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我回来了!”他们以非常平淡的声音相互问候。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早奈美的身上。在他的厚厚的嘴唇上浮现着朴素的微笑。早奈美回报似地轻轻一笑。然后,她转过身来回到洗物池前,开始准备晚饭。8月10日前后的一个晚上,真渊洋造以不高兴的口吻说过:“关于中泽嘛,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么就让他再——”早奈美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觉察到自己的预感完全正确。“反正,在烧窑前,总要请几个年轻人来干活,因此我想就让中泽一直住到那个时候吧!到了9月,也让他用转盘制作一些自己的作品,放在一起烧一下,这样做,也就对得起佐久间先生了吧!”在从别处借陶工帮助烧窑的时候,总是让他们住在工作室的一个小房间里。因为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烧龙窑了,所以这个小房间就用来放杂物了。原来放在这个房间里的草垫子好像也有点腐烂了。在10月烧窑以前,必须整理一下这个房间。可是在整理好这个房间之前,还得让中泽住在二楼的那个寝室里。早上,九点前,真渊洋造和中泽一起去工作间,傍晚六点前后两个人又一起回来。最近,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地工作着。因为增加了一个人,所以早奈美在日常也变得忙碌了。不仅菜谱比以前丰富了,而当她想到家里有了客人的时候,也比平时注意收拾和装饰家中的各个房间了。为了使甜点心花样翻新,去厚岸镇购物的次数也比以往增加了。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地使早奈美有了蓬勃的朝气。大概是从中泽住在这里以后的第二周的时候起,早奈美就能看出他的眼睛中饱含的幼稚的羞涩和憧憬了吧?有时早奈美会注意到他倾注在自己的脸上的蕴藏着莫名的伤感的目光。每天的傍晚,中泽总是在真渊洋造之后回来。每当这时,早奈美就会从中泽的身上感到几乎洋溢在他全身的那一缕闪光的感情,正在一天一天地以令人感到可怕的速度增加那透明的光辉……早奈美感到厨房的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真渊站到那里在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说:“相隔好久了,咱们今天去爱冠岬看看好吗?”“喔,好啊!”早奈美非常高兴地点头回答。“那么,是在吃饭后,还是在吃饭前呢?”“现在就去吧?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上了二楼的中泽正在从二楼走下来。(他要做什么呢)真渊洋造看了他一眼,邀请他说:“我们现在就想去岬角那里兜风啊!你也来吧?”中泽谨慎地点了点头。因为驾驶汽车能使身心放松,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往往都是真渊开车。他向放着客货两用汽车的车库走去,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中泽,你也会开车吧?”“会。”“那么,就请你开车吧!”“好吧!……只是由于自己疏忽,这次把驾驶证放在了家里,我已经对父亲讲过了,请他给我寄来。那么,我来驾开吧!”“是这样啊!我来开吧!”早奈美说。“算了吧!”还是真渊洋造握起了方向盘,早奈美坐在助手席上,中泽坐在后边,就这样出发了。驶上二十号道有公路后,道路的两侧挺立着高高的椴松,阳光几乎完全被遮住了。防雾道有林沿着直而长的柏油路绵延着。椴松和针批是北海道的代表树木,橙松树枝向上,坚硬的针状叶略带黑色,整片树林是暗绿色的。而树枝向下生长的针枞却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气。一种叫作女罗苔的黄绿色的寄生植物附着在高高的枞树的树干的各个地方。在这条几乎没有交会车辆的夹在森林中的道路上行驶了约二十分钟后,一边拐着大弯一边开始往下走了。不久,前边出现了朱红色的厚岸大桥。这是北海道修建的第一座海上大桥,这座大桥建成后,这一带的大海被分成丁东边的厚岸湖和西边的厚岸湾。傍晚的水面休浴着夕阳余辉,荡漾着像鲷鱼的鳞片一样的银红色的光芒。在厚岸湖上浮着牡颊岛。蓝色和桔红色的彩色瓦片屋顶的座座民房和几座比较高的鱼类加工厂、冷冻仓库的建筑物分布在这座大桥的两侧。在厚岸湾的那边,系留着许多的渔船。在大桥对着的那片倾斜地上,根室铁道本线和四十四号国道平行地伸向远方,在更远的地方就是奶牛饲养地带了。“的确有一种北海道的乡镇的感觉啊!”早奈美转过身去对中泽讲了这样一句话,终于打破了一直持续着的沉默。“喂,是啊!可是,不仅是这样,好像还有更加复杂的魅力吧!不过我自己还没有弄清楚。”中泽把视线从镇上的景观移向了真渊洋造的脖子,说,“先生在建筑新的住房和工作房的时候,为什么选择了这里呢?”“那还不是因为被这里的大海的风景迷住了吗?”真渊回答得意外轻松,“除了大海的风景,还有海雾呢!这样从上边往下眺望这个阳光下的小镇,就会感到这是一个闲静而明媚的港口小镇啊!如果海雾把这里笼罩了,与其说这里的一切都被包住了,倒不如说一个什么完全不同的世界将从这海雾中显现吧!有意思的是每当出现海雾的时候就会使人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啊!”他们的汽车没有开过大桥,而是沿着能俯嫩海湾和小镇街道的弯弯曲曲的土路,爬上了岬角。岬角的顶部也都长满了椴松和白桦。在椴松的暗绿色的背景中,白桦的白色树干异常显眼。在这条平平的土路的尽头,有一个像牧场栅栏似的简单的木门,上边还挂着一把铁锁。“汽车只能走到这里了。”真渊洋造把汽车停在了门旁的一小块空地上。“在前边有北海道大学的博物馆。可以进去看一看!没有什么关系。”早奈美对中泽说明着,三个人一起下了汽车。他们从门柱的旁边走了进去。平平坦坦的道路在树林之间向里面伸延着。道路两侧种的树木都是北方的树,每棵树的上面都挂着一个树名牌。“石储,水柞,相思桦……北方山樱……”早奈美小声地读着。在这些树的后边,三栋木造的平房排列着。不论是入口还是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啊,这就是博物馆吗?”“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已经关闭了。我们每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总是这样地安静。”“这座建筑物,很像过去的一所小学校啊!”“真像啊!看到这些,总是让人怀念过去啊!……”早奈美说到这里,突然联想到中泽的少年时代,“中泽,你也是从多治见的小学毕业的吧?”“是的。”“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有弟弟和妹妹。”“这样的话,你们家里就热闹了。他们也都在干着和陶瓷有关的工作吗?”“不,……还都在上着中学或小学呢!”“噢,你们的年龄差距……”早奈美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前几天他收到父亲寄来的包裹时曾经说过:这样寄包裹的事情,大抵是父亲做。中泽说的“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句话又响在了她的耳边。说不定现在的这个母亲是他父亲的后妻,因此弟弟和妹妹就不是同胞的弟弟和妹妹了吧?大概因为自己难于和继母及异母弟妹生活在一起,所以在来到我们这里之前就离开了家庭,开始过着在窑场打工到处游荡的生活了吧……?早奈美瞅着中泽的侧脸,在扩大着对他的种种想象。如果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么就可以无所顾忌地问一问他了,可是在真渊洋造的身边,就得回避这样的话题了。真渊洋造先出早奈美他们几步默默地走在前边。土路像被草丛吸收了似地竟被他们走完了,前边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原野。原野上生长着白山竹、已经过了花期的观音莲和各种野草。还有一些身姿美丽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着树叶。在草原的中央,树立着一块写着《厚岸道立自然公园·爱冠岬》几个大字的木牌子。在木牌子的对面,有三四个像高中女学生的少女坐在那里休息。除了她们之外就见不到任何的人影了。真渊洋造默默地踏着青草向岬角头上走着。越朝前走,海风就刮得越大。海风把他的花白的长发吹乱了。本来这次出来散步是为了散心的,可是在他的头脑中,总是不停地晃动着陶瓷作品的形象。特别是搬迁到厚岸以后,因为能从北海道的自然风物中得到彩绘和造型的启示,所以在获得这样的启示的时候,在他那深邃的眼睛中就会浮现出与在工作时不同的另一种慑人的光辉。中泽也觉察了这种气氛,或许他自己也被这第一次看到的风景吸引住了,紧绷着脸,相差几步地跟在真渊洋造的后边。这里虽然是岬角的上边,可却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远处的白桦林像一道屏风一样围着这片绿地。海面与白桦林的一端连接着,那里就是岬角的顶端了。黄昏已经降临,在晴朗的天空和海湾外遥远的大海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白色的雾霭。在左前方的近海海面上浮现着小岛和大黑岛。右前方,是厚岸湾对岸的尾羽岬,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才能看到那里——早奈美眯着眼睛看着那远处的海面,还没来得及呼吸,便发出了一声:“啊!海雾,又来了啊!”也许她的话令人感到奇怪,可是这却真实地表现了她的实际感受。海雾已经从仙凤止、别尺泊爬到了尾羽岬,几乎把厚岸湾的整个西岸都罩住了,只有凝目细看才能辨别出那已经变模糊的轮廓。没过多久,眼看着浓度加大的乳白色的大幕就把西岸完全遮起来了,那就是海雾。特别是在夏季,就是在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到了傍晚,也有时会突然出现海雾,并立刻把整个的视野遮蔽起来。既然早奈美已经完全知道这个不可思议的像活东西似的海雾的习性,为什么现在竞忘记了这一切,并出乎意外地表现得这样……三个人虽然相隔很远地在走着,可是现在都走到了岬角的尖端。在这里,树立着一座“爱冠岬”的铜质雕塑。在标有“禁止入内”的粗栅栏的里边,是一片没有长草的岩石,再往前就是陡峭的悬崖了。早奈美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总是要钻过栅栏再往前走几步。就像垂直切了一刀似的这个悬崖,有几十公尺的落差。下边有一块小小的砂地,海浪在这里打着白色的游涡。涛声在岩壁间轰鸣,在余音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下一个浪涛又拍击过来。由这里往下看去,海雾就像从那碧蓝的水下涌出来的。这个静静地流动着的凉而沉重的东西不停地从下边涌上来,触到了早奈美的脸,包住了她的全身。在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只有涛声、吹来的海风和白色的海雾在流动。早已沉浸在这些自然物中的早奈美,抬起了脸,巡视着四周。她看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这种景象令她感到可怕。一阵轻风吹过,视野顿时重开。这时,中泽站在距早奈美约十米远的地方。他的背影首先映入了早奈美的眼帘。她看见了他的黑色头发和被太阳晒黑的脖颈。也许是因为他在出来前换上的蓝白相间的衬衣有些小,所以他的肩膀和胳膊的肌肉显得特别粗壮。从他的腰部往下仍然被海雾遮着,所以中泽的上半身就像浮在白色的空间中一样。——每当海雾来临的时候,我总是怀有一种期待,期待着什么东西从遥远的水平线的那边冲破这厚厚的墙壁来到我的身边。早奈美虽然曾相隔了很久想起来过,可是现在竞然又把这个期待忘记了。是不是因为她所期待的那个什么东西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呢?——早奈美一瞬间慌张起来。这时,也能看到站在中泽前边的真渊洋造了。他让风吹着自己的头发,把脸转向海面,等待着海雾散尽,眼前的景物重新出现。这时,早奈美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真渊洋造站得远一点,而中泽就站在自己的前边,可是现在两个人的距离竞意外地接近。进入真渊洋造和早奈美之间的中泽,已经走近真渊洋造的身边,并且为什么他要把身体朝向真渊洋造?好像在那之前,中泽一直透过那不透明的空间在凝视着真渊洋造。又一块浓浓的海雾涌起,把真渊洋造的整个身体都遮住了。那之后,中泽又向他靠近一步。接着早奈美就看不清隐没在海雾里的中泽了。被白色的海雾遮挡着的早奈美,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中泽一弘闯进了真渊洋造和早奈美的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平静而寂寞的日常生活。她预感到这像一个什么决定性的不可躲避的命运似的。这个可怕的预感使她的心里非常难受。难道真的要发生事情吗?这件事情恐怕将要改变他们两人的至今为止的生活吧?早奈美想快一点走到这两个男人那边去。可是无法看清脚下。她被地上的石头拌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惊叫。幸好这时海雾开始移动了。海雾正以刚才遮蔽了视野的速度移动着。视野终于重新出现了。当真渊洋造和中泽显现在早奈美的眼前的时候,他们两人又拉开了自然的距离,正伫立在那里眺望着大海。---------------------------------------- 夏树静子三大悲剧之《M的悲剧》第四章 第七个夏天 18月23日的早晨,真渊洋造为了赶赴札幌,在七点左右就驾驶着客货两用汽车离开了家。他去札幌的事,是他们三个人去了爱冠岬后的第二天的晚上,他突然决定的。“明天,我要去一趟札幌。”“啊!……为什么又要去呢?”“傍晚,函馆的玉木打来了电话啊!他要我明天到札幌去一趟。好像他要到兄弟百货公司,我也要找这个百货公司的美术部长谈点事情,也想见一见好久没有见过面的玉木啊!”玉木也是一位陶艺家,比真渊洋造小四五岁,在函馆建有自己的陶窑。真渊虽然来到厚岸以后不再喜欢与人接触,可是和玉木却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因为真渊洋造在东京的时候就认识他。每当自己烧窑的时候,总是要从他那里请两三个他的徒弟来帮忙,这已经成为惯例了。“我顺便还要去一趟医院。”真渊摩挲着右手指,说。“又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吗?”“不,没有。可是也该检查一下了。”“我也要去一趟吧?要买点东西放到冰箱里。”过去,早奈美这样提出和他一起去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但是,在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早奈美的肩膀上,脸上带着一些复杂的微笑,说:“情况是这样的啊:玉木恳求我去和他商量一点事情。因此打算和他吃一顿午饭,如果你在场的话,那个家伙也许会过于操心吧?”“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回避吧!购物又不是什么急事。”“我当天就回来。不是乘最后一班飞机,就是它的前一班飞机。因为我要在家吃晚饭。”真渊讲得特别有力。因为从札幌飞往钏路的最后一班飞机是十七点四十五分到达钏路,所以他能在晚上七点左右回到家里。因此,早奈美瞬间感到:不去也好。现在,她也不希望丈夫住在外边……送走了真渊后,中泽比平时略早地去了工作房。“午饭,我在这边给你准备,回来吃吧!”早奈美对着他的背影说。中泽在十二点半左右回到家里。他在浴室洗了脸和手,坐到了厨房的餐桌旁。这顿午饭,除了把昨天晚上吃剩的红烧肉热了热外,还添了一道意大利沙拉。中泽对面的那个空着的座位是真渊的,但是,早奈美并没有坐在这里,她还像以往一样坐在了她自己的那个在桌子一端的座位上。他们就这样各坐各的座位一起用午餐了。中泽显得非常拘束。早奈美看到他的这副样子,便先开口说话了:“我丈夫的工作进展得顺利吗?他看起来好像在考虑着什么,显得有些忧郁。”“不,他在工作间里干得还是挺起劲的啊!每天转动着转盘能做出二十个左右的作品。”(为了做好烧窑的准备,必须预先用转盘做好陶胚。在烧成素陶后,还要上釉再烧——棒槌学堂注)“你学到什么了吗?净让你干活了吧?”“不,不是完全让我干活。因为他说过,从九月起让我使用转盘做一些自己的作品。”“是吗?那当然很好了——可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人为什么那样热心地做陶瓷呢?比这更干净更好的工作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吗?”“因为自己喜欢,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出生在一个窑业发达的地方,又因为看到了父亲在做陶瓷器,所以从小的时候起就想:什么时候能做出自己的陶瓷器呢?”“你在离开你的父亲之前,还在什么地方学习过吗?”早奈美希望他能多讲一些自己的家世,才这样问的,可是,中泽两眼盯着餐叉谨慎地回答:“我只是怀着一种期待离开自己的家的,期待着能遇到什么新的东西啊!”他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瞅着早奈美。他那突出的眼睛,好像显得更大了,“真的,我自己对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理解啊!”“……”“我曾经想过:像太太这样的人为什么生活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呢?当先生关在工作间里埋头工作的时候,太太又每天在做着什么呢?”“喔……家里也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在先生不工作的时候,就像前天那样驾驶着汽车去兜风啊!”“您的兴趣就是兜风吗?”“先生在到了打猎季节时候还去打猎呢!这边是从10月1日开始解除禁猎,在打猎的季节,他总是要去打两三次野鸭子吧!”“噢,装饰在那里的野鸭子就是先生的猎物吧?”中泽瞟了一眼起居室,“太太也打猎吗?”“我,不打。”早奈美摇了一下头,中泽吃惊地点了一下头。“完全不可思议啊!真渊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他有一个为了工作的目的,所以住在这里吧!可是,你还年轻,又没有工作,为什么要在这里过这样的无聊的日子呢?”早奈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平时很注意礼貌做事很拘谨的中泽,不知为什么说话的语气从先前开始竟然有些变了。早奈美感到他不再把她称作“太太”,而改称为“你”了,难道这是他无意识地说出来的吗?“我已经没有你那么年轻了啊!”“……?”“我,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那也只不过相差五岁吧!听说你结婚来到这里之前,做过女演员啊!”“是从真渊那里听说的吧?”“是在厚岸警察署,也能听到他们在讲太大的事。”“那是七年多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演过话剧,你还不知道这些吧?”“你也偶而在电视节目中露面吧?因此,我还记得你的。所以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呢!”“……”“可以说,在东京,你是一个置身于华丽世界的人,你那时还二十四五岁,竟放弃了那所有的一切,来到了这样寂寞而偏僻的地方,当然,这正表明了你爱真渊先生……?”在他那一直凝视着早奈美的眼里,涌出了一般与以往不同的强烈地缠绕着对方的目光。他的目光,不仅混合着令人目眩的羞怯和憧憬,而且蕴涵着不听到对方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誓不罢休的力量。“越是华丽的世界,就越容易使人疲劳,就越想把一切的一切都抛弃了啊!”早奈美故意罗嗦一通后,放下了餐具。她把餐具送到厨房,然后又回来把咖啡倒进茶杯里,在中泽的面前放了一杯,自己端着一杯走进了起居室。阳台上的玻璃门敞开着,凉爽的海风吹了进来。早晨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现在出现了白白的云霭,淡淡的海雾已经悄悄地涌进了室内。早奈美坐到了面向大海的那把椅子上。平时,在吃过午饭后,她总是要在这里喝咖啡,坐上三十分钟左右。过了四五分钟,她感到中泽走了进来。“啊,海雾又把一切笼罩起来了啊!”“在一天里海雾一次也不出现的日子,好像一天也没有过吧?”“这样有海雾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九月!”中泽把咖啡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走到了早奈美的身后,说:“——都市的生活,什么都让人讨厌,想在这样的地方随心所欲地过日子的欲求,就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啊!……”中泽执拗地想把刚才的那个话题再扯回来,“我想,在这里过个两三年,还不至于寂寞吧?不,当然,不论你多么爱先生,即使帮助他工作,可是也不能不会产生寻求什么更大变化的想法吧?……”中泽今天话多得令人吃惊。尽管谈话的对象是早奈美,可是他像等待一个什么机会似地硬要闯入她的内心世界。早奈美虽然作出了厌烦的样子,可是在她的内心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希望把谈话再持续下去的快感。每当他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汗水气味就会刺激她的鼻腔。“可是,对照着我自己考虑一下的话,我也常寻求着什么新的变化啊!不论是在自己的内心,还是在周围的环境中。因此,我也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寻求这种变化的热情,就是出自于年轻人的朝气吧?”“可是,我呢?好像已经不年轻了吧!”“没有这个道理!何况你还那样地年轻,还那样地漂亮。就是我来到这里以后,每天见到你的时候,好像都会看到你肌肤那样地柔嫩,那样地光滑。”中泽说话的语气变得和蔼可亲了,声音也是真实的,不带任何一点虚伪。早奈美不由得红了脸,把手放在了嘴唇的旁边。这是因为最近这一周在她的嘴唇旁和眉根之间不断地长出青春痘。中泽席地坐在了早奈美坐着的椅子旁的地板上。“我真是连想也没有想到,我会眺望着这反复无常的海雾,在这里一天一天地度过我的人生啊!喔,还有你,你也大概正在意识的深处期待着什么降临吧?也许这是我的很不礼貌的想象吧?可是,在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觉到:我对你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了解。”早奈美不知不觉地悸动起来,而且是那样地激烈,那样地痛苦。她已经感知到:中泽某种程度地读出了她的内心活动。并且还要以她的内心活动为武器说出一些什么来吧?虽然她感知了这些,想对中泽说:请放尊重些!不要讲那些失礼的无聊话!可是她却感到自己的这颗心太脆弱了,不能进行严肃的反驳。“那么,你了解我的这些,又怎么样呢?”早奈美声音颤抖地反问,“你为了寻求新的变化,走过了很多的地方,至今为止已经发现了你期待的东西了吗?”中泽迅速地转过身子,双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把他那洋溢着炽热感情的目光洒向了早奈美。“我原来一直认为:在我所去的那些地方,都发现了我寻找的东西,取得了收获。可是,现在回过头去看一看,感到那些都是不足取的虚无的东西。这种感觉,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有了。”“也就是,真渊的工作,对你来说是那样的有价值吗?”中泽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产生这个感觉以前的问题。我在拜访你们之前,遭到了强盗的袭击,从菖蒲原爬到了上边的那条道路上。在爬着的时候,我感到很凄惨,很痛苦,尽管当时的心境是这样的,但是却有将要遇到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什么东西的那样的预感,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终于有一辆汽车爬上坡来了,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女人。你下了汽车走近我的时候,我清楚地感到:我终于遇到了我预感的东西。”他像重演那时情景的样子向着早奈美立起身来,说:“从那以后,在你的照料下一天一天地这样过着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好像是为了遇到你,我过去才那样地到处旅行,一直走到现在。在为了与你相见的命运的引导下,我就这样地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道路……”早奈美几乎失神的样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脸。他的浅黑色的有光泽的皮肤,皮肤上的汗毛孔,小鼻子旁边的黑痞子,厚嘴唇两侧的横向肌肉,这些都映入了早奈美的眼帘。他的胸毛从衬衣的领子下边坦露出来,汗水的气味冲进了早奈美的鼻腔,使她喘不上气来。这种感受时间不长的令她难受的无法形容的官能刺激,似乎使她的整个身体都麻痹了——“我,把我自己的心情,每天都在告诉着你。当然,我使用的不完全是语言。只有你,才能真正地懂得。你一直在长时间地等待着什么,于是,终于等到了我的来访——”他慢慢地站立起来,给了早奈美一点考虑是否拒绝的时间后,静静地把两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接着,早奈美的两肩承受着一股巨大的压力,自己的嘴唇被中泽的嘴唇紧紧地压住了。中泽曾猛烈地吸了一下早奈美的嘴唇,而后粗暴地急不可待地把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她挣扎般地抵抗着,可是她的抵抗,反而引发了她的难以消解的欲求。(不能上当受骗。即使受到了暗示——)早奈美拼命地这样思考着,用力地弯曲着身体。“我爱你……爱你……我为了和你相见……”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中泽的低诉,感到他的重重的身体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种受到了侵犯的鲜明的兴奋贯穿了她的全身。(现在,如果不拒绝的话……如果不狠狠地打这个男人的话……)然而,一股悲伤突然涌出,把她的思考关闭了。泪水从她的眼角滴落下来。真渊的面影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你不能去啊!就是因为你今天,把我放在家里自己去了札幌……)2八月二十三日晴札幌多云从钏路乘第一班飞机,于上午九点四十分到达了千岁机场。乘出租汽车去札幌。这里布满阴云,意外地闷热,而商店的橱窗已经被秋令商品装饰起来了。按照预约,在大学医院十一点钟接受了秋山先生的诊断。他告诉我:挠骨神经麻痹几乎已经痊愈,糖尿病的血糖值也已经被控制住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中午,当我到达兄弟百货公司的时候,玉木已经在等我了。我和小田部长商谈了关于这个秋天的北海道道内陶艺家的作品展,而后和玉木两人去外面的饭店用餐——在8月23日的这篇日记中,只是淡淡地按照顺序简单地记录了在札幌的全部行动。他的日记是他自己的生活记录这一点,自然不必说了,但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早奈美的这种意识也一定在起着作用。真渊一定知道早奈美在读着自己的日记。——所谓玉木和我商谈的事情,是玉木想把一个无依无靠的二十一岁的女徒弟认作养女的事,但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因而征求了我的意见。没有子女的玉木以前也曾流露过想把一个年轻的徒弟认作自己的养子,但是,这件事情,因为一件什么事而没有下文了。他问我收女徒弟作养女怎么样?我因为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所以也拿不出什么明确的主意来。在我们谈他的那件事的时候,我顺便讲了中泽的事。我告诉他:最近我收下了一个叫中泽的年轻的男人,因为他是一个会干活的好青年,所以帮助我干了很多活。他听我这么一说,喜笑颜开地表示:这是一件好事。玉木喜欢热闹,常年不断地招收徒弟。对于身边总有几个徒弟的他来说,我的生活方式和态度,他是很难理解的。我们谈过那些事情以后,我又向他征求了关于我要烧一次龙窑的意见,这样,我便决定了从10月6日起开始烧龙窑。今年,我也请他提前两天借给我两个人,帮助我烧龙窑。我在薄野的进口食品店买了早奈美托我买的红茶和罐头,然后乘出租汽车去了机场。到了千岁后,刚好赶上四点五十分的飞机。听说钏路机场有雾,曾担心是否能按时回来,可是幸亏飞机准时地降落了。因为夏季经常产生海雾,所以机场有一半的时间是封闭的。到家已经七点了。因为听说中泽还在工作间里干活,所以我放下汽车以后就去看了一下,果然他还在那里。他已经干完了我拜托他干的活,正在用手做着一个像小罐似的东西。因为他的态度认真热情,所以我决定从明天起让他一点一点地开始使用转盘做一些他自己的作品。八月二十四日阴午后雨已经进入了把一直做到现在的陶胚烧成素陶的阶段。素陶,用燃气窑烧,只花半天时间。在烧龙窑之前,要反复地用燃气窑烧很多次。素陶的堆窑工作,我让中泽帮忙,还让他把自己的作品也放了进去。因为他干得很好,所以确实帮了大忙。最主要的是他能精心地一个一个地对待每一件作品,因此,我也很放心,就这样都托付给他了。在烧完素陶以后,我将往素陶上涂釉绘彩,在这个期间,我想让中泽自由地使用一段时间转盘。从真渊去札幌的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从那时以后写的日记,早奈美反反复复地认真地读过了多次。以前她很少把读过一次的日记返回来再读一遍,可是最近,以从来没有过的注意力细细地读着每一个偶然出现的词语和每一句话的细微差别。她即使读得这样细腻,到现在也还没有发现真渊察觉了什么迹象。自从他去过札幌以后,他的日记,几乎全被关于工作的记述占满了,这也许说明了他没有受到其他事情的干扰,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尽管记述着他的工作,可是也记述了中泽对他的帮助,也表达了他对中泽的日益增长的好感与信任。如果真渊就是有一点点怀疑他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话,那么他也决不会这样轻松地赞扬中泽吧?不,正因为真渊知道早奈美在读他的这本日记,所以他才特意这样地写吧?“决不会是这样吧!”早奈美像驱除自己的可怕的想象似地摇着头高声地自语着。作为他这个人的性格,即使多少怀疑早奈美和中泽的关系,可是如果不想被对方发觉的话,那么几乎不谈及中泽的事才是最自然的吧?不仅从日记中看不出丈夫抱有怀疑,就是从他的日常的一举一动中也看不出对中泽和早奈美有什么怀疑。实际上,在真渊眼中的中泽,是一个崇拜他,在他的身边工作能感到幸福,并把全部热情都投入了制陶工作中去的、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考虑的青年。看起来他甚至比以前更加投身于工作,当然就不会把早奈美放在眼中了。只要看一看在真渊面前工作的中泽,甚至连早奈美都感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场梦,就是一种错觉吧?可是,当得到只有早奈美和中泽在一起的机会的时候,中泽就会让早奈美反复多次地想起:那决不是一种错觉。例如,在每天的傍晚,在真渊之后从工作房回来的中泽走进房间时总是把一直低下的头抬起来送给早奈美一个热烈的眼神。晚饭后,真渊先离开厨房回到起居室.然后中泽若无其事地帮助把桌子上的餐具送到厨房的洗物池里,同时还要在那里吻一下早奈美的脖子。“每天晚上一想起你,我就睡不着。今天晚上也会这样。”早奈美转过身去责备他说。中泽立刻用朴素而真挚的目光回望着她的眼睛。这个时候的中泽并没有让早奈美感到自己是在表演。他在任何时候都让早奈美感到自己是真实的,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吧?“一个难对付的男人……”早奈美凝视着卧室窗外的工作房的那个方向,带着几分厌恶地说。可是,为什么对中泽的憎恨却又不能从心底进发出来呢?对他的憎恨,都被那种要认定一个是在真渊面前的中泽,一个是对待自己的中泽的心情冲掉了。正因为有了对中泽的毫不虚伪的敬畏,所以那天中泽在夺取了早奈美的嘴唇之后,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完全像从自己的感情的洪流中逃脱出去似地又跑进了工作房,不是直到真渊回来之前他再也没有走出那个工作房吗?啊,不要那样考虑,如果自己不是真的憎恨那个男人的话。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预先算计好的呢?而且也不能不说他那非常狡猾的计谋已经得逞了吧!为什么呢?因为早奈美从那天起又萌生了另外一种新的期待,又在继续等待着什么新的事情发生。她期待的那个男人终于从海雾的那边降临到这里,现在她期待着这个男人会更进一步地踏进她的内心的那一时刻。“啊……”早奈美紧紧地抱着两只胳膊,烦闷地扭动着身体。当她窥视到了自己背叛了丈夫所受到的呵责,当她察觉了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生成的隐秘的欲望,感到非常恐惧、孤独和种种的烦闷。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从远处传来了“我回来了!”的招呼声。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她发现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六点半,慌忙地把日记本放进了抽屉中。当她走到走廊时,几乎与真渊撞一个满怀。真渊倒退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呢?他以疑问的表情倾着身子盯着早奈美。因为在男人们从工作房回来的时候,她一般都在厨房,所以真渊才觉得有点怪。“你在做什么呢?”他半笑着把手伸到早奈美的下额让她的脸朝向自己。“没什么……因为我忘记了换枕头套。”早奈美把刚才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了。她也可以说读日记了,可是至今还从来没有明确地把这件事告诉过真渊,也从来不在真渊的面前打开他的日记本。真渊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言行中或自己的日记中明明白白地表示过:我知道我的日记被你读了。这似乎是他们夫妇之间的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默契。“是吗?噢,你的脸看起来有点苍白。”“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我就快点去洗澡吧!”真渊抽回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早奈美在看到丈夫的这个很平常的习惯动作的一瞬间,突然感到自己要垮下去。在一种激烈的冲动的驱使下,她几乎要倒在丈夫的身上,要向他坦白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例如,要向丈夫求救,希望丈夫保护她,不要受到那个“渴望”的诱惑。仅在二三秒的时间里,她露出了微笑,像犒劳丈夫似地用指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她移开了视线,擦着真渊的身边走进了厨房。从那天起,早奈美再也忍受不了丈夫的凝视。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坦白了呢?还是绝对地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呢?一定要两者择一。她在提醒自己:即使坦白,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一直在回避着真渊的眼睛。即使是这样,可是自从与真渊一起生活以来,还一次都没有产生过要从丈夫的身边逃跑的念头吧?早奈美放松了一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朝外一看,刚刚走出工作房的中泽正从沼泽地那边的坡道上向她走来……3可是,那天晚上,她没有两者择一,而是发现了还有另一个方法——他们的这个家里,晚上都休息得比较早。晚饭一般都在八点半左右结束。在以后的那一个小时里,不是在起居室看电视,就是真渊和中泽作为白天的继续而谈论工作。如果不谈论工作的话,中泽就会在九点左右回到二楼的自己的房间。他也有时过一会儿以后,再出来在房子的周围散步。真渊也有时进自己的书斋读书,自从开始准备烧龙窑以后,就不太读书了,往往在十点前回卧室。在早奈美整理房间或卸妆的时候,他利用这段时间写日记。然后他先上床,在十分到十五分之内便可入睡。那天晚上,早奈美在十点过一些的时候进入卧室,换好睡衣后,真渊也写完了日记,把日记本放进了抽屉,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床这边走。他以非常疲劳的样子轱辘一下躺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