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义人没能马上回答。"我呀,认为是希内斯·台·巴萨蒙泰。早在中学时代,上这部作品的课时我就注意到,惟有他一人既不是中心人物也不是经常上场的配角,却在上篇和下篇里都出现了。这是为什么呢?当时我感到不可思议……"在上篇里,由于堂吉诃德所发挥的作用,这家伙逃脱了被押到海船①上服苦役的命运,却唆使其他犯人向这位恩人投石块。在后篇里,摇身变为木偶剧师傅的他,又让堂吉诃德超值赔偿那些被打坏了的木偶。①海船,即galley,欧洲中世纪以奴隶和俘虏划动大桨的单层甲板大帆船--译注。"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家伙!古义人,在你的人生中,也有像希内斯·台·巴萨蒙泰那样的人吗?也就是说,尽管对你做下许多恶行,一段时间以后,又显出一副早已彻底忘却的模样来到你身边。其实,此时他已经酝酿出了许多新的恶意……""有呀!罗兹,现在,他正要在最近独自到我这里来哪。你不是读过我的希内斯·台·巴萨蒙泰发来的传真吗?""读过。搬到这里来以后,收到的传真,不是只有古义人你的版权代理人转发来的那一份吗?自作主张地说是要找个机会过来访问十铺席新居。因此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对于我来说,那家伙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不如说,是古义人你本人在阅览那位黑野先生的传真时,显现出来的非常不愉快的神情……就连阿亮也在为你担心呢。""是这样的。"在旁边侧耳倾听的阿亮也应声说道。三倘若刚才谈话中提及的人物果真来访,就得提前向罗兹介绍一下这个人了。于是,就在古义人想要介绍有关黑野的情况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完全清楚他的来历。在大学里,他和古义人属同一个专业,也像古义人那样没有留级就毕了业,后来在不知是电通还是博报堂的一家大型宣传广告公司里就职,也就是说,是一个聪慧而潇洒的青年。古义人当然同他一起听过课,不过,在整个大学期间,却没有互相说过话的印象。可是,当古义人作为作家开始崭露头角,恰逢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运动正处于高潮时,在一些由年轻的媒体人员和研究者参加的恳谈会以及集会上也曾碰过面。自那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细想起来,当时自己总是被要求做一些善后事宜,并身不由己地介入了种种计划之中。而且,在一家面向青年读者的周刊杂志上,黑野发表了题为《我们的狂飙时代》的回忆文章,在这篇连载文章中指责古义人为"尽管接近各种'运动',却并不真正出力,只是一个趋向于上升指标的机会主义分子罢了……"。介绍了这些情况后,却发现罗兹由于对六十年代的日本社会状况一无所知而显出不得要领的神情,古义人便索性跳过那个时代,直接说起自己获奖时黑野主动找上门来,提出了不知是否出于真心的策划方案。"按惯例来说,当日本人获得那个奖项时,假如此前他还没有得到文化勋章,就会授予他这个勋章……我呀,给自己也惹下了这麻烦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久未交往的黑野寄来了匿名信……一看那独特的圆体字就知道是那家伙……他在信中写道:'别说什么已经获得了外国的奖,便只能拒绝日本的奖之类谁都能看透的瞎话了。接受这个奖项,并规划你生涯中的辉煌顶点!'在黑野的姻亲中,也有一个获得了文化勋章的学者,黑野前往祝贺时曾拿在手里看过,那是一枚模仿柑橘花形状的硕大奖章。他说,假如把新式爆炸装置藏匿在那枚勋章的复制品中,你一定会把它用淡紫色的绶带挂在脖颈上,然后再去出席天皇和皇后光临的庆贺晚宴吧。"匿名信的最后部分有这么一段话,露出了黑野喝酒后与我胡搅蛮缠时的措辞习惯。'首先,你的头颅将会被炸飞,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干下了这个国家有史以来从不曾有人干成的事。在咱的记忆中,你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你不就是《政治少年之死》的作者吗?!"'咱会为你介绍研制那枚新式爆炸装置的研究人员团伙和把奖章制成中空复制品的工匠。在新年晚餐会以前,大概可以把北欧开出的支票兑换成现金吧?咱要请你支付与你的身份相符的费用。你在《政治少年之死》中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纯粹天皇的胎水飞溅,降下漆黑的星云。现在,隐藏在你内心里的美梦就要实现了。谨此。'"古义人接着说,对于黑野的那份特快专递,尽管白天由于厌恶而置之不理,当很晚上床后想要入睡时,却与头脑中遥远的记忆--将家人也卷入其中的那些不正常的日子--产生相乘效果,便真切地感受到一股黑暗的力量。"在罗兹还没有出生的战争期间,我还是这山里的一个孩子,曾被教师这样问道:'如果天皇陛下敕令你去死的话,你怎么办?'当然,我和教室里的所有孩子一样,都没打算拒绝这种调查思想的手段,只是我讨厌用被强加的答案回答问题,便因为犹豫而遭到殴打。教师希望得到已成定式的回答:'去死!去切腹而死!'……""我在《纽约时报》杂志上读过古义人你写的那篇随笔。当时你反驳说,天皇是不可能对深山里的小孩子直接说话的。""然后,在那个事件的过程中,难以入眠的头脑里涌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天皇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因此……虽然已经声明拒绝接受勋章,却还是吓了一跳。当想方设法入眠后,很快就会在梦中见到那些制造凶险的勋章复制品的人前来联系……""黑野这个人,真的想把柑橘花形炸弹介绍给你吗?""我不那么认为……不过,不久以后,听说黑野用嘲笑的口吻说,他知道长江古义人拒绝接受勋章的理由。""可以说,黑野先生在批判古义人你当初用不搭理他的提议的方法应付他。""是这样的。"古义人再次面容忧郁地说道。"或许,他试图通过不公开那个秘密的方式……这是非常日本式的说法……形成古义人欠下人情的局面,即便现在……"《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通往梦境之路(3)另外一天,古义人领着罗兹和阿亮前往母亲的墓地。在估算了阿亮步行上山的能力后,阿动用割草的镰刀修整好扁柏林与竹林间的一条细窄小路。古老的墓地,就在那条小路的深处。另外一处地方的全家墓地位于阳光充足的斜坡上,每年的应季祭祀就在那里举行。古义人还记得,祖母过世时母亲长时间与不识寺上一代住持商议时的姿影。祖母的墓地与在那之前埋葬了父亲的墓地并不在一起,送葬的小小队伍朝祖母的墓地走去。众人踏开被里白繁茂的枝叶覆盖住的湿地边缘,一直走进小道尽头的墓地里。如同预先为古义人留下岩头那十铺席的宅基地一样,母亲也为自己而与当时的住持说好,在祖母旁边为自己准备下一块小小墓地。当天,阿动将通往墓地的道路上可能妨碍阿亮行走的所有障碍全都清理到路旁,并周到、细致地除去了墓碑周围的野草,还砍去了背后那株柯树下部的树枝。不过,古义人一行没能在四周发现阿动的身影。古义人首先把一块可供阿亮坐下歇脚的圆石上的苔藓和灰尘打扫干净。阿亮从夹克式上衣口袋掏出调频半导体收音机,开始调节上面的天线。来到山谷里的这段日子里,他也许来过这里,与祖母一同收听音乐。罗兹穿着一双大尺寸的软底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绕着墓地仔细察看着,并发表了自己的观察报告:古老的墓碑全都是用自然石块稍作加工后呈现出"女性的"形状的墓标。"是啊,能够读出碑铭的,全都是称之为信女的女性的墓地呀。""阿动说了,与山寺那边古老坟墓全都为'童子'墓地形成了对比关系。"最近几天,罗兹把阿动作为自己的向导,精力充沛地往来于山谷和"在"之间。谈话中,罗兹附上了自己的个人看法:"在山里自古以来的信仰中,亡者的灵魂会在甕状空间里团团旋转着升向森林,降落在属于自己的那棵大树的根部,然后就会平静地栖息在那里吧?直到再度从森林飞下来进入婴儿体内那一天为止……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山谷中的坟墓里岂不是只有死去的肉体,根本没有原本应该具有的重要性吗?我认为,坟墓也与这里所显示出来的那种谨慎相适应。可是,并不能因此而说明这个墓地的坟墓皆为女性名字的缘故……"早先,这个地方的坟场该不是全都是这种规模吧?阿动告诉我,山寺的古老坟墓都是'童子'们墓地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因此,我认为古义人是可以说明这里墓地的特点的。""我母亲尽管在这里为自己造了这座坟墓,却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古义人你是否认为,如同山寺对阿动非常重要那样,女性们的墓地对古义人并不重要?"不过,阿动这是怎么了?一如我们早先商定好的那样,干干净净地清理了场地,可是……在那以后又消失在哪里了呢?是不是下山迎接我们的时候走岔了?总之,我们就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露面吧。"古义人对于把阿亮领往更难以下脚的地方有所顾忌,在向罗兹说明了自己的顾虑后,便从苍郁的日本扁柏丛间,分开被叶隙间透下的阳光描出光斑的树下杂草,继续往高处而去。只见湿地越发狭窄,竟如同剜去一般往下塌陷,山涧在其底部时隐时现。不久,一块巨大的岩石耸立在左前方,细窄的小道从岩下蜿蜒而来,仿佛要缠绕住岩根。一架木结构覆土的土桥横跨在山涧上方,在土桥的彼端,一个约莫成年人身量的洞穴贯穿了整座岩盘。还在读中学时,古义人也曾循着自森林里古老林道转下坡来的这条小道,前来此处寻幽探险。这是这条山谷里广为孩子们所知晓的若干"洞穴"中的一个。在森林高处有一连串横穴--那也是被强盗龟所利用的山寨--然后便是通过大桥、前往庚申山中途的大银杏树的家后面这个"洞穴"了。古义人留神着脚下覆盖着层层落叶的土桥过了桥后,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飕飕的潮湿气味,打量着洞穴入口处滑溜溜的绿色苔藓。说起这件事,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作了癌症手术后隐居到山谷里来的那位原为驻旧金山总领事的表兄,是叶芝的业余研究者。包括他设计的床在内,古义人把他的家整体移建过来并住了进去。那位总领事尤其对这个"洞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很长时期以来从不曾有人进入这个洞穴,随着时间的流逝,洞穴的侧壁在不断剥落。小心谨慎的总领事并没有进入洞中,只是站在洞口朗读了叶芝的作品。阿纱被告知,那是一首叫做《TheManAndTheEcho》的诗歌。那确实是一首适宜于在洞穴前回顾生涯时朗诵的诗:我曾说过和做过的一切/如今年老体衰之际/却完全转为我的疑问/一夜又一夜,我难以入眠静卧沉思/却无法觅得像样的答案。原外交官伫立在这里朗诵被自己如此翻译的这首译诗的原诗时的身影,浮现在了古义人的眼前。不知什么缘故,就在此时,古义人--他甚至感受到了这么做的奇妙之处--面向发出某种微弱光亮的洞穴,上半身向前弯曲,大声喊叫起来:"妈妈!较之于刚刚出生之时,我们已然变为恶棍,'就要骤然倒地死去!'"古义人大声叫喊着,同时格外提高声调反复吟咏着那段诗句,激越、嘶哑和高昂的喊叫声随即原样化为回音返射回来,因而觉得耳朵仿佛被狠揍了一般。即便古义人尽力向前探出头去大声喊叫,其后却好像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似的干咳起来。这时,似乎有些强加于人,又似乎显出踌躇的样子,一只手掌搭放在了古义人的肩头。"古义伯父,这里危险……回到阿亮等我们的地方去吧。"回头一看,只见阿动就在背后紧挨着自己的地方站立着。这还是第一次临近打量他的面庞,虽说面部生机勃勃,却是与兵卫伯父相像,的确是一副显现出"山寺"的长江家那种沉稳且魁伟的相貌。《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通往梦境之路(4)古义人与阿动下山来到阿亮和罗兹正靠在巨大的枞树树干上收听FM广播的处所。阿亮之所以把耳机分给罗兹一只--倒像是将两个大致相同高度的脑袋强行摁到一起--是因为在用单频道收听的缘故。自从在十铺席的新居定居下来后,阿亮就注意到,由于电波的原因,一收听立体声广播便时有杂音混入其中。然后,阿亮继续收听他的FM广播,古义人和罗兹则围绕着"埋葬着祖母和母亲的墓地比'长江家累代之墓'更相似于山寺的墓地,也就是'童子'们的墓地"这一话题,再次听阿动向他们讲述。同时,罗兹还想向阿动了解一下,对于"动童子"与强盗龟之间的关系,他又是怎么看的。"自己的确是山寺的后人,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童子'之事进行调查……不过,却并不是研究古义人文学的人所感兴趣的方向……"阿动说完后便闭口不语,因此,已经与他加深交往的罗兹随即像亲人一般,却也像强加于人一般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动君的调查已经清楚地表明,'动童子'并非自始至终地协助强盗龟进行犯罪活动,只是在最后那一年半的时间里在一起而已。""是这样的,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动童子'第一次邂逅强盗龟,好像是在道后温泉公园。当时,由于对日俄战争的媾和条件不满,五千多民众在那里举行了集会。这两人的会面,与社会的剧烈动荡应该有内在联系。"据说,就在那天夜里,在天亮以前,'动童子'拉着强盗龟的手跑回到了这一带。对于在那个集会上进行侦察的警官而言,长期追捕的对象强盗龟似乎差一点儿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以此为契机,'动童子'注意上了强盗龟的才能,而强盗龟则遇上了可以引导自己在漆黑的深山里转移的教练。强盗龟可以横向跳跃十间……所谓间是长度单位,一间约合1~5米半,所以,这种说法有些夸张……总之,可以跳跃得很远。我在想,'动童子'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动物性的能力以及能量吧。"在住友矿山的争议之中,数百名之多的矿工用炸药将自己武装了起来。即便在道后公园举行的集会,也显然具有将大多数人集合起来的能量。'动童子'该不是想要把集团的能量与强盗龟那种非凡的个人能量融合到一起吧……这是我请三岛神社的神官讲给我听的……"强盗龟并没有出现在劳资谈判的现场。不过,好像直至最后一刻,'动童子'都在试图说服他跟随自己前往。将这种场面放在歌谣中吟唱的,有盂兰盆节舞蹈中的'击节说唱'①。'动童子'原本并不打算结束罢工,他想把那些生来就具有反抗精神以及富有与警察周旋的经验的人,介绍给拥有与军队相抗衡的实力的铜山工人们,打算以此挑起暴动。但是,强盗龟当时并没有赶到谈判现场。①击节说唱,日本民间由长篇叙事演变而来的一种说唱--译注。"结果,矿工方面向资方表示了妥协。因为,那是因日俄战争而精疲力尽的军队与用炸药武装起来的几百名矿工之间的冲突,谁也无法预测最后结果会对哪一方有利……我认为,'动童子'也考虑到了这种因素……""'动童子'为什么死去了?即便强盗龟被抓住并被押送走……""在那之前的大雨滂沱的深夜里就死去了。'动童子'对劳资谈判的结果感到失望,理应回到山谷里来了。可是,就在那个大雨如注的深夜里,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强盗龟出现了,在那一声声'阿欲,阿欲,阿欲!'的喊叫声中,是不可能心绪安宁地在山寺中深藏不露的。即便身为'童子',也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样,还只是孩子的年龄,是否因为恐惧而想逃往森林中那个'童子'的力量之源去呢?我认为,就在他因此而进入森林之际,却遇上了暴发的山洪。"对于阿动那些有关"动童子"的知识和解释--似乎存在曾对此进行充分指导的辅导者--古义人泛起了兴趣,更对阿动的精神作用本身感到有趣。罗兹看穿了古义人的这种想法,于是开口说道:"古义人你正在考虑写有关'童子'的作品,说你是因此而回到山里来的也未尝不可吧?现在,古义人你是如何构想'童子'这部小说的?""确实准备创作有关'童子'的小说,可是……我一直在思考,笔记也写了不少,可是,一旦开始动笔写作,却又好像觉得不着边际。""到了实际展开写作的阶段,即便要被置换上更为具体的内容,现在不还是应该制定出计划吗?不过,你是不是觉得问题在于如何写好第一页?就像古义人你在随笔文章中曾数度谈到的那样……""是的。虽说实现起来比较困难,不过,作为相应的设想还是轮廓分明的。倘若是说这种构想的话,倒是准备好了。"他本身躺卧在这片森林的深处,能够在梦境中看到业已前往现实世界的'童子'们接连发生的变故,细说起来,我想要写的就是这种超'童子'的故事。而且,超'童子'做梦的能力,是驱动分布在全世界的'童子'们的马达,也就是说,超'童子'借助自己的做梦能力,才使得这个世界得以运转,故事大致就是这样的……"虽然与此相关联,可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写才能使得它们连接起来,也就是这样一种构想。我想这样写:尽管出生于山谷间,却不曾被选为'童子'的人……我也包括在其中……可以做各自的梦,他们通过自己的梦境,得以与沉睡在森林深处的超'童子'连接起来。这种情景就如同登录因特网的网站一样,那些借助自己的梦境接通森林里超'童子'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于超'童子'梦境档案馆中所有时代和所有场所的戏剧,并可以实际参与其中……"在说着这些构想的同时,古义人觉察到罗兹已经陷入她本人的思考之中。她进入了一个新的构思并因此而亢奋起来,这在她从耳朵到脖颈的皮肤上显现出的红白相间的斑点便可以看出来。阿亮也像打量新奇的动物一般看着自己身旁的罗兹,可被注视着的罗兹却连回视一下都顾不上。不一会儿,她像男人似的吐出一口粗气,拽过放在脚边的女式手提包,从中取出大学出版局的大平装本书,然后用手指摁住书中的页码,抬起熠熠生辉的眼睛说道:"古义人,刚才你所说的构想,完全可以套用于日本古典文学的惯用术语,那就是'通往梦境之路'!我的老师也……当然,他并不是依据日本文学才作如此阐释的,他在这本书中也偶尔说到了相同的内容……弗赖伊就曾将乔伊斯的菲尼根与HCE之间的关系,说成是独立存在于行将过去的世纪……也就是二十世纪文学的关系。"所谓乔伊斯的菲尼根,是做了梦的巨人,最终泛指所有人都是做梦的巨人。而这里所说的HCE,则是指相同的人作为梦境中的英雄而活跃的那种形式。他体现了历史的循环性经验。"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与你那位做梦的超'童子'和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童子'们的关系,我认为是相互平行的!另外,与那些无法成为可以进入超'童子'梦境的'童子'的人的关系,不也是相同的吗?!""我还没有读过《为菲尼根守灵》这部作品,只是大致翻阅了一下译文……""幸亏乔伊斯为那部作品发明了特别的专用语言,因为,只要古义人是用日语写作超'童子'和'童子'们的故事,就不会有人把你称之为剽窃者。古义人,现在你必须立即着手!""现在立即着手这个阶段的构想却还不具备,这才感到为难的呀。"阿动显出几分醒悟过来的神情,倾听着古义人和罗兹之间的、至少其中一方倾注了很大心力的对话。但是,当他驾车将古义人和阿亮送达十铺席新居,然后载着罗兹再度前往真木本町的超市购买食物时,他在车里述说了自己的感想:"我没能拒绝阿纱的吩咐,一直帮助古义人和罗兹料理一些杂事。今天虽不能说是完全听懂了你们的对话,却也感到比较有趣,因此,我要加倍努力地干下去。我感觉到,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些必须对古义人先生认真述说的事情。"抱着塞满物品的纸袋回来的罗兹,把阿动说的那些话语告诉了古义人,与此同时,她本人也表现出十足的干劲儿。《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白骨军团。"冲突的奇异冒险(1)虽然已经回到了山谷里的社会--最近,在东京的生活早已是这样了--之中,古义人却如同隐遁者一般生活着。阿纱也曾批评说,不去"问候"当地任何一位有影响的人物,难道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而古义人则似乎正尝试着这样做。无论町长抑或町议会的议长,在合并前都居住在曾是其他自治体的旧町区域,因此,古义人只要将生活范围限制在旧村区域之内,就不可能同他们不期而遇。于是,古义人认为,只要不是万般无奈地必须前往会面,就先将此事放在一旁……尽管认可了古义人的这种看法,阿纱还是为他列举了一些有必要前往打招呼的对象。他们是中学和小学的校长、三岛神社的神官,还有虽说是旧知故友,却因为将其作为小说原型而有些拘束的不识寺的住持。古义人本人原本打算就这么蒙混下去,却由于罗兹的"童子"研究的进展,而产生了不得不与他们进行联系的需要。罗兹在为古义人的小说中言及的有关"童子"的部分制作索引,为了在论文中引用这些资料,她正提前将这些资料译为英语。当她的工作大致有了着落时,又想到要去拍摄一些照片,以供大学出版局出版该书时选择使用。在业已荒废了的仓宅老屋的炉灶处,罗兹对着塞到佛龛旁的黑色的神拍了很多照片。于是借着这个势头,罗兹决定了肯定要被用于封套上的彩色照片的标的。被森林围拥着的山谷里的村庄,尽管像是不显眼的脚注,却也拥有一幅画,一幅记录了发生在约二百年前的那场堪称为近代史上的事件的画。根据罗兹从古义人的小说中誊写下来的卡片表明,那幅画描绘出了这样一个场面:……破坏人曾在岩头锻炼自己那年逾百岁却依然成长的身体,在可以俯视山谷的那个山脊岩头上,辽杨树下那十铺席处,如同格外年少的少年一般的龟井铭助与当地的老人们一起摆开酒宴,款待农民暴动中的核心人物。主客都在毫无顾忌地交杯换盏,从叠层食盒中夹起像是各种颜色的糕点般的食物。山谷的风光占满了画面下方,暴动的农民们宿营在四处搭建的临时窝棚里,村庄=国家=宇宙的女儿们、老婆们热情地为他们送来了食物和酒水,整个画面洋溢着祭日般热烈的氛围。罗兹理应读过这部小说的英译本,而兼任摄影助手的阿动对那部大长篇就力不从心了,倒也老老实实地告之尚未阅读。于是,古义人就向阿动介绍起那幅画的背景和构成要素。由于不堪藩的苛政,真木川下游十余个村子的农民便策划翻越四国山脉逃亡他乡。当时,他们溯流而上,来到这座位于山顶的村子里,设置了数以千计的临时阵地。画面所描绘的就是这个事件。作为这座村子来说,则必须平安度过这场危机,既不卷入到逃亡的农民之中,也不能因此而背负嫌疑--服从追赶上来的藩的权力所作指示的嫌疑。于是,年少的铭助便显示出了外交般手腕。他之所以能够用祭祀的热烈气氛解决如此之大的困难,说明他确实具有"童子"的能力……说到这里,古义人才第一次给据说十年前继承了三岛神社的那位新神官挂去电话。但是,对方对古义人的"问候"却是极其冷淡:你在小说中所写的、在社务所曾看到的那幅画,实际上并不存在于本神社。不过,由于被你写得好像确有其事,所以在你获奖后,好几家电视台来这里拍摄那幅虚构的画,让我们感到很为难。现在,即便你要求我们为你提供方便,可我们原本就没有这个实物。当初,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误会呢?!虽说有些夸张,这却是一个给古义人带来冲击的新事。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曾与母亲一同端坐在榻榻米上,拜谒传到神社来的那幅珍贵的画。这是古义人不可动摇的记忆……古义人放回话筒,甚至没有搭理坐在身旁沙发上正作商议的罗兹、阿动、还有撇腿偏身坐在已调小音量的扩音装置前的阿亮,便一声不响地独自回到自己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然后,他坐在床铺和工作台之间的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俯视着从山谷透来的光亮与来自森林的绿翳融为一体的光晕。细想起来,在与升腾到"童子"世界里的古义分别后,自己便一直有了这个习惯。在那幼小的年龄里,记下的自己人生时日并不多,应该没有多少必须回忆起来的内容……在这过程中,古义人觉察到自己看见那幅被逃亡民众挤满山谷的绘画的场所,并不是神社社务所那明亮而干燥的房间。古义人来到餐厅兼起居室,随即给阿纱挂去电话。他首先提起逃难民众那幅画的话头,阿纱马上回答说,她早在孩童时代就曾听古义人说过此事。于是,受到鼓励的古义人说道:"刚才我向三岛神社的神官打听了一下,可对方说没有那个东西。如此说来,我觉得是在旅馆或是房子很大的人家里一间拉上隔扇的房间里看到的。""如果是那样的话,该不是不识寺吧……我这就去和不识寺的住持说说。其实,三岛神社的神官……他和我丈夫同是教育委员会的同僚……向我们表示了抗议,说是刚刚收到了古义人高压性的要求。"他生气地说,古义人说是想拍摄描绘明治维新前那场骚动的绘画照片,如此一来,是要捏造地方史资料,把自己的小说篡改为正史,并想让孩子们都来相信那东西吗?!"二在阿纱的请求下,不识寺的住持则显得宽大、仁厚,尽管口里说着"我自己也没看过那东西"这一前提,却还是答应到位于纳骨堂后面的仓库里去寻找。古义人随即和罗兹一道,乘坐由阿动驾驶的车子前往不识寺。自从参加母亲的葬礼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住持见面。看上去,他似乎已经忘掉了小说原型的问题,在寺里人整理着收藏书画的壁橱四周时,他向客人们邀请道:"请用点儿茶水吧。"古义人一行被引去的那个房间,被用隔扇与正殿隔离开来。透过镶嵌在纸拉窗上的玻璃,可以看到的后院里新叶欣欣的石榴树的阴影,这一切全都在古义人的记忆之中。在这种心情之下,古义人照实详细叙说了当年看见那幅引发悬念的绘画时的情景:"场所好像确实就在这个房间里……"不过,此前一直和蔼可亲的住持这时却显出沉思的神情,他这样反驳道:"现在你所说的、面对隔扇的画,不是有些不自然吗?倘若是说这个隔扇对面的房间的话,那里整整一面都是墙壁,所以,虽说也可以悬挂挂轴,可是……"《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白骨军团。"冲突的奇异冒险(2)古义人随即感到自己的记忆并不可靠。于是,阿动撇下沉默不语的古义人,开口说道:"无论是在隔扇前面,还是在拉上的隔扇对面,古义人先生该不是具有幻视画作的能力吧?"住持仿佛看见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阿动。罗兹也询问道:"所谓幻视,是什么意思?""就是看到vision,作为vision而看到……""这么说来,隔扇对面是否挂着绘画,就不再是问题了吗?""要真是那样的话,"住持别有用心地说,"说起来,即便实际上并没有画,古义人先生也是具有幻视经验的啰?""最为重要的,是有关画的记忆已经铭记在心底里了。与其说少年时代的古义人的眼睛看到了画,不如说是他的魂灵看到了画。""我希望,还是请先让我确认成为悬念的这幅画实际上到底存在与否。"古义人说,"因为,还没有让我去看不识寺的仓库呢……"通往仓库的走廊一侧的纸拉窗被微微拉开,那位没露出脸面的住持夫人告诉大家,一应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为了在发现挂轴之际及时拍摄彩色照片,罗兹和阿动前往真木本町准备胶卷和三角架,而相关调查则由古义人一人承担。被整理到高高的日式壁橱中去的书画木箱,由于箱盖上那张写有物品名称的签单,其中大部分内容便可以一目了然,包括解开挂轴查看的那部分在内,并没有发现想要找的东西。在较短时间内便收拾完毕。当他进一步打量周围时,发现储藏室上面还铺着一层木板,与天花板之间存在很大空间,那里塞有相当数量的木箱。于是,古义人决定继续查看那里。经过左思右想,古义人将原本竖靠在仓库入口处的梯子搬了进来,在确定以储藏室上方为梯子的支点后,他感觉到了逐渐高涨起来的情绪,注意着身体的相应动作往上面攀去。古义人将自己的臀部放在铺板上,再把两条腿垂挂下来,然后扭转身体,开始从上方查看那些排列在深处的木箱,周围有足够的空间堆放业已查看的物件。不过,以这种姿势来摆弄这些既有长度亦有重量的木箱,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积满灰黑色尘埃的电灯灯罩就在膝头近前,只有些许光亮透到灯罩上方来。可是,平堆在那里的所有箱子里都没有古义人想要寻找的东西。当他确定这一点后,却发现在更深一些的尽头,一个细长的箱子正竖靠在用胶合板隔出的间壁上。古义人觉得,那确实像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箱子。古义人将身体转向那边,把双腿提了上来,低下脑袋,用膝头往那里挪去。他不顾两只臂肘和裤子沾满了尘埃,只是尽力往前探出上身,将手伸向斜靠在间壁上的那只箱子的下部。就在手指触到箱子的瞬间,那只箱子却打着转反向倒下,沿着胶合板间壁滑落在更远处的角落里。不过,却是给间壁墙根的那些装着壶和花瓶的木箱带来了波动效果。古义人的心底里,浮现出罗兹让他读的那本新译的岩波文库版《堂吉诃德》中的一段:不要逃跑!卑怯而下流的畜生!站在你们对面的,只是一个单枪匹马的骑士!古义人决定前往那更深的尽头。正是那个时候。古义人觉察到,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平面突然不可阻挡地向前方倾斜,而深处的胶合板间壁的墙根刚刚裂开缝隙,自己就从头部开始往那边滑降过去。"哇--!"古义人喊叫起来。"长江先生发出了呐喊的声音。"住持夫人大概会如此这般地向地方报纸的记者提供证言,以加强他们所写报道的方向性吧。尽管内心处于恐慌状态,古义人的身体却是实实在在地向前、再向前倒下,一旦撞开胶合板间壁,便同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铺板一起冲入明亮的空间。转瞬之间,古义人只见眼睛近前的架子上,排列着好几层带有青灰色荫翳的白瓷壶。在下一个瞬间,一直支撑着身体的铺板不知去向,古义人被抛在空中,身体回旋半周后撞飞了对面架子上的瓷壶,脑袋冲下坠去,往一片处于最高峰值的噪音--被胡乱挥舞着的双手抓住的架子搁板连同瓷壶一起翻滚、倒下、摔破的噪音--之中坠去……肩头和头侧部位先撞到地板,上身也随之着了地,左脚脖却挂在架子的支柱上,整个身体被倒悬在那里。混杂着骨片的白色细沙从摔破的瓷壶中哗--哗--地撒落下来,古义人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这是跳进了纳骨堂,把人家东西给砸坏了。"古义人虽然还能大致把握情况,却被倒悬在那里,紧闭双目,丝毫动弹不得。在这期间,不仅骨灰瓷壶中的骨灰,就连瓷壶本身也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在四处飞溅的破碎瓷片之中,古义人只能用尚能自由移动的那只手护住脑袋。陷入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古义人,似乎看到了闭上眼睛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混杂在白色粉末中的暗灰色和米黄色骨片。古义人泛起一个想法,那就是若干死者的遗骨正掺混起来散布在这一带……倘若确有灵魂这种东西,骨灰被掺混起来的那几位主人大概会非常愤慨吧。清醒的时候姑且不论,在梦见他们报复自己的噩梦里惊恐地叫喊,并在这种恐怖之中睁开睡眼的清晨将会相继而来吧。在那个梦境里,自己只能独自面对用若干人的白色乃至米黄色骨片拼凑而成的拼图状骨骼怪人,面对那些组建成军团的怪人们……这时,此前一直承受着身体大部分体重的、左脚脖与歪斜着的架子的那个接点,在一阵响动中坍塌了。原本估计将会因此而获得自由的左脚,却在旋转一周后,连同下肢一起闯进了其他架子与支柱之间。在脑后部与后背上部遭到突出来的木板角撞击的同时--也是听到脚脖处传来骨折声响的同时,甚至觉得对这个声音和疼痛都很熟悉--古义人一声不响地沉默着。古义人毫无办法地任由时间流逝。他头顶被瓷壶碎片、骨片以及白沙般的骨灰覆盖着的地面,支撑着倒立状态中的身体的重量,终于睁开自己的眼睛,却见一阵黑黢黢的水头边缘竟缓缓漫到眼睛近旁。在那黑水之中,一个更加漆黑的、胖墩墩的硕大怪物,蜷曲着身体向这里蠕动而来。接着,传来一阵浓烈的恶臭。古义人没能抑制住涌上来的喊叫声。"不一会儿后,长江先生再次发出了呐喊的声音。这次的喊声拖得很长。"无意中听到这个叫声的住持夫人,或许会对报纸的记者这么说吧……《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白骨军团。"冲突的奇异冒险(3)黑黢黢的水头和那黑色怪物的前进方向岔向了一旁,古义人却仍然处于恐怖之中,继续等待着救援。只听见木底拖鞋沿寺后水泥路走近这里却又停下,在木质鞋底发出的摩擦声中,好像有人透过纳骨堂的磨砂玻璃窗向里面张望。然而,古义人在刚才的喊叫中喊哑了嗓子,这时竟无法开口搭话。听那动静,木底拖鞋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去。于是,周围重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一段时间以后,寺后通往纳骨堂的门扉终于开启,约莫四十烛光的电灯也亮了起来。紧接着,古义人听见那位依然不见身影的住持夫人说道:"早先就这样了,就这样倒挂在那里。"像是要打断这稳重的话语一般,住持的声音轰响起来:"地面上乱七八糟!注意脚下不要被划伤!把帐篷什么的也叠起来塞进去,就走在那上面!"然后,今天上午在电话里交谈过的那位神官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睁着眼睛瞪着这边呢,所以还清醒着!总之,先把人给搬出来!夫人,请去叫急救车!申请人就说是咱和住持。送到真木本町的医院去为好。因为他这人呀,是一个与咱们这样平常人干事的气势不同的人呀!"在排列着瓷壶的架子间铺陈折叠起来的篷布的声音响起不久,一个东西便黏乎乎地拍打在古义人从耳朵直到下颚的皮肤上。那东西留下坚硬的感触,跳跃似的蠕动着一再冲撞过来。古义人知道,那个散发出恶臭的又黑又湿的怪物正在四处奔逃。犹如被那黑色怪物吞吃了一般,古义人的意识溶于黑暗之中。三给古义人带来那般威胁的黑色怪物,是不识寺住持的大儿子从真木川捕来饲养的娃娃鱼。另外,显而易见的是,住持夫人克服由古义人的叫喊而引发的恐怖并来到纳骨堂窥探动静用去了一些时间,而她找到住持并赶回来则用了更多时间。但是,在那以后叫来急救车和联络罗兹等事务,却是在和住持一同赶来的神官协助下,被处理得非常完美。不过,古义人对于住持不等仓库调查完毕便前往三岛神社这件事感到疑惑不解。接到神官的电话后便赶到急救车所去医院的罗兹,尽管也表示了感谢,却认为住持和神官当天是否因为共同策划什么阴谋--这也是与她那来自从不离手的《堂吉诃德》的对人际关系解释相关的说明--才在三岛神社的社务所等待着的。甚至包括收治古义人的那家医院所作的诊断内容,都详细登载在了翌日早晨的地方报纸上,这也促使罗兹产生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早晨版的报纸上,甚至还刊登出古义人一副老人相的照片,被高高悬挂在硬铝合金支柱上的左下肢的阴影里,显现出非常可怜而又忿忿不平面容的老人模样。事情发生在古义人接受治疗后被送到医院一楼的单人病房,正将视线转向窗外临近处那一大片猕猴桃果林之时。一个像是有事似的中年男子从缠绕着生机勃勃的藤蔓的栅栏之间走来,然后突然取出照相机,面向这边闪动着闪光灯的光亮。古义人摆出了一副要进行马后炮式抗议的架势,却因为这些动作而引发了疼痛。不仅骨折了的脚脖子,就连侧腹部也袭来阵阵疼痛。面对陷于痛苦之中的古义人,获得充裕时间的那家伙再度按动快门,用一只手冲这边暧昧地摆了摆,便从这里与相邻病房之间的通道离去。报道的标题为"曾获国际文学奖的乡土作家大肆胡闹",内容则为"长江古义人亲手攻击纳骨堂的架子,毁坏大量骨灰壶,将骨灰撒得遍地都是,其本人也身受重伤"。在住持夫人从现场所作的谈话之中,有一种非常生动的、无论夫人抑或那位记者都没有意识到的奇妙的幽默。报纸还附有一篇毫不留情的评论文章,作者是居住在松山的一位研究家,长期以来,古义人只要一听到此人的名字便感到厌恶。阿纱因为这篇评论而在担心:"最为要命的是,这个评论是否会对今后将继续待在山谷里的古义人的生活带来影响?"根据住持的意愿,纳骨堂里收存着无人领取的本县籍BC级战犯的遗骨。对靖国神社的A级战犯合祀持批判态度的长江君,采取了符合他本人政治态度的行动。不过,诸多人士却对此存有疑问。作为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本人尽管能够理解此君的感情,却一直为他这种鲁莽的行动而感到担心。"古义人刚刚开始工作,这家报纸就用整整一个版面来登载集中攻击他的评论。"阿纱对罗兹说道,"本县出身的这位女作家比哥哥稍早一些在文坛崭露头角,报纸上的评论,就是她以接受记者采访的形式写出来的。听说,负责这次采访的东京分社的记者曾寄来明信片,说是'我认为,如此严厉的报道大概不会登载出来吧。总之,还是先发送到总社去了'……作为我们家属来说,认为那个事件让古义人办事时稍微周到起来了,不过,对方大概还是会认为,对于古义人此后一直不予合作的做法,早已是忍无可忍了。"至少到目前这个阶段为止,罗兹对日本的一家地方报社还没有那种真切的感受。她没有对阿纱所说的内容显出特别兴趣。毋宁说,在成为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护理人员的同时,她还倾注很大热情向古义人表示,在这次变故之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堂吉诃德》的影响!而引出这个结论的话引子,则是古义人说起,当他爬到储藏室之上,正要开始对他来说不啻为意外的行动,也是一次冒险的行动之时,那段话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被石膏限制住身体自由的今天,古义人说这番话原本只是自我解嘲而已,罗兹却随即识破那是堂吉诃德在进行著名的"从不曾想像过的令人惊叹的风车冒险"之前所说的台词。罗兹表现出这么一种见解:住持和神官明明没在储藏室的调查现场,一旦古义人发生悲惨的变故,他们却又一反常态,热心照顾着古义人,相当于《堂吉诃德》中的神父和理发师。她甚至还乐观地作了以下预测:"堂吉诃德呀,尽管或是从马背上沉重地摔下来,或是遭人痛打,却从不曾负过无法恢复的伤害。当然,最后那次卧床不起则另作别论……我认为,古义人也身处堂吉诃德式的恩宠之中。"《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与。"白骨军团。"冲突的奇异冒险(4)的确,三岛神社的真木彦和不识寺的松男--如此亲近地称呼他们个人的人名,且不说罗兹,即便对古义人而言,也是始于住进医院以后--在各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当地报纸登载了包括真木本町医院院名的报道后,在松山设有分支机构的全国性报纸以及电台和电视台都前来采访,一些跟着瞎起哄的人也自称探望而相继赶来。在医院入口处一侧搁上小巧的桌子,形成应付这种局面的机制,并无一例外地拒绝了所有来访者的,就是前面说到的这两个人。或是古义人只在那里读过一年书的真木高中的同年级校友,或是古义人从真木高中转学至松山东高中后的同年级校友,都已经退休且有闲暇,在当地社会是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家伙,当他们得知不让探视古义人本人时,全都强硬地表示了自己的愤慨。能够应付这些人的最佳人选,非那位饱经风霜的僧侣松男君莫属。对于那些号称为了BC级战犯合祀问题而来--持赞成和反对态度的各占半数--的人,则由三十来岁且论点尖锐的善辩家真木彦出面应对。为遵从"要作脑CT检查"的医嘱而前往松山的日本红十字医院那一天,古义人第一次与松男和真木彦从容地谈了话。在罗兹的印象中,僧侣和神官就是《堂吉诃德》中的神父和理发师,且不论他们究竟谁相当于谁,总之,在这天早晨,松男帮古义人收拾了自事故以来就一直未予修剪的胡须和头发。罗兹对这两个人产生了新的兴趣,在他们三人交谈之际,自己并不去插话,只是将那本笔记本铺放在膝头,认真倾听他们的谈话内容。现在是关于CT检查的话题。真木彦--罗兹此后曾就此评述道:"他没像其他日本人那样未曾说话就先作笑脸,而是从正面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这样问道:"古义人先生,假如CT检查报告表明脑子里有异常的话,你怎么办?当然,所谓CT检查发现的异常,究竟是指什么程度,我并不知道。即便如此,假如医生说,你的脑功能与正常时不同的话……""你是说,眼下正听你说着话的我,出现了与早先脑子正常时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我并不觉得与现在的脑子所认为的自己有什么矛盾呀。""'脑梗塞之后的自己,已经不同于此前一直从事言论活动的自己。'评论家迂藤在遗书里这样写了以后不是自杀了吗?!当时,古义人对遗书中的这句话进行了批评,认为'在那份一旦发表在媒体上便会引起关注的遗书里写上这样的话,是对从事脑梗塞康复工作的人失敬的行为'。接着,荣膺文化功劳者荣誉的老作家却给顶了回去,说是:'如果小说家说出那么出彩的话,又会如何呢?'当时,有很多编辑和新闻记者出来喝彩。这场争执之所以没有过于表面化,是因为那个时候还存留着获奖的余威吧。"即便在CT检查中发现异常,也要一如既往地继续写下去。倘若那么说的话,就是患者一方缺少自我批评的意识了。比较之下,还是迂藤先生具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正是这样说的吗?""CT检查时,即便我的脑子正中出现白色蝙蝠状的东西,在客观上显示出眼下的我已经不同于早先健康时的我,可我还是要活下去!如果能够写作的话,还是要写下去!至于如何看待这一切,则是媒体方面的工作。""不过,即便客观证明了你的脑子已经不再健康和正常,你却还是要活下去,能够写作的话,还是要写下去。你是怎么想的呢?""因为,现在的脑子是我的呀!虽说早先的脑子是健康和正常的……现在可是以已经不正常为前提的……却也曾考虑过终止生命的事。在现在的脑子里,同样考虑终止生命,也许是可能的……"真木彦偏过已凸起血管的高高额头思考着。于是,松男开始提出自己的看法:"俺呀,只指望古义人先生在CT检查中没有异常。可万一真有异常的话,大概有两个可能性。一个呀,是古义人先生在纳骨堂那声势浩大的坠落,因此才产生异常的。另一个呀,就是长年以来过度使用脑子,因此呀,早已经生出了异常。"不论因为哪一种情况而出现异常,都要请古义人先生慢慢治疗。也就是说呀,俺赞成'无论遇上什么情况也要活下去'这个方针,你还有阿亮君这个孩子呀!至于是否写下去嘛,那也许是别的问题……"这次轮到古义人感觉到自己的血气冲上了额头。罗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松男。原本估计他会叙说一种让人不能大意的复杂思考,他却用非常单纯的语调说了起来。松男意识到了罗兹的眼光,随即重新用说给罗兹听的语调说道:"这几天呀,为了慎重起见,察看了那个被抓坏的挂轴,就是古义人先生挺身上到储藏室和天井之间,在那里抓坏了的挂轴。那是上一代在永平寺从一个关照他的人那里得到的。挂轴上有两行书法,上面为□,然后是○,下方则写着方语圆音。在另外一行,写着唱涅槃。古义人先生,你还记得吗?你父亲过世后,俺家上一代去府上做法事,哎呀,以你母亲为对象进行说教。当时……所谓说教,其实就是在请人写这挂轴时得来的一知半解的学问……是从《道元和尚广录》中引用的话语。你在一些作品中写过这件事吗?说是身为孩子的你,在一旁听了为之感动。""用汉字来写,是显得有棱有角。不过其发音,也就是在梵音中,则是从口中说出的、语感圆润的nirvana这个语汇。虽说还是孩子,当时却在想:是这么一回事呀!"①涅槃会,每年二月十五日,寺院为纪念释尊入灭而举行的法会--译注。②上堂,指住持为了说法而登上法堂--译注。"这是道元和尚在涅槃会①上堂②之际所说的,也是小寺在涅槃会上悬挂的挂轴。古义人先生是否因为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有关母亲的往事,才来寻找这副挂轴的?俺从阿纱那里听说,尽管你与母亲之间曾发生各种冲突,可你母亲内心最为牵挂的还是你呀!你母亲也唱颂着方语圆音和涅槃nirvana,她已经升天成佛了。该不是想要证明这一点的那种下意识,在驱使你如此鲁莽行事吧?"这也许是俺的误读。古义人先生曾写过《伙伴阿胜/淘气包/森林的不可思议》这本书。不过说实话,较之于拥有实力的女性伙伴阿胜,那个轻灵而活跃的小男孩魔术师不是具有深邃的思想吗?!就俺们这里而言,魔术师的代表就是铭助呀。也就是说,你摆出一副寻找描绘了实际不可能存在的铭助的那副挂轴,其实出于想和象征着伙伴阿胜的母亲实现和解的愿望,即便是下意识,才干下那些鲁莽之事的吧。"古义人君,俺想趁这次机会重新修建纳骨堂,恳请你能提供相当额数的捐款。最重要的是,这不正好可以为你母亲做供养吗!"急救车往松山驶去,在随车护理古义人的路途中,罗兹说出经过修正的意见:"住持当然是神父的角色,但今天上午不也干了理发师的工作吗?因此,他一人兼任神父和理发师两个角色。神官则是学士参孙·加尔拉斯果。尽管也有不赞成古义人想法的地方,曾从正面与你发生冲突,最后却还是为你而操劳。"CT检查的结果,据让古义人知道的范围而言,据说是正常。不过,古义人似乎觉察到,在自己的体内,某些东西确实因为老龄化而产生了异变。《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普通人。"的苦楚(1)一古义人出院回到家中,书斋兼寝室却变了模样,是阿动此前帮助整理的。眼下,阿动正前往医院去取遗留在那里的随身行李。为了在窗子对面搁置台架,以便架放包裹着石膏的那条伤腿,床铺的朝向被倒了过来。将头枕放在此前一直是搁脚的处所躺卧下来,却见隔着山谷的南侧群山的棱线焕然一新,宛若用软质铅笔在厚画纸上勾出的线条。沿着那棱线,常绿阔叶树的自然林由东往西连接成一片。天际则犹如木版印制的蓝色平面一般,向周围漾展开去。密密丛丛的常绿阔叶树那繁茂之中,也显出浓淡不匀的绿色条纹,古义人凝视着那里,却不知缘由地泛起了原本并不清晰的记忆。下方,人工种植的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成林漫无边际,被采伐后的处所则由青草铺成翠绿的平面;再下方,面向山谷展延开去的陡坡上,根本无法造林,依然只见绽放着白花的日本厚朴与其他树木一起,显眼的高大树身形成了丛林。常绿阔叶树群落零散分布在较低的地方,其中一片树丛正痛苦地扭动着树身。接着,相同景况又发生在相隔开来的其他群落里,古义人这才明白,是阵阵山风吹刮在不同树丛的缘故。山棱高处相互连接的浓淡不匀的绿色,一直在沉寂着。……门铃该是正常的呀!古义人却听见从关闭着的大门外侧传来直接叫门的声音。不大工夫,此前还听得到的淋浴声响停了下来,听脚步声,像是罗兹正大步往大门走去。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男子却不可思议地让话语的音节极为清晰,在转弯抹角地进行着说明。在反复听那说明的过程中,古义人渐次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们此次前来并没有预约,只是您应当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那就是我们想要面会长江古义人先生。我们是特意从松山赶来的。虽说已经收到回函,说是拒绝接受我们通过信函提出的采访请求,但今天在医院听说他已经出院,就直接赶来,再度提出采访请求……每当对方提出这种要求时,罗兹便以"事先没有预约,长江又是病人,还不能会见记者"为答。不过对方不为所动,又开始进行说明。在这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罗兹原先一直将大门只开一条小缝,本人则站在门内应答,这时似乎因为对方毫无反应而感到不耐烦,想要重新调整自己站立的姿势。看来,她决定要在对方眼前暴露自己的全身。"如同你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刚才我正在淋浴,因而失礼了。("不,不!不用客气!"与其声音相符的年轻人口吻,是那个年轻男子在应答。)为了正确表达我的话语,我就到外面来了。可以吗?我负责收发和处理古义人的所有电子邮件、传真,还有电话,所以我知道。古义人拒绝你们的采访要求了吧?!""是的。可那已经是这次受伤以前的事了。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因此就来到这里,想要直接请求接受采访。""怎么发生了变化?如果受了伤,不是更难以接受采访吗?""话是这么说。"对方说道。沉默在持续着。看样子,罗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她要亲自说出口来了:"贵报社不是把古义人受伤之事写得滑稽可笑吗?!""那是社会部。"中年男子的声音取代年轻男子回答,"我们是文化部,今年要搞一个"正冈子规·再发现"的特别策划。子规,你知道吧,俳句诗人。"长江先生因为以往那些微不足道之事而难以释怀,作为我们来说嘛,可并没有对他抱着批判的姿态。不过呀,这不是子规逝世百年的策划吗?!希望大家都以更开阔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因此就由我们出面,郑重其事地前来提出请求。如果拒绝我们的采访,那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呀。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特意从松山赶来,希望能够促请重作考虑。"假如因为受伤而躺倒的话,不是无法进行写作工作了吗?我认为还是可以稍微对我们说上几句的。是这样的吧?""'是这样的吧?'……我是美国人,全然不了解日语的复杂之处,也不了解日本媒体的风习。尽管如此,比如说,你不是说子规的新文本被发现了吗?关于子规,古义人以前就曾写过,反复去说同样的话不是毫无意义吗?!在这种前提下,即便你们见了古义人,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听门口的动静,这一次,中年男子也沉默不语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响起了罗兹的声音,清晰地显示出她终于忍耐不住而越过了界限。"我再说一遍。虽然已经予以拒绝,你们还是突然闯来,强行要求面见负伤在身的古义人。尽管我没有这个义务,却还是耐着性子向你们解释。但是,你们反复提出相同的要求,而且,在没有可说之事以后,你们也不回去,只是嗤笑着打量我的全身。你们想要干什么?!你们在对我进行性骚扰,我要告发你们!""……你是说性骚扰?你不也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吗?我们怎么会对你干那种事?我们怎么性骚扰你了?""你们已经长时间地询问着中断淋浴、卷着毛巾跑来的女性。你们还嗤笑着打量已经这么一把年岁的女性的身体。"你们没有阅读过《堂吉诃德》中那个姑娘为了名誉而女扮男装进行战斗的故事吧?你们认为美国女性来到如此野蛮的国度里的野蛮的地方面对野蛮的记者,为了保护自己,她就不会使用手枪吗?"古义人从床上撑起上半身,在床边摸索着丁字拐杖,手掌却一如字面所表述的那样因为愤怒而哆嗦不已,将拐杖掉落在地面上。如此一来,由于包裹着石膏的那条腿正搁放在台架上,因而无法将手臂伸到地面上。一味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的古义人的耳边,传来了大门被用力关上的声响。不大工夫,那两人转到古义人床铺对面的窗子外侧,只听他们说道:"长江嘛,也真是好福气呀!大白天的,就弄来一个全裸的浅黑型大美人陪伴着。这也算是受伤后的休养吗?""不是有'子规是童贞'这一说法吗?"年轻的声音像是义愤填膺地应声回答。罗兹依然卷着浴巾,她站在怒不可遏的古义人身旁,将手搭放在包裹着石膏的伤腿上。在她那业已洗去妆红、上翘的鼻头和油亮发光的额头间,惟有双目眼看着染为赤红。她喊叫道:"我很遗憾!由于我的日语能力不好,就连那样的人都说服不了!"接着,任由眼泪从她的眼中喷涌而出。《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普通人。"的苦楚(2)古义人住院期间一直寄宿在阿纱家的阿亮回来了。不过,刚回到家里时,不用说父亲的面庞,即便身体中心部位的任何一处也都根本不去看上一眼。过了一段时间,也只是频频看着伸到床边来的那条包裹着石膏的伤腿而已。再过上一些时候,他轻轻敲叩着石膏,当发现古义人疼痛--事实上也真的疼痛--时,这才终于露出笑脸,并开口说道:"有了、最、了不起的事!"随后,虽说是在微笑,却又闷不作声。于是,为了维持这种刚刚活跃起来的氛围,护送他回来的阿纱便询问道:"阿亮,你所说的最了不起的事,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同其他什么事物相比较的呢?""我认为,其他了不起的事物,根本就没有!"阿亮回答道。"是呀,阿亮!麻儿在大学图书馆得到休假了。为了让爸爸惊喜,她一直没说出来。不过,这种了不起的事,其他可没有呀,这可是最了不起的事啊!""我也这么认为!""是这样的,因此,罗兹我也要再次请求给予关照呢。阿亮,让我们欢迎麻儿吧。""欢迎!麻儿,在这里吃什么呀?""吃什么呢?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吃可是非常重要的。真木町的超市里品种并不多,而且大多是盐分太重的食品。"罗兹认真盘算起来。三天后的晌午,响起了刚刚抵达的麻儿的声音,她正在大门处对前往机场迎候自己的阿动致谢。古义人伸展着包裹石膏的伤腿正在看书,而在葱茏的绿色掩隐下略显郁暗的房间北侧,阿亮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露出脚背外侧淡红色的坐茧,正在查对《FMfan》,他们都为麻儿的到来而大吃一惊。虽说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话,麻儿却在这寒暄中融进了异常真切的情感,向正在餐厅兼起居室等候着的阿纱和罗兹表示了自己的问候。古义人觉得,紧张而竭力微笑着--尤其是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外国女性--的麻儿那涨红着的面庞,好像已经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之中。在那之后很久,麻儿也不曾出现在古义人的书斋兼寝室里。她平日里便胆小谨慎,此时已为自己的登台亮相做了相应准备,首先要去看望阔别已久的阿亮,那时,阿纱和罗兹就将失去跟随自己同往的理由。终于,麻儿结束了与阿纱她们的寒暄。住在这里期间,她将在阿亮的房间里临时起居。在阿亮床铺旁的地板上铺开被褥并收拾好行李后,她终于走了出来。推开蒙着篷布、高及天花顶棚的房门后,麻儿从背面将其紧紧关闭,这才将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圆圆面庞转向这边。她麻利地察看了父亲包裹着的石膏的状态,却没有特地上前问候,就提着大纸袋在哥哥身旁面对相同方向坐了下来,接着便询问道:"阿亮,在《FMfan》的节目单里,发现排错的字了吗?"麻儿的话语中带有受母亲影响的关西语调,与此前听到的口气和语调全然不同。阿亮撇腿偏身,仍然看着放在膝头的杂志,并不回答妹妹的询问,也没有向妹妹这边转过头来。尽管如此,在绿色光亮的反映下,眼睛周围皮肤的色泽略显浓重,面颊的轮廓似乎很快也柔和起来。"我把音乐之友出版社的《标准音乐辞典》给带来了。阿亮,补遗的卷也……麻儿为什么不通过邮局寄来?成城邮局的男职员呀,把受理了的小包裹扑通一声就扔在地上。书角假如被砸坏不就讨厌了吗?!"从那只像是与皮箱分别提来的纸袋中,麻儿取出厚薄各一的两册大开本书放在地板上。于是,阿亮依然将身体笔直向着前方,从套盒里取出书来并翻开页码。"不过,这书又大又重,所以还买了《袖珍乐典》。阿亮现在正学习乐理嘛。"麻儿平日里总是慢悠悠地预留下回答的时间,今天却自顾自地对阿亮说个不停,这是因为和实在说不出话来的阿亮一样,她也感到了一种慌怯。不大工夫,阿亮一只手仍拿着那本正翻看着的小开本乐典,另一只手则将此前一直看着的那本杂志推到妹妹膝前,开口说道:"把门德尔松①的名字Mendelssohn排成Mendeslsohn了!"①门德尔松(FelixMendelssohnBartholdy,1809-1847),德国作曲家、指挥家--译注。②塔雷加(FranciscoTarrega,1852-1909),西班牙吉他演奏家--译注。③tare,日语古语中"谁"的读音--译注。他这是在回答妹妹的第一个问题。麻儿把她那比阿亮瘦小许多的膝头依然挨靠在原处,仔细看了一眼,然后说道:"真是的。这个杂志经常出现误排现象。""还把塔雷加②的名字Tarrega排成Tareruga了。有疑问的时候,就读成tare③。不过,Tareruga是tare吗?""是那样的吧,谁(tare)也不知道呀,阿亮!"春末以来一直不曾见面--在那期间,每天只是通过电话交谈,毋宁说,阿亮的会话倒是更见长进了--的这两人所感受到的拘谨似乎正在消融。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索性利用更显得亲近和轻松的礼品开始玩起了游戏,从卡通画册《贵族小子阿丸》中挑选出与内容吻合的角色,然后将那些人物和小动物贴片粘贴在画册上。阿亮沉默不语,全神贯注,麻儿则灵活运用着与极为专注并不矛盾的机敏声调,适时地启示着阿亮。她模仿劳动小精灵萤火虫那仆人的口吻,促使视力不好的哥哥引起注意:"小鬼们和胖脸小口的丑公主们是藏在岩石的阴影中吗?"古义人正阅读纳博科夫的《堂吉诃德讲义》,那好像是罗兹上前夫课程时的教科书,后来,她将这本书作为礼品送给了古义人。大大的铅字被印刷在质量上乘的纸页上。面对极为凝练的词汇和文章结构,古义人的英语能力使得他在查阅辞书的同时,还必须认真进行思考。半躺在特制的床铺上,将书搁放在腹部周围有利于长时间阅读。麻儿像是在身边工作已久的秘书一样,看准了古义人从书中移开眼睛,一面查阅辞书一面在卡片上做记录时,不失时机地传递上母亲的信息:"听说,源太君(吾良那位正在柏林自由大学读着博士课程的年少女友所产婴儿的名字。孩子与吾良没有血缘关系,他的德语名字为Günter,标上谐音的日语汉字则是源太。)生长得非常顺利。实际照顾起来才发现,即便多照看几个,也没有根本性差异。因此,妈妈又把阿浦的朋友生养的两个婴儿接了过去。在柏林,独自抚养婴儿同时还上着学的女性,可不在少数呀。"《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普通人。"的苦楚(3)这时,涌起的尿意使得古义人感到为难。住院期间,白日里是护士,夜晚则由陪床的真木彦帮助递拿便器。回到十铺席宅地的家里后,虽说一直是罗兹在照料,可眼下却难以吩咐麻儿,让她"去叫那个美国女子把溲瓶拿来"。然而,正当古义人因顾虑重重而周章狼狈之时,麻儿却在他身边突然站起:"我去把溲瓶拿来,已经清洗过了。"说完,如同小马一般快步离开,不见了身影。以前,当麻儿还在公立小学读四五年级时,尽管遭受了与古义人年龄相仿的男教师的恶意对待,并因此而畏首畏尾,可她仍然不失为一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儿,在北轻井泽的山中小屋生活时,还引领着尚有运动能力的阿亮在周围到处跑动。不一会儿,麻儿一面勤快地料理着溲瓶的事,一面说道:"阿纱姑妈对我说了:让那个和爸爸没有肉体关系的女朋友这样照顾爸爸可不合适。这么说来,虽说你与爸爸也没有肉体关系,却有血缘关系呀,所以这是麻儿的工作……"照这情景看来,古义人意识到在这以后的几天里要忍耐生理上的尴尬,而且他还察觉到,对于女儿,要向远在柏林的母亲报告父亲在森林中生活情况的女儿,阿纱已经通报了必要的信息。另一方面,罗兹毫不犹豫地向麻儿表示出好意,每天都准备好特别晚餐,同时也款待了阿纱。于是,每当黄昏之际,古义人都能听到从开始热闹起来的餐厅兼起居室那里传来的罗兹与阿纱她们说话的声音,自己则独自在总领事安装在床铺上的那个兼作餐桌的装置上进餐。有时,由于怜悯孤独的古义人,罗兹也会来到床铺旁同他说上一阵话。当然,谈话的主题通常围绕着阿亮和麻儿展开,而且,罗兹全然不在意这里的谈论会传到餐厅那边。"当阿亮他们兄妹俩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时,阿亮就如同桑丘结束海岛总督的工作,回来后再度看到自己那头灰色毛驴时一样。而麻儿呢,就连那双陷入沉思的眼睛也同多雷的插图一模一样……""把阿亮比作喜极而泣的桑丘,倒也很好。不过,把未婚的女儿比作驴子,这却是为什么?""古义人,我认为那幅画作是多雷的杰作。对于因麻儿的到来而显得幸福的阿亮和古义人,我感到嫉妒。我为自己预想那种不太愉快的事而感到羞愧。"看上去,麻儿显得非常质朴。在这个国家或者韩国,有些喜欢打扮的少女甚至身着迪奥尔或香奈儿等女式高档成服,可麻儿无论在哪里都只穿朴素的圆领套装……不过呀,那倒显得非常纯净。"我呀,虽然没有直接见过千,不过,由于她是吾良的妹妹……我认为,在麻儿身上,也有她从母亲那里承继来的感觉。这样的麻儿,果真没有男朋友吗?我在想,假如是因为阿亮的存在,使得她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排除了男朋友的话,就不好了。"古义人吃的是用美国口味的香料烹饪的小羊肉,那羊肉据说是特地请阿动前往松山的三越商场买来的。色拉做得也很讲究,在这天的菜肴中,甚至还配有纽约风格的百吉面包圈。罗兹已经不再抱有希望,意识到不可能从沉默无语地用餐的古义人那里引出有价值的意见来,反倒兴冲冲地往餐厅去了。在她离开后,古义人想起了千临去柏林前留下的嘱咐:"只要麻儿还在,我就不担心你和阿亮。不过,你可不要忘记,我们所要依仗的这个麻儿呀,经常处于心理不稳定状态。为了不让你担心,以前我没有对你过多地说起这件事,可是……"这孩子呀,就像她在中学毕业的作文里写的那样,是一个'普通人'。我在想,那些自认为'普通人'的年轻人当心理上感到痛苦时,那就是真的很痛苦了。大家都在责问我:真要撇下阿亮而去柏林吗?而且还是为了照顾别人生产的婴儿而去干活?不过,只要麻儿还在,我对你和阿亮就放心了。我所担心的是麻儿本人。因为你和阿亮嘛,无论从好的或是相反的意义上来说,都不是'普通人'……"三古义人回家几天以后,似乎能够拄着丁字拐杖前往厕所了。这时,他发现此前用来隔开餐厅与起居室的高背沙发,被放置在面朝山谷的玻璃窗近前,并留出一个尽管狭小、却是独立的空间。摆放在那里的一张低矮小桌上排列着电话机、传真机和文件夹,被安排为处理事务的场所。住在这里期间,为了给罗兹腾出时间,麻儿基本上都坐在这里。当妹妹在山谷中的家里住下后,尽管也确实存在罗兹此前所看到的情景,但阿亮还是回复到平静的生活之中,或在自己房间里收听FM广播,或集中精力学习乐理知识。这也得益于麻儿带来的简明乐理的说明以及画有轮廓清晰的乐谱图版的《袖珍乐典》。阿亮在重新理解早已听熟了的各种曲调的相互关系。在早餐的餐桌上,阿亮显示着那本书,以表示感谢妹妹为自己买来了这本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便利的--书。他一面吃饭一面收听FM广播,甚至还围绕收听到的曲子,以那本《袖珍乐典》中的某一段乐谱为依据,来说明曲子中C大调与d小调、或与e小调之间的关系。"是呀,从这里开始就要转为f小调了。不过,那可是下属调的同名调!"就这样,即便在十铺席宅地那与东京生活相同的家里,阿亮和麻儿的生活也呈现出罗兹所感叹的"理想的不即不离"形态。千曾将这种形态称之为妹妹遥控①。①妹妹遥控,在日语中,"妹妹"的发音为imooto,与表示"遥控"的英语remotecontrol里的remote发音相近。读者不妨将此视为带有幽默意味的文字游戏--译注。在罗兹充当秘书角色期间,电话基本被置换为留言录音状态。下午五时以后的一个小时内,再对那些发来的电话信息进行整理,如果有必要的话,则回电联系。麻儿从东京打来电话与阿亮聊天,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在解除电话留言状态期间,每当意想不到的电话挂进来--全都是那些不知使用什么手段弄来电话号码,且没有任何个人交往的人挂来的电话--罗兹便用在曼哈顿地区培养成的快语速英语将其挡了回去。然而,把事务大致委托给麻儿后的某一天,她一面回答着电话中的问题,一面显出困惑的神情:"不,我不是樱子。"躺在床上的古义人听到麻儿几度予以纠正。古义人觉得这个电话比较可疑,却又无法向麻儿查证是一个怎样的电话。又过了一会儿,古义人起身到厨房去取冰箱里的矿泉水。麻儿正在处理事务的那个狭小场所整理着文件资料,罗兹和阿动出远门做野外调查,阿亮的房间里则寂静无声--这种时候,他大多是在阅读总谱。古义人从冰箱中取出了矿泉水瓶和制冰盒。拄着丁字拐杖干这活计可真是麻烦,不过成功之后,古义人便泛起一个念头,想要为冰箱再做一件事情。每当去真木町的超市,罗兹都会买下大量冷冻食品,因而冰箱现在被塞得满满当当。塑料薄膜包装的牛肉、猪排骨、鱼段、塑料盒包装的咖喱,还有作为原任中学校长狩猎的猎获物而得到的一条野猪腿、几条分别用塑料薄膜包装着的香鱼、肢解了的甲鱼等等,确实装进了大量食品。站立着喝完矿泉水后,古义人随即将冷冻着的东西一个个放入不锈钢水槽之中,打算等冰团解冻之后,就分别放入垃圾箱,再请阿动用汽车拉到河沿大街去。《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普通人。"的苦楚(4)古义人并不想炫耀刚才的劳动,从餐厅兼起居室前径直回到寝室的床上,开始阅读《堂吉诃德讲义》。随着时间的流逝,窗外黑暗下来。厨房里的麻儿的嗓音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她在用很快的语速说着什么:"啊!怎么办?怎么办?今天晚饭该轮到我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麻儿用纤弱而紧张的声音不停叙说着相同的内容。在那话语之间,确实传来比金属和石块要柔和一些的沉重撞击声,是那种断断续续的扑咚扑咚的撞击声。古义人将大开本书搁在腹部,只欠起上半身,侧耳倾听那边的动静,只听那边的声响--包括不寻常的气氛--仍在继续。终于,古义人取过丁字拐杖下了床,走向仍不断发出声响的厨房。站立在那里的麻儿正面对着堆放在水槽中的大量冷冻食品。半透明的大塑料袋就放在脚边,已经开始溶解的浅红色肉团隐约可见。古义人在想,倘若是把那些小包装冷冻食品一个个地扔到地面上那个大口袋里的声响就好了……但是,随即传来了麻儿的声音:"怎么办?怎么办?!"麻儿扭动着身体,开始将额头撞击在碗柜的边框上。扑咚、扑咚。虽说麻儿比较老实、温顺,现在却也陷入与此相适应的暴力性内火攻心的恐慌之中……古义人原打算从背后紧紧抱住麻儿那纤细的上半身,不料她却扭过身子,从古义人的手臂中挣脱出来,竭力后仰的侧头部依然不停地撞击着。略显黑色的面庞上,意外显出浓艳色泽的、肉感并鼓胀、而且正挺起的下唇刻着黑红色的皱纹。"他不相信我的话……由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的那人,一直在说着'樱子、樱子',无论我怎么解释说我不是,他仍然不相信我的话……报社的人也来割我的耳朵……梦中那个人形服装模特儿拿着裁纸刀……怎么办?怎么办?!"古义人感觉到阿亮正在自己房间里侧耳倾听。他一定是被可怕而又悲惨的想像严重打击了吧。不仅如此,罗兹好像也回来了。但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刻除了亲属以外,其他人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或许,这是从她在日本的那段婚后生活的悲惨之中铭刻在内心的经验--因而屏气静息,一声不响。古义人紧紧抱住还在挣扎的麻儿的上半身,尽管麻儿头部因痉挛引发摆动数度撞击在下颚上,古义人还是将她引往起居室的沙发处。麻儿的口中一直唠叨不休,同时,除了摇摆不停、似乎失控了的头部外,身体顺从地跟随古义人走了过来。在沙发上刚一坐下,她那获得自由的右手就抓起玻璃镇纸,咚、咚地往头上砸去。古义人设法夺下镇纸,然后便查看女儿头部和脸上的伤情。"如果用菜刀这么干,可不行啊!"古义人说道。"菜刀太可怕了,不用菜刀!"认真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又随即变换为刚才的语调,"他不相信我的话……问'你是樱子吗?'……用发怒的声音问'是樱子吧?'……假如去了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会沉下去吧……他不相信我的话……我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连打电话来的那个人名字都记不住……"阿亮鼓起勇气,刚一走出房间,就隔着沙发靠背抚摩着麻儿奇奇怪怪地伸展开来的那只手。不过,他大概不知道发生的事态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抚摩着。"由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的那个人虽然说了名字,我却没有听清楚……阿亮只能游上两米,所以会沉下去吧……报社的人就藏在衣帽间里,是来割我耳朵的……梦中那个人形服装模特儿拿着裁纸刀……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是不在这个世界为好……因为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事情不是那样的!麻儿,阿亮现在多么依靠你呀。"古义人说着,可麻儿根本听不进去。……经过很长时间后,麻儿的脸上依然带有些许灰黑色,却也相应恢复了正常表情。口唇也撅了起来,色泽开始转浅。古义人突然发现,被紧紧拥抱的麻儿的面庞正显露出肉感的诱惑。他感到一阵紧张,觉察到自己很可能也陷入到了危机里。在这种紧张感之中,古义人希望能够一直与被紧紧抱住的麻儿就这样一直说下去……四麻儿回东京那一天,阿纱把阿亮也带上,将麻儿一直送到松山机场。晌午时分,罗兹来到正在书斋兼寝室的床上看书的古义人身边:"最近,由于麻儿帮忙,我得了一些空闲,在读去年获奖的高行健写的《灵山》。这本书中也出现了类似'童子'的人物,我因此而感到惊讶。那是道家学说的东西。在古义人村里的口头传承故事中,也有道教的影响吗?""祖母和母亲一直守护着的青面金刚那里,阿亮我们三人不是去过吗?那其中既有佛教也有神道。不过,那是一座原本由道教缘起的小祠。或许,童子也是从与其相近的源头发祥的。""高笔下的'小人儿',是寄生在人的喉咙深处的,靠啃食那里的黏膜为生。我在想,关于古义人的'童子',我在翻译时也必须加上脚注,说明'童子'在森林里靠吃什么维持生计,即便他们利用山寨作为居住之所。据说,'小人儿'会在宿主睡眠期间,前往上帝那里告发主人的恶行。"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农村旅行时,曾去会见那个肥胖的女人--女巫,并被告知'你身上附有小人儿'。我到达东京后,随即参加了你与法国人的公开讨论会,曾读过古义人许多作品的文化参事官也出席了讨论会。他在会上指出,在你的小说中,肥胖人在此侧与彼侧之间发挥着女巫的作用。或许,东洋的女巫一般都比较肥胖……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当被那个起初并没有认真对待的肥胖女人告知'每逢大灾难与厄运降临之际,你都会被小人儿所包围'时,不禁毛骨悚然。"对于罗兹非常罕见地谈论既不是《堂吉诃德》也不是自己作品的其他小说,古义人觉察到其实她有别的考虑--如果确实有的话,就是有关麻儿的事吧--并正在摸索着说出口来的方式。就古义人来说,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只是送走麻儿后返回的阿纱和阿亮刚巧回到家里,于是谈话只好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阿亮自不待说,就连阿纱也显出平日里少见的郁闷神情,不久后便回去了。三人无精打采地吃完晚餐,阿亮回到自己房间上床休息,而照顾他就寝的工作则从麻儿那里回到了罗兹手中。极为细致地照料好阿亮之后,罗兹再度出现在古义人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里。"还是高的小说中那个'小人儿'的话题。"挑起话头的罗兹带来了那本约莫半斤面包厚度的平装书。古义人此时还沉溺在悲伤的思虑中,他从不曾在肉体上如此贴近过发作之中的麻儿,也不曾感受过那具有古风意味的怜爱之情。这时,窗帘尚未拉上,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对岸的杉树林黑漆漆地犹如墙壁。在这堵墙壁的上方,没有月亮的天际本身带有些微光亮,构成了淡墨色的背景。《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普通人。"的苦楚(5)"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被'小人儿'纠缠附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一个陷入困境的知识分子。明明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我在白天里也说了,可他面对灵媒,却还是不认真,不真诚。即便当他看到女人因此而烦躁不安、陷入歇斯底里,并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时,他却在考虑着这样的问题。"话音未落,罗兹戴上那副红色镜框的眼镜,翻开其中一页便朗读起来:事实上,人们都是动物,在受伤之时,他们经常变得极为野蛮。而且,他们那可怜的人格之所以允许自己的残酷行径,那是因为疯狂。当人们发疯之时便会感觉到,他们是因为自己的疯狂而使得自己痛苦。"我呀,不认为麻儿是在发疯。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即使被小小的疯狂缠身附体,也经常会安于接受自己的残酷行为,允许自己被terrorize。我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这一点的。我不是对你说起过自己曾受到丈夫怎样的对待吗?"麻儿在厨房开始发出不同寻常的响动时,我惊吓得躲在房间里发抖,可古义人你却像平常一样,仍在床上接着读你的书。你没想到已经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了吗?"古义人觉察到,自己的深度疲劳始于纳骨堂事件,从发红了的手掌直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只要意识到麻儿的这起突发风波,便好像有些发热。现在也是如此,感觉到正被罗兹直愣愣注视着的自己的眼睛周围似乎肿胀起来,因而对于回答罗兹的话语没有信心。"我感受到一个信号,那就是发生了某个非同寻常的事情。埃科在《符号学》那本书的开首部分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发生故障的水力发电装置重新运转,点亮了各家的电灯。那就是符号作用被输送……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似乎无需语言而直接点亮了我头脑中的一部分电灯。""但是,你没有站起来并走过去。""我的眼睛依然阅读着文章,在那过程中对自己说道:你必须努力面对这个局面!""虽然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信号,你却不敢进行解读。你的解读大概是:家里的电灯之所以亮着,是因为停电已经结束了。请你试着设想一下,假如开关处于关闭状态的话,即便来了电也是不可能发生任何事的。"古义人只能沉默不语。罗兹那双浅蓝带绿的眼睛反映出他的身影。"小说家古义人……难道认为麻儿只是在小声叹息,而没有想像到其后在她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用语言的形式将形象组合起来。就这么回事……"罗兹眼中的柔和消失了,看上去,她已经不想再听古义人的这番解释,而要将一直思考着的问题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你的女儿温和、幽默并具有观察力,与大家在一起时,总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微笑着……长期以来,似乎一直独自处于苦恼之中。而了解这一切,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不过,由于麻儿不允许其他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我对她要回东京一事没有提出异议……我确实相信,只要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能够恢复……"说实话,我在古义人身上发现了精神病质。你一直在用意志的力量控制着这种精神病质。麻儿则与你不同,她没有精神病质。正因为她没有越过界限一步,所以才会如此苦恼,是那种vulnerability①的人。①vulnerability,意为"易于受到伤害"--译注。"她是作为名人古义人的女儿被抚育成人的,因此在学校等处所遭受到了各种麻烦且易于受到伤害,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了。通过千,她还与已自杀的吾良有着内在联系。千万不要轻视血缘关系。因此,我在想,麻儿总是以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地重新站立起来。"……我不把麻儿的发作视为发疯。就像不把驱使堂吉诃德进行诸多悲惨冒险的力量视为发疯一样……"那天晚上,在麻儿服用了你为不时之需而备下的镇静药沉沉睡去之后,我来到古义人的房间听你说明情况。你只叙述了麻儿将头撞击在碗橱上、用镇纸敲打自己的脑袋、她的脸部如同淤血一般发暗而且嘴唇也肿胀起来等事实。我听着这些叙述,非常同情麻儿和古义人。"……当高提及madness①时,我将其理解为'小小的疯狂'。即便用日语予以引述,我认为也只能使用小写字母m。那个m使得麻儿对自己采取了恐怖行为。倘若那个m变为真正的疯狂……大写字母M,并将毫无抗拒能力的麻儿引向自我毁灭,古义人,你绝对不可能再度站立起来。而且,阿亮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也将随之一同被封闭。千万不要出现这种局面呀!"①madness,意为"疯狂"--译注。《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那事和痛风(1)一几天以后,罗兹旧话重提,再度说起小写字母m和大写字母M的话题。而且,一如她以往的做法,每当就一个课题郑重而充分地陈述自己观点时,就要与《堂吉诃德》联系在一起。"这是桑丘·潘沙苦口劝说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之际的堂吉诃德的那一段。不过,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促请你注意……桑丘谈到了正常与发疯之间的逆转,我读了古义人在马德里所作演讲的文稿,那是我对你产生兴趣的起因。"请看桑丘·潘沙的台词……在下篇的第七十四章……"古义人将手中的文库本翻到罗兹正大声朗读的地方。"哎呀,我的主人呀,"桑丘哭喊道,"请不要死去!不过呀,俺最可尊敬的主人啊,在这世上,人们干出的最为狂烈的疯狂行为,纵使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也是不会因此而被别人杀死的。但是,他本人则或因悲伤或因孤寂而很快被忧郁之手所杀害。"……"古义人,为什么你不把这一段读给临出事前的吾良听呢?我为此而感到遗憾。从孩童时代起,古义人就时常扮演吾良大王的丑角这个角色,在必要时为他开动丑角的智慧。五十年以来,你可一直扮演着吾良的桑丘这一角色,可为什么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却沉默不语了呢?"桑丘叹息的最后那部分,是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这其中的slain只是slay的过去分词,是带有古风的说法,大概也是作者半开玩笑的说法吧。而我,则要认真地进行翻译,要将其译为'被忧郁之手所杀害'……"不过,古义人却不想把'被忧郁之手所杀害'套用于吾良之死吧。前不久,与你年龄相仿的美国史学家曾写来一封信函,请你帮助写一份推荐文章。当时你说什么自己以往与吾良的病症相同,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虽然一般认为这是初入老境的忧郁,你却拒不接受。吾良并不相同,他绝对是正常的,他的死亡是反复思考之后的选择……因为,他把存放在洛杉矶办事处的钱留给了遗族……"不过,我一想到吾良的事,就感到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的首写字母也是m,却不是大写字母的写法。假如麻儿再次被悲惨的m所纠缠,古义人这次打算怎么办?仍然只会想起埃科的符号学吗?"假如你只是不知所措,不去帮助麻儿采取有效措施,那就是thegreatestmadnessthatamancanbeguiltyof!加上这个因素,现在,古义人本身不是每天早晨都在为忧郁所苦吗?千万不要把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首写字母m转换为Madness的大写字母M!"二刚刚步入中年的时候,古义人曾引用中野重治的小说中的语言,写了有关"该项待续"所蕴涵的迫切性。现在回想起来,惟有吾良之死,在古义人来说才是"该项待续",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当千让古义人看了吾良遗留下的电影拍摄计划草案时,古义人写了很长的笔记。十六七岁时的古义人与吾良共同体验过的那件事被他称之为那事,他的笔记即以此为中心。显然,事情缘于吾良围绕那事而展开的相关电影的构想。即便古义人本身,也只得将吾良之死视为铭刻在心底里的那事经过长期酿化之后显出来的肥肿。离自己并不遥远的那个肥肿该不会同样压迫到自己身上来吧?!在吾良留下的附有分镜头构图的电影剧本中,相当于那事之核心的部分被分别描绘成两种。当被千问及"他到底打算拍摄哪一个剧本"时,古义人回答说:"既然如此缜密地描画了分镜头构图,我想,这两个剧本吾良都打算拍摄。"尽管千没再说什么,古义人却感觉到了她的不满。第一个剧本的内容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占领期行将结束之际;策划从美军基地搞到武器的国粹主义者残余分子大黄的秘密据点里,以美少年吾良为诱饵勾引出来的美军语言学军官皮特;现在,他正和吾良一同在引入了温泉的浴场入浴;那里突然遭受大黄那些年轻弟子的袭击;赤裸着的身体被扛运到斜坡上的草丛里后,就从那里被抛出去;相同的场面一遍遍地重复着。若原封不动地引用剧本的原话,则是这样的语言:近似于野蛮的爽朗而热闹的游戏,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越发粗野了,大家向斜坡下方灌木茂盛处奔跑而去。/转瞬之间,那里便响起了粗重的大声呼叫。这一天,在茂盛的灌木丛的对面,那里成了年轻人屠宰宴会用小牛的场所。在另一个剧本中,皮特与取代吾良陪伴他的村里的少年和少女一同入浴,而洗浴完毕的吾良则独自下山往湿洼地去了。这段情景在其他场景中被描绘了出来。古义人若表示自己认为吾良将拍摄第一部剧本的话,千或许会认为吾良是杀害皮特的同谋。也算是先前会话的下文吧,罗兹这样说道:"我从切身体验中得知,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中的m,很容易转换为表示自杀的Madness中的M。虽然我并不打算将其归纳为初入老境时的忧郁,但你也不能说与其全然没有关系吧。古义人你本人,也不可能因为当时你不在现场而手上没有沾上血污。虽然你也在为那事所带来的杀人疑惑而苦恼,却也还是活了下来。"绝对不要从melancholy中的m跳跃到Madness中的M去!如果吾良还活着的话,他也会对现在的古义人这么说的吧。"三就在和罗兹交谈有关吾良自杀的话题前后,古义人与三岛神社的真木彦也谈了相同的话题。他当时没有意识到,进行这种谈话并不是偶然……古义人从不曾将罗兹所说的有关吾良自杀的话语,同真木彦所说的那些话联系起来。这是因为他了解到,在不识寺发生事故后不久就陪住到医院来的真木彦,很早以前就在关注吾良的电影及其整个生涯。在最初的电话里,古义人和真木彦彼此间谈得并不融洽,其后更是出了那档子事故,最终两人却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此外,在真木町的医院里忍受伤痛的那些日子,古义人在夜间一直麻烦真木彦帮助递拿便壶。医院里不能饮酒,又担心医生开出的催眠剂处方其后可能导致染上药瘾,对于每日夜间难以入眠的古义人来说,与真木彦进行的夜谈真是极为难得。"我呀,把塙吾良的电影全都看完了。不过,我并不相信过去的同班同学所说的什么'作为电影导演,他的才华已经走到尽头了'之类像是心知肚明似的那些话。"真木彦说,"如此连续推出成功作品的人物,两年或者三年间,如果说他的事业走到了尽头,不如说他是在积极期待着下一部作品的问世。大凡才华出众的人,即便他的脸上显示出为走到尽头而苦恼的表情,在其内心里,也一定蕴藏着摆脱困境的力量和方法。"我根本无意对你说奉承话……"每当与真木彦共熬那漫漫长夜时,吾良之死便会成为彼此间的共同话题。对于这个话题,即或古义人也开始渐渐倾注热情参与讨论。对于真木彦有关该话题而提出的反问,古义人甚至会独自一直思考到翌日。比如,古义人这样说道:"这是我和吾良在松山读高中时的旧事了。我们把发生的那件事称之为那事,这也是一段难以忘却的往事。《愁容童子》 通往梦境之路那事和痛风(2)"那事与吾良之死有着直接关联的说法,即便对我来说,这种确信也是时有时无。不过,总之,存在着与那事有关联的东西。对于多少有些老年性忧郁的吾良……就像我常说的那样,对于'他是因为忧郁症而死'的传说,我大不以为然,不过……他不也时常让我感觉到他对于继续活下去已经厌倦了吗?!我经常在想,发生怎样的事态,才会使得我也无法思考和分析了呢?"古义人这样说道,打算以此结束谈话。此时已是天近拂晓,地处真木盆地边缘的这家医院里万籁俱寂,古义人侧耳静听,觉得其中好像潜隐着"唧--唧--"耳鸣般的细微声响。"……古义人先生所说的那事呀,无论是性方面的恶作剧也好,或是已经构成犯罪的行为也罢,因此而铭刻在内心里的阴影是你们所共同拥有的吧?"有关那事的记忆引发的因素,为什么对吾良先生是致命的,而古义人先生却仍然能够活下去呢?我甚至在想,你们的性格是不是恰好相反……"这天夜里,好像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尚未入睡似的,古义人悄无声息地翻转着身体--其实,他无法挪动搁放在台架上的那条被石膏包裹着的腿,因此完全不可能翻转身体--的同时,继续思考被真木彦挑起的疑问。古义人原本就没有奢望能思考出答案并在此后安然入眠。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自己现在正考虑着的问题,远不是独自在黑暗中就可以求得答案的。(夜晚)只是一味地用这惟一的方法紧张地进行思考,(白昼)暂且不论前夜似乎业已临近的答案,就连这种持续不断的思考本身,也被自己判断为很难说是正经的行为。尽管如此,却也知道(夜晚)那种方式的思考仍会回来。就在如此这般地与这个思考共挨时光的过程中,现实生活的堆积则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其引往意识的背景之中。这就是大致的解决。还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作为自己的职业"习惯",把该主题写入小说之中,在接受各种批评之后,这个问题也就得到了解决。不过,无论选择哪一种解决方法都需要花费时日,而且不可能将疑点一扫而光。随着岁月的流逝,古义人将会切身地感受到这一切……四拆掉石膏、丢掉丁字拐并换用手杖后,古义人收到了两个消息,虽说都与脚上的痛楚有关,其所指并不是在纳骨堂所受到的伤痛,却与那事有着悠长的关联……首先是定期给柏林挂电话的麻儿转来的千的口信,以及口信的附属之物。所谓附属之物,是五年前在斯德哥尔摩的卡罗林斯卡研究所附属医院开出的、尚未用完的止痛栓剂。无论做任何事情都很谨慎的麻儿,似乎只对母亲说了自己请假前往四国小住、父亲的左脚出现了新的不适。看样子,她没向母亲说明致伤的真实原委。因此,千将伤痛理解为很长时间不曾发作的痛风,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来到德国,得不到照料的丈夫不注意保养而导致的发作。在卡罗林斯卡研究所附属医院取的止痛药肯定还没用完,因此,她指示麻儿将药物找出来使用。古义人将原本闪现出银色光亮、现在却转为铅色的子弹形糖衣胶囊放置在掌中,脑中泛起了复杂的思绪。瑞典外交部派来的陪同人员是一个豪爽的男子汉,曾和国王一同在海军服役,这次却对日本大使馆前来联系的书记官和参事官而感到生气。因此,古义人于颁奖仪式后访问早先安排好的《尼尔斯历险记》的作者故居时,便谢绝大使馆馆员陪同前往,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事后,大使馆工作人员在当地日侨的内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诉说由于日本作家获奖而引发的种种琐事。尽管已是事过境迁,古义人的决断终究还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