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祸家(12) 这种偶合让他非常不安。说不定这仅仅是一种偶然,但他确实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不是“上总之林”。尽管如此,他还是从这种奇妙的一致中,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 (另一个“KAMITSUKE”—) 为了驱走这种难以言喻的厌恶心情,他继续翻查《国语词典》,同时暗暗担心是否会发现更瘆人的偶合。 但是,那种不安原来只是杞人忧天—词典里根本没有“KAMITSUKE”这个词。从音韵上感觉像是个过去的国名,看来是搞错了。 于是,虽然有点晚了,他还是想起老人在“KAMITSUKE”之后说了句“那个脑子不正常的儿子”。“KAMITSUKE”也就是“KAMITSU家”,说不定应该写作“神津家”呢。 小学里的朋友吉川清很喜欢推理小说,曾给他介绍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还有神津恭介的名字,贡太郎把神津恭介的名字往上一套,发现“KAMIZU”和“KAMITSU”尽管略有区别,但汉字是一样的。 (不过,我也不认识什么姓神津的人啊……) 至于那家脑子不正常的儿子,更是无从想起。如此说来,恐怕就是那个老爷爷脑子有病,不管对谁都叨念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吧。 一旦得出了那样的结论,他便放下心来。但是,对盂怒贵镇东四街道的街道建筑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从上总之林感到的那种不祥,还有在这个家里遭遇噩梦的体验,这些感觉一个接一个地苏醒过来,再次袭向了贡太郎。 这个地方—自己搬来的这个地方—这个家,到底是什么呢? 傍晚时分,天渐渐黑了下来。在这个寂静而空阔的家里,贡太郎独自待在分给自己的二楼房间,思索着那些不明真相的事物,不觉渐渐害怕了起来。 他慌慌张张从房间里出来,走向一楼的和式房间。那是家里唯一铺了榻榻米的房间,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祖母的卧室。祖母说在橘静子送来晚饭之前要在房间里休息休息。 “奶奶,在睡觉?” 他轻轻地拉开和式房间的拉门,小声呼唤奶奶。第13节:祸家(13) “没事儿,只是躺着,进来吧!” 贡太郎随手关上拉门,同时忍不住很稀奇地环视了一下室内。尽管家具全是一样的,但这里和祖母在千叶住的房间看上去完全不同。 “怎么样,学习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 祖母就是那样称呼他起居的房间的。 “是的,剩下的就是把书从纸箱里拿出来摆到书架上了。” “是吗?别的书先不管它,要先把课本拿出来才行哟,虽说是春假—” “奶奶,初中的课本还没领呢。” “是吗?……是这样啊!” 祖母苦笑之余,仍不忘叮嘱孙子:如果有需要的词典和参考书的话,要趁早买好才行。 “我说,奶奶,咱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等奶奶讲完一通作为初中生应该做好的精神准备之后,贡太郎向奶奶问道。因为这半年时间一切都交给了奶奶,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何会选择武藏名护池这个地方。 “哎?我没告诉你吗?”祖母用一种颇感意外的口气说道,“奶奶的弟子里面有一个人是这里的镇居委会会长的远房亲戚,通过那个人联系到了这座房子。” 祖母持有茶道、书法和花道的资格证书,在千叶的时候,在文化中心做讲师的同时,还在好几家私人住宅里执教,搬到这里之后好像还要继续那些工作。 “要是东京市内,我也不想住。可是,这样的郊区没有大都市的感觉,又不是乡下农村—这地方不错吧?” “是啊……不过,这房子两个人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是啊……但是,大总比小好吧?不是有个说法叫大兼小吗?要是能住在大房子里,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是……房租不贵吗?” 接下来的一瞬间,祖母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原来你是担心那些事啊!你听好了,就现在这样,奶奶还能挣大钱呢。即使在这边,文化中心讲师的活儿都已经定好了,甚至还让他们给我介绍了私人住宅的学生,要说人数,比千叶还要多。所以,小贡不要在乎那些事了。再说,这房子虽然挺大的,房租却出乎意料地便宜呢。”第14节:祸家(14) 奶奶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贡太郎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咋啦,你不喜欢这房子?” 祖母总算觉察孙子的神情有点儿怪,脸上突然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嗯……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于是,他给奶奶讲了来到这里之后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他认为如果讲到小久保老人,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如果讲噩梦的事情则只会让奶奶担心,所以便只讲了自己对街道建筑和这个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基于过去的经验,他知道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里面其实是有着一种预兆般的力量,但这事情他也隐去没讲。 “虽然是初次来到的地方,却有着以前见过的感觉—这种情形,谁都会有啊。” 凝神静气地听他讲话的祖母等孙子一讲完便马上如此回答,那意思当然是说:“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那个时候,贡太郎的大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说不定是爸爸和妈妈曾在这镇上住过,而我实际上也是在这里出生……” “我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呢,这个孩子……你妈妈前年不是在当地受到了从事志愿者活动二十周年的表彰吗?你马上就十三岁了,如果说你妈妈十三年前在这里住,生下了你,那她就不可能受到那个表彰了啊。” “啊,是那样啊—” 莫非父母刚结婚时住在这镇上—具体是不是这个家就不知道了—自己在这里出生并度过了幼年时光,所以房屋街道的风景留在了脑海一隅?所以,当站在家门前的时候,才会陷入一种不同以往的更强烈的既视感? 和祖母说话的同时,这种念头浮现在了贡太郎的脑海里。要合理地说明这种既视感,他认为这是最能接受的一种解释。 (但是,还是不对……) 那一刻,他只觉得后背发冷,自己好像是被难以言喻的某种可怕的、令人厌恶的东西给附体了。 “是啊,环境突然变了,小贡也不容易—” 祖母深深叹了口气,但她近来很少有这种情况,贡太郎马上就惊慌起来了。第15节:祸家(15) 在千叶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家里,他和父母三人住在那里。祖母在相邻小镇的公寓里独自一人生活。有时母亲过去,有时祖母来玩儿,双方的来往很频繁,几乎就像一个四口之家。 但是,去年秋天,父母因车祸双双离开了人世。车祸现场是和父母毫无关系的某处陵园附近的悬崖。因为途中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曾看到车后座上也坐着人,所以人们推测他们是顺路带了个搭车者—也就是说,把那个人送到陵园回来的路上,因驾驶失误而掉下了悬崖。父母好像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正是那种善良的天性害了他们。 对贡太郎来说,那不啻晴天霹雳。他也知道,不管父亲还是母亲都会先于自己离开人世,但那是遥远未来的遥远世界的事,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成了大人,父母应该是像祖母那样的—不,应该比祖母还要年老的—老人。何况,从顺序上来说,在那之前他当然会先目睹祖母的离世。连祖母的离世都完全难以想象的时候,父母两人竟同时走了,他遭受的打击自然非同一般。 每天的日子都在忧郁中度过,不管干什么都怏怏不乐,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总也没有自己还活着这种真实感。不久,小时候反复做的那个噩梦又开始光顾他的梦境…… 父母去世后,他的至亲便只有奶奶了。听说姥姥和姥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相继离世了。而且,虽说父亲有个哥哥、母亲有个姐姐,但那两人似乎十几年前就病死了。如此说来,奶奶肯定也是非常悲伤、落寞的吧。 有些事情,贡太郎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父亲好像欠了些债,房租好像也总是拖欠。或许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事情,祖母才把他从那个家—从那个地方—带了出来。 (来到这个地方,还是纯粹出于偶然……) 他一半是自言自语,一半又好像是要最后确认一下,问道:“上总是过去千叶的叫法吗?” “啊,是啊!” 祖母的神情有几分惊讶,好像不知道孙子忽然说些什么。第16节:祸家(16) “可是,这个小镇边上的那片森林为什么叫做‘上总之林’呢?” 听了孙子接下来的话,祖母好像总算明白了。 “天啊,奶奶也不清楚,或许这一带过去也那么叫吧。相同的地名,现在不是也有很多吗?” “是啊……那么,有个叫KAMITSU的人,您认识吗?” “KAMITSU?汉字怎么写?” 贡太郎告诉她可能是“神津”,祖母歪头想了一阵,说道:“不,奶奶不认识啊。这个小镇上也没有姓那个姓的人家吧。” 观察祖母的表情和口气,绝对不是上年纪糊涂了。到底该相信奶奶还是该相信小久保的怪诞老人,这根本不用去想。 “小贡,有什么事吗?” 祖母又投来了担心的眼神。 “不会是被那个女孩欺负了吧?假如是那样,你作为一个男孩子也太悲惨了哦。” “不,不是的!” 差点受到莫名其妙的误解,贡太郎大吃一惊,而后便发现祖母的脸上堆满了恶作剧般的笑容,他总算明白了那是缓解他心情的玩笑,总算安下心来。 “你可听好了,贡太郎—”祖母马上摆出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家里,在这个镇上,你和奶奶两人一起生活。我身体还好,在看着你上高中、上大学、就业、娶个好媳妇—在看到可爱的曾孙的小脸之前,我还不打算到那边去。” 她边说边扭脸看向佛龛那边。他明白了所谓的“那边”是指那个世界。 “所以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学,拼命玩儿,多交朋友。不过呢,因为只有咱祖孙俩,你可要自己把握好。这个说法可能有点老套,照过去的说法,你可是给栋像家传宗接代的男孩子啊。” 祖母虽然向佛之心笃深,但打心里厌恶迷信之事。眼看着孙子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或许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教诲一下孙子。 “好的,我明白了。” 因为非常明白祖母的那份心情,贡太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到去年为止,祖母对贡太郎的看法是:一下子父母双亡的孙子很可怜。但是,到了今年,她的看法开始改变了,或许是意识到了她那些可怜孙子的话对孙子本人绝对没有好处。从那以后,祖母不再说“没有爸爸妈妈”而是说“和奶奶的两人”的家庭。第17节:祸家(17) “可是呢……”一直盯着孙子的祖母听到孙子作了干脆利落的肯定回答,严肃的表情刚刚松缓下来,“如果有什么发愁的事儿,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奶奶。你绝对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祖母担忧孙子不久就要形单影只,最后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贡太郎走出榻榻米房间,说是晚饭前要在房间里整理书本。因为知道了一个事实—自己和这地方没有任何关系—他觉得自己的不安稍微变淡了些,尽管尚未完全消失。 反正啊,那不过是人人都会有的单纯的似曾相识之感罢了。 笼罩着自己的那种瘆人的气息略略散去了些,他好像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这个家的宽敞。在千叶租住的那个家既狭小又寒碜,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实话实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话虽如此,对现在的他来说,屋内空荡无人的氛围确实挺不舒服。或许正因为在祖母的房间里感到了温暖,所以才越发会有这种感觉…… 背对着和式房间,他的面前是一条走廊。走廊右边有通向洗脸间和浴室的门,再往前就是厕所的门,过了厕所就能看到上二楼的楼梯,过了楼梯走廊向左急拐就到玄关了。沿着走廊径直向前走,不拐弯儿,打开前方的—正好与和式房间相对着的—门,里面就是宽敞的起居室兼厨房餐厅。整体厨房在右首的里面,占据了整个室内的三分之一左右。就是说,从玄关上来左首最近的房间就是家里人做饭、吃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地方,也就是所谓家人团聚的地方。不过,祖母把那个空间单纯地命名为“食堂”。 走上楼梯之后,需经过一个拐角方可抵达二楼。二楼的最左侧是一个带阳台的房间。按照祖母的说法,日后贡太郎新婚晏尔之时,最适合拿来当寝室的就是这个房间。走廊自遥遥无期的主卧前方延伸而去,忽而向右一拐。拐角处的左方是一扇大大的拉门,通往面朝“く”字大街的阳台。拉门对面是二楼的厕所,但祖母懒得打扫卫生,叮嘱他只准用一楼的厕所。第18节:祸家(18) 走廊走到头向右拐,在拐角的左首和正面以及拐过去的前面各有扇门。前面的两个门通向几乎同样大小的西式房间,最后一个门是洗脸间的。祖母说过,两个西式房间将来要当做曾孙们的儿童房间。而贡太郎的书房则是走廊尽头的正面的门。另一侧的房间面朝大街,所以窗户是朝北和朝东的。他的书房位于房子背面,但窗户朝向南面和东面。考虑到采光情况,祖母觉得还是利用里面的房间更好。 贡太郎从和式房间出来,逐个把门打开探看,一边窥过所有的房间,一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只家猫,新搬来的住所如果不角角落落都勘察清楚,就不能安心住下。 但是,和猫的情况不同,他心里全无泰然之感,而是再次萌生出一种对这个家的怀疑— 如此气派的一座房子,房租为何会那么便宜呢? 逐个巡视房间的过程中,那疑问越来越是强烈。他甚至觉得刚刚平息下来的恐惧好像又要杀回来了。 这里离JR的武藏名护池车站确实有点儿远,不过,即使在千叶,朋友的父亲们上班要花两个多小时的情况也并不稀奇。这样看来,这所房子六口之家可以住得很宽松,而且房租非常便宜,房子的损伤也不显眼,就算稍有点交通不便,也不会成为什么问题。这一点,就算是他这样的孩子也很明白。 也就是说,这座房子即使求租的人踏破门槛也毫不奇怪。可实际上租住的却是祖孙二人。 贡太郎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涌起一个非常恐怖的疑念—附近的人们如此热忱欢迎,难道真的是纯粹出于好意? 倘若另有隐情的话,又当如何? 比方说,这房子是一座鬼宅,以前的住户纷纷搬走,导致这座空房成了这小镇上唯一的一块心病,所以大家都希望这次的新住户能长期住下。如果那种心情以那般欢迎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但是,他又觉得这种荒唐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出现的。这并非因为贡太郎断定鬼宅根本就不存在。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像祖母那样对迷信的事情持坚决否定态度的合理主义者。然而,他毕竟拥有那种带有预兆能力的既视感……但这些事情是否值得相信,说实话,他本人也搞不清楚。反正就是觉得世界上或许会有那种事吧。第19节:祸家(19) 之所以认为这不是一座为人忌惮的房子,是因为祖母的一个弟子的远亲是这个小镇上的生川家,考虑到是通过那层关系租了这座房子,人家不可能给介绍一座鬼宅。不管怎样隐瞒,这里是鬼宅的传言迟早会传进祖母的耳朵,绝不会永远掩盖下去。 以常理分析了这个问题之后,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是随意践踏了镇民们的一番好意。这让他非常郁闷。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回到了书房门前。虽然确认了所有的房间,却猛地觉得半途中其实没有好好看看各个房间的内部。 (哎呀……) 贡太郎回过神来,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要进入自己的房间。就是那时— 他感到背后的走廊里有某种气息。 接下来的一瞬间,一种非常令人恐惧的意念忽然掠过他的脑际,莫非那东西不知从何时何处开始便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和自己一起巡视了家中? 绝不会有那种事!他刚刚否定了这种想法,哪知道,就在他的身后— 噗嗒,噗嗒…… 那东西的气息越来越近。 他慌忙转动门把手,但只是“咔嚓”一响—根本就转不动。不可能锁着!他根本不记得祖母给过他这房间的钥匙! 恰恰是那片刻之间,足音继续逼近前来。 他猛然间想从左首的门逃进北侧的西式房间。但是,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决不能那样做! 他都快要哭出来了,发疯般地转动把手,把手忽然间在掌中转动了。他一下子打开房门冲进房间,间不容发地反手把门关上,随手上了锁。 就在贡太郎把背靠在门上的刹那,那东西的足音戛然而止,就像刚好到达了房门的彼端一样。 “呼哧,呼哧,呼哧……” 他拼命想抹杀掉自己的呼吸,但气息无论如何都会漏出来。既然对方也知道自己在房间里,所以那一切掩盖都是徒劳。 房门的对面,到底有什么? 尽管被莫名其妙的恐怖包围,他还是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心理感觉。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来,把右耳朵贴在了门上。第20节:祸家(20) (……) 走廊里鸦雀无声。门的对面是空无一人的静谧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寂静。一定是那样。 但是,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他开始听到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喘息的声音。和自己一样,是那种想屏住呼吸,却又做不到的…… 不,不对。不是那样。那东西正紧紧地贴在门上,窥视着室内的情况,所以才能够透过房门直接听到那东西的喘息! 一想到房门对面的情况和那个东西的原形,他差点儿惊叫起来。但是,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不光如此,他甚至不能把耳朵从门上移开。虽然只是隔着一扇门,他却再也不想感受走廊里某个东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而且,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忍不住想向祖母求助,但关键的声音还是发不出来。他的书房和祖母的和式房间分别在房子的两侧。虽说祖母还不耳背,但若不提高嗓门达到某种程度的话,她根本就听不到。 正当贡太郎走投无路、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想到了某件事情。接下来的一瞬间,他毛骨悚然,浑身战栗。 决不要靠近二楼的里面!…… 小久保的怪老人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莫非就是—决不要靠近这座房子的二楼里面的房间! 搬家的当天傍晚,直到祖母来叫他吃晚饭,直到祖母上到二楼打开书房的门,贡太郎一直一动也不敢动。如果祖母不来的话,说不定整夜都会保持那个姿势。 在餐厅里吃晚饭时,祖母和橘静子兴致勃勃地谈论书法,贡太郎却只是默不做声地吃饭团,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菜,一边装着听两人聊天一边默默思索。那个气息到底是单纯的错觉,还是……但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结论,只好又开始担心别的事情。 (吃完晚饭,看完电视,洗完澡,然后上到二楼,在里面的那个房间睡觉……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啊……) 话说回来,“想和祖母一起睡”那种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在千叶,祖母来家里住的时候,每次睡在一起,他都会听祖母讲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对他而言,那是一番非常美好的回忆。但是,他现在再也不是恳求奶奶讲故事的年龄了,至少作为睡前故事是不行的。第21节:祸家(21) 静子晚饭后聊了一会儿便回家了。虽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祖母还是仔细收拾完之后才去洗澡。那期间,贡太郎一直看着电视。他守着电视一动不动,直到奶奶洗完澡让他去洗。之后,他又看了一会儿电视。 但片刻后奶奶还是发话了,让他“快去睡觉”! 和父母相比,奶奶睡觉很早。他无法可想,只好跟奶奶一起走出餐厅,突然心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就跟奶奶一起睡吧,遂想跟着奶奶前往和式房间。但奶奶一到楼梯口便对他说了句“晚安”,他也条件反射似的说了一句“晚安”。 祖母进了和式房间。 他立即被一种不安包围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个家里。 接下来,真的很可怕…… 虽说这是自己的家—并且只是往自己的房间走—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恐怖电影里的一个粗枝大叶的旅客,双脚踏进了陌生土地的鬼宅。 而且,满心恐惧地伫立在走廊里,他意识到那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 (不就是到二楼的里面嘛!马上就到了。) 这样自我鼓舞着迅速确认了一下走廊的左右两侧之后,贡太郎开始上楼梯。 但是,爬了不到两三级楼梯,他便开始担忧背后。脖子上感到了丝丝寒气。那股寒气顺着脊背下行,一股恶寒遍布全身。屁股上好像有小虫子蠢动,从大腿内侧到脚后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爬。于是,一种瘆人的震颤从脚底一下子蹿到了头顶。 这莫非是什么东西眼看着就要附到身上的前兆?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把后背贴在了楼梯的右侧墙壁上。往下瞥了一眼一楼的走廊,什么都没有,谁都没有。 贡太郎舒了口气,保持着那种姿势,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楼梯,就像螃蟹横着走一样。 看到这副模样,祖母或许会目瞪口呆。要是礼奈的话,说不定便会捧腹大笑。但是,他是认真的。 总算爬完一半,到了楼梯拐角处。他上下看了看楼梯,发现什么都没有之后,又用同样的姿势爬完了剩下的楼梯。但是,到了二楼的他开始诅咒自己的粗心大意—他忘了事先打开走廊里的灯。第22节:祸家(22) 二楼漆黑一团。走过一半儿走廊,从阳台那里或许有小镇路灯的光亮投进。但是,对眼睛习惯了一楼走廊和楼梯的灯光的他来说,这会儿必须走过的空间看上去是不折不扣的一团漆黑。更何况他还不知道走廊电灯的开关在哪里。 (下到一楼之前,真该看清楚开关在什么地方。不,那个时候要是把灯打开的话……) 要是傍晚的话,那时不光有祖母在,夕阳还会从窗户里照进……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而且,在这里磨磨蹭蹭也不是办法。 (一口气跑过去吧!) 他判断那样会比在黑暗中摸索开关更好一些。 贡太郎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而后便一头扎进了眼前的黑暗。 只要通过主卧的门,马上就会撞上北面的墙壁。既然预想到了这一点,就不能跑得太快。而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从那里向右拐过去之后的直线。 凭借着从阳台大窗户投射进来的朦朦胧胧的光亮,走廊勉勉强强露出了些许轮廓。所以总算能看清楚前方没有任何东西蓄势以待。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跑了起来,甚至都不考虑会撞上书房的门。 他想全速跑过去,但是— 噗嗒……噗嗒……噗嗒…… 他在自己的身后感到了那种气息。他忽然间察觉自己正被那个东西追赶! 他惊叫着,却发不出声,只以一种惊人的气势,向着自己的房门冲去。 然后,在撞上门被弹回来之前,他迅速打开了门,冲进屋把门锁上,几乎同时打开了电灯,马上跳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像婴儿般蜷缩起了身子。 他打算保持这姿势直到天亮。他告诉自己:决不能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但是,星期二早晨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昨夜不知何时竟跟往常一样睡着了。头的下面有枕头,被子也盖着,虽然只盖到了胸部。眼下,他正仰躺着看着天花板。不过,房间里明晃晃地开着灯,房门从里面上了锁。 这一切都证明了昨夜之事绝非刚入睡时所做的噩梦。第23节:祸家(23) 吃罢早饭,祖母出门去了位于新宿的文化中心总部,说是要去商量一下今后的课程安排和讲授内容。 “盒饭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中午你就吃盒饭吧!今天的晚饭嘛,奶奶会做小贡喜欢吃的东西。你就好好等着吧!” 祖母边说边看着孙子,表情里有一丝担忧。 “嗯,我会留着肚子的!奶奶路上小心!” 故意高高兴兴地把祖母送出家门以后,贡太郎才开始整理书本。虽然也想过逃到外面去,但不管怎么说大白天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另外,无须赘言,这到底是自己的家啊。 在把书从纸箱里拿出来之前,先调整一下房间的摆设。以常理而论,一般人都不会在搬家的第二天就移动家具。但是,考虑到今后的生活,他认为那很有必要。按照现在的摆设,只要坐到书桌的椅子上就会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不把脸侧过来就看不到门—那种情形简直难以忍受!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把书桌正面朝西放到了南面的窗边;又把床摆到了相反的北侧,以便脑袋朝东睡觉;把书架靠在了有窗的西墙上;把大衣橱靠在了东墙上。做完这些,贡太郎才终于觉得房间安定了下来,甚至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唯有这个空间才是安全地带。 中午时,他热了热早上剩下的大酱汤,吃了奶奶亲手做的盒饭,边吃边考虑下午的计划,最后决定在附近散散步。 当然要去和森林相反方向的小镇的西边。 正在洗饭盒和碗的时候,忽然听到近处有狗吠声。厨房的东侧是橘家的庭院,好像养了条狗。他虽然那样想了一想,却没有太在意,径直走到了外面。 “咦……” 他忽然发现—南北贯穿盂怒贵镇西边的大道上,呆呆地伫立着一个小孩儿。 换了平日,他对此很难放在心上,大概只瞥一眼孩子便会走开。但此时此刻他却呆在那里不能动了。 那个看上去不过三岁的小男孩,正死死盯着盂怒贵镇的房屋街道。 恰如昨天的自己一般,小孩注视着整个东四街道。不,那眼神只让人觉得是在凝视。第24节:祸家(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