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这种时候不能用头脑思考,与其在脑中模拟无限多的可能,还不如实际去看真人一眼。音川荣治现在应该在离我家水果行只有五十米的电玩中心。我挂掉手机,向二楼的老妈大叫:“纯爱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吧。我出去一下,拜托看看店。”在如雷的回答击中我之前,我已经穿着篮球鞋在西一番街狂奔了。再怎么说,人还能够跑的时候,是最幸福的。为什么这种时候没有人帮我播放警探剧里那种帅到不行的BGM昵?罗莎会馆是一栋结合了电影院、咖啡厅、漫画咖啡店以及DVD出租店的混用大楼。由于兴建年数已久,有点暗暗的,看起来很像有问题的色情大楼,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到达一楼的电玩游乐场了。深呼吸后,我慢慢走进到处传来电子爆炸声的昏暗空间。一台大型赛马游戏机旁,摆着十多张凳子,几个年轻人和上班族隔着空位坐着。我在那群人之中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脸。那是野兽毫无血气的惨白的脸,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拦路抢劫的人,又矮又瘦。他戴着灰色针织帽,穿着胸口大大地写着“28”的运动夹克,以及肯定几个月没洗的牛仔裤,膝盖处好像沾到什么油一样闪闪发亮。就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那家伙就是野兽。”是戴着墨镜的千裕,眼珠子上翻地抬头看着我。“这只野兽也太没气势了吧。这里太醒目了,我们到那台游戏机那里。”那是一台对战型的射击游戏机,由两名玩家一起挑战占领超高层大楼的恐怖分子,使用的武器是Sig Sauer P220手枪,射完九发子弹就必须更换弹匣。游戏设计得蛮好的,只要一被戴着面具遮住脸的迷彩服恐怖分子开枪击中,就会夸张地溅出血花,然后飞到别的地方去。由于我们两人的神经有一半以上都用来注意音川,所以一直是被恐怖分子打。“这个样子是无法维护日本治安的!”千裕一面对着屏幕疯狂扫射,一面大叫:“他走了。”没有拿出任何一枚硬币来赌、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迷你赛马场的音川,此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出口。我们也放下接在机器上的sig sauer手枪,追在他后面。音川驼着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西一番街上,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去的坏孩子。他穿过WEROAD,走到东口。P'PARCO前方的树丛里,坐着四个男的,一身池袋常见的B-Boy装扮,缠在脖子上的链子粗到足以拖走一艘油轮了。四人露齿而笑地迎接音川,显然音川十分怕他们。我自言自语地说:“少年A,B,C,D。”干裕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说什么?”她似乎完全不清楚整个案子背后的故事。“指使音川袭击你哥的幕后主谋。”“可是袭击我哥的,不就是那只野兽一个人吗?”“你看。”其中一人抱着音川的肩,一面笑一面发出怪声,一副在和他开玩笑的样子。音川的腰一直往后缩。那人给了音川腹部三记短勾拳。音川蹲了下来,坐倒在贴着磁砖的阶梯上。“这是怎么回事?”干裕神色混乱地看着我。我将不久前吉冈告诉我的情报转述给她听。“音川遭到这几个家伙勒索。他以前一直是被人欺负的孩子,现在出了少年辅育院,仍然吃着和以前一样的苦头。”“那,我哥哥他不就是……”千裕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们五个。“大鱼吃小鱼”或许正是世上的不变定律吧。“没错。由于他们几个威胁音川交出钱来,音川才会袭击你哥哥。被捕的音川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其他四个却只受了一点训斥就没事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四人的其中一人把脸贴近坐倒在地的音川耳边,似乎在小声对他说些什么。音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几乎没有血色。“大概又在向他要钱了吧。千裕,这样你还是想打断那人的脚吗?”千裕沉默地看着前方十多米远的景象。我的心情也复杂起来。狗只要用棍棒一打,确实会变得听话,但用这种方法教出来的狗,还是会去别处咬人。让这种事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不断重复发生,真的好吗?这可不是投两百圆硬币就能玩个痛快的射击游戏,虽然看起来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动作,但讲得夸张点,它可是决定我们未来的一大选择。千裕以沙哑的声音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是,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如果我不想再恨这个被人提出无理要求的嫌犯,又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至少比“说什么都想打断音川的脚”进步一点点了,不是吗?“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想想看吧。”四人组一面说说笑笑,一面离开了P'PARCO前面。音川仍坐倒在阶梯那儿,压着自己的腹部好一阵子,就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之犬。我和千裕约好要再见面,就离开了那里。在那之后几天,我一直跟踪音川。工作还蛮简单的,需要一点胆子就是了。反正我早就知道音川住在哪里,在我的地盘池袋,每条小巷子我都熟得很,了如指掌。而且他的生活形态也很固定,因为没有工作,每天都依循同样的规则度过。吃过早饭后,他会早上十一点左右出门(直到傍晚回来吃晚饭之前,他不会再吃任何东西)。由于身上没钱,他就只是不断在池袋的街上闲晃而已。他会在便利商店站着翻阅求职杂志,然后到电玩游乐场看看别人玩游戏,再跑到P'ARCO或西武百货里乱逛。再来就是到太阳城的阳台坐着,或是到Amlux去摸摸丰田的新车,再不然就是去东急Hands看看开派对用的布置品。还真像十五到十九岁那段时期的我,既没钱,也无事可做,每天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活着。说起来很蠢,但对于这只悲哀的野兽,我竟然不知不觉产生了共鸣。我一定要努力维持平常心,不能特别同情他。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可以把音川从野兽变回人类,再把他和四人组切割开来,而且还要能平复千裕与她哥哥愤愤不平的情绪才行。真像最高难度的体操竞技动作啊。可恶,我又不是判决之神。傍晚回去看店时,我放了贝多芬第四交响曲来听。这固然无法让我想出任何点子,但是当贝多芬的音乐洋溢在我们这间感觉不是很干净的水果行时,我竟然觉得一分一秒都很充实,真的很不可思议。结束跟踪后的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在自己的房间打给千裕。我把窗户打开,西一番街的霓虹灯照得天花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喂……”是千裕有些迟疑的声音。“今天我又去跟踪他了。”“辛苦你了。”窗外的风虽有排放废气的臭味,吹起来确实还蛮柔和的。“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完全没进展。这样吧,可不可以让我去见你哥哥,聊一聊?”“为什么?”“我虽然知道你的想法,却不知道你哥是怎么想的。而且,如果我是你哥,一旦知道你瞒着他私下行动,也一定会很不开心的。”干裕沉默了好一阵子。听得见夜晚街上的声音,但究竟是手机那头传来的,或是我房间窗外传来的,我也分不清楚。“好吧。我就说阿诚哥是我朋友,把你介绍给我哥认识吧。但是拜托千万别聊到那只野兽的事。”“为什么?”“我哥还不知道音川已经回到这里。一旦他知道了,我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好是我先发现音川回来了。”“这样啊……”无言以对。千裕装出开朗的声音说:“这样吧,这星期六请你来我家玩。我就说你是我的新男友好啰。”我开玩笑说:“不穿西装打领带,没关系吗?”“别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是比较好吗?就这样啰。”她二话不说就抛开了穿西服的我,结束通话,千裕根本不知道打领带的我有多帅,真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穿着午夜蓝的西装与白衬衫,造访位于平和通的大厦。从外观看得出来是一栋建龄已逾二十年的大厦,阳台贴着全蓝的磁砖,成为每一户最醒目的地方,让我产生微妙的似曾相识感。在三楼走出电梯后,我在不锈钢门前站定。我拉好衬衫领子,把白玫瑰(不过也只有区区五枝而已,因为实在太贵了)举到胸口的地方,按了门铃。传来啪嗒啪嗒跑过走廊的声音,门开了。开门的千裕穿的是牛仔裤与连帽外套。看到我的装扮,她瞠目结舌。这件可是在西武百货的意大利名牌杰尼亚Z(Ermenegildo Zegna)订做的超高档西装,不过钱不是我付的就是了。这样的我看起来不像“池袋的阿诚",比较像是“米兰的阿诚”。“感谢赏光莅临寒舍。”千裕身后站着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男生。这就是她的哥哥阿司吧。他不断说着“请进”,带我进入家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到一半时,我已经闻到美食的味道了。阿司的脚确实一拐一拐的,因为右脚前端往外侧开。千裕在我背后开朗地说:“一听到阿诚哥要来,我哥已经在厨房忙了三小时了。”大蒜与橄榄油的气味。干裕叫我别吃饭直接来,这时我的肚子叫了。“来,请坐。”我在乡村风格的餐桌椅坐下。他们家给人很静的感觉,却带有一种微妙的寂寥感。为了准备料理,阿司又跑到厨房去了。我小声对千裕说:“令尊、令堂或其他家人呢?”干裕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我爸和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出车祸死了。我们也是差不多到这三年,生活才过得像样一点。”“这样呀。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哥之所以开始喜欢做料理,也是为了想让我吃点好吃的。因为料理我可是一窍不通呢。”这时候,穿着白色围裙的阿司捧着一个大盘子走了出来。“你们两个在偷偷摸摸讲什么啊。阿诚,赶快来吃。”失去双亲的兄妹与没有爸爸的我,就这样展开了三个人的豪华午餐。阿司做的前菜拼盘堪称专业级的。他拿着开瓶器打开白酒,白衬衫的短衣领醒目地立了起来。“这瓶白酒虽然不是太贵,但是带有果香,相当好喝。是1999年的Langhe Arneis。”阿司把酒倒在我的玻璃杯里,等着我品尝,让我冷汗直流。我只好动员自己仅有的些许知识回答他。“真的耶,有水果的气味,入喉后稍微有一种野草的苦味。”阿司向我露出“及格了”的笑容。“没错,这正是这种白酒的特色唷,十分天然。来,赶快吃吧!”在有双臂合抱那么大的盘子里,装满四种不同的前菜。“意大利菜并非特别高级的料理,阿诚你还年轻,就多吃一点吧。”接着阿司开始为我说明各道菜色。有烤南瓜、韩国蓟和小蕃茄拌起司、生火腿与柿干的色拉,以及搭配鲤鱼酱与芝麻菜酱的鲈鱼意式生鱼片。解说完毕时,我已经一个人解决掉整盘前菜的一半了。“平常只有千裕在,但看到你食欲这么好,真教我忍不住又跃跃欲试了。我再去弄个意大利面吧。”阿司一拐一拐地走向厨房。我用阿司也听得到的大音量向千裕说:“你哥哥做的菜真的很好吃。”千裕的脸沉了下来。“可是,他开店的梦想已经破灭了。”“调理师的工作必须一直站着,但是我哥因为那个事件的影响,没有办法连站三个小时以上。他的膝盖整个碎了,现在里头都还装着钛丝。”我把带点焦味的烤南瓜送进口中,烤得真是恰到好处,嘴里残留的盐味让我感到难受。不难理解干裕为什么想复仇了,开一家意大利餐厅恐怕不只是哥哥的梦想而已,千裕应该也是为此而拼命工作赚钱吧。我的脑海里浮现音川被揍得倒在地上的那张脸。为什么世上不幸的人们,要这样去破坏彼此的梦想呢?阿司做的是采用新鲜罗勒与蛤蜊的意大利面,主餐则是烤小羊排。我用牙齿把小根肋骨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结束了这一餐。那种饱足的感觉,已经超过危险界限了。饭后,我们一面喝着咖啡机冲泡的浓缩咖啡,一面聊天。我单刀直入问阿司:“关于你的脚,我听千裕讲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阿司的表情沉了下来。或许从我进门到现在,他都只是在扮演“兄代父母职”、招待妹妹男友的理想角色而已。“是啊。因为这样,我只好辞掉店里的工作。医生也说,疼痛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吧。”看来已经有点醉了的千裕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如果走在路上又碰到那个男的,你会怎么办?"阿司看着残留在小咖啡杯杯底那有如泥水般的咖啡,好一会儿没有讲话。“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很想杀了他,就算为此入狱也无妨。但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做出这种事,在这个社会上其实和自杀没什么差别。”我也不知道。千裕说:“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一个夺去别人一生梦想的家伙,竟然只在少年辅育院关一下就可以出来,真是太奇怪了!"就在那个时候,阿司缓缓开口:“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我的心情或许多少会有所改变吧。”千裕和我几乎同时回话:“为什么?”“对于犯罪的人,我们常会觉得‘做出那种事,根本不是人!’,对吧。没错,这种无药可救的野兽确实存在,却不是每个犯罪者都是如此。如果通过交谈,我能发现袭击我的那个人并非无法理解的野兽,还算是个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恨意会有所不同。”讲完这番话,阿司喝掉最后一口浓缩咖啡。“沉在杯底的砂糖出乎意料地好喝。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我总觉得,不把对方当人看、让自己继续这样又怕他又恨他的话,对于自己的心理也有害。虽然当不了厨师,但我一定还有别的事能做。我不希望自己老是受困于怨恨之中。虽然还会恨他,但我希望能克服这种恨意向前走。”这时我才领教到,什么样的人真的值得敬佩。面对野兽时,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像是个人呢?是为了报仇拿棍子揍对方,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交谈?事实上,这样的选择也是一条很细的界线,可以区分出你到底也是只野兽或是人类。我看着阿司的眼睛说:“我知道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乐于协助。”次周星期二晚上十点过后,千裕再次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还在看店,而且是生意即将达到最高峰的时候。酒醉的客人掏钱都很大方。“阿诚哥。"乍听之下很像是惨叫。夜风在手机的那头呼呼吹着。“你从哪里打给我的?”“家里。我现在在阳台上。我哥变得有点不太对劲。”我请那位想买两包章姬草莓的醉客等一下,他在嘴里念念有词地抱怨起来。从那天阿司给我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他的“不太对劲"会是什么样子,毕竟去他家做客时,我是那样打从心底佩服他。“怎么个不太对劲法?”“他一回家就开始磨菜刀,一直到现在。他把家里所有菜刀都排出来,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磨菜刀。我是从厨房外面听到的,我哥一直在说‘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这下连我也想要惨叫了。“他碰到音川了吗?”“这点我不敢断定,但恐怕正是如此。"再怎么令人敬佩的人,情绪还是会有不稳定的时候。阿司原本很想克服那股恨意,但或许是因为看到音川本人,变得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看来时间很紧迫了。”“你打算怎么做,阿诚哥?”“之前你哥曾经提到,再碰到对方时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对吧?”“你是指‘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吗?这种事根本做不到吧!”到底做不做得到,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明天我会试着展开行动与音川接触。”“但你要怎么让他和我哥见面呢?对方已经为此偿罪了,根本不可能硬要他听你的吧?”“别担心,我有办法。”我挂掉电话。这时我的表情恐怕很狰狞吧,醉客极其低姿态地把一包草莓与千元大钞递给我。星期三早上十一点,我站在音川住的公寓前面等他。他还是一如往常穿着那件脏牛仔裤,弓着背走过提早绽放染井吉野樱的街道。他在平和通右转拐入常盘通,然后再拐入剧场通。接着他穿过西口五岔路,朝着新绿初萌的西口公园走去。他一副无力的样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坐下。冬天时显得比较畏缩的鸽子,现在为了找吃的又跑来了。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温咖啡,朝他坐的长椅走去。我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的头还是抬也不抬。我把腰往他身边弯下,把罐装咖啡放在他旁边,然后面对着他说:“你就是音川荣治没错吧。我叫真岛诚。”听到我的名字,他的脸色略微变了一下。连这样的小鬼都认识我了啊,或许我是个仅限于池袋当地的偶像也说不定。音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咖啡。“喝吧,我一个人喝不了两罐。”他以脏脏的指甲勾起拉环,喝了一口。日本的罐装咖啡真是甜得可以。没记错的话是加了六颗方糖那么甜。“有人请我一直跟踪你。你被高中时代的坏朋友威胁的事,我也看到了唷。在P'PARCO前面那里。”音川的身体—僵。“他们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向你勒索?”音川吓得全身发抖,终于开口讲话:“是这样没错,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天就是必须给钱的日子……”音量不大的沙哑声。那是让人感觉不到他还活着的一种声响。我以挺他的口吻说:“要不要今天就把和那些家伙之间的痛苦关系一刀两断?反正你身上也没钱对吧。”他那张黑黑的脸亮了起来。“我也很想啊,但是要怎么……"我从连帽外套口袋拿出蓝色的印花头巾,放在音川那条牛仔裤膝上。“只要我一通电话,G少年就会收你为成员。所有住在池袋的小鬼,都不会笨到去危胁G少年的成员吧。”关于少年A,B,C,D,我也做了不少调查。他们只是一般混混而已,既没有组织撑腰,彼此之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强烈的羁绊。音川仿佛找到了通往自由的护照,双手紧抓着蓝色印花头巾。“不过,把你介绍给G少年之前,希望你和我的委托人见个面。如果你不答应,加入G少年的事就作罢。怎么样,心动了吗?话说在前头,不要把和我的委托人见面当成太轻松容易的事。”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的情感像波浪一样动摇着,那是对于突然现身的救世主所抱持的疑问。但他若是今天就必须和那些人见面,应该也别无选择了。他软弱地点了头。我一面拿出手机一面说:“请你给我明确的回答。”“我不知道你要我和谁见面,但我愿意一试。请你救救我。”我向他露出安心的微笑,拨了第一通电话——池袋街头的国王,安藤崇。我已经事先告诉他这件事了。崇仔的声音又冷又刺,就像到了春天还未融化的山顶积雪一样。“哪位?”“契约成立了。为防万一,派两个人过来吧。我在西口公园这里。”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崇仔开始窃笑起来。“地点我已经知道了,圆形舞台旁的长椅对吧?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我现在就派两个手脚利落的过去,我也会过去关心一下状况。”崇仔竟然也要出动,有点像是小孩子吵架竟要劳驾最高法院的法官来处理一样。我慌张地说:“你没必要露面吧?这样子事情会变复杂。”这时,我看到崇仔在圆形广场的另一侧讲着手机。他穿着全白的休闲皮外套与意大利军迷彩裤,两侧各站着一身黑,只有头上包着蓝色印花头巾的男子。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说:“我想看看你会如何处理这次的事情。平常我在池袋也经常处理小鬼们的纠纷,或许阿诚的做法可以当做参考。”我只好投降,等着带了两个保镖的国王穿过圆形广场前来。崇仔一站到音川面前,音川就自然而然立正站好,和看到我时的反应截然不同。也罢,和崇仔有关的可怕传说比较多,这也难怪。崇仔一直盯着他看,脸上并无任何表情。“这家伙就是音川吗?”我回答:“对。”“我听阿诚讲了。现在开始你就是G少年的成员,如果有谁再威胁你,就报出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变成全体G少年的共同敌人。”崇仔没有再说什么。音川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国王冷冷地说:“听懂的话,就给我回答。"“是,知道了。”音川保持立正姿势回话,只差没跪下来亲吻崇仔那双绑带战斗靴了。我拿起手机,拨了第二通电话。我对干裕说“现在要过去”之后就挂掉了。我向崇仔说:“我可要先声明,我的做法可能当不了你在处理纠纷时的参考。你到底想干吗?”国王事不关己地说:“那就让我看看阿诚的本领吧。带我去那家店。”咖啡厅的名字是“Solar”,来自太阳的恩惠。店长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士,我在写街头杂志专栏时去过好几次,和她交情还不错。这家店位于西池袋三丁目,离西口公园只有区区两百公尺。崇仔、两名保镖和我四个人像在护送音川一样,围着他往那家店走去。Solar是一栋小木屋,和西池袋公园隔着一条小路。门窗都是木制的,散发出木头的气味。我一开门,绑着发髻的老板就露出笑容。一楼有几个客人,几乎都是年轻女士。“欢迎光临,阿诚哥。他们已经在二楼等了。”“不好意思,作出这么自私的要求。麻烦给我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待会儿我们讲话的声音可能会有点大,请不用管我们没关系。”我们顺着一楼内侧的楼梯往上爬。二楼是晚上才营业的酒吧,附包厢,这次我们整个都包下来了。我拉开颇有重量的木制落地窗,正面有扇大窗户,看得到樱花在公园的初萌新绿之中含蓄地开着。房间正中央的桌子旁,坐着干裕与阿司两个人。我对着楼梯的方向说:“你们等一等。”我走进包厢。露出不解神情的阿司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裕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说有人要和我见面。”应该没必要再隐瞒了吧。我看着阿司开朗的双眼说:“上回到你家作客时,你曾经这样说过对吧?‘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好好交谈,心情或许不会再只有憎恨而已。’千裕原本希望我袭击音川荣治,但我没有出手造成另一个人受伤,而是选择赌在你那番话之上。我们会确保你们不受打扰,所以请你尽情看着对方的双眼讲出你想讲的话。”我朝着楼梯出声喊道:“过来吧。”音川最先进入这间木制包厢。他似乎微微在颤抖,看到阿司后,他好像仍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我对音川说:“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他就是被你痛殴、踹碎膝盖、抢走财物的被害人。”一听到这些话,他整个人如坐针毡,视线一直停在自己的脚尖。他以爬行般的慢速前进,在阿司正对面的位子坐下。我也变得焦躁起来。“怎么了,荣治,好好看着这个被你袭击的人,这是你能否加入G少年的考试。无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试着全部展示给他看吧。当时你干的那件事……”阿司举手制止我。他平静的声音里,带有即将爆发的愤怒。“为什么要袭击我?你到底为了什么需要那笔钱?都已经把我打倒了,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踹我膝盖?你知道你害我必须辞去自己梦想的调理师工作吗?”音川看向我,像是在求我帮他一样。接着他又向看崇仔,以及那两个保镖。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之后,音川总算开口了。“真对不起。当时我是随便在路上找一个人袭击的。从国中开始,我一直被同一批人欺负,那天就是缴钱给他们的前一天。他们说如果不弄个五千元来的话,就要带我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痛殴一顿。我好怕他们,对不起。”音川似乎无法正视阿司的脸。我看向窗户外面,长出新芽的绿树迎风摇曳,完全不在乎人类之间有什么争执。他们已经开始交谈,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做什么了。阿司的声音有点大:“开什么玩笑!只因为自己很可怜,就可以攻击别人吗?现在又把过错全推给别人?”音川的眼睛在天然木材制成的桌面上飘来飘去,像是要在桌面的纹理寻找答案。“我受到同学欺负是真的。十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后来就和我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小学五年级时,我就开始受欺负。”音川的声音小到像是快要消失一样。我轻声问道:“他们怎样欺负你?”音川首度抬起双眼。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司。我发现他的眼眶已经红红的了。“他们说我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说我是穿脏衬衫的家伙……”咖啡店二楼的包厢寂静无声。千裕还是勇敢地开口说:“那又怎样?我们家更惨。我爸妈在我十一岁时都出车祸死了,后来我们就变成亲戚间踢来踢去的皮球。”千裕也哭了起来。“你到底懂什么?和你一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一直到处转校。每进一所新学校,同学就会发现我没有父母。但我可没有认输呢,你知道为什么吗?”千裕在桌面上紧握双拳说:“因为每个星期日,我都可以和哥哥见面,他总是会做简单的料理给我吃,荷包蛋、炒香肠、泡面。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我们兄妹俩有个梦想,就是要一起存钱,哪天一起开间店,开一间任何伤心难过的人来吃,都能笑着离去的好店。你却夺走了这个梦想。”阿司似乎听到一半就忍不住了,跟着鼻酸起来。音川似乎不是很了解千裕那番话的意思。我以尽可能不带情感的声音说:“荣治,由于你踹烂了他的膝盖,阿司现在不拄拐杖就无法走路,也没办法长时间站立,所以必须向原本服务的餐厅辞职。”我看向崇仔。他靠在大窗户旁,事不关己地看着窗外。那件白色休闲皮外套以初萌新绿为背景,显得格外好看。音川看到靠在桌旁的金属拐杖,总算了解自己为对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光是知道被害人“重伤”,不会知道是怎样的重伤法。要让他打从心底理解这件事,就需要故事的辅助。短短一瞬间,他夺走了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人的梦想。音川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右膝。一年前,他用自己的右脚做过什么事呢?这时他全身颤抖起来。“我不知道会这样,那是我第一次对人施加暴力。殴打阿司先生后,我很怕他会反击,所以死命地猛踩他。在少年辅育院听到他过了三个月才痊愈,我才想起自己当时的害怕。真对不起,等我找到工作,我一定会尽可能赔偿你。”音川的身体仍然不断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千裕对他的批判仍未停歇。“少骗人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离开少年辅育院后,你就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根本没有想要工作的意思。你根本只是整天泡在电玩游乐场而已嘛,根本是社会败类!”“不是的,不是你讲的那样。”头始终低垂的音川首度反击。但他看向千裕的视线马上又落回桌面。“过去的经历让我受了伤,我总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没办法和别人交谈。在外面和别人讲话,比在少年辅育院和人讲话困难得多。回到这个世界后,我想做什么事都有高高的障碍挡着,我真的很想跨越它。”这次换阿司静静地说:“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难不成你想再犯案,被关进成人监狱吗?”音川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所以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无论我到哪里,都会有人欺负我。在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时也一样惨,那儿不但监视严厉,每个进去的少年彼此也是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欺负。”我想起吉冈讲过的话——坏孩子丢进少年辅育院后,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放出来。此时,崇仔冰一般的声音传过来:“没有人会同情你,你的罪也不会消失,阿司的脚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这些事,你应该很清楚了吧。”不愧是国王,短短一句话就这么有力。音川吠叫般地大声回答:“清楚!"“了解这些既成事实后,你自己想想今后能做什么。我给你充分的时间思考,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都愿意等你的答案。”池袋的孩子王果然厉害,真的很不可思议。接下来那段时间过得相当稠密,是有如蜂蜜滴落般的二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荣治眼里一直噙着泪,额头与脖子流着汗,正襟危坐地在椅子上思考。但房里最先开口的却是阿司。这位被害人以沙哑到不能再沙哑的声音说:“以前我一直在想像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你是个黑影,有时候你露出野兽般愤怒的表情,有时候你又像我刚看过的电影里的反派。我一直相信,惟有野兽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但刚才你走进房里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也和我一样,都是人类。你也和我一样会害怕,会感到后悔;你也和我一样有着梦想,希望能有人打从心底理解自己。你不是只野兽,而是人类。”话还没讲完,音川已经抑制不住,发出像是吠叫一样的声音哭了起来。阿司把手伸进夹克内袋。“其实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所以准备了这样东西。"他拿出一把木柄小刀,是用来细切蔬果的那种,似乎磨得很利,而且闪闪发亮,像是樱花季空中时阴时亮的那种感觉。阿司对我投以沉稳的眼神。“我也住在池袋,好歹也听过麻烦终结者的鼎鼎大名。有你称赞我的料理技术,我真的很开心,阿诚兄。”阿司把刀子摆在桌子中央,看着哭泣的音川。“我想你的罪应该是不会消失的,但我愿意把你当成人类来原谅。”千裕一个人大叫:“这样真的好吗?哥!”阿司露出坚毅的笑容,把手伸到桌上。我想起曾在格斗技的比赛转播听过“地球上最强”之类的可笑描述,不禁笑了出来。格斗技里的“最强”其实浅薄得很,因为真正厉害的,是此刻看到的“地球上最强”的笑容啊。阿司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没关系。如果一直恨他的话,我的明天也不会开始的。我们握手言和吧!”音川一面吸着鼻子,一面伸出手来。孩子王笑着看向竭力强忍泪水的我,想必这又会成为他拿来损我的好题材吧。但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下一瞬间,跪在地上的音川低头去握阿司的手,这是我今年春天看到的最佳场面。初萌新绿与樱花仍在窗外摇曳着。过去撕裂的心,还是可能有修复的一天。正如春天仍会再来一样,我们的心也具有自然的治愈力,可以修复自己所受的伤。如果人类缺少这样的治愈力,我想就没有人还会想要带着“心”这种不方便的东西过一辈子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后话了。后来,音川带着痛哭之后尚余泪痕的脸,前往P'PARCO。当然是在崇仔与两名保镖的护卫下。我没有跟过去,因此没能看到那四个男孩的脸色如何变得铁青。根据音川的描述,那一刻他真是如释重负。这也难怪,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一直遭受那些人威胁。他说崇仔指着他对那群人说道:“这位音川荣治从今天起就是G少年的一员了,禁止你们靠近他或和他讲话。”真厉害的行政命令。那群人开始发抖,答应了崇仔。在池袋这里,G少年的势力是绝对的。只要音川待在池袋,他们绝对不敢再靠近他一步。十天后的周末,千裕又找我到她家去。这次没必要再冒充她男友了,也不必带花或穿西装。无花可收固然让千裕表示有些遗憾,但她却完全没提到想再看我穿一次西装。享用过阿司精心制作的大餐后,到了喝茶时间。此时阿司说:“虽然无法开一间自己的店,但我想到了别的好主意。”出自阿司的想法,毫无疑问一定带有某种魅力。就在这么想的时候,阿司在桌上摊开速写簿,上头画着一幅中型巴士的草图。“这辆是千裕和我的意大利面巴士,午餐时间我们会开出去卖,菜单只有前菜与意大利面。这样的话,即使我只能站三个小时,应该也可以勉强撑下去。”巴士旁边画着一个似乎在哪里看过的男子,不是阿司也不是我。他有一头立起来的金色短发,是音川。“这个是……”阿司有点难为情地说:“从那之后我和他又聊了好几次。不瞒你说,以前我经常会做关于那次事件的噩梦,深受其苦。但自从那天和荣治在咖啡店碰面后,噩梦就完全消失了。我还和他去喝过一次酒,他一面哭,一面说要代替我的右脚。”千裕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我劝我哥不要这样做,但他就是这么固执。”我看着这位未来大厨的双眼。那是与初次见面时一样明亮的双眼。“荣治也住在池袋,所以不逃避他、找他说话是最好的。真的很谢谢阿诚你。”我看着速写簿上以彩色铅笔描绘的七彩巴士,似乎已经闻得到阵阵飘散的大蒜与橄榄油气味了。“这种快餐巴士一旦出现在街头,我一定会经常光顾的。你的意大利面真是太棒了!”不过我没有告诉阿司,那天他在咖啡店与音川碰面时所展露的笑容更棒。他不把音川当成野兽而是当人来看,并且与音川握手,当时的表情实在绝佳。我沉默地把手伸到餐桌上。就像那天下午在咖啡店一样,阿司用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大概是疯了吧?握着男生的手,竟然能这么感动。我想一定是因为春天到了。生物天生无法违反季节而生存。无论是满开的樱花,绕着花枝飞翔的小鸟,或是我真岛诚和你,一定也都是如此。站前无照托儿所你难道不觉得,如果看得见别人的欲望,事情会变得很简单吗?位于人类心底最隐秘的欲望。现在假设原本只有自己知道、不向任何人说的欲望,会显示于当事人额头的小型屏幕上;假设液晶屏幕的大小和手机差不多,算它两英寸左右好了,只要面板够精细、性能够好,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池袋西武百货贩卖高级品的六楼,走道是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年逾五十、有钱的老头,和年轻的酒店小姐手勾着手走在一起。老头额头上的屏幕,显示酒店小姐快要爆开的F罩杯胸部,是紫色的蕾丝胸罩、进口货,乳沟的深度足以把头埋在里面窒息而亡。酒店小姐额头的屏幕,显示闪耀着光芒的奢华粉红金表,是镶有碎钻的卡地亚新款手表。在高级品牌专柜接待顾客、表情平静的美丽店员,额头上的屏幕显示着散发热气的天井,是八楼美食街天一餐厅的上等天井。她应该是因为快要打烊,肚子饿了吧。就像这样,三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的需求是什么。如果整个世界都如此,那么无论你想要的是镶钻手表、大胸部,还是各式各样的井饭,就没有必要感到难为情了吧。这三样东西的任何一样,都是极其正当的欲望。老头以金卡支付手表费用后,酒店小姐额头上的屏幕瞬间就变成爱玛仕的鳄鱼纹柏金包了。如果这是喜剧片的一幕,应该还蛮有趣的。然而,在这种一切都摊在阳光下的世界里,如果你拥有的是禁忌的欲望,该怎么办?这些欲望光是显示在额头的屏幕上,就可能被当成是犯罪,像是想要砍断某人的手脚,或是希望某人遇刺、被枪杀、被勒死。或者是五岁男孩像桃子一样长着胎毛的浑圆臀部,或是偷来的印有动画角色图案的幼儿内裤组之类的画面。这些都是具冲击性的禁忌画面。这样一来,你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在池袋街头吗?你额头上的屏幕,都已经明确显示“我是萝莉控”了。今年从梅雨季到夏天,我一直在认真思考,如果真有这样的屏幕该多好。因为,这样子我们就可以知道,哪些大人看起来西装笔挺,私底下其实是恶名昭彰的恋童癖患者了。这次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小男孩以及身体已是大人、内心却还是小男孩的男子们。坦白说,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萝莉控。因为每个人投以欲望的对象是什么,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坏心眼的神或是某种力量像在射飞镖一样所决定的。黑色飞镖如果没射中,我甚至可能会是个男同性恋兼超级性虐待狂,同时又是个偏爱呕吐物、排泄物的恋童癖患者。池袋梅雨季的天空有多少雨滴,欲望的组合就有多少种。两者的数量都是无限大。梅雨季虽已进入后半期,我却仍然感到相当厌烦。始终是大雨、小雨、毛毛雨在循环。厚厚的云层盖住整个池袋天空,不但每天都很闷热,我们水果行里的水果,也很快就会发霉。丰香草莓等货品才刚从市场进货,一翻过来看,塑料包装却整片都是白色的霉菌。这种温室栽培的东西,都比较不抗霉菌。这时候的池袋不光是不景气而已,还很和平。没有被色狼袭击而大叫的美女,也没有被抢走所有财产、被人丢在路边的老人。但也因为太过平静,负责照看水果行的型男麻烦终结者,完全没有出场机会。不过,东京果然还是不错。由于住了这么多的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东京的某个角落一定又会有没大脑的人再度惹事。正适合打发无聊时光。下着雨的晚上十一点,就连池袋站前也看不到几个人,只有霓虹灯与红绿灯朦胧地映在雨天的路上。就在我准备打烊,正要把人行道上的纸箱收进店里时,一双洁白无瑕的皮鞋映入眼帘。是一双Crockett&Jone。的白色压花懒人鞋。西一番街这儿只有一个家伙会这么烧包。我头也不抬地说:“没打个电话就突然跑来,真少见啊,崇仔。”“嗯,我也是突然被叫出来的。”居然有人能够突然把池袋的地下国王安藤崇给叫出来,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抬起头看他。这家伙和我不同,是货真价实的型男。光靠眼神,眼前的年轻女子就会不支倒地。他的眼神拥有链锯般的威力。白色牛仔裤搭配胸口敞开的白色卡布里麻质衬衫,隔着衣服看得见乳头,就像刚从旅游胜地回来的电影明星一样。我腰部用力,抬起装着堆了两层美国契基塔(chiquita)香蕉的纸箱。在构图上我俩很像是要掩人耳目的明星与帮他提行李的小弟,但这就是我的工作,没办法。“能马上叫得动你,应该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是羽泽组还是京极会?”我把香蕉搬进店里,又走了出来。他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如果是那种职业人士要找我,下雨天我是不理会的。白裤子一下就弄脏了。找我的是G少年。”我摘下一根装在篮子里的香蕉,往崇仔胸前丢去。他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像闪电一样抽了出来,抓住飞过去的香蕉。我也拿了一根自己吃。“但你不就是现任国王吗?你上面应该没有人了吧?”崇仔盯着那根浮现茶色斑点的菲律宾产香蕉,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国王这位子也会代代相传啊,我必须好好对待已经引退的历任国王才行。如果在我这代养成不照顾他们的坏习惯,哪天等我退位可就不妙了。”我剥开香蕉皮,向崇仔点头。还那么绿的香蕉,大家竟然都吃得下去。香蕉明明应该等到表皮失去水分、有点干时再吃,才是最好的。我大刺刺吃着香蕉说:“那么,找你的是前一任国王吗?”“没错。喂,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没教养啊?"崇仔抓着香蕉,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大家都这么说呢,主人。您在享用香蕉的时候,是不是都得拿刀叉才行呢?”我模仿电影里那种美国南方奴隶的配音腔调。崇仔露齿笑道:“你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啦,我很高兴。拉上铁卷门后,就跟我一起去吧。是真治哥紧急找我。”“遵命,遵命,长官。我知道了,主人。”我这无知的黑手关了店门、向老妈报告会晚点回来后,就和崇仔步入夜晚的街头。我闻到某种麻烦的气味。虽然雨水让湿度达到百分之百,但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一走倒也不错。可惜有个问题——和国王走在一起,老是会有迎面而来的小鬼向他敬礼。烦死人了。在等红绿灯时,崇仔告诉我关于前一任国王的事。他叫菅沼真治,到五年前左右,都还是池袋G少年的国王。我对这个人完全不熟。“他的人望或许比我还好。真治哥靠的不是拳头,而是靠这里在带领了家。不过当时G少年的人数还很少啦,团队也给人一种很居家的自在感。”崇仔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胸口。他的伞是细细的银柄,似乎是正牌的925纯银。我的伞只是三百元的中国制塑料伞。“你那把伞到底多少钱啊?”“喂,不是在讲前一任国王的事吗?这是伦敦的伞店手工制的。偷偷跟你说,一把要价十五万元。真治哥他……”我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最近无论翻阅哪一本男性杂志,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一双鞋要十万元,一件夹克要二十万元,一只手表要一百万元。每次我都不可思议地觉得,‘这么贵,鬼才会买!’不过你这种人似乎就是会买。”我这么感叹之后,崇仔突然在雨天的人行道上把黑色大伞递给我。“我拿它和你的塑料伞交换吧。真治哥应该没什么钱,这把伞就当成这次请你帮庀的报酬,收下吧。”崇仔露出认真的表情笑道:“也当成好吃香蕉的谢礼。反正我本来就很讨厌在雨天撑伞走路,看起来太蠢了。因此我们两人交换了雨伞。即使撑的是塑料伞,国王还是国王,看起来仍然像个电影明星。至于我,只是一个撑着高价雨伞的黑手。过了斑马线后,崇仔以下巴向前方比了比。“真治哥就在那栋大楼里,至于是哪一层,你猜猜看。”我抬头看着位于站前圆环旁有多个商家进驻的古老大楼。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高利贷,三楼是色情按摩,四楼又是高利贷,五到七楼是正流行的站前英语会话补习班,最高层八楼的窗户上有大大的字样写着“池袋KIDS GARDEN”。前G少年的工作地点?我读着二楼与四楼的电光招牌。“不是‘Loans富土山’就是‘Ambitious’。如果都不是,就是那家叫‘飞天女孩’的色情按摩。”“很遗憾,是KIDS GARDEN。”“那个不是帮小朋友准备考试的补习班吗?”我经常走过那栋大楼前面,所以听过店名。那层楼一直到半夜灯都亮着。“不是。上楼的时候要安静一点。那里是无照托儿所,园长是真治哥。走吧。”于是我们两人走进带有尿臊味的老旧电梯,摇摇晃晃上了八楼后,我们走了出去。眼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白板,四周贴着色纸做成的花,很像一个画框,正中央以粉红色马克笔写着“欢迎光临!池袋KIDS GARDEN"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