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不要紧!即便你被他们杀死,我还会立刻生出来的!'"一年后,母亲一如答应他的那样,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在抵抗新政府的'血税暴动'爆发之际,这男孩作为'童子'而发挥了作用。当一切都结束后,'童子'上了山,他要在林子高处的树根下,与在那里度过安静时日的铭助灵魂进行'永远的对话'……"接下去,我就要和大家一起进入北侧的森林。然后,我们要在巨大的连香树下,观看铭助与他的托生、这两个'童子'对话的光景。二百年以前的那两个孩子,由我们大家都认识的山谷里的孩子扮演。身处现代的孩子们,你们在那几株二百年前就在那里的连香树下,观看戏剧并进行想像,这可是非常重要的。"然后,我们要去观看真木彦和阿动君发现的不可思议的遗迹。那是与我们一直说着的故事相关的东西。因为要去观看这个遗迹,所以才把来这里野游命名为'森林的不可思议'探险队。大家一面行走,一面考虑那里将会有什么遗迹!"二中学生们都身着长裤和长袖衬衫,头戴帽子。尤其是女孩子们,全穿着浅淡底色的中长裤,用橡皮筋把拉到稍短裤脚处的袜子固定起来。为了帮助古义人回忆起战争时期开垦荒田的母亲,阿纱穿上了碎白道花纹布的扎腿式劳动服。倒不是与此进行比较,古义人发现,当地孩子们的服装都呈现出都市化或同样化倾向,还有飘逸于其中的洗练。阿动一个个地仔细检查队员们的这些服装,从面部到前后领口,甚至还往双手喷洒了除蚊剂。古义人和阿纱也请阿动为自己做了同样准备。罗兹则遵循自己的生活原则,用切成两半的柠檬替代除蚊剂在身上擦蹭。然后,手持镰刀的阿动为先导,队伍排成一列纵队进入了北侧的森林。罗兹边行走边说道:上次与阿动走下这条路时也曾在想,一走到鞘,那里就豁然明亮起来,而在抵达鞘以前,林中树丛间的视界却很糟糕,又郁暗又潮湿,觉得这里确实是日本国的森林。阿纱和古义人一前一后地将罗兹夹在中间,古义人一面行进在队列的末尾,一面解释道:"所谓鞘,在传说之中,就是大陨石砸掉一半森林后形成的草原,当然很明亮。与那里不同,这一带之所以视野很糟,都是森林管理不善所致。一直绵延到比较明亮的'死人之路'那里的林子,每隔上三五年,就要确定好范围,对树丛进行修整,伐去那些枝干歪斜以及估计难以长成的杂树……就是林业所说的经过'择伐'的林子。祖父原本打算将'择伐'扩展到这一带的林子里来,却因为劳动力不足而只好作罢。""这条路,是野兽走的路吗?"《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神童寅吉的图像学(2)"较之于野兽走的路,该不是伐木人走的路吧,也就是从事山里工作的人进出的路。"说话间,道路变成了必须凝神注意脚下的陡坡,古义人和罗兹都没有继续交谈的那份余裕了。在前面行走的孩子们的队列并不见迟滞,因为生长在大山里的孩子拥有这种实力。阿纱虽说也上了年岁,却是具有相同能力的人,她向罗兹腰间的皮带伸过保护之手。即便在罗兹与真木彦结婚之前,古义人也从不曾与她有过肉体上的接近,现在就更难以伸出手臂了,他因此而焦虑不安。进入森林前,古义人他们曾在"涌出的水"那里做相应准备。从那里流出的水,在南面汇集为一条流淌着的溪流。从穿越林道的暗渠中往北侧流下来的水,也在他们一行人行走的道旁显出小小溪流的形状。架在溪流上的古老木桥把前面的道路分割为岔路。沿着溪流这一侧,径直下山往鞘而去的伐木人之路的前方透光明亮,而过桥后的另一条上坡路则比较阴暗。循着后者前行而去,陡峭的斜面却突兀地出现在面前,队伍便无法继续攀爬而上了。道路的这个尽头处,估计原先是砍伐出的木材的贮木场,现在早已成为萋萋绿草地。在草地深处,群生着五六株巨大的连香树。即便在这里,路旁竟也生长着蜂斗菜。阿动用镰刀割下蜂斗菜的一些叶片,双手抱来铺在一大片草地上。孩子们猬集在前面,大人们则在他们背后坐了下来。从所坐之处抬头望去,只见连香树枝干高高伸向天际,顶端处的丛丛浓绿,衬得天空明光透亮。郁暗的青灰色粗大树干上,垂挂着一片片行将脱落的树皮……站在前面的阿动提高声调进行说明:"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包括因相互遮掩而看不到的树干在内,一共有六棵连香树。在这些连香树围拥着的中央位置,连香树祖宗的孩子就生长在那里。在破坏人开垦荒地那阵子,只有一棵现在已经消失了的连香树屹立在那里。"中学生们虽说还算安静,却好像对阿动的讲话没有任何兴趣。看着阿动闲得无聊的模样,罗兹主动提出了问题:"阿动,连香树是雌雄异株吗?那些连香树,哪株是雌哪株是雄啊?""我也不知道。古义人先生,请你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我比你们这些中学生的年龄还要小的时候,当时还没有'拒绝到校'这个词汇,我曾经每天不去学校,而到森林里来(孩子们笑了起来)。从刚才那座木桥一带往山上看过来,用植物专业术语说就是群集,就可以看见群集的这些连香树了。刚刚萌生出嫩叶时,整棵树都被映照得通红,真是美丽极了。连香树雄花周围的嫩叶发红,雌花周围的叶子则发绿。因为我曾听祖母这样说起过,所以,我认为那株连香树是雄树。"一个显得聪明伶俐的女孩对着罗兹问道:"连香树用英语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连香树。""美国人所熟悉的各地通称中没有连香树吧?如果在英和辞典中查阅有关植物的正规名称,我想,应该写着Katuratree这个词汇。"古义人继续说,"这是日本特有的树种。逃学期间,我总带着植物图鉴,因此摸索着做了些调查。在这一带,能够说是日本独有的树,可有好几种呀。早先,我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对于我家作为造纸原料而加工的那种树皮和它的树,尤其……"三然而,孩子们已经不再专注于古义人的讲话,一齐将生气勃勃的视线投向连香树群集的中央。出于对那里即将开始的事物--罗兹作了承诺--的期待,少年少女们全都安静下来。连香树群集的中央处所渐渐有了舞台的模样。一棵较之任何连香树都要高大的残株大约已有两百年的树龄,腐朽了的部分已成为干燥并现出轻柔紫红色的高台。现在,年轻武士扮相的铭助正威仪堂堂、轻快而滑稽地登场上台。当他落座在抱来的古式木制折叠凳上时,一个英俊得令人惊讶的少年光裸着上半身,也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凭靠在那一株连香树的树干上。惟有那树干像是事先剥去了树皮,因而显得光滑溜顺。他穿着一条洗褪了色的蓝牛仔裤,花团锦簇的白花编织而成的花绳从肩头垂挂到胸前,头戴一顶相间着些许红白两色草花的花冠。阿胜的脸上甚至还化了妆,对着台下那些观看节目的孩子,站在台上的阿胜公开显出轻视的神情。如此看来,脸部被用较大假发遮去一半的铭助,就是阿新了。从这里到高处的连香树群集,直线距离大约为十五六米,却由于那两个人物的面庞并不大,因而从感觉上觉得或许更远一些。阿纱从衣袋里取出眼镜,看清之后再向罗兹和古义人转述。"脖颈上的花绳,是用珍珠花的花穗连接起来的。我们以前也常这么做。编织花冠的花材,则是盘龙参,通常叫做绶草吧。在我们这一带,这是能够采撷到手的最普通的兰花。不过呀,像那样戴在头上做游戏的孩子,还从来没看过。所以,该是真木彦的发明吧?""真可爱!"响起了女孩儿们的尖叫声。男孩儿们则发出显得更沉稳一些的笑声。"安静!不要闹!"阿动制止道,"赶紧向铭助和托生的'童子'提问题吧!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这种说法越发激起了活跃的笑声。孩子们全都用膝头跪立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着可爱、可爱,抑或高兴地大笑着,全然不见提问或是不甘落后的模样。这时,香芽从中站了起来,并举起一只手,就那样从被吸引了的小观众坐着的草地上,径直走到群生着连香树的那片陡坡边缘,如同被事先安排好似的提出了问题:①彼得·潘(PeterPan),儿童话剧中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少年--译注。"托生的'童子'装扮得好像彼得·潘①,可铭助君却必须被打扮成历史剧中的武士吗?"阿新瞥了一眼挥舞着一只胳膊催促回答的香芽,用扇子煽打着纸制的江户时代武士礼服的领口,同时悠然开口说道:"铭助君托生的那位'童子',确实在孩子的年龄上来到在真木川河滩上摆开阵势进行武装暴动的指挥部,并把大人们意想不到的战术教给了暴动者。他把自己在参谋们开会的会场边酣睡之际于梦中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他们。""梦中看到的情景?都有些什么呀?"①这里也是文字游戏。在日语发音中,○可训读为maru,整个句子应读成omarukomaru,其中的Komaru则与表示困难的日语单词谐音--译注。《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神童寅吉的图像学(3)②天狗的男娼,指被天狗、神或狐狸所惑而失踪了的孩子--译注。"他来到了俺之魂那里。在城里的牢房中死去后,俺之魂就一圈圈地盘旋着回到森林,在'自己的树'的树根下休息。大○小○①,也就是诉说了巨大困难,说是谁也不知道武装暴动今后的发展方向。俺之魂就作了解答。'童子'醒来后,把那些话告诉了武装暴动的头领。就是这么一回事!暴动一旦取得成功,'童子'就回到了森林,来到俺之魂栖身的那棵树的树根下,与他永远永远持续着他们之间的谈话……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话,'童子'现在应该还在这座林子里,与俺之魂正谈着话呢。"所以,俺现在的装扮还是'童子'可以看得见的那种、在城里的牢房中死去时的模样。长江先生曾说过,《神曲》中的魂犹如幽灵一般。假如是幽灵的话,观看者的心是可以决定形状的。你们,用自己的内心,看到俺之魂的幽灵了吧。""就在这里!"女中学生们发出一片惊叫之声。在舞台上已经习惯使用扇子道具的阿新,用扇子的动作制止了台下连成一片的骚乱。"但是,'童子'没有魂。"他严肃地说道,"他总是,现在也是,生活在这座森林里,并下山到那些真正需要'童子'的人那里去。由于这个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才一副彼得·潘的装扮在这里等待时机的。"此时,香芽一鼓作气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却因为问题本身,而使她的呼吸方式也有别于此前。"长江先生在孩子时代,曾在这林子里'遇上神仙'三天,听说是去当了'天狗的男娼'②。"铭助君在指导农民武装暴动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童子'了。关于这一点,照看西乡先生爱犬的'童子',当被人们称为养狗的老大爷时,也是同样如此。请破坏人背负着前往远方的期间,破坏人之所以浑身沾满了辽杨的花粉,是因为铭助君就是破坏人的男娼吧?"罗兹想赶紧站起来,裹着宽大裤子的臀部却撞上古义人的肩头,用像男人般语气的英语道歉过后,她便呼喊着香芽:"香芽君,香芽君(这一次,男生们都奇妙地感到不好意思,高声笑了起来),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询问这个问题!你本身不也还是个孩子吗?!"香芽扭过上半身,回头看着罗兹。乌黑的头发将额头从正中分了开来,面庞的神情与此前那种演戏般的表情截然相反,面色苍白而且像是不高兴。刚才还在大声呼喊着的罗兹,闭上嘴巴后,也涨红了面孔,粗重地呼吸着……这时,随着一阵奇妙的音乐,也说不上是惊叫还是欢呼,所有中学生全都骚动起来。在连香树群环抱着的舞台上,"童子"的三页细纹布裤脱落下来,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他本人却悠然地吹响了龙笛。而将裙裤一直垂挂到膝头上来、露出了大腿的铭助,则用双手敲响着铜锣!四出面收拾这个残局的,是阿纱。她那种成竹在胸的神态,使得古义人望尘莫及。女孩子们挨着肩头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男孩子们则以连香树群为目标,往斜坡上攀缘而上。在这种歇斯底里告一段落--让阿动从陡坡旁绕过去,中止连香树树根舞台上的节目--之前,阿纱就皱着眉头站立起来,用那种让人回想起她从事社会活动时的演说声调说道:"啊,愚蠢!糊涂!你们都打算加入傻瓜的行列吗?!其中最傻的,是那个想要爬到连香树上,去抓野漆树叶子的同学。那里有几个人?不要用手碰脸!尤其不能碰眼睛!已经迟了,从这个背篓里取出肥皂……用那里的石片割成小块……到溪流里洗了身子后再回来!仔细清洗你认为接触过野漆树的所有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连屁股都可以洗!女孩子们,不要去看那些无聊的玩意儿!"阿动君,等那些去洗身子的男生回来时,请点一下名。马上就要往鞘那边去了。作为中学生的课外实习,在那里大概为你们准备下更厉害的东西了吧?"接着,阿纱转向仍然僵硬着身体和神情、如同敌人般互相对视着的香芽和罗兹:"在香芽君这个年岁时,较之于性本身,我对性方面的知识更好奇。不过呀,那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即使说是'天狗的男娼',那也是和民间的传承故事有关。其实,那都是想像力贫乏的男人们的臆想。对于我们来说,那只是一个很傻的问题。"……罗兹小姐,请不要太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即便在这样的乡下,只要上了中学,不论男女生,都会说一些比较露骨的话,还会有一些孩子进行实践呢。"阿动忠实地按照阿纱的指示,一面点名一面重新排好了野游的队列。他和中学高年级的男生一同组成先头小组,接下去是女生的队伍,走在女生队伍前面的,是被她们作为负责人而接受的香芽。阿纱和古义人则将罗兹夹在他们俩之间,跟随在余下的男生之后。队列返回到早先经过的、架在溪流上的木桥处,拐入被巨大而繁茂的阔叶树遮掩住了的斜坡上的路径,往下走到渐渐明亮起来的树丛中。不大工夫,一行人就来到南北不过百来米、并不很宽阔的草原上。这里,就是鞘了。南端,是一片被整理过、可在樱花季节举办赏花宴的草地。阿动并没有在这里停下休息,而是领着大家往位于缓坡之上的鞘的北端而去。探险队摸索着走到的地方,位于因莽莽野草而不便行走的鞘北端那块纺锤形大岩石面前。在代代相传的故事中,这块黑黢黢的大岩石挟裹着雷火自天而降,横扫了这里的原始林,削刮去地面,形成了这个鞘。"上次和阿动君到鞘来的时候,光是走路就让我疲惫不堪,在南面的草原上休息过后就回去了。但是,我们做了约定:下次要登上北侧,观看'森林的不可思议'。因此,我就一直期待着。"然而,虽说硕大无朋,却也只是一块圆溜溜的岩石嘛。"看到罗兹过于失望,于是阿纱安慰道:"在古义人的小说中,所谓'森林的不可思议',就是从宇宙携带使命来到这里的物体,一句句地吸收人们的语言,并随之而改变自己的形状吧?那可过于罗曼蒂克了。可是呀,我们也曾听说过有关大岩石与进山工作的村里人所作答问的传说。该说是神秘性吗?还是说伦理性?或者说,虽然也有可疑之处……若问人们所谓'心'为何物,如果回答说,那是'魂的容器','森林的不可思议'便会高兴地发出朦胧的荧光?……"《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神童寅吉的图像学(4)阿动离开中学生们,也离开了古义人他们,站立在大岩石前一块高出的地方,像是在等候着谁的到来。这时,阿新和阿胜改回常见的中学生装束,出现在大岩石后稍微低矮下去、连接着灌木丛的狭地上。男孩子们还存留着刚才那个突发事件引起的兴奋,欢笑并大声喊叫这两人,可阿新也好,阿胜也好,都没有因此而放松自己的表情。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因其后现身的真木彦身穿神官的正式装束而被大家所理解。阿新和阿胜用跑步鞋踩倒和踏平了野草,真木彦穿着木屐悠然走过来,与阿动对换站立的处所--对于古义人甚或罗兹,他连一眼也没看--并背对大岩石站下后,突然间开始了他的讲话:"我并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因此不存在像长江先生在小说中写的那样,对这块土地上流传着的故事怀有亲切感。我想请大家观看的,是这块大岩石背面镌刻着的记号。这是这座林子里曾存在'童子'的证据。"在此之前,大家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自己的祖先们的生活方式比较特别吧?他们在森林中的山谷里,自己开垦土地,一直自由地生活着。但是,后来他们必须与统治着这个地方的藩进行交涉。这时,虽说像孩子般的年轻,头脑却异常聪敏的铭助,便前往大洲的御城联络。①城代,日本江户时代在主公外出期间,代其执掌政权的家老--译注。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的家臣头目--译注。"不过呀,在御城里,也有学者般的人物,拥有城代①、家老②这样重要的地位。此人年轻时曾在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见到过名叫神童寅吉的少年,还听他说了一些话。这位大人物出席了在餐馆举办的类似于文化中心的活动,并将寅吉的话语记录在了日记上。"这个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家老,所以,不曾与铭助直接会面,却从儿子……一位年轻的武士……那里,听说了铭助的情况,因此而联想到了寅吉。于是,就取出旧日的日记,让儿子看了其中的相关记载。年轻武士仔细阅读了日记内容,发现与铭助在城里所说的话竟无二致。因此,年轻武士以及他的朋友们便开始信任起铭助来了。如此一来,应该说,铭助在城里得到了强有力的伙伴。"所有的内容全都一致,尤其是日记中抄录下的、寅吉在纸上描画出的其他世界的文字,与铭助所写文字完全一样。听说,当自己写出来让别人观看的文字遭到怀疑时,铭助勃然大怒,竟拔出短腰刀要砍杀对方。还说,这些文字是骑乘在破坏人背上去外国学习得来的,为了不忘记这些文字,回来后随即用凿子镌刻在森林深处的岩根上,假如怀疑,就去那里看看!"那么,我所说的证据,就在这块大岩石的背面,是铭助刻下的不可思议的文字。掘开掩盖住文字的坚硬土层后,阿动君和我发现了这些文字!"真木彦穿着神官的正式服装,因此看上去让人觉得,此前他似乎一直手持着笏。接着,他和阿动在大岩石的侧面拉上纸胶带,中学生们在胶带四周围成了一团。古义人和阿纱也站在孩子们后面向那边探望。罗兹好像已经看到写在纸上的文字,可真木彦在结束讲话时像是在炫耀那刺激听众口味的话语:"这是早在一百五十年之前,铭助君镌刻在这里的文字。而且,这或许是一万年前、甚或十万年前的文字。请过来仔细观看。绕到后面去的道路,是从大岩石下钻过去的,所以,要注意头部!为了彻底实行两人一组看了就回的方法,请依次传送并使用头盔。请不要长时间观看。如果能够读懂一个文字,那就很了不起了!"男女中学生们老老实实地顺序等候着接交头盔,往来之间并没有任何迟滞。回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富有兴趣的生动表情。古义人和罗兹最后等来了头盔。面对真木彦执拗的邀请,阿纱表示因为患有封闭恐怖症而不能从那个洞窟般的岩石下钻过去,从而认真地拒绝了。阿胜此时已和在连香树舞台上演出时大相径庭,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跟随在他的身后,来到潮湿阴冷的灌木丛中的空隙处,只见同样一本正经的阿新正蹲在那里。顺着岩石开掘而成的沟槽底部流淌着清澈的水流,约莫一半面幅正被水流冲刷着的岩石根部,可见真木彦所指示的点点文字。许久以来,还是第一次与罗兹将头挨靠到一起,在她的体味和香水的香气包裹下,古义人感受到濡湿的岩石表面上冷森森的感觉所带来的反射。周遭蓦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小鸟的两声啼鸣。他感到被什么东西监视着因而转身看去,只见色泽浓郁而繁茂的灌木丛中,一蓬高高探出的圆锥绣球花的白色花茎被茂盛的叶片围拥着。古义人对正站起身来看着那边的罗兹说起想到的往事:"当年,就把那里可以看到的、正开放着白花的树的树皮剥下来带回去,母亲就以它为原料制作和纸的纸浆,以备那些订购了上等白纸的画家和书法家年底……"我和母亲一起来,砍下那些比较高的粗壮树干。不过,像现在这种开花季节,也就是易于区分的季节,是不让砍的,说是因为'童子'喜欢那些花儿……因此,要记住开花的树所在地点,以便秋季再来。因为我的记忆力比较好,便被母亲视为珍宝。"但是,一旦要运回去,扎成一捆的树干就显得过于沉重,我就在每次前来看花时,好歹先砍倒必要数量的一半,再捆扎起来,然后就挑回去。当我告诉母亲,途中总觉得有谁从后面看着我似的,母亲便会逗弄我说,你干下了对不起古义君的事,当然会被人从后面看着……""孩童时代的古义人,过的是平静的生活吧。""真木彦的社务所现在不也很平静吗?""我们的生活,并不平静。"罗兹神色一变,黯然说道。《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一)(1)一"都已经来到鞘的北侧了,"真木彦提议,就这么一直往北,前往穿越森林的道路。这时,他已经换了装束,身着棉布长袖衬衫和厚实的裤子,脚穿一双山地漫游鞋。沿着伐木人小路往北而去,便离邻町管辖的林道不远了,他就是将车子停放在那里后走过来的。看样子,罗兹似乎与他商量过。决定下来后,"森林的不可思议"探险队便以阿动为领头,中段安排了香芽,后尾则由阿纱负责,往刚才下坡而来的道路攀去。在真木彦引导下踏上的那条前进道路,穿过了一片比较郁暗的地带。较之于此前走过来的森林,这里的头陀柯树群则比较显眼。长时间攀行过后,便是易于行走的下坡路了,随着道路前方渐渐转亮,一天中似乎一直没有听到的蝉鸣猛然间溢满了周围的空间。孩子们的声音沉静下来,古义人他们也沉默不语地往前行走。不久后,来到一处贮存砍伐下的树木的场所,真木彦分开及胸的杂草,独自消失了。"真木彦说过,就这么一点儿距离,可分水岭两侧的植物却相差甚远。"罗兹有些生分地对一同留下来的古义人说道。真木彦手持两束扎好的花回来了。一束是直立着的长茎上附着略显紫色的淡红花朵的柳兰,另一束则是枝头的伸展和长度都很显眼的兰盆花。走下用木板挡成台阶的坡道时,一条坚实的林道便出现在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只见真木彦的四轮驱动越野车正停在那里。林道的一侧是人工种植的日本扁柏和杉树等稠密树丛,车辆行驶在林道上,真木彦介绍了将要前往何方。往东北方向下行三十分钟,将到达一个古老的街道,尽管这街道也通往松山,却有别于从真木本町通过来的路线。那里有往昔的驿站,在以大银杏为名而广为人知的神社前,还有一家名气很大的荞麦面馆。在那里用过餐后,便驶向曾为长曾我部元亲①控制四国的据点的那个町--早在孩童时代,古义人也曾与父亲搭乘装运木材的卡车去过那里--再沿着通行长途公共汽车的国道行驶,包括吃饭时间在内,大约两个小时的行程便可以赶到了。"经营这家荞麦面馆的那个女人,也从事一些市民运动。改善了祖先代代相传的荞麦面馆,按产品化生产的产品在松山机场也很行销,还在店后面建了现代化的住房,经常在那里进行集会的准备。也算是一个活动家吧,想要使町上所有女性都过上新生活的活动家……关于她的话题也就这些了,我打算在她家为罗兹借用一下淋浴。"汽车来到平地,行驶在葱绿的水田之间,然后便拐上国道,驶入深深镶入山谷的古老小镇。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家规模较大的神社,以及与其一路之隔、像是很有历史的荞麦面馆。二在等待罗兹淋浴并换衣后恢复精神期间,面对摆放着荞麦面外加油炸茄子、洋葱和南瓜的托盘中的套餐,真木彦又接上今天野游时所作讲演的话头,围绕如何确定自己发现大岩石背面那图像的位置一事,想继续说下去。①长曾我部元亲(1539-1599),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译注。②山崎美成(1796-1856),日本随笔家--译注。"大洲藩的年轻武士们,也就是所谓'侍讲'的那些伙伴,他们非常重视铭助描绘的记号与家老日记中抄录下的神童寅吉的记号完全一致这件事,应该是为此作了旁证,证明这是事实。当然,这种支持并非毫无保留。就像古义人先生清楚知道的那样,文政年间的江户文化人进行的知识交流,即便看一下山崎美成②与平田笃胤争夺来自异界的有灵者之原委,就可以知道是非常盛行的。关于寅吉情况的介绍会,想必是公开的。直接从大洲去江户去听到这段话的人,确实寥若晨星。不过,我认为还是会有人听到这个传闻吧。在这个过程中,知道了情况的铭助也是有可能预先在大岩石背面刻上记号,然后巧妙加以利用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古义人稍微岔开焦点,接着话头说道:"在连香树下面,不是有一段由阿胜扮演的铭助托生'童子'露出屁股的演出吗?我们在孩童时代,只要去真木川游泳,也干这同样的事哪。阿新装扮的寅吉,不是在生殖器顶头装上灯泡,一闪一闪的吗?那也是从寅吉的传说中演化来的吧。笃胤的弟子做恶作剧,他告诉寅吉,由于生殖器在黑暗中会发光,小便时就可以因此而方便许多。相信了这个说法的寅吉便也做了尝试,却始终不得要领。""那好像是阿新从社务所的《平田笃胤全集》中神童寅吉那部分找出来的。我呀,喜欢保密。""我想,这可是与香芽的提问相匹配呀。"正仔细使用着筷子的罗兹抬起脸来说道,"两个人呀,都显出十六岁至十九岁的少男少女对性问题的关心,而且程度很低。""不过呀,罗兹,香芽这孩子呀,倒是有一些诚实和独特之处。"在古义人先生他们去大岩石后面观看期间,香芽来到我面前,说了这么一件事。孩子们把刻在大岩石上的记号描写在笔记本上,甚至还写下了有关野游的整体感想。这应该是她接受孩子们的感想后提交的阶段性报告吧。"首先,是什么记号给孩子们留下了印象。不过,那也只是有限的问题。关于阿新和阿胜的演出,那是让看了'肮脏的鸡鸡'后感到厌恶这么一种水平的反应嘛。不是没有因此而给罗兹带来那种神经质般的恶劣影响吗……""真木彦,为什么如此热心地为小香芽辩护?是因为她年轻和可爱吗?"对于罗兹突然表现出来的嫉妒,真木彦眨巴着长长的睫毛,转向古义人继续说道:"香芽说,孩子们定下调子,在笔记本上用乐谱记下了龙笛和铜锣所奏的乐调。不过呀,有好几个孩子描绘出的画面,是一个小孩子吊挂在攀爬上连香树的常青藤上。也就是说,孩子们今天该不是看见了'童子'?""小香芽也看到了吧?""虽说自己没有看到,不过……""那孩子身上也有着健康的一面,这当然很好,可对于性问题过于强烈的关注,就另当别论了……"真木彦显出了严厉的表情。不过,他再次将视线转回到了古义人身上:"大岩石背面的记号,不论是身为'童子'的铭助所刻,还是他成人之后做出不在现场的假象而刻出来的,总之,铭助曾试图劝诱'侍讲'的伙伴们到现场去观看。"我在想呀,铭助该不是要以这块大岩石为象征,发动一场把'侍讲'也卷进来的运动吧?"义兄的根据地的祖先,正是这个铭助吧?"想到这里,我又在想呀,在这块土地上重建根据地并组织革命的人……也就是古义人先生所说的'新人',出现在现实中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从开国至维新的现代化过程中,在日本向海外扩展势力的态势之中,铭助曾试图在这块狭小的土地上创建根据地。而且,这也是作为'童子'的作用所代表的、通往外部的意想不到的通道而开拓的场所。《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一)(2)"目前,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化,正试图借助自由市场经济来独占财富和权利。与其孪生的巨大矛盾也将显现出来。那时,在这块土地上,'新人'将创建根据地并策划革命。如此一来,相隔二百年的两者不就非常相似了吗?!'新人'就是'童子'。而且,现代的'童子'不需要骑乘在破坏人的背上四处飞行,他们可以借助因特网而与世界相通。"罗兹以深情的目光注视着真木彦,尽管就在刚才,他还在执拗地为香芽雄辩……话头刚刚告一段落,从印着厨房近旁那大银杏蜡染图案的布帘阴影处,女店主就双手捧着一个A3文件盒走近前来。这是一个与香芽的类型不同,却仍看出是世家出身的、浓眉大眼的女性。丰满的心形面庞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对于真木彦君的革命设想,我们市民运动的伙伴们可是被迷惑得不轻……长江先生,在六十年代,您可是参加了实际的运动呀……"高知市的活动家曾详细介绍了有关您的情况,说是'那位长江先生回到真木町来,要再度开展将成为最后决战的运动'。我收集了中央系统报纸的爱媛版以及当地报纸的相关报道。或许,还有一些自己没发现的报道吧……我对于汇集'年轻的日本之会'幸存人员的想法极感兴趣。即便已是如此苍苍白发,却还在坚持不懈地活动,这就是真正的古义人了!"三在回去的路途中,古义人坐在副驾驶坐席上,后排坐席被安置成床的模样,以让罗兹在上面小寐。驶上国道后,古义人开始慰劳起勤苦劳作了的真木彦:"今天的野游,做了很多准备呀……"虽然古义人早已知道真木彦就是那种个性,对方却没有附和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倒是说起了此前像是一直在考虑着的问题:"古义人先生回来之后,至今已经受了两次重伤……其中一次,是因为我的轻率举止而引发的……罗兹在担心,今后该不会发生更大的麻烦吧?"她总是对照《堂吉诃德》来解读古义人先生所遭受的灾难。我也重读了这部已经多年未曾再读的作品。于是,以自己的风格把你同堂吉诃德作了对比,觉得与风车巨人的大战也好,与比斯盖人的决战也好,你都已经经历过了吧。虽说并没有像堂吉诃德那样失去一侧耳朵的一半……动身回来之际,荞麦面馆的女主人可是说了,和早期作品卷头插图上的照片相比,耳朵的感觉有了变化,觉得是从修罗场钻回来的,还说这种感觉真好!""古义人先生呀,或许已经到达了《堂吉诃德》的下篇。"睡了一觉的罗兹插嘴说。回过头去一看,她的乳房下面和大腿周围被皮带扎住,用一只胳膊紧紧抱住头,看样子,已经再次坠入了梦境。就是这么一回事!古义人用表情示意。车辆正行驶在连续下坡的狭窄山道上,真木彦此时专注于眼前的驾驶。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提起了有关耳朵的新话题。"饭后收到的那些从报纸上剪切下的内容,我也知道。听罗兹说,几乎所有报道的原始信息好像都来自于叫做黑野的人物,他还向十铺席发来了联络传真。如果真是自六十年代以来的朋友的话,那么,这位黑野氏要求移居到附近来,协助你进行工作的要求,也是难以拒绝的吧?"尤其是读了高知市的小报对黑野氏所作的直接采访的文章,或许那只是黑野氏一相情愿的想法,他的意图还是比较严肃的,期待着你处于计划的中心位置。""我从不曾把黑野视为朋友,总之,在我所经历过的人之中,他属于非常独特的类型。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提议见上一面干点儿什么。与其说他是召集人,不如说是负责立项准备事务的人。同我一样,被他联系上的人就会轻易参与进来。不过,这倒并不是出于对黑野的信任,认为他具有负责任的人格。不如说是从内心里认可了他的轻率吧……嗯,现在上了年岁,也许改变了自己的人格个性……"细说起来,'年轻的日本之会'也是如此。当时,在媒体周围,一些从事相应工作的年轻的日本人大致都参加了。现已成为保守政治家中一个集团的头目的那个人参加了,在演艺界堪称大企业的那个剧团的老板也参加了。死去的成员中,有文艺批评家迂藤。这些成员显然区别很大,可是,就连作曲家篁也是'年轻的日本之会'……如果没有年龄相当的黑野这个人物,我想,这个会是成立不起来的。"那以后经过了漫长岁月,在此期间,黑野干了不少事。比如说,泡沫经济处于鼎盛时期,他策划日本的私立大学在加利福尼亚开设分校。据说,校长是个政治家,就搞了包括美国人在内的若干个副校长候补人选。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担任外务省的顾问,说是在原苏联解体之际,还为日本商社打进莫斯科而发挥过中介作用。"不过呀,经过一些年头再回过头来看,他所插手的项目,竟然没有一项取得成功。如此说来,'年轻的日本之会'同样没有取得过任何实质性的成果。他汇集起各个领域内那些头面人物,并与反对修改安保条约的市民运动联合起来。较之于成员的发言,他更看重姿态。是模仿英国以及法国的'愤怒的青年'。这个看重姿态的演出者,就是黑野。"市民运动演变为包围国会大厦的示威游行,'年轻的日本之会'中参加这次大游行的,是那些更为朴素的成员中的个别人,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之一。"现在突然回想起来了,当时,篁和我被警察机动队用水龙头喷得全身透湿,刚走到新桥车站,黑野却不知不觉地来到身旁,讲了一些无聊的话,惹得篁非常生气,说是今天夜晚,可以任意邀请参加示威游行的女大学生……细想起来,我和黑野单独会面的次数,也许比自己记住的更为频繁。""读了黑野氏接受采访的文章后,觉得古义人先生更像与他同时代的人物,而且程度之深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意识。虽说勉强,假如还能维系着个人交往,这种关系通常被称之为终身之友。"是的,还活在这世上的友人已经不存在了,你因此而感到绝望,便隐居到自小就一直来往的妹妹……也只剩下了妹妹……的故乡。可像你这样的人,带着智力障碍的儿子和外国女研究者移居这里……这样的人,可就是怪人了。"古义人闻之怃然,惟有沉默不语。因为,情况确实如同真木彦所说的那样。"另外,古义人先生,你知道黑野氏为什么要来这里参与到你的事业中来吗?""不知道。""所以呀,罗兹才感到担心。岂止谈不上信赖黑野氏,你就连对手的情况都很不了解嘛。因此罗兹就说了,认为你'有可能接受黑野氏的提议',因而她感到担心。因为,那位黑野氏好像准备了这么一种局面,那就是你根本不会感兴趣,却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刚才已经说过了,前不久,我读了黑野氏接受采访的报道。在罗兹的要求下,其实,多少也作了一些调查。因此,罗兹要求我把查清楚的内容及时告诉你。《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一)(3)"只是呀,虽然我可以理解罗兹的担心,却并不打算提前制止你。"直到祖父那一代,我家都是这里的神官。我呀,就出身于这样的门第。所以,甚至还取了真木彦这个名字。于是呀,即便来到这块土地,也无法喜欢上町里的人。怎么说才好呢……谁都小心谨慎,从不过度,善于处世。我觉得他们全是这种生活类型的人。"我的祖先也曾参加了的那场武装暴动中,出现了铭助那种破天荒的人物。直至今日,那个人的事迹还存留于民众的记忆之中。即便对于我们从事神道的人来说不甚愉快,仍然作为黑色的神祭祀在另一个神龛里。话虽如此,铭助的人格却没有在活着的人之间流传开来。这很遗憾,也很无奈。孩子们只要说是扮演铭助干点儿什么,我觉得一切都是加以勉励的理由……"可是现在,古义人先生在十铺席定居下来,表现出了对'童子'……包括少年时代的铭助和他的托生在内的'童子'……的传承故事的关心。对此,我产生了希望。"你呀,无论作为普通人也好,作为作家也好,你都意识到了这种经历即将结束而要进行现在的行动。这可与弥留之际的堂吉诃德所作的忏悔正好相反,如果能把正常人的理智扔到一边去的话,我就追随你而去!"听动静,后排坐位上重量和体积都很可观的肉体已经坐了起来。古义人被真木彦所说的那番话所吸引,并没有转回头去,可脖颈--每当观看本人出镜的电视节目时,都让自己联想到衰老标志的那个堆挤着皱褶的脖颈--却被罗兹带有睡眠时体温的、热乎乎的双掌围拥住了。"古义人,如同真木彦所说的那样,要对黑野先生的企图有所戒备,但是,假如你还要从事堂吉诃德的冒险,那真木彦就是桑丘,老友旧识的桑丘当然要追随而去!"四从连同配好后尚未煮沸的荞麦面一起带回来的报纸片段中,古义人知道了盗用自己名字开始运作的具体计划。往昔的"年轻的日本之会"的"创始人",接受了道后温泉的康采恩资本有关开发新趣旨游览区的聘请,将于最近在松山开设事务所并出任游览区智囊。这个报道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采访记者披露了"长江古义人所主持的'老年人智力再生座谈会'"。翌日,询问过罗兹后了解到,确曾有一个涉及此类事务的电话,在古义人住院期间挂了过来。罗兹以为,那不过是自己在美国经常遇到的那种新建住宿设施附属的座谈会招揽会员的推销性质电话。对方的措辞和语调存在着让外国人难以听懂的地方,这也是事实。虽然做了笔录,却没有据此予以整理并向古义人报告……古义人和罗兹是在十铺席的起居室谈论这个问题的,真木彦也在场。他从旁建议说,今后碰到类似电话,或者要求对方用英语表述,或者要求稍后用传真发送过来。不但日语能力不足这个问题被指了出来,还因为没有采取负责任的做法而受到了批评,罗兹因此而面有愠色。对于用这种手段试图将古义人扯入其中的小动作,要抗议报纸在没有充分了解真相之前就作了这样的报道。而且,若是提出取消文章中有关古义人那部分内容的要求,古义人还是有手段的。但是,真木彦的口吻却是希望古义人慎重处置。真木彦清楚地看到,古义人面临对方新的动作--即便将要被卷入其中--时,并没有出面制止的意思,有时甚至打算从中推动事态发展。真木彦提议,不妨调查一下,看看可能开拓出什么样的新局面。他甚至还说,也可以到现场--预想的那座定下新方针的度假村的建设现场--去看看,即便见一下经营者也无所谓。在商议过程中,罗兹也赞同真木彦这种全力以赴的姿态,此前产生的不和谐也随之顺利消解。一旦正式开始,真木彦的调查就迅速而彻底地展开了。不到一周时间,古义人便收到了如下信息。出乎意外的是,这信息还与古义人的家族背景大有关联。古义人的外祖父原是一个打定主意要做远远超出当地人感觉的大事业的人,比如整村移民到巴西、铁道沿线的招商等等。但是,他所尝试过的所有生意全都以失败而告终。当地人戏称外祖父的行为是"异想天开",也就是说,外祖父是一个易于被煽惑起热情的、属于轻率类型的人物。他遗留给母亲的惟一资产,是一块附有温泉的土地。倘若以弯弯曲曲山道的犬寄岭终于开通了的隧道为基点的话,这块土地就位于从隧道近旁往北边缓降下去的山谷--古义人这才知道,那里的正式名称叫做奥濑--里。根据与县知事达成的、往那里修通铁路的密约,外祖父在那里修建了温泉旅馆。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与吾良的交往,脑海里便会浮现出这样一件往事。父亲在那里开设了超国家主义的修练道场。当父亲由于战败初期发生的那件事而被杀后,号称要继承其思想和实践的那些人便提出申请,要求在占领当局的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开展活动。为了就相关土地和建筑物进行商议,母亲出了远门,预计还要在外面投宿。此外,古义人还记得母亲当时心中无底的神情。她只留下"我去东北乡"--细想起来,这还是父亲随意起的地名--这句话,便乘上长途汽车远去了……记得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后,有一个名叫大黄的青年曾出入家中,他从母亲那里承受了土地,继续在那里维持修练道场。转学到松山的高中并结交吾良后不久,古义人接受了大黄及其指导下的那些年轻人的访问,与吾良一起前往修练道场。当时,古义人为了应试学习而经常去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图书馆,在那里结识了名叫皮特的语言学军官。这次前往修练道场,就是引领着皮特去的。接下去,事件便发生了……古义人与东北乡,也就是与奥濑的土地以及那里人的关系,因此而断绝了。当泡沫经济笼罩这个国家时,大黄及其弟子们接受收购要求,卖掉了他们一直用作活动基地的土地和设施。收购方是道后的饭店经营者,此人在奥濑的平坦之处开发出了高尔夫球场。当修练道场直到溪谷对面的温泉被再度评估时,这里便被列入了建设计划--将被建成与高尔夫球场相连接的游览区。在完成部分建筑物、正要修建度假村主体建筑时,与仍住在修练道场宿舍的那些人之间,就产生了要其撤出宿舍的问题。现在正是泡沫经济消退的时期,于是缩小了当初考虑的建设规模,并改变度假村的旨趣,想要重新进行开发,设想用轻量化的郊外小别墅散布在整个建筑用地的范围之内……倾听介绍之际,古义人也了解到了事情的背景--随着通报大黄之死的讣告一同送来的礼物"甲鱼之王",还有修练道场被解散后寄来的信函等原始背景材料。《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一)(4)"去了道后,让对方承认了度假村和黑野事务所发表的内容不曾得到古义人先生的谅解。在此基础之上,也听对方再次介绍自己的意图。本地报纸称为田中康采恩……嗯,或许没那么严重吧,没能见上度假村和餐饮连锁店的社长,是夫人出面谈的,我却认为反而谈成了有实际内容的东西。奥濑那里度假村的经营,全由夫人负责预算,她在进行全然不考虑成本核算的实验。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黑野氏与古义人先生的关系被夸大自不必说,对方好像存在着其他一些想当然之处。当指出这一点后,对方让我看了黑野事务所起草的计划书,计划书中可是放肆地写着:要最大限度地充分利用回到爱媛县来的长江古义人。"尤其是夫人说,如果古义人先生愿意参与到计划中来,方案已有好几个,作为谢礼,度假村方面将会尽其所能。听说夫人从孩童时代以来就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够作为度假村的经营者,仿效十八世纪欧洲的王室和贵族款待艺术家和学者。"这一天,真木彦还打算用自己驾驶的蓝色塞当将罗兹捎回社务所,从松山返回时这才拐到十铺席来的。罗兹与古义人一同听着介绍,虽然出言谨慎,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这不正是《堂吉诃德》下篇中公爵夫人的台词吗?!如果加上在夫人后面以捉弄堂吉诃德为乐事的公爵,纳博科夫所说的'残酷与欺瞒'中的梗概就凑齐了。就连在一定程度上阅读了古义人相关情况这一点上,也与等候着堂吉诃德的那帮人没有二致。请注意呀!"对于罗兹所说的这番话,真木彦似乎并未介意,这种只报告所有已经做了的准备,并积极予以总结的态度,甚至透着孤注于新工作的"青年实业家"做派。"古义人先生是应承还是拒绝,今后的一切全都与此相关。要说起度假村方面的姿态,我认为黑野氏在报纸上所说的话还是有根据的。"夫人嘛,不知什么缘故,她还不明白这一点,说是黑野氏似乎胸有成竹,表示能够说服古义人先生,并请他参与这个计划。夫人还说,对于直接与古义人先生进行接触,黑野氏动作过于迟缓。"于是呀,她就说了,我的出现真是太好了,要选择黑野氏到松山来的那一天,想请他和古义人先生直接交谈,还希望她本人和我也同席参加。"嗯,我嘛,只答应本着向前看的精神,努力促请先生接受这种安排……"罗兹赶在古义人之前,充满确信地说道:"真木彦,没问题!第一次会面时,长江古义人的秘书也需要出席嘛。因为,我已在期盼着相违已久的高级餐厅的大餐了……在这一点上,我与桑丘·潘沙可是很相似啊……好吗?古义人……"古义人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看透这一切的真木彦显出了安心的神情,只是口中还不满似的说道:"我在扮演着什么人物的角色呀?""以前我就说过,真木彦是学士参孙·加尔拉斯果。"罗兹答道。《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二)(1)真木彦驾驶的蓝色塞当驶入已转为坡道的狭窄铺石路,只能看见高层大厦屋顶上广告塔的那家饭店,就是这次要去的目的地。在古时排水渠的一角,古义人发现一家正亮着灯的面馆。虽然从那里径直驶了过去,可古义人记起,自己全家和吾良全家惟一一次聚齐所有成员来松山旅行时,正是在这里吃的午餐。当时,吾良提起了正宗的法国菜馆的厨师长,还取出插入这位厨师长烹调特别菜肴时所拍照片的书,可他还是在这家富有地方特色的餐馆的二楼高高兴兴地占下了坐位。那些熟悉他的工作、恰巧也在这里用餐的客人便过来打招呼并希望和他握手,可吾良对此却绝对不予理睬。对于坐在他身旁的古义人,那些客人倒是全然不识。驶上像是温泉地区的、错综复杂的坡道后,便来到了饭店大门口。真木彦与站在门前、身穿制服的年轻人说了几句,汽车就被送往停车场中的空处停放。于是,罗兹在前面领着大家进了大堂,却不见饭店接待人员前来接待这一行人。真木彦走向前台,罗兹和古义人站在原处等候。十来个估计是大学生或高中生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围住古义人,各自递上古义人作品的文库本,请他在那上面签字。在松山,这还是第一次。所有成员收到签名书后,就成群结队地离去了。这时,从旁打量着这情景的一个约莫四十过半的胖女人,领着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热心的读者可真多呀,实在让人吃惊!"女人像是用那张显出很有气势的微笑的脸,瞄上了古义人。她从白底深蓝细纹的套装西服中伸出了右手,当古义人正要握住那只手时,她却说道:"对不起,要女士优先。"与罗兹握过手后,连同那只手在内,用双手紧紧握住古义人的手。"社长在东京。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聆听先生的教诲。我叫田部鞠子,一直希望能够拜见先生。先生的房间是套间,此外,还准备了一个标准间。"田部将语言转换为英语,把相同内容对罗兹又说了一遍,然后询问道:"先去房间小憩一下,或者冲个淋浴如何?"从前台取了两套钥匙回来的真木彦却说道:"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让你们久等了。"从而牵制住了罗兹。"那么,就请一面用餐一面正式会面吧。长江先生,听说,这次与我们进行合作的黑野事务所的社长,与先生您是交往已久的朋友。"饭店经理向古义人和罗兹送上名片,领先走进电梯轿厢,掀开排列着摁钮的操作盘上的盒盖,再将钥匙插入其中。电梯轿厢随即被笼罩在田部夫人的香水气味之中。古义人一行来到不见普通客人的楼层,沿着一旁的长方形玻璃窗--被灯火映照得通明的松山让自己意外地感受到了亲切--被引至宴会厅。然后,古义人便与黑野再度相见了。应该有十多年未曾谋面了,黑野却恍若昨日刚刚别过一般,表情显得冷淡。一米八〇的黑野,以这种身高的人所常有的矜持眼光凝视着对方。他开始介绍身边那位面容如同煮鸡蛋、表情却比较郁暗的约莫四十岁的男子:"这位是杉田君。爱媛戏剧界第一流的领头人,他正从戏剧性方面支持田部夫人的新构想。咱们想借重长江君在文化和精神文明方面的影响力。咱呢,只是负责事务方面。总之,这就形成了三大支柱……你比电视里看到的要胖些嘛。那些大受欢迎的特邀嘉宾们,大多要比显像管上的映像苗条,个头也要小一些。细说起来,倒是很长时间没有直接见面了。现在这个世界,电话和传真都很方便。""黑野君,现在不是还有电子邮件吗?"田部夫人开始将大家安顿在像是事先排好坐次的席位上。餐桌最里面是古义人,他的一侧是黑野和杉田,与其隔桌相对的则是真木彦和罗兹,自己和古义人正面相对,与罗兹比邻而坐。"下一层的餐馆就是法国餐馆,可咱认为还是四国第一。去酒吧时顺便看了一眼,呵,座无虚席啊!"黑野说。"说是不景气……不过呀,我落户在深山之中,被隔绝在消费社会之外了。""即便东京也该是这种模样了。嗯,心情上属于左翼的老一代人,对于现代经济学可不是很在行啊。但也不能因此而去攻读《资本论》吧。年轻时,如果是苏联版的《经济学教科书》,咱还真是读过。"虽说是不景气,这个国家的经济可是深不见底呀,地方上更是如此。你如果看到此地那些有实力的人所过的富裕生活,就会认可田部夫人的新构想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了。""哎呀、哎呀,这可是让我倒牙的夸奖!我就是学习旧经济学的人,不指望IT泡沫什么的。苦恼的时候呀,就只能挖开洞口,钻进地道里去。至于里面是否可以活动,洞口是否会被打开……那就期待着长江先生的鼎力帮助了。"然后,田部夫人赶在黑野开始反驳前抢先招呼罗兹道:"夫人,"她正要继续用英语说下去,却被对方打断话头,要求"请用日语"……"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在大家的手边,我准备了一份菜谱。至于葡萄酒嘛,菜谱上的品种可以吗?""我一喝白葡萄酒胃就不舒服,"罗兹说,"香槟也是如此。我想从一开始就用波尔多的红葡萄酒。"田部夫人亲自出去落实罗兹点名要用的红葡萄酒。"确实非常精干啊……""不过,就那么诚挚地信任你嘛……在大堂上,被一群学生围着索要签名了吧?那种年轻人呀,你想到了吗,在道后僻静的饭店大堂上,集中起来一直等候到这个时间?田部夫人可是个实干家啊。"这时,正被谈论着的田部夫人领着手提两种红葡萄酒、身着黑装的男子回到了宴会厅。罗兹选择和品尝不同品牌的葡萄酒,接着就是郑重其事地把葡萄酒倒入玻璃大壶的仪式,干过杯后便正式开始用餐。"垫席小菜是伊予近海的各种鱼贝。"在作这样的说明时,田部夫人仿佛刚刚意识到似的说:"长江先生是东大法国文学专业毕业的,对法国大菜一定很了解吧?如果能对您的口味就好了……"重新斟上喝光了的香槟后,黑野又是一饮而尽。"咱看呀,长江君对什么菜都能接受。"黑野打断田部夫人的话头,"这就是日本的知识分子啊。咱们那个时代的人全都这样。在三笠会馆召开'年轻的日本之会'的集会时,惟一的例外就是芦原君,他要了厚切的烤牛肉。可是呀,那烤牛肉是双份的,虽说侍者接受了点菜单,却没有一个伙伴出面表示愿意奉陪。上了年岁后成为日本屈指可数的、或者说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美食家的那位蟹行君,也只要了一个干炸鸡。长江君要的莫非是咖喱米饭吧……""是的,我就是因为喜欢那特制的咖喱米饭才去的。"侍者就像观看不可思议的生物那样注视着古义人。"蟹行君也好,你也好,那时候都非常瘦。后来呀,突然,就像爆炸似的开始肥胖起来了。该不是知道口味了吧?"罗兹瞥了一眼嗤笑着的侍者。"我呀,并不认为古义人对欧洲小说中出现的菜肴处于无知状态。即便他在自己的小说中提及的法式菜肴,虽然已经简单化了,但要实际烹饪起来,还是非常繁杂的。材料嘛,包括香草和香料,都是到松山的百货商店买回去的。①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地区的重要城市,近德国边界--译注。"虽说是地方城市,可这里从海外进口的食品材料非常之多。斯特拉斯堡①的肥鹅肝、西西里岛的凤尾鱼,几乎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也认为,说日本正处于不景气之中是不可思议的。"《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二)(2)"比如说羔羊肉,就有一种技术,将新西兰的冷冻肉很好地溶解开来。在濑户内海的海风吹拂范围内的农场里,我们已经开始饲养羊群。奥濑的度假村,最初也是作为农场而建设起来的。所以,是能够种植出品格优良的蔬菜来的吧。为了把这些与当地家庭的生活改善结合起来,还打算开设讲习会。""长江君,田部氏原本就是一个地道的实业家啊。即便这里的餐厅,也是根据夫人的设想才得以成功的。咱觉得,非常了不起呀!"二被作为戏剧界领军人物而介绍的杉田,与其说在跟随餐桌上的谈话进程,毋宁说,他把古义人视为自己的观察对象。对此,古义人感到很不愉快。感觉到这一切的田部夫人便暗示道:"对于长江先生,不仅文学座谈会,我们还希望在很多方面得到您的指导。不过,先生对戏剧似乎不太关注,是吗?""情况并不是那样的吧,"杉田终于加入了谈话,"我曾经与塙吾良先生长期交往,这位导演说过这样的话:古义人成为小说家后,马上就开始写随笔和评论文章。那或许是在效仿萨特的生活态度吧,这家伙对政治性课题是真的关心吗?还说,古义人原本并不是那种人,不如说,他是那种把家庭悲剧放在头脑中的人……"如果说是家庭悲剧,那就是戏剧了。"大家于是沉默不语,陷入怃然之中,惟有罗兹打破了沉静:"塙吾良曾以古义人和阿亮的家庭生活为原型拍了电影,那是一部很好的电影。"不过,阿亮与现实社会的关系,就存在于吾良从古义人的原作里删去的要素之中。古义人即便写的是与阿亮的家庭生活,可对投影于作品的社会也具有很大意义。吾良对古义人的批评,该不是因为他本人也无法用电影接近其半分吧?也就是蚍蜉撼大树吧。""这个谚语的使用方法还算恰当。"古义人说,"可是,事实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吾良,是一个创作了反映日本现实社会中暴力性一面的、具有冲击力的电影作家。而且,被他所攻击的敌人杀害了。直到被杀死以前,他在肉体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伤害。""就是这位吾良先生独特风格的、针对古义人先生的批评。"杉田涨红了鸡蛋般滑溜的面庞说道。黑野向古义人那边探过半个身子,开口说道:"哎呀,怎么了?"你呀,就像塙导演一样,是一直行走在阳光明媚处的人,除了那些肯定的批评以外,从不曾接受过其他批评意见吧?为了补充滋养成分,只听取赞赏的语言吧?与咱一同工作的那些媒体表层的朋友,大致也都是如此。"但是,就这样走过大半人生、上了年岁以后,你没发现这么一个痛苦的事实吗?那就是:惟有否定的批评才是正确的。倘若年轻时能听到这个意见就好了……""黑野先生的确是一个爱批评的人。"杉田说。"戏剧界的人真是具有多面性呀。哈--哈!交往起来可真够费劲儿的。""杉田先生可是一个正直的人啊。"田部夫人规劝着黑野。"罗兹小姐,这位杉田先生呀,在松山,把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全都给演出了。""我想请教一个非常外行的问题,"罗兹以平日里从不用的表述法说,"哪一出最为有趣?""就某种意义而言,是《李尔王》。""'就某种意义而言'……古义人,你在谈及《李尔王》时,也曾用了这相同的语言啊。""哎呀,长江先生都说了些什么?关于《李尔王》,您并没有写什么文章吧?你不想听听吗,杉田先生?""罗兹原本是一个研究《堂吉诃德》的学者。在这部作品上篇出版的翌年,《李尔王》也上演了。此外,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历书的编排虽说不同,可他们却在两部不同历书的同一天死去了。说的大致也就是这些。""你不是说过吗?就某种意义而言,一直跟随着李尔王的弄臣和考地利亚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人物。""岩波文库的译注中是这么说的。燕卜荪①的论文认为,在李尔王疯癫了的头脑内,考地利亚和弄臣化为双重形象……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即便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样上演也未尝不可。"①燕卜荪(WilliamEmpson,1906-19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译注。"他在说着'我那可怜的小家伙被绞杀了!'的同时,把被杀死了的考地利亚与当时并不在场的弄臣重叠了起来。"杉田说,"的确,我认为,在李尔王的内心深处,情况就是如此……""'可怜的小家伙'中的小家伙,在原文中是fool。""可是,罗兹,倘若跳过那个场景,再把弄臣和考地利亚合而为一的话,可就有些过分了。""古义人还说过,考地利亚好像从最初就作为女性弄臣而跟随着李尔王。她不愿说出推翻宫廷常识和惯例的那位既王既父的老人希望她说出的那些动听语言,这种态度不正是滑稽的弄臣的作为吗?除了当面骂人外,考地利亚并不具有攻击性……"还说,与丈夫法兰西王的军队一同攻入混乱之中的英格兰,又很轻易地战败了,这都是滑稽的举止……"古义人,你甚至还说,倘若自己在小剧场演出这部悲剧的话,就让同一个女演员出演弄臣和考地利亚这两个角色……就某种意义而言,一如以上之所述吗?""真是太好了!"田部夫人满面喜色地高声说,"即便奥濑的度假村里,我也想上演《李尔王》。可那里的会馆只有小音乐堂的规模,预算控制得也比较紧……黑野先生,在古义人先生的莎士比亚第一轮演出中,如果用一个演员来演弄臣和考地利亚这两个角色,媒体会蜂拥而来吧?"对于亢奋之中的田部夫人,杉田--这倒让人觉得现在并不是第一次--用黑红色鸡蛋般面孔上的沉默,表示了自己不服从的态度。田部夫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看样子,按照谈话本身的意图,她就要结束这顿已进入到咖啡和甜点阶段的晚餐了。一直维系着意志的微笑一旦疲惫下来,表情中便显出被肥胖掩饰住的严峻,看上去果然一副实业家的模样。田部夫人说,在拟议中的奥濑座谈会中,古义人是作为具有核心作用的主持人而被聘请的。关于这个计划的具体条件,她想明天上午再商议。度假村和餐馆所有项目的律师明天也将在场。现在只想确认的是,基本一致的意见在于古义人、罗兹,包括真木彦在内的这三人之中……《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二)(3)"但是,惟有明天将要出示的合同上的项目才是最重要的。"罗兹将其顶了回去,于是田部夫人就刚才所说的基本一致的意见中关于她的内容进行了说明。四个男人不由得岔开视线,沉默不语。在此期间,古义人发现,相违已久的黑野从头顶的后面秃了上来,可下面的头发--被染得乌黑乌黑--却还丰茂,这让他想起了孩童时代看过的村戏中被处于磔刑的佐仓宗五郎。面对前来寒暄的厨师长,田部夫人首先介绍了古义人和罗兹。罗兹正向厨师长谈着自己对菜肴的感想,黑野却让厨师长将高酒精度的酒水送过来。田部夫人便劝解似的邀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喝白兰地,可罗兹却打断她的话头说道:"我没有这个必要。来的路途中,看见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我想去那里面的温泉。""那可不行啊,因为那里是公共浴室系统。"真木彦提醒道,"日本的女性无拘无束地浸泡在浴缸里,对白人女性可是有抗拒感的呀。""可我没有抗拒感呀。""不,不是说你,而是眼前你的、出色的……"接下去,黑野眼看就要说出不谨慎的语言。"这种说法是性骚扰!"田部夫人强硬地说,"这种话可不像是曾在国外长期生活的黑野你说的呀。"罗兹小姐,这座饭店的所有房间里都有温泉,您和长江先生使用的套间里有完全用日本扁柏修造的和式浴室。我们还要说上一会儿话,您这就去入浴吗?按房间配上的服务人员会照顾您的。""并不是我和罗兹,"古义人订正道,"真木彦和罗兹是夫妇。为真木彦准备的房间给我就行了。""如果是这两人的话,房间就不需要配置服务员了。"黑野把送来的白兰地放在手中说道,"原本和式浴室就不是为一个人独自入浴而设计的……长江君也好,咱也好,'苍老的日本之会'不会死亡的、惟一一人独自入浴,是这样的吗?"三剧团的演出家说是要回郊外的港町--在松山读高中时,还觉得那里非常遥远--去,便起身离去了,罗兹和真木彦也回到被安排的套间里,只有古义人和黑野被引往田部夫人的办公室。宽阔的大房间内惟有迎接客人的部分被灯光照亮,一进入这个大房间,黑野的行为举止便为之一变,与此前的醉态截然不同。侍者推来载着酒瓶和饮用水的手推餐车,为田部夫人和古义人调制了饮料。如此说来,"年轻的日本之会"那阵子,即便在体现那个时代年轻人风习这一点上,黑野对于芦原和迂藤,也就是对于较之作家更是社交界名人的芦原、以与其相辅相成的形式实质性领导了"年轻的日本之会"的批评家迂藤这两人,也曾表示过这般关怀。落座在像是久已坐惯的红色皮革扶手椅上后,田部夫人请古义人在其面前也坐下来。相对于夫人饮用白兰地,黑野建议古义人选用纯麦芽制威士忌,同时将这种酒注入大号玻璃杯中,自己则挪至略微郁暗一些的处所。"说实话,虽然也知道长江先生的大名,却没有拜读过大作,就连先生毕业于松山东高中这事都不知道。您获得大奖时,报纸不是每天都大书特书吗?这才知道您就出身于爱媛县。"另一方面,通过当时任职于电通广告公司的黑野先生介绍,认识了塙导演。梅子夫人也不像大明星那样傲气,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经常光顾我们饭店。尽管如此,也从不曾想到长江先生就是吾良先生的妹夫……导演也好,梅子夫人也好,一点儿也没有说起过此事。"至于为什么要干扰长江先生的工作,那是因为读了一篇随笔而发端的。您曾写过有关莫里斯·森达克的文章吧?早年,我是艺术大学钢琴专业的学生,但从一开始就属于落伍的那部分人,便和朋友喜欢上了森达克的绘本。奥濑的音乐堂竣工之际,用大巴把所有客人都拉到那里,请他们观看了森达克原作歌剧,是《有怪兽们的地方》和《哼哼哼、嘿嘿嘿、哈!》。虽然来的是当地电视台,却也转播了这个节目。那之后不久,就看到文章,说是长江先生邂逅了森达克的绘本,当时的确大吃一惊!"①林白(CharlesAugustusLindbergh,1902-1974),美国飞行家--译注。"关于邂逅森达克的绘本一事,那是在我采访自年轻时便开始交往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时,阅读了森达克举办的研讨会的记录过程中发生的。绘本作品也是如此,这个人呀,所作发言妙趣横生。话头从林白①的儿子在孩童时代被拐走后,饱受刺激的母亲因森达克的一句话而送了性命处开始说起。""最近读了一则报道,说是林白夫人去世了。"黑野在相隔一定距离的对面说道。"是的。在邻近的小镇拜访这位当时还在世的夫人时,'你的儿子并没有被杀害,'他说,'就是我,我现在回来了!'原想招呼她的这一番话,'却可能会让夫人因惊吓过度而死去吧'。在一片笑声中,他结束了自己的演讲……"但是,我却认为,森达克原本大概是想说'作为你那被拐骗和杀害了的孩子的替身,我还活着'这句话的吧?"战争刚刚结束那阵子,曾发生这么一件事。当然,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就是住友家令媛被拐骗事件。当时,我还是农村的一个小男孩,却也感觉到了憧憬,那是因为把自己与拐骗少女的青年同样看待了。青年,也就是我自己,梦想着自己与少女的共犯关系。对于那位青年,少女并不憎恨,也不恐惧,逮捕那青年时是这么报道的。"自那以来,我就有了一个奇妙的固定观念--犯下一个罪过。但是,那是在……被'无化'的前提之下。实际上,那个拐骗犯受到了处罚,可这个社会性的大犯罪,却因为少女不是犯罪而被'无化'了。倘若社会能够接受少女的看法,那么,青年将会作为没有罪过和污秽的人,从犯罪现场离去……这种想法,与其说是从孩子的头脑中想像出来的,不如说是那么感觉到、并为之而魅惑的。"这种想法反映在我的小说之中……就是《将山羊放归原野》。这是一个短篇,描绘了一个背负着整座村子的罪过和污秽、离开了那座村子的女人。因为她的出现,村里所有人的罪过全都被'无化'了……"相同主题的作品,还有题名为《游泳者--水中的雨树》的中篇。我写了一个青年发生了性犯罪,然而,另一个与此全然无关的高中教师却将其视为自己的罪过,代替罪犯上吊而死。"后来,这一部分呀,被塙吾良引用到惟一一部以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中去了。当时大多数电影评论家都说不明白这一段插曲的意义,给予了严厉的批评。但是,我认为自己人生的主题被吾良看穿了。"……我甚至在想,这该不是吾良也拥有的同一主题吧?""当着女性崇拜者的面,作家都很健谈呀。"黑野打断了古义人的话头,"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在你和吾良之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年轻时犯下的罪过和污秽,你们俩一直都在期待着奇迹,把那罪过和污秽无化去的奇迹。可是,塙吾良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出路,而长江古义人却活了下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可是,因对方将共同的罪过和污秽引于一身而死去、才得以存活下来的你,假如对此坚信不疑的话,吾良君可就算出尽洋相了。直至目前为止,一直有一种谣传,说是你在把阿亮作为赎罪羊。就连吾良君也是如此吗?"如果说,千君的柏林之行,是对自己亲生儿子和亲哥哥被你作为赎罪羊的……一种反抗,会有很多人认为这种想法是非常自然的!"《愁容童子》 争风吃醋的恋爱。"苍老的日本之会。"(二)(4)桃花心木制成的巨大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此时已是夜晚十一点。正往办公桌对面转去的田部夫人裁减合身的裙子下面从腰部到臀部的张力,与罗兹实在难分伯仲。从田部夫人坐在靠背高高的椅子上的模样,古义人估计是社长挂来的商务电话,于是,他催促黑野站起身来。黑野则恋恋不舍地又喝干一杯纯麦芽制威士忌。站起身后,他端着那酒杯走出房间时,看见田部夫人一边对着听筒说话,同时按下办公桌角落上的一个摁钮。黑野虽然已是酩酊大醉,但脚步并不错乱,上身也不见摇晃。他蓦然表现出活力,继续着办公室里的谈话。"咱呀,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关照了芦原君、迂藤君,还有,叫做新剧的滨栗的哥们儿……然后就是你和篁君。现在,咱想创建一个新的组织。倒不是打算什么最后的辉煌。已经起好名字了,就叫'苍老的日本之会'。咱,干得漂亮吧?"现在呀,'年轻的日本之会'的残余人员已是寥寥无几了。作为一个组织来说,已经不可能再干些什么。芦原君还是老样子,常在媒体露面,可总是与其同行的迂藤君却追随夫人殉情而死了。"不过呀,虽说从年轻时起就没在媒体上过多露面,大家却在各自的领域里扎扎实实地干了过来。这样的成员,都在不屈不挠地生活着。比如说,在实业界处于中坚位置的哥们儿,就经常对咱本人提供援助,而咱也在为对方的一些文艺赞助活动发挥作用。也有一些哥们儿在政府官厅或大学等机构工作,甚至两度参加这些工作。对于大众场面,没想到他们也经历过轻松热烈的场面。有了这种一人挣钱、大家实惠的职业种类,还愁没有活钱可用吗?只有你因为获得了国际大奖,反倒与酒池肉林无缘了吧?"走廊深处已是寂静无声,最初前来寒暄的那位经理和黑装青年正等候在电梯前。经理走近黑野,像是在转述田部夫人委托的话语。"……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晚上已经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以后也还会有很多时间,长江君。《李尔王》的,那可是咱喜欢的道白呀……在咱们也面向那个接近终场的台词中,还远没有被彼岸所催促呢,是这样的吧!"于是,或许是想在送入电梯后再握手道别吧,黑野钻进了电梯,而古义人则被侍者引往从电梯处一直延伸开去的另一侧。疲惫至极的古义人没有入浴,甚至连睡衣也没更换,便斜斜地躺倒在硕大的床上,发出粗重的呼吸。刚才黑野想要引用的《李尔王》的台词,已经涌到了喉头--那是罗兹最近也曾引用的部分--处。出于自学生时代开始形成的习惯,古义人摆弄着原文与翻译的、在记忆的水面上飘飘荡荡的单词。在这过程中,坎特公爵那段富有魅力的、告别时的道白渐渐成形了--"我必须立即登程上路。主上的召唤,我岂敢不从!"那种主上……从彼岸召唤自己的人……自己有吗?古义人在思考着。他感到六隅先生、篁君,还有吾良、阿亮--尽管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可这并不矛盾--也是,他们正从悄无声息的渊潭之中呼唤着自己。听明白了那个呼唤,或许就必须予以遵从。可自己却在这样的场所烂醉如泥。古义人陷入坠落感和深深的悲哀之中。……响起了敲门声,睁开眼睛的古义人走过依然亮着灯光的室内,打开房门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黑野的胸部,比古义人高出一头的黑野像是打量他的身后那样环视着。"长江的女人运呀,即或还在全盛期,嗯,也已经快到头了吧。"黑野说道。可是,当他察觉到古义人脸上满是泪水后,随即便以与他的年龄和酒醉全不相称的敏捷离去了。《愁容童子》 拥抱喜悦!失去了的孩子(1)一在一楼的咖啡店,古义人眺望着被平静的雨丝浸润着的日本式庭园。听黑野说,田部夫人是这家古老旅馆的第五代当家人,整座高层饭店便是以这个庭园为基调而设计的。在水池周围,耸立着两臂都环抱不过来的黑松,还有如同丰腴女人般的树干和枝叶、颇有年头的细叶冬青树。在松山读高中时,古义人和吾良曾彻夜准备期末考试,早晨上学前从租住的居处走到道后温泉入浴。吾良平日上课根本不做笔记,可无论世界史也好,人文地理也罢,只将古义人为押考题而整理在粗糙白纸上的内容看上一遍,就会取得与古义人相同的考分。从温泉返回的道路是通行有轨电车的柏油路面,隔着一座大宅第的院墙,院内的树木吸引了古义人的注意,吾良于是取笑说:你不是从森林中出来的人吗?可是,倘若不是进入森林深处,较之于平日里在山中看到的那些树木,倒是庭园里那些年头久远的树木更有树的神韵……回过神来一看,发现真木彦正无精打采地站在咖啡店的入口。看到对自己招手的古义人后,真木彦来到桌边,虽说剃净了胡须,衣着也整齐利索,却是一副放心不下的模样。他说道:"罗兹被田部夫人叫了去,我以为是到这里来了。"古义人和真木彦都要了咖啡和烤面包片。"刚到饭店时,请古义人先生签名的那些年轻人,听说是田部夫人询问了塙制片公司的原任社长后想出主意搜罗而来的。经理却放心不下,担心你会因此感到不耐烦。"已经解散了的吾良那家制片公司原任社长的话语,在古义人的内心底里唤醒了一个记忆。当吾良和古义人这两家人到松山来的时候,那家伙驾驶着旅行轿车,在吾良和千曾居住过的区域转了一圈。中途,车子经过他们曾就读的高中,吾良便让车子载着他们闯进学校。进入学校后随即往右边转动方向盘迂回前行,当车子面对教学楼方向时,一如记忆中那样,带有廊顶的走廊随即出现在眼前。吾良让车子在走廊前停了下来。碰巧正是午休时间,学校却是按平日里的课程安排正常上课。未经许可就让车子闯入校园内,照例是吾良的做派。走廊里有几团猬集起来的学生不时向这边看上一眼,吾良则像美国战争电影中的将军那样,挺起上身环顾着周围。这时,古义人想起了昔日里的往事。从现在的处所往右转去,便是主体建筑的背面,那里有一个饮水处。学生们身着运动服,在成排的水龙头前排成队列。在队列中站着说话的学生中,古义人和吾良既不是引人注目的特别优秀生,也不是运动场上的英雄。当时,他们曾有过一场不可思议的谈话。古义人对吾良说:"记得吗?你曾说,'老子们将来如果回到这里,后学晚辈们将会蜂拥而来。'你还说,'打算让后学晚辈们看看他们在梦中都不曾见过的漂亮汽车。'……"吾良没有接过古义人的话头。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高中生们似乎并没有被他们两人所吸引,尽管他们肯定看过吾良的电影,而古义人则是刚刚获得那项大奖。就在古义人对真木彦叙述这并不愉快的往事时,罗兹出现在餐桌边。据说,她今天清晨也早早泡了温泉,不仅面庞,从肩头直到胸脯的上部也浮现出一层油光。紧挨着真木彦坐下后,她要了灌肠、鸡蛋和色拉,并让服务员把早餐送过来。直至先前不久,几位中年妇女还在无视邻桌这几个无精打采的男客,谈论从濑户大桥上所能看到的风光,现在,她们却直盯盯地打量着流利说着日语的外国女性,脸上却是不屑的神情。"田部夫人说,今天还不能安排事务性会谈,出差在外的社长来了电话,说是要向古义人先生致意。或许,他们对于直接向古义人提出希望心存顾忌吧。在与田部夫人的谈话中,我觉得,对于在古义人的协助下推动文化项目的计划,她同样非常有兴趣。只是呀,我对田部夫人的论述存有疑问。她曾几次提到,自己并不是长江先生的'好读者'。此前在东京的公开讨论会上,从听众席提问的人中也曾有人这么说过。"真木彦抢在古义人之前回答道:"倘若是《纽约时报》的书评,对于将要论及的作家或诗人,是不会在文章的开头处就说自己不是此人的'好读者'的。可是,在日本这个国家的报纸以及周刊杂志的书评栏里,可是一直如此的呀。""真木彦在阅读我订阅的《纽约时报》的所有版面。"罗兹解释道,"寄送到古义人这里来的、请求你参加政治性集会或共同签名的那些信件,大致上也是这么开始的。于是我就想请教了--你究竟是谁的'好读者'呢?"自己明说不是你的'好读者',是否是在挑衅般地表示自己是'坏读者'?""罗兹在定义日语时,经常会产生歧义。"真木彦说,"不从正确的定义出发,原本就是日本式的交流方式。我们的社会里,在会话这个层次上,通常并不追究用语是否具有准确的意义。"罗兹正要用咖啡壶续上已经喝完了的咖啡,却又递给了从旁伸过手来的真木彦,像是再度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后,她说道:"我呀,一直希望成为古义人、《堂吉诃德》的'好读者'。当然,我并不认为从一开始就能成为某位作家、某部作品的'好读者'。即便是纳博科夫,直到在准备哈佛大学的讲义之前,也还不是《堂吉诃德》的'好读者'。"但是,如果一直阅读同一本书的话,那个特殊的瞬间终究是会降临的。于是,你就会成为'好读者'。早在孩童时代,即便被大人们告知,'上帝将会眷顾你!'我还是不明白。可是我注意到,因某种原因而感觉自己受到眷顾的那个瞬间,却在阅读作品过程中不时出现。在阅读《堂吉诃德》时,就曾体验过那种感觉。是因为被插入上篇里的'愚蠢的好奇故事'而唤起!"在我像小香芽那般年岁时,比较讨厌塞万提斯所引用的那些流行小说风格的恋爱以及破裂、然后又是和好如初的故事。这些部分,阅读时我都跳了过去。"可是,在数度阅读《堂吉诃德》的过程中,我却被'愚蠢的好奇故事'里的美妙所吸引……我一面不安地在想,这种喜悦会持续到何时呢?一面用震颤着的手指翻掀着页码……"二这时,身着蓝色长礼服的田部夫人从早餐客人基本都已离去的餐桌间走了过来。"早上好!今天真不凑巧,赶上了雨天,听说气温也多少有些下降。有件事情必须首先向长江先生道歉……黑野先生打来电话,说自己超无精打采,已经奄奄一息了。还说这是宿醉,终究还是起不了床,表示昨天晚上对您说了实在无礼的话……"因为是这么一种状态,所以关于谈判事宜,也就只好恳请延期了。"真木彦接过了话头:《愁容童子》 拥抱喜悦!失去了的孩子(2)"罗兹认为,谈判的进程,比起她迄今为止所了解到的……比起古义人先生此前所同意的……要快得多。对此,她感到困惑。关于这一点,我估计,今天早晨她已经对田部夫人说了。我是否可以在这个问题,以及古义人和罗兹今后与度假村方面的意向性沟通上发挥咨询等作用?当然,这也是罗兹的看法……""刚才已经听取了这个考虑。我们也认为,如果能这样的话,当然求之不得。"这也是因为,黑野先生长期以来与长江先生过从甚密,在商务上反而有可能难以推动谈判进程……我也因此而感到担心,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想法……""你所说的非同寻常的想法,具体是指什么?"罗兹疑惑地问道。"我在内心里总惦念着这么一件事,那就是据说塙导演挂念着长江先生是否会自杀……我把黑野先生告诉我的话原样说出来……说是吾良先生的担心方式与众不同……在《AQuietLife》这部电影里,吾良先生加进了自己对古义人的教诲……"听黑野先生说过此事后,在录像带中看了这些内容。有一个镜头是以长江先生为原型的作家,深夜里酩酊大醉之后,把相当于体重的书装进箱子,再用绳子悬吊在梁上……然后扑通一声让箱子坠落而下。据黑野先生说,吾良先生知道,古义人先生最为恐惧的,莫过于自杀失败。于是,吾良先生就在自己的电影中,为古义人先生试验了这种方法。"上吊这种自杀呀,就是希望从站立之处跳下来的那个瞬间,因颈骨骨折而当即死去。可是,假如这种自杀半途而废,尽管大脑受到伤害,人却存活下来的话,就连想要再度上吊的念头都将想不出来。说是先生您惧怕家里出现两个智力障碍者,因而就不会如此……"当着长江先生的面原样引用这些话,也许是极为失礼的……只是因为我对黑野先生说这番话时的神态印象非常深刻……"古义人由于田部夫人的说话声而奇妙地兴奋起来,面向着她那因过度亢奋而被血色染红了的眼睛。事态的发展,使得古义人不好继续沉默不语。"我觉得,关于人们的自杀,吾良认为那只是对自己的肉体施加暴力。因此,他关心究竟施加多少暴力才是恰当的……"那部电影中的、脱离主要情节却被吾良放进去的插曲,我确实写过。在写作的同时,想起酩酊大醉中曾如此这般了一番,这也是事实。但是,我在作如此尝试时,却并不是认真的。在写小说时,我想写下自己这种并不认真的半途而废的情景。母亲就讨厌我这种总是难以改掉的半途而废。"吾良从不半途而废,无论从事什么都会周密考虑。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朋友,只要实际运作起来……""……在早餐时听到如此深刻的讲话……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真木彦说道,"我认为,不仅塙吾良先生,就是古义人先生本人,也都是过分认真的同时代的人呀。""……聆听了非常重要的教诲。"田部夫人说,"今后的工作,将充满紧张的氛围……因此,罗兹小姐,关于刚才对您说起的事,肯定已经作好了准备。所以,能再次劳您大驾吗?"三山腰被笼罩在上午的轻曼雾气之中,被雨丝濡湿了植被欣欣繁茂。更高处的阔叶林则在蒙蒙细雨中为薄雾所缭绕,古义人和罗兹都被阔叶林的景致所吸引。及至行驶到弯弯曲曲山道的隧道处,却突然刮起一阵低洼之处并不常见的阵风,当绵延的柑橘田那碧绿的平面上开始起伏孕育着暗绿阴影的光亮时,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正驾驶着车辆的真木彦疑惑地微微转动身子。像是抚慰受到冷落的弱者,罗兹用指尖碰触着真木彦那洗得很洁净的后脑勺。被真木彦和罗兹送到十铺席后,古义人在大门处向屋里招呼,却不见阿亮回应,甚至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古义人提着饭店里的便餐盒和CD的小包装来到餐厅兼起居室时,发现阿亮正隐身于沙发靠背后的狭小之地。古义人把田部夫人赠送的礼品放置在阿亮能够看到的角度,自己则面对餐厅的桌子坐了下来。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裤子的屁股处和T恤衫的后背上沾满尘埃的阿亮终于走了出来。对于那些礼品,他连看也没看上一眼,便径直去了卫生间,长长地撒了一泡尿。面对站起身来等候自己的古义人,阿亮用瞳孔和虹彩上都蒙着眼眵薄膜的眼睛迎过去,声调低沉地缓慢说道:"戴着手铐,被扔在,高速公路上。那女孩子,死掉了!被长途运输的卡车,轧死了!"古义人意识到,暂住在这里的阿纱回家去的上午,阿亮与麻儿通了电话,充分叙说了以上话语后,便藏身于沙发之后--这是遵从麻儿的指示--了。说完话后,阿亮并没有再度钻回到沙发后面去,却仍然神思恍惚地低垂着头。古义人也像阿亮那样,没有可行之事,只是打量着从罗兹那里分来的礼品,这才发现,那都是一些寒碜且令人生气的便宜货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发生的事与阿亮所述一定没有差异,可是……手铐,古义人知道,那是对阿亮具有重大威胁的戒惧。七年以前,在阿亮工作的那家福利工厂中,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智障男子。当时,阿亮对周围的人都比较习惯且能亲密交往,惟有对这个男子难以适应。在福利工厂决定接受此人以前,他的一只手一直被手铐锁着,等待他的母亲下班归来。当他到阿亮身边来说话时,他告诉阿亮,自己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阿亮,今天早晨八点开始播放的BS电视台古典音乐节目,你看了吧?""是的。是篁先生的《海》,还有德彪西①的几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