微妙的间隔挂着。 看在我这种门外汉的眼里,感觉摆得再紧密一点或宽阔一点,好像看起来会比较舒服一些。 要是把东西的间隔再缩小一些,就算不到加倍,至少还可以再摆上多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虑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样商品,就应该反过来减少两成左右的商品数目,宽敞地陈列,比较能够达到展示的效果。 不过在古董的世界,或许是不讲究效率、效果这些事的。 也有可能这个景象反映出老板本身不干不脆的立场。 旧货店的话,应该更杂乱,茶道具店的话,会装饰得更华美。 经手的商品都颇为高级,但或许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杂货商的心态,营造出这种不上不下的印象。 这里是那家店内略高一段的客厅上面。 里头摆着药柜和阶段柜※。 (※江户到明治初期一种阶梯状的抽屉橱柜,兼具阶梯与橱柜两种功能。) 我跪坐在这个空间,向今川递出一个附有奇妙箱书※的桐箱。 (※收藏书画古董的箱子上,记载品名、作者、来历等资讯的文字。) 那是个布满灰尘的扁平桐箱。 今川用一种感觉有点像动物的奇妙动作前屈,睁着栗子般的眼睛观察着。 接着今川说,「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的……」 今川抬头。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他的长相真够怪的。 今川不是长得丑。除了嘴巴有些闭不紧和几乎没有下巴这两点之外,应该算是颇具男子气慨吧。他的眉毛又浓又英挺,每一个部位都出色到过头,各别来看,是无可挑剔。但是相对于台座的脸部面积,每一个部位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一样,教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唔,怎么说,没有脉络。」今川这么说。 「哦……」 我搔了搔头。 的确,刚才的那番谈话,完全是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发挥告知来意的功能。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眼前的桐箱会在这里。 「……我好像很不会说明。对不起。」 「没关系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今川客气地请我吃茶点,「最近都没有客人。来买东西的客人少了,也几乎没人来卖东西。所以我很闲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不景气。 「其实……」 我东想西想,最后放弃简单扼要地要约,拉拉杂杂地继续说下去。 整理近藤房间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所以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历时八小时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说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东西弄出来,所以收拾等于是花了四倍的时间。而且还不可能全部照原样收纳回去。作业进行到三分之一的阶段,我就已经看出不可能把全部的东西恢复原状,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议挑选之后处理掉一些。 近藤大为踌躇。 一直以为是无用的碍事长物,狠下心来丢掉的瞬间,结果又需要它了——这种事的确是有。可是相反地,一直觉得迟早用得上、迟早会需要的东西,就这样连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就结束一生的状况也不少。 所以, 与其摆在那里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还是丢弃的好——我这么说。 再说,近藤的杂物今后应该也会增加,应该会无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不说没可能,但除非以相当长期的展望来看,那种可能性甚至不在视野当中。 那么不管近藤再怎么努力,这样的生活迟早会面临破灭。文化住宅的橱柜不是收纳能力无穷尽的魔法之壶。 我告诉他,不想死的话就扔了吧。 于是,近藤苦吟的时间开始了。 事实上,收拾的确相当费工夫,但选择取舍的纠葛与浪费在犹豫的时间,才是我们长达八小时以上的苦斗的本质。 「想要横下心来,真的非常困难。」今川说,「执著或眷恋并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依着有没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场这样的道理来收拾,一开始根本就不会摆在家里了。」 「哦……」 是这样的吗? 像我,就是不喜欢冒出这种没道理的羁绊,总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东西给丢了。 我就会去想,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相处的时间或许是愈短愈好。 「是这样吗?」我问。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去切割清楚,像我做的这行生意,根本就不会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寻味地笑了,「比起这里的旧东西,新的东西更要便宜、牢固、方便;然而这里的东西却更要昂贵。如果比新品便宜许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时的价格相同,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定价却远远高出许多。那么可以说,多余的部分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花钱在多余的事物上,与浪费是不同的。可以说多余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罢了。」 感觉真的只是如此罢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说的内容,不过近藤所拘泥的,真的全是些多余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详呢,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与其说是执著于一样东西,还是在可惜一样东西,更像是在回想起自己拘泥于那东西的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吗?」 「唔,数量多成那样,没办法每一样都记得吧。事实上同样的东西就有好几个。像是觉得可以当成资料而买来的大正时代的风俗杂志,竟然总共有三套。他大发豪语说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需要的,实际上却是忘记了。连自己买过、家里就有都忘记了。接下来呢,他细细地寻思上半天,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几经深思苦恼之后,能丢的东西丢掉,能卖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 「嗳,其实也用不着烦恼,能卖的东西几乎没有嘛。近藤他为了卖掉那总共买了三套的杂志、还有怀着断肠的心情决定割舍的书本,现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后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 「在那堆杂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却有几样东西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忘了在哪里买的,还是谁送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事情,我洒脱的朋友根本不会记得。怎么弄到手的,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复记忆了。不管是买来的、收到的、捡到的,只要进了他手里,全都是一样的。然后呢,他说想不起来的,是东西的用途……还是说……」 「不明白物品与自己的关系?」 「说的没错。」 今川这个人乍看之下似乎迟钝,其实拥有非常优秀的直觉。不管是推测还是对一件事的形容、说明,都非常地切中要点。 「近藤他呢,就像《劝进帐》※中的弁庆那样,拿着手中的杂物凝视个不住。然后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卯足了劲思考,结果有几样东西,怎么样都想不出与他过去的工作和兴趣有什么关联。可是嗳,也不是完全无关。感觉很微妙呢。在我看来,每一样东西都一样,例如三度笠和蓑衣,还有匕首,这……」 (※《劝进帐》为歌舞位戏码之一,描述平安朝武将源义经一行人逃往奥州时,在加贺国安宅关被拦下,义经一行人假扮为山伏(修验道僧侣),对关守说他们正在化缘(劝进)途中,关守便要义经的部下弁庆读劝进帐(化缘簿)来听听,于是弁庆随手拿起一份卷轴,伪装成劝进帐朗声念诵。) 「是真的匕首吗?」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说是巡回艺人送给他的。他在做看板画工的时候,在西伊豆认识了因战争而离散的演艺团团长,是那个人送的。近藤说他就是看着那把匕首画了戏剧小屋的招睥什么的。这个明白。可是呢,长枪就不懂「, 「长、长枪?」 「当然是赝品。我以为是那个时候团长一起送他的,可是近藤却说不是。他说这种战国时代似的长枪,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许是这样吧,可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那也说不定吧。」今川说,「如果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长枪,一般人会觉得毛毛的。」 「哦……唔,或许是吧。」 如果家里只凭空冒出来那么一把长枪,的确是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浑沌之中,不管是有长枪还是有钢叉,甚至睡着一匹马,都不会显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这些大概有着明确的不同。就我看来,不管是长枪还是匕首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匕首的家里就算有长枪也不值得惊讶,但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长枪的来历是解决了。」我说,「嗳,那把长枪呢,是某个地方举行了武者扮装队伍的祭典什么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担任杂兵,那个时候拿到了一柄长枪……虽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个角色,跟拿来当画图资料,状况又不一样吧?所以他才会不记得。然后长枪是解决了,却还有几样东西解决不了。」 我记得大概有四五样。 那么庞大的数量中,居然只有四五样来历不明,我觉得相当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难以释怀。 来历不明的东西有些什么,当然我不是全部记得,不过像是唐伞上长了手跟头的纸糊玩具、明治时代的地方报纸剪报、还有相当古老的缺角手镜等等,似乎让近藤大为烦恼。 「虽然不是能卖的东西,但也不占空间,结果他决定不要丢掉,留下来想,此时……」 没错,就在此时。 「这个东西……成了问题。」 我向今川递出桐箱。 今川再次以动物般的动作把脸凑近桐箱。 「这也是……来历不明的杂物之一吗?」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明得这么拐弯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近藤说他怎么样就是想不起这样东西。这好像是老东西,或许还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我代替去旧书店的近藤,来拜访今川先生。」 「我拜见一下。」 今川伸手,我却制止了: 「请等一下。」 今川厚厚的嘴唇松垮下来: 「等一下?」 「嗯,可以请你先等一下吗?」 「等是没关系……但是不打开箱子,我没有办法鉴定。虽然就算打开箱子,我也不确定是否鉴定得出来。」 「呃……我呢,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说这种迷信般的话好像也不太对……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盖子接合处。 「哦?」 今川把鼻子凑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吗?」 「就是啊。」 桐箱与盖子的接合处,用和纸在四个地方上了封条。 凡事都神经大条的近藤为了看里面,一下子就把封印给撕破了,可是…… 「我实在……非常在意。请看看那些封条纸。上面用朱墨写着『封』字对吧?一般会那样写吗?我完全没有这类知识,所以问这种问题或许很丢脸,可是把东西收进这类桐箱的时候,都会像税务署查封东西一样封住吗?」 「不。」今川以珍兽般的动作歪起脖子说,「这……非常郑重其事。」 「就是吧?」 「感觉叫人不可以打开。」 「就是吧?嗳,近藤那个人,外表像个豪杰——只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鲁。而且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打开了……」 「原来如此。」 今川朝盖子伸手。 我再次制止他: 「请、请等一下。」 「还要等吗?」 「我知道我的说明很让人不耐烦,可是请你再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呢,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用紫色的布包着一个东西。可是布上面……唔,这打开看就知道了……」 「这样啊。」 「等一下!」 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没耐性。我非常明白,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态度。 今川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看我。 (※日本风俗在五月五日儿童节会悬挂上大鲤鱼旗,鲤鱼旗眼睛浑圆,嘴巴张开。) 「是值得那么惊讶的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是在卖关子,所以先说出谜底好了,里面装的是面具。布里面包的,是一个古老的面具。」 「面具……是吗?」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面具……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面具有哪些种类。可是问题是呢,紫色的包袱巾上,摆了一张符。」 「符?」 「那叫什么呢?神社会发的那种……」 「护符……是吗?」 「就是护符。」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语调。一不小心被影响了,「啊,呃,护符是用来驱魔避邪,用在这些地方的,对吧?平常会放那种东西吗?还是它也有除虫这类的效果?」 「这个嘛……」今川把头歪向另一边,「……我是听过封虫的护符,但从来没听说过只要摆进护符,就有防虫效果这样的事。那张符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读不出来。」我毅然决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字太乱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汉字吗?上头还盖了朱印,无法判读。 「连写在箱盖上的文字我都读不出来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书,可是太流丽了……」 「拜见。啊啊,我不打开。」 今川拿起箱子,细细端详。 「上面写着……祸。」 「祸、祸?」 「嗯,我孤陋寡闻,并不清楚,不过这大概是叫做祸的面具。旁边写的是……何……何人皆不许开启。」 果然。 我就这么感觉。 「不太妙呢。」 「这还不一定。上面……还有别的。此面使持者蒙灾祸,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 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写着日语,然而我们却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 「上、上面写得好可怕呢。」 「满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说。 「可……可是我们,随、随便把它打开了耶。然后……近藤他当场就把面具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紧紧地戴上去了。啪地一声戴上去了。连半点犹豫或羞耻都没有地戴上去了。」 「戴面具没什么好羞耻的。话虽如此,一打开箱子就立刻戴上去的人也真罕见。」 罕见……或许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来才戴上去的。刚才的长枪也是,近藤像这样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么来的。然而这个面具就算戴上去,近藤也想不起来。他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更没闻过这种面具。还说当然没啃过,然后把它摆回箱子里了。放回去之后,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么的,然后我们……渐渐怕了起来。」 「哦?」今川抚摸着自己不见踪影的下巴。 「我先前会一再制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万一是写着那类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只是不敢保证今川先生不是个讲运势的人,万一是的话……」 「我不在乎的。」今川面无表情地说。 今川这个人不是个坏人,毋宁是个好人,可是实在是难以捉摸。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很难看出喜怒哀乐。 「可是今川先生,这果然是诅咒的面具、作祟的面具这类……邪恶的物品吗?」 「这大概不偏不倚,就是个诅咒面具。」 「不偏不倚?」 「没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诅咒面具,没别的称呼了。」 「没、没别的称呼了吗?」 今川发出一种不晓得是低吼还是哼歌的古怪声音。 「诅咒的话,与其说是我的范畴,更接近京极堂先生管辖的领域。」 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长于这类知识。 被所有朋友称为书痴的他,拥有庞大的古今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的无谓知识,而他的本业是神主,副业是驱魔师,所以对咒术的造诣极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凳看看里头的东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开了盖子。 我吓了一大跳。不,我毋宁是瞠目结舌。明明才说那是不折不扣的诅咒之物,言犹在耳,居然就打开了警告不许打开的盖子……老实说,教人难以理解。他真的是个难以捉摸想法的人。今川捏起里头装的——或说是被我照原样摆回去的那张护符,仔细观察。 「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还是阴阳道的护符,所以不清楚。看来去请教京极堂先生比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诅咒的……」 「这块布非常高级。可是时代…并不怎么古老……」 「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这话意思是……?」 「就是说,你刚才不是才说那是诅咒的面具吗?上面不是写说光是拿着就惨了,戴上去就死了,绝对不许打开吗?」 「上面是这么写。」 「那……」 「只是这么写而已。」 「啥?」 「如此罢了。」今川说,「的确,这是个诅咒面具。可是大概不会怎么样。看来是不必担心它上面抹了毒药或是装了刀子,所以没事的。」 唔……近藤曾经戴过,感觉不像有那类古怪的机关。那个熊人还活蹦乱跳的。 不过我想并不是这种问题。 「今川先生不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 当场回答。 「你相信?」 「我相信,诅咒是很可怕的。万一被京极堂先生诅咒,会吓到性命缩短好几年。」 「那么为什么……」 「哦,」今川说,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确,这个箱子里面似乎装着咒物。既然箱书上这么写着,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我想不管里面装了什么,箱子上写下这里面的东西遭到诅咒的时候,诅咒就成立了。」 「是这样的吗……?」 这种事是谁说谁赢、谁写谁赢的吗? 如果诅咒这样就可以成立,那我觉得下诅咒很简单。 「……没有神秘的力量之类的吗?」 我并不是那种深信神秘事迹或怪异事物——例如迷信幽灵妖怪之类——的人。至少我自己这么感觉。 可是我一定也没有足够的知识、胆量和觉悟,可以毅然决然地去否定那一切。 例如说,我模糊地感觉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幽灵,可是这是做为一个明事理的成人、或活在科学时代的现代人,非常模糊地这么感觉而已,我一样觉得走夜路满恐怖的,心中某处总是怀着一丝会不会出现什么鬼怪的疑念。 因为这样,如果问我相不相信诅咒或作祟,我会回答不相信,但若问我怕不怕…… 我还是怕。 这么说来,前些日子中禅寺也说通灵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我觉得通灵感应与诅咒、作崇有几分不同,但遗憾的是,我不觉得我明白中禅寺那段发言的真意,但当时我认为既然神主兼驱魔师的中禅寺都亲口这么断定了,或许唔,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是这么想…… 但我依然无法释然。 我表面上也是宣称我不信乱力乱神,所以听到有人说那都是假的,应该可以毫无疑问地同意「没错,就是如此」才对。然而我却无法释然,可见我并非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吧。 结果我只是戴着应当不相信通灵及诅咒的现代人这样的面具,其实面具底下的素颜,却是惊骇得颤抖不已。 不过那种恐惧,或许也是反映出渴望邢类超越人智的力量存在的心理吧。 所以今川刚才的说明,让我感觉到强烈的失落。 「那,呃,怎么说,诅咒并不是神秘的力量作用,而是怎么说……」 是什么呢? 如果就像今川说的那样,光是写下来,诅咒就成立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怎样成立了?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怎么了。没有相不相信可言。 一点都不神秘。 今川想了一下,说: 「我觉得这才叫神秘。」 「只是写下来……就神秘吗?呃,怨念还是灾厄那类……」 「我想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 「至于为什么,假设有人怀着怨恨过世,而他的负面情感——遗恨,凝聚在这个面具上……唔,这样是无妨,不过那样的话,本岛先生和我就完全没道理遭到作祟或诅咒了,就是这么回事。」 「道理?」 「嗯,我不认识那个过世的人,也没道理听他倾吐銮百。就那个人来说,就算你或我不幸,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再说他人都已经死了。」 唔,是这样没错吧。 「那……你说的诅咒是……?」 「也就是说,与那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例如光是这个盖子上写着咒,至少本岛先生和你的朋友近藤先生……就遭到诅咒了。」 「咦咦!」 我从榻榻米上跳起两寸高。 「我、我们被诅咒了吗?」 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没错。」 「什么没错,今川先生……」 才刚跟人家说没有那种东西,言犹在耳,就说我被诅咒,哪有这样的?到底是哪边? 「今、今川先生,你刚才不是才说没有诅咒……」 「是的。因为本岛先生是刚才知道了这箱子上写了什么,才会觉得恐怖,不是吗?」 「是、是觉得恐怖啊。」 「那么,如果上面写着打开这个盖子,会发生好玩的事……你应该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哦哦……」 应该是不会怕吧。 或许反而会觉得开心。 「这叫做祝。」今川说,「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在这个箱子上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应该料想不到竟然会被任职于电气工程公司的男性及他的朋友连环画画家看见吧?」 「唔……」 应该吧。我们无法解读,但感到不安。能够写下这种流丽且无法判读的毛笔字的人——完全是我的臆测——应该是江户时代左右的人。至少不会是现代人。 「……而且应该是以前的人写的吧。不管怎么样,写的人都应该无法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就连拥有这个箱子的近藤都不记得它了,应该没有关联才对。」 「可是,」今川说,「可是恐惧心萌生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与你我没有任何关联。我们完全没有受诅咒的道理。然而这段箱书和箱子的外貌,不仅使两位胆寒,甚至促成了使你将它带到我这里来的行动。换言之……不就可以说,你是被这个箱子给操纵了吗?」 「这……就是诅咒?」 「我是这么想的。不使用物理力量,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甚至相隔一段时间,也能够影响到第三者的事物,我认为就叫做咒或祝。」 「哦,原来如此。」 隐约懂了。 直截了当地说,诅咒就是带来负面结果的情报操作吗? 这么一说,似乎给人一种枯燥无味的印象,但如此单纯的构造之中,却密封着无法厘清的情绪或难以排遣的心情等等难说是单纯的复杂怪奇之物,这就是神秘之所以神秘的地方吧。 就像令川说的,我和近藤都掉进了上古时代的什么人设下的情报操作陷阱了。可是, 那么就像今川说的,如此罢了吧。 「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这就不清楚了。两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有事。我对这个箱子和箱中的东西有兴趣,却没有任何心结。」 今川说着,把手中的紫色布包摆到榻榻米上,打开来。 「哎呀……」 接着今川……倒吞了一口气。 我反而是被今川的反应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个奇异的面具。 材质……基本上是木材。上面有可能原本施有某些装饰,但那些表面上的装饰全在漫长的历史中风化了。简而言之,那是个粗糙不平、泛黑的、日常用品般的面具。 「这……相当古老。」 「很古老吗?」 今川翻过面具。 「遗憾的是,似乎没有注明作者或年代。可是这个……啊,不,该怎么说,如果我的鉴定眼光准确,并且有方法能够证明我的推测……我想这……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这东西很古老吗?」 令川把面具朝下放置,吸了吸鼻涕答道: 「很古老。」 接着今川又以动物般的动作歪起头来,以短指抚摸着自己平滑的下巴说着,「不,还是不是?」 我问什么不是。 今川好像自问自答起来了。 我毫无知识,所以无从猜想起。 「它不古老吗?」 我这么追问,今川把粗浓的眉毛弯成拱型,不太有把握地说 「说到面具……本岛先生会想到什么?」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还被反问了。这样根本颠倒了。可是就算今川问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说到面具,我只想得到面具。我是个非常不会跳跃的人。 「说到面具,就是面具。」我这么答。 「哦……怎样的面具?」 「怎样的……火男面具、阿龟面具、阿多福面具※吧。」 (※阿龟面具和阿多福面具都是丑女面具,表情滑稽。) 「哦。」 都是夜市里会卖的纸糊面具。 「然后还有天狗面具、鬼面具吧。」 「像这样的吗?」今川说,把摆在背后的茶箱般的东西拖到前面,伸手进去。 里面传来窸窣声响。 今川取出一个涂得红红的、像是面具的东西。 是熟悉的纸糊鬼面具。不,我看过鬼面具的次数不多,不到可以说是熟悉的地步,不过那是个很一般的鬼面具,符合我不带先人为主观、普通想到时会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平凡无奇鬼面具。 「这儿连这种东西都卖吗?」 「只是碰巧。」今川答道,把鬼面具收回箱子里,「你只……想得到这些吗?」 「哦,其他的话……喏,还有同样是长得像鬼的,那是叫般若面具吗?还有那叫什么呢,是女人的脸,圆圆的……不,也不算圆,没有凹凸的面具。」 是常见的面具。不晓得叫什么。 「能乐的小面※是吗?」 (※能面的一种,最小巧的年轻女性面具。) 「就是那个。」 大概是吧。 我能想到的,大概就这些了。 「不是神乐面,就是能面呢。」今川说,点了点头。 「对对对,就是能面。能面……是那个能乐里头使用的面具吧?我是没有看过能乐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也有这种的呢。」 我记得是伯父家摆饰的。 是个满脸皱纹、长着白髯的老人面具。 眼前的诅咒面具没有胡须,而且粗糙朴拙,如果就这样将它弄得再洗练一些,或许和伯父家客厅挂的那个面具颇为相似。不,一模一样。 「那种老爷爷的脸的面具……呃,是叫翁面吗?」 「你是说尉吗?」今川答道,「能面一般大分为老人的尉,然后是男面、女面,以及鬼面四大类。不过这种分类并不严谨,也有分为尉与翁的,除了鬼以外,也有神佛和动物,有时候也不叫做鬼面。如果是狂言面,就还有猿、狐、鸢、福神,以及动植物精灵的啸吹及贤德等滑稽的面具,但狂言与能乐相比,需要面具的戏码较少,所以论数量的话,能面压倒性地多。」 「哦……」 我跟能乐与狂言都没有关系,甚至无法区别它们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个是那个尉?还是翁吗?」 「不清楚呢。」今川把头歪得更深,惯重地细细检查面具,「嘴巴的部分好像没有打开……我想应该不是尉面,可是感觉……」 语气含糊不清。这么说来,我记得伯父家的面具嘴巴是打开的,还绑着绳子。 「它的时代……」今川翻过面具。 「时代怎么了?」 「感觉很古老。」令川说,「这个面具材质似乎不是桐。感觉更柔软,像是山毛榉。而且这种古色……涂料剥落的程度,还有粗涩的感觉……」 「很旧吗?」 「不。」 今川不知为何露出高兴的样子。不,当然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我觉得今川不可能壅局兴。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该感到高兴的状况。这个人很难用外表去理解。 「我觉得……相当古老。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是室町以前——不,平安初期——不不不,我想是没这个可能,唔唔……」 今川说着「没那种事,这不可能。」手掌按在脸颊上。 「哦……这面具很旧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哦,就是……」 脸颊松垮下来,看起来还是像在高兴。 「只是我这么相信而已。」古物商说。 「相信?」 「是的。是我这么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以为古物商做生意,经手的物品是愈古老愈好。或许有些东西也不是古老就好,而且也得看物品本身的好坏,但不管怎么样,愈古老的东西,一定能定出愈高的价格。别看我这样,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我也曾经经验过古物商生活的。虽然正确地说,是假冒古物商才对。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还是听了不少高级茶道具店那贪得无厌的老板的古董经,也看了相当多的古董。 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今川想要把它鉴定得古老一些的心情。再怎么说,在这个世界里,光是时代古老,同样一个东西,价值就可以翻上数十、数百倍。如果灌太多水会变成诈欺,但就心情上来看,还是会想把它估得古老一些吧。 事实上,听说也有一些恶质业者,会把顶多大正时代的东西,伪称是室町时代的古物来卖,再说就算不是蓄意骗人,也会有鉴定错误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连堂堂大学教授也鉴定不出来。 可是表情奇妙的古物商还是一样一脸珍妙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能面也是愈古老愈有价值吧?比起明治,江户的更贵,比起江户,平安的更……」 「不不不。」今川摇手,「没有那种能面。」 「因为没有所以才珍贵吧?」 「你这样的观念是错的。珍贵指的是数量稀少,并非不存在。这种情况是不存在,所以不是珍贵,还是只能说不存在。」 「不存在?完全没有?」 「没有。」今川反复道,「的确,民间的古面具中也有许多古老的面具。像地方寺社,也还保留有不少室町时代的面具。可是没有比室町时代更早的面具了,而且能面再怎么努力寻找,也只能追溯到室町时代。」 「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观阿弥※与世阿弥※确立猿乐能※,是从南北朝到室町时代的事。」 (※观阿弥(一三三三~一三八四),南北朝时代的能乐演员及作者。被视为猿乐的始祖。) (※世阿弥(一三六三~一四四三),室町前期的能乐演员及作者,为观阿弥之子,与父亲共同确立能乐,并提高了能乐的艺术性。) (※猿乐是流行于平蛋时代到室町时代的日本演艺,观阿弥与世阿弥集猿乐之大成,确立其形式,即为现今所称之能乐。) 「咦?那这之前就不可能有了?」 「对。过去也有猿乐、田乐等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但它们的面具形式很古老。和现在的能面样式仍然有些不同。」 「哦……」 难道这个面具……是比能乐的历史更古老的能面吗?我这么问,今川歪起厚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