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森在情绪激动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来到山村贞子的房间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练场出现过,可是却判若两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甚么,只是到处走来走去。 后来,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都以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著一般断了气,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后,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公演过于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这件事实在是非常讽刺,远山想起当时在音效室所渡过的烦闷日子。虽然他确定贞子是爱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却必须隐瞒事实,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经想过,如果贞子诚实的爱语能够传递到大家的耳朵里,那将是多棒的一件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就算是惩罚重森利用权力玩弄女人的行为也好,他多希望贞子的爱语可以直接传到重森的耳朵里。 讽刺的是,这早已成为事实了,因为远山将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愿望直接告诉贞子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贞子,如果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你爱我的话,那会有多好……” 录音带的声音是从音效室里播放出来的,音效室的主人是远山,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外出吃午餐这件事。 当贞子把这件事与他平常的愿望合起来想的时候,一定会判断出是谁把呻吟声放出来的,现在就算远山在这里捶胸顿足也没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情,至今还是无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贞子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贞子大概以为自己遭到远山的背叛,被最信赖的人背叛,而且还从扩音器中放出性爱的呻吟声,对年轻女性来讲,她一定会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所以,贞子甚么话也没说就离开剧团,离开远山的身边。 他觉得全身一阵虚脱,贞子似乎已经死了。 此刻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了,现在就算悔不当初,也没办法弥补甚么,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大久保的恶作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远山的愿望,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 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久保的脸。 (好久不见了,真有点想见他。希望见到他之后,可以问清楚当时的事情。) 贞子失踪后两个月,远山也离开“飞翔剧团”,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团员们的联络地址。 “对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联络地址吗?” 关于这点,吉野似乎有比较多的资讯,毕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团员的联络地址和电话。 “啊!不过大久保已经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过意外了,远山的身体不禁略为发抖,好像打了一阵寒颤似的。 “同期团员里面,现在还联络得到的,包括你在内,只有四个人。” “另外四个人呢?” “都已经死了。” 远山与大久保是同期团员里面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著的话,两人应该都是四十七岁。 除此之外的团员,大部份都小他们二、三岁。同期的八个团员里面,有一半都在还不到四十岁就去世,这意味著甚么呢? 对远山而言,这感觉有点怪。 “那么大久保的死因是甚么?”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听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没问到死因。去问北岛先生如何?我的情报来源也是北岛先生提供的。” 远山当然想去问他。 “你知道如何与北岛联络吗?”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笔记本念出电话号码。那是东京都内的电话号码,远山撕了一张纸迅速写下数字,心中盘算著明天就打电话去问问看。10 走下地下铁车站,由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远山有好几次都感觉背部在冒冷汗。 都已经快十二月了,可是天气还是很温暖,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教人看了感到神清气爽。可是,远山的心却一点都没办法放晴。 昨天跟北岛联络上,谈话的内容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久久无法忘怀。 远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觉,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附近游移著。根据北岛所说,大久保等四个同期团员在这几年之间,一个个接连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样,都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狭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脏疾病,那真是个可怕的巧合。 因为大久保的恶作剧,贞子的呻吟声透过对讲机传到休息室里。当时,在休息室里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见真由等三位同期团员,包括碰巧进入休息室的重森在内,正好是四个人。 当时在场听到录音带声音的人就是这四个,全都因为心脏病发死了。 重森在听到录音带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三个人则在二十年后死亡,时期各不相同。可是,如果说是巧合,或然率未免太高了点。在音效室放录音带的大久保是最早死的,他在三十七岁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不管他们是怎么死的,总之听到录音带的五个人,都因为心脏病去世,这个事实让远山觉得很不舒服。 (我听到了吗?) 远山在意的是这一点。 他并没有实际听到录音带的声音,可是他觉得那声音彷佛直接刻进脑子里一般,生动得有如贞子的声音重现。过去远山以为那是贞子在享受鱼水之欢中说的爱语,现在看来别具意义。 另外,前几天与吉野谈话的时候,有件事情远山忘了说,那就是贞子的声音应该没有录在录音带里面,这一点他绝对可以确定。即使过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来,他还是可以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 远山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录音,在录音机上按下录音键。而且,为了制做空白录音带,他必须把内藏的麦克风关掉,才不会录到任何东西。他确认过好几次了,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特别小心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清楚记得当天标示录音音量的指针没有动过,一直都指著零的位置,因此他应该没有录到贞子的声音才对。 走在人行道上的远山突然觉得有点头昏,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不得不靠在电线杆上休息。 今天的头昏跟呼吸困难似乎特别严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可是,现在头昏之后紧接著伴随而来的是呕吐感,远山休息了一下还是没有改善。 他穿过公司的大门,进入玄关,走进正面的会客室。 远山并没有走到自己位于五楼的办公室,他先走进会客室坐在沙发上,静待无力感或呕吐感稍稍好些。现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舒服多了,不过,若要回去工作的话,还需要再休息一下。 整个会客室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远山。” 某处好像有人在叫著远山的名字,透过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层薄膜包裹著一样,远山揉了好几次眼睛,始终无法看清楚影像的轮廓。 “远山。” 那声音渐渐靠近远山,听来好像就近在耳边似的。有一只手碰到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 “远山,你怎么了?我刚刚叫了你好几次,你怎么都没有反应?” 远山张大眼睛,一会儿又眯起眼睛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助理导播藤崎与担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远山旁边,藤崎与安井都是远山的直属部下。 藤崎低下头看著远山恍惚的脸,皱起眉头说: “真伤脑筋啊!” “你是怎么了?” 甚么事情叫藤崎伤脑筋呢?远山想问原因,却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 “远山先生,你不要紧吧?” “对……对不起,请帮我……帮我拿水来,好吗?” “好的。” 藤崎走到会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动贩卖机前面,买了罐运动饮料递给远山。 喝完之后人舒服多了,远山说出刚才想说的话。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请你过来一下。真是伤脑筋!” 远山沉重地站起来,在藤崎与安井的带领下,搭电梯往三楼的第二录音室走去。 第二录音室常常用来录制古典音乐节目,若要录制大型的管弦乐曲,这里备有相当多的器材可使用。 昨天,藤崎与安井为了录制纯朴的自然界声音而陪著音乐家下乡,在空气清新的山间里表演,比较能收录到效果不错的声音,然后再带回录音室剪辑。 远山听到藤崎他们报告说录音顺利进行,只要经过录音室的编辑作业之后,就可以做出唱片,近期内也可以压成CD,陈列在唱片行发售了。 “发生甚么问题吗?” 远山一问,藤崎就拿起耳机给他说: “总之,请你先听听看再说。” 远山戴上耳机,坐在混音装置的前面用眼睛做暗号,藤崎按下播放按键,音乐开始流泄出来。听到美丽的钢琴音乐,远山对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觉得音乐没有问题呀! “就是这里。” 藤崎说著,把录音带倒转回去重新播放。从略强到稍弱这一个小节中,除钢琴声之外,还夹杂著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以远山受过充份专业训练的耳朵来听,声音虽小,却听得非常清楚。 远山的双眼骨碌碌地翻转著,眼中明显地表现出情绪的波动,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著。 “怎么说呢?我听起来好像是婴儿的哭声。” (婴儿软弱的哇哇哭声……可是,不只是这样……) (藤崎可能听不见吧?在更深处的地方,有些话语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不是吗? 啊!好怀念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可能是藤崎与安井都没听到吧!他们听到的只有婴儿的声音,而且他们误会可能有车子停在剪辑室后面,车子里刚好放了个婴儿,以至于麦克风连那声音也收录进去。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远山无言地不断叫喊著。 “伤脑筋啊!远山先生,该怎么办呢?这是母带啊!而且是仅有的的一卷带子。录音的时候,我敢肯定绝对没有这个声音啊!” 藤崎还在继续仔细聆听,远山抛下藤崎,想冲出录音室到外面透口气。 “远山先生,你要去哪里?” 远山在录音室的出口转回头,闷闷地说: “这房间好闷,我出去走一下。” 光是要说出这些话,他就使尽了全力。 远山离开录音室,在等电梯的时候,他把脸贴在大厅的玻璃窗,眺望著街道。午后的太阳光很强,过度刺眼的光与影子看起来十分模糊。 远山的眼球并没有白内障症状,可是街道看起来竟然一片白蒙蒙的,过了一会儿,整条街道居然变成黑色的带状。 远山吓得额头冒出冷汗来,汗水沿著玻璃窗滑落,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汗水里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湿又黏的,令人反胃。 在白色与黑色颠倒、失去各种颜色的世界里面,有一个小点射入远山的眼睛里,再逐渐慢慢放大。那是一个身穿无袖橄榄绿洋装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适合这个季节。 这个女人的影子使远山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里渡过的快乐时光。 他一边沉溺于与贞子作爱的欢愉中,一边看到在漆黑的房间里面,录音机里闪著光亮的小红灯。在黑暗中亮著的红灯,有如担负著强调黑暗的任务。 现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证了在音效室里面的体验,黑漆漆的风景中,只有一片橄榄绿,努力维持原色所带来的强烈不调和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里吹起狂风暴雨般,那一个小小的绿点,坚持它统合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唰地开了,他来到一楼,走出玄关来到外面,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只是远山胸口那阵被勒紧似的胸痛还没散去。11 远山的喉咙突然渴得不得了,刚才喝光了藤崎给的运动饮料,现在喉咙又渴得无法忍受。 他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柠檬汽水,一口气灌了一大半,他想身体一定正需要水份。可是,远山又不觉得汽水好喝,而且这一口汽水只是让冷汗再度流满全身而已。 远山把正在喝的柠檬汽水丢掉,开始走在人行道上。 从电梯大厅俯瞰街道的时候,远山因为晕眩而感觉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颜色,那唯一的一个绿色光点所散发出的色彩,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前进,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心里一直想著那一点绿光,想走到大马路上看看而已。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体验,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已然在脑海中苏醒,因为刚才在录音室听到的声音,好像被婴儿哭声掩盖住的嗫语声,绝对是山村贞子的声音,这声音或气味很可能是远山挖掘鲜明记忆的引爆弹。 过去二十四年的时光,突然从远山的记忆中整个被抽离出来,再与当时跟贞子一起渡过的音效室连接在一起。 (是的,气味。) 当时,远山注意到音效室里飘荡著一股奇特的气味。刚开始他并不知道房间里面有特殊的气味,可是进出房间的时间一久,他渐渐地发现这股气味,并曾经试图找出这气味的来源。 那是一种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气味,不是东西腐烂的味道,也不能说是香气,感觉有点刺激,却又不是很强烈,但会给鼻子里的黏膜一种奇妙的刺激。 (柠檬。) 这时远山的想像里出现了柠檬。也许在房间的某个地方有人放了柠檬,可是,远山觉得已经成熟的柠檬,如果长期放在房间里,应该早就腐烂了。 那气味应该是更新鲜的东西才对,接近剥皮时刺鼻的气味。不是黄色的柠檬,而是保持鲜绿色未成熟的柠檬。 远山找了一下房间里面,打开所有的柜子,连铁柜里面都找过了,可是并没有发现到任何东西。在这个过程里,他唯一发现的事实就是供奉在神龛里面乾掉的脐带已经消失了。 (是甚么人在甚么时候拿走的呢?) 远山猜不出来。知道有脐带的人,只有山村贞子,可是他也犯不著为了这个疑惑专程去问贞子,因为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相反的,诡异的供奉物消失了,反而让远山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这个话题。 脐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飘荡著一股未成熟的柠檬味道。 (脐带呢?) 以前远山在某个写真集里面,看过子宫内胎儿的摄影照片。那本书将受精十二周左右的胎儿拍下来,是一张彩色鲜明的画面。 胎儿的头比身体还大,双手双脚略为往前突出,在子宫里面缩成一个圆形,大约只有五、六公分长,但可以判断出性别,也有人的基本结构,甚至拥有可以用肉眼确认的性器官。 最让远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儿与母体连接的那条绳子,比胎儿的手脚还粗,红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脐带。那条脐带卷成环状,与胎盘紧密结合。 脐带是母亲供给胎儿氧气及营养的重要管子,对胎儿而言,自己现存的子宫就是世界的全部,因此,脐带是自己居住的世界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为介面。 等胎儿出生之后来到母体外面,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想见胎儿会有多惊讶啊! 远山看著照片里面的脐带,一边想像著胎儿的心情。他想,只要胎儿在里面,就绝对无法知道外面的世界。 远山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在肚脐眼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阵抽痛的感觉袭来。 远山从刚才就一直冷汗直流,两边的肩膀很痛,他想把手往上举,却没有办法移动,光是往前走都已经令他感到相当吃力、心跳加速,更何况是举起手臂。 (二十四午前,音效室放出贞子的声音,听到的人全都因心脏病而死。) 这个事实在远山的脑海中闪过。 (不,我不在场,而且也没听到录音带的声音。) 他拼命地否认。可是,又有别的声音告诉他: (不,你不是直接从她那里听到声音了吗?而且还是穿透鼓膜,直接刻进脑中的。) (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吧!又不是心电感应,言语怎么可能直接钻进脑海里呢?) “远山,我爱你。” 贞子如果重新复活,这肯定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对他说的最贴心的一句话;可是,相反的,这也可能是令他害怕,甚至会因此失去生命的一句话。 远山现在感到十分不安,为甚么录音室里的卡匣式录音带会录到相同的台词呢?婴儿的哭声之后,还传来贞子当时细诉情衷的嗫语。 听到录音带的话语所带来恐惧与惊讶、不安、怀念以及矛盾,突然涌现在远山的心头,也唤起他昔日对贞子的热情。恐惧与爱情就像一纸之隔,二十四年前的感情,就是以这种形式重现。 另一方面,远山也明确地感觉到心脏的异常悸动。 远山并没有回头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边的人行道斜后方,有一个穿著绿色衣服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远山稍微快一点。 远山还是漫无目的地继续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甚么非走不可,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时绿色衣服的女子刚好走到与相同远山水平的位置,两人等速走著,她一边闪避来往的车流,一边穿越马路要到这边的人行道。 远山闻到一股熟烂前的柠檬香气,与二十四年前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穿著绿色衣服的女人已经走在远山身旁,在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内并排走著。 就在远山步履不稳,晃动一下的时候,他的手掌碰到她的手,对方确实是活生生的,那份活著的真实感受从她的手指尖传递过来。 远山将视线瞥向身旁的女人,顺便观察她的举动。 她穿的是绿色连身洋装,远山看到她这身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无袖衣服,长到背部正中间的头发,和手臂白得几乎透明,让他整个人觉得毛骨悚然。在人群往来的人行道上,她显得特别醒目,一副在人群中坚持自我的模样,跟以前的贞子一模一样。 (你看,我在这里。) 她似乎全身都在传达这个讯息。远山仔细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经裂开了;再将视线往脚下看去,她没穿丝袜,光脚上套了一双无带的凉鞋,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痣,整体身材匀称而苗条……这也跟贞子以前完全一样。 胃抽痛得越来越厉害,远山再也走不动了,他有如崩塌似地坐倒在人行道上,穿绿色洋装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体,他感觉世界的轮廓正在逐渐变窄中,女人的裸足与背连接,柔软的肌肤被蕴含丰富脂肪的汗水渐渐弄湿。 他就这样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过了一段时间。 往来的行人中有人探头来看,大家说了一些话,可是他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内容。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提到“救护车”这几个字,同时还有许多人探头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对远山来讲,这是一种麻烦,他很想把那些人赶走,可是,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想安静地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而已。 他想举起手去碰女人的脸颊,却没办法做到,只能让愿望在那里空转。远山的身体与心神渐渐地分离了,令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怀念的山村贞子就近在眼前,远山并不觉得有甚么奇怪,看著她仍然和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维持著年轻貌美的脸,使他一度以为那是应该已经死去的女人…… (有没有死都无所谓了。) 但是她为甚么没有老呢? 其实这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接触到还像以前那样活著的贞子,就足以让远山高兴万分了,他极力忍耐著把逼近死亡的恐惧驱散,然而世界的轮廓正以可怕的速度飞快地消失。 可是,他实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可以赶快结束。 他感觉到远方某处正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远山从肩膀到手肘完全不能移动,不过,手指好像还稍微可以动一动。 远山用手爬行,四处寻找贞子,他成功地让好几根手指与贞子的手交缠。贞子用另外一只手从提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包包,那个小包包放著面纸,不过有一些地方已经变成茶褐色了。 她打开面纸,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远山的手掌上。他觉得好像以前也曾发生过相同的情形,他用手指紧紧抓住,手上放的东西是…… 为了要看清手掌上的东西,远山收紧下颚,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附近,那东西拿在手里完全感觉不到重量,放在手上毫无不协调的感觉。 他勉强拉著贞子的手,想确认到底是甚么东西。在发抖的手掌上,那东西好像活著似的一直在震动。 远山马上就了解了,那东西就是脐带。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里面那个已经乾掉的脐带,而是附著新血的脐带。 它可能切断才一个礼拜左右吧!这是连接子宫与母体的一条管子,也是连接母体内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的介面。可是,奇怪的是,那条脐带上有被人硬是扯断的痕迹,很明显的那不是用锐利的剪刀剪断的。 远山的视野越变越狭窄,眼里只剩下贞子的脸了。他无从得知身体出状况的原因是甚么,可是,他有一种冷漠的、死亡的预感。更讽刺的是,这似乎实现了他想死在贞子怀抱里的愿望。 他想要露出微笑,也希望贞子能给予回应,可是,她从刚才就一直面无表情。 远山维持以前的习惯,轻轻的移动食指。每当要放结尾主题曲的时候,他总是很慎重地让食指与拇指互相摩擦之后,才按下播放键。 贞子张开嘴巴想说话。 (咦?甚么?你想说甚么?) 可是,即将说出口的话又被贞子吞回喉咙里面,没有传到远山的意识里。 也许“穿著黑衣的少女”根本没有话要说。 (播放钮啪的一声打开了。) 远山动了食指之后,试著轻轻握住脐带。 (这是谁的脐带呢?已经无须怀疑,贞子转生了。) 一刹那间四周转暗,宣告远山的人生已经落幕。 这时,从某处传来股票上涨的声音,然后,众多视线也在同时聚集过来…… 第三章 生日快乐1 “好像在看戏一样。” 影片看完时,杉浦礼子压抑著胸口的骚动,喃喃自语道。 她会有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礼子虽然不是头戴连接电子仪器的头罩(Heat Mount Display),手里也没有装上数据套(Data Glove),仅仅只是很单纯地观看平面萤幕中所播放的影像,但对怀孕中的礼子而言,这影片所带来的刺激,却让她感受到震撼性的不安;跟戏中的主角一起体验求生、死亡的经历,也让人受到惊人的冲击。而这种几近死亡的体验,绝对会给观众带来相当大的精神伤害。 天野顾虑到影片或许会给胎儿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一边看著影片,一边提醒礼子。 在看影片之前,礼子已经从专业研究家平野博士那儿得知“环”的企划,也对这个企划有大略的了解。听完讲解后,礼子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理论,但实际上看了影片,却还是存在著无法置信的感觉。 事实上,萤幕上的主角并不是由演员所扮演的,而是某个人自己演出自己的人生。礼子如果不这样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脑袋早已混乱不清了。 即使礼子这样说服自己,但是看完影片后,礼子仍然觉得像在看一出戏。 礼子反覆思考自己会这么想的原因。 假使今天观看的是描述他人日常生活的录影带,照理说,应该不会觉得像在看戏一般,甚至会产生偷窥了他人私密生活的不安感觉。或许是因为影片播放的不是普通的日常生活,而是特殊的奇异事件,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像在看电影或连续剧一样不真实。 说到奇异这一点,这部片子的确很特别。一位摔落到大楼屋顶排气沟内的女子,在排气沟内生下婴儿。而刚出生的婴儿自己咬断脐带,再沿著一根细绳攀上排气沟的墙壁。这种诡异的景象,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而接下来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把头枕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迎接死亡降临,而那女人由婴儿长大成人,仅仅只需一周的时间就能达成;那个女人正是男人的恋人。 或许是因为这故事与礼子本身的遭遇颇为相似,她格外能体会那男人的心情;也或许是礼子将个人感情投入在影片中,才会有那种看戏般的心情。 天野切掉萤幕,等影片所要传达的意念溶入礼子的脑袋中后,才平静地问道: “你觉得如何?” 于是礼子说出刚才内心的想法。 “总觉得像在看戏一样,似乎无法让人相信页实世界会发生这种事。” 天野笑著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看『环』这部影片时,我也觉得像在看戏。” 天野说话的语气十分优雅。 从他是个研究者的经历来判断,他的年龄应该超过四十五岁,但是外表看起来却非常年轻。银框眼镜、略白的脸孔,怎么看都不像个有不良企图的人,这让礼子安心不少。 三天前,当礼子从电话那端听到天野的声音时,就觉得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感到安心,如果不是有这个因素,再怎么邀请,礼子也绝对不会到这地方来。 接到素未谋面的天野的电话时,正是礼子最失意的时候,其实应该说当时的礼子已经失去任何生存的意愿。腹中缓缓成长的胎儿有如不断胀大的不安,使礼子对生存越来越不留念。 在生不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礼子没有勇气作选择,只是习惯性地过著每一个日子,甚至连自杀这种激烈的解决方法,也未曾在礼子的脑袋中停留一分钟。 礼子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传染性癌病毒侵蚀了,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礼子没有丝毫力气去抵抗,她只是冷眼旁观地注视著自己的身体逐渐衰弱,每天过著麻木的生活。 唯一能带给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二见馨。 两个月前,阿馨到美国的沙漠地带去旅行,他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有效的方法来扑灭逐渐蔓延全世界,而且可能引发人类灭亡危机的传染性癌病毒。但在一个月前,礼子接到阿馨打来的电话,提起很有可能找到扑灭的方法,之后阿馨便音讯全无。 凭自己的力量要到美国找寻一个骑摩托车在荒野流浪的人,那是绝对不可能如愿的,所以礼子只能被动地等待,直到这漫长的一个月过去。 阿馨即将出发时曾经跟她约定过,礼子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说话的口气。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有甚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过了约定的两个月,怀孕三个月的胎儿,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五个月,但阿馨仍然没有消息,因此礼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来,或者自己苟且活下去了。 对今年三十四岁的礼子而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生孩子的机会,然而这条生命却是礼子的儿子──亮次,她二十二岁时所生的男孩──选择了自杀这条路之后,上天给予她的补偿。若考虑生与死之间微妙的关系,或许腹中生命带有让亮次重生的意味,因此,礼子必须好好珍惜这个生命。 但是,礼子已经感染传染性癌病毒,生下来的小孩也一定受到影响,礼子已经可以想见孩子未来的路将走得多辛苦。而唯一能为礼子带来生存意义的,就是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 三天前,礼子接到一个自称是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员的天野来电话,他说他有一些关于二见馨的消息要告诉她,当时礼子的反应是半信半疑。 起初,天野不断地拜托她亲自到研究所来,但礼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来,这或许是礼子出于不想听到噩耗的自我防御本能在作祟吧。再加上天野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有礼,使礼子认为这可能是知道噩耗者所抱持的同情及顾虑的态度,而让礼子心生防备。 她直觉告诉自己或许天野是要说有关阿馨的噩耗。 这个疑问,天野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只是不断强调在电话中无法说清楚内容,而要求礼子无论如何务必到研究所来一趟。 拗不过天野热情的邀约,礼子终于来到研究所。 礼子在研究所招待室里,倾听天野讲解关于“环”这个庞大研究企划的大概说明。当礼子听说阿馨也曾经在同一个房间听天野说明时,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气氛开始有些亲切感。 所谓的“环”企划,是使用超过百万台以上的电脑,创造出另一个模拟世界的国际组织的研究计划。这里所谓的世界,其实并不实际存在空间里,仅只是由电脑萤幕呈现出来的影像而已。 在电脑空间里,我们无法看到生命自然产生,但只要植入与现实世界相同的生命基本元素DNA,电脑空间中的生命群体也能开始进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论推演下,“环界”开始跟现实世界同样有生命诞生。 天野尽可能地详细说明关于“环”企划的全貌,但是因为现在并不是在作学术发表会,所以天野略过专门用语,仅用简单的字句说明,让礼子有初步的理解。 说明过后,天野觉得光用口头说明还是无法让礼子了解,不如先看实际的影片,礼子才能更加明白,所以他拿出与“环界”癌化关系密切的两段影片让礼子看。 第一段影片是年轻女子高野舞处女怀孕后,摔落大楼屋顶的排气沟,并在那长方形的空间内分娩的镜头。刚出生的婴儿彷佛有自己的意识,不但用牙床咬断脐带,并沿著细绳攀离排气沟来到外面的世界。 对于怀孕中的礼子,这是一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至于第二段影片,时间要回朔到二十四年前,场景也全然改变,只不过登场人物中有一个人是相同的,那就是从高野舞肚中爬出来的婴儿──山村贞子。 这是以某剧团为背景所发生的故事,内容充满青春气息,情节发展也与前一段影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女人可以不透过录音装置而将声音录进录影带中,甚至看过那录影带的所有人都会因心脏发生病变而死亡。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在偶然情况下他得到这卷录影带,并且听到女人的声音及婴儿的哭声后,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胁。最后,如他所期望的,他躺在二十四年前单恋的山村贞子的膝盖上迎接死亡的降临。这样的剧情,怎么看都像是在看虚构的连续剧。 天野等礼子看完影片,询问她的感想后,又继续说明。 “虽然影片看起来不太真实,但实际上却是如假包换。你刚才在影片中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是真的曾经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死亡。” 听到天野的说明,礼子的脑中浮现出几个假设:前一世纪将要结束之时,有一种十分精密的虚拟游戏问世,其中有几种她在孩提时代也曾玩过。游戏设定的原则是随著时间过去,角色会逐渐像人类般进化。 在这类游戏中出现的角色,是人类所制造出来的,因此无法证明他们是活著的真人;但是在假想空间“环界”活动的生命,却不是经由人类制造出来,而是靠DNA来进化而存在著。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想像游戏里的角色是活著的真人就可以了吧。” 礼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点头。 “是的,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在『环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拥有DNA,也都确实活著,就像你所看到的,他们跟我们一样拥有人类的容貌,可以分辨出男女,也会恋爱,也会为了受精而性交……” 礼子知道天野没有说谎,因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恋爱情节,甚至男女性交的场面也出现了。就连忌妒这种情绪,也跟人类一模一样。 从理论上来说,“环界”与地球都是以共通的理论来支撑的,礼子对这一点没有甚么疑问。 天野再度说明下去,他们将碳、氮、氦等构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种元素,依照其性质和类型加以打散置入电脑里,但具体的组台方式是如何,没有人知道。礼子只能依自己的想像来了解天野的说明。 对礼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学上的疑问,也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能知道“环界”的生命存活在“环界”之中,就已经很足够了。她想知道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的事情,可是阿馨的朋友天野却一直没完没了地向她说明“环”这个假想空间。 想到这里,礼子突然忆起曾经听阿馨这么说过。 现实世界或许也是一种假想空间。 不,阿馨甚至断言现实其实就是假想空间。 宇宙在诞生之前,是没有时间与空间存在的,这是一种很难想像的状态,但若拿“环界”跟现实世界作例子,就能简单说明时间、空间不存在的状态,所以把现实世界设定为假想空间,并没有甚么矛盾之处。 但若要多数人接受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而且跟电脑的模拟程式完全不同,恐怕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因此只能推到是未知的力量在操纵全宇宙这个方向。只要抓住这一点,应该就不会有人反对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这种理论了。 礼子想起阿馨曾经这么说过。 “请问……” 礼子正想转换话题而打断天野的话时,天野两手在胸前一比,脸上的表情是希望礼子能再等一下。 “我知道。” 不过他的话题也逐渐切入核心,转到有关于传染性癌病毒上面。 “『环界』与现在在真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不能说毫无关系。” 礼子闻言不禁全身僵硬起来。 “甚么?” 她惊讶地叫了出来。 礼子一家遭受不幸,全都是因为传染性癌病毒的关系。这种传染病毒不但会让组织细胞癌化,还会加强癌细胞的力量,并使它转移到别的地方,简直是像恶魔一般可怕的病毒,这是礼子有生以来最最憎恨的对象。 她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细胞扩散而亡,儿子亮次则在两个月前因无法忍受癌症化学治疗的痛苦,从医院跳楼自杀。 虽然礼子跟儿子的家庭教师阿馨相爱,并有了肚中的孩子,但她本身也感染了病毒,与她有性关系的阿馨也逃不过被病毒感染的命运。 还有阿馨的父亲,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跟亮次住在同一家医院;阿馨的母亲据说也有同样的遭遇。放眼周遭,到处都是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遭逢不幸的案例。 现在,以日本与美国为中心,全世界的患者已经攀升至数百万人;更可怕的是,专家也发现此种病毒除了经由血液、淋巴液传染以外,还有其他的传染途径,间接证实了这种病毒的危害已经央及其他动物及植物,地球即将灭亡的流言也开始流传在世界各地。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就在『环界』,而发现这个事实的人就是阿馨。” 这是礼子第一次从天野口中听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正不停地翻滚著。 (他真的做到了!) 礼子不知道发现病毒的起源对日后的治疗会有甚么帮助,她只是单纯地为阿馨的功劳感到高兴。 “这么说,已经发现治疗的方法了吗?” 天野并没有回答礼子的疑问,依旧滔滔不绝地说明。 “你刚才所看到的两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发端。你是知道的,山村贞子这个人只用念力便可以在录影带上录音,这是『环界』的科学法则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如我说过很多次的理论,我们所存在的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环』几乎是以相同的法则来支配,也就是说,包括应该已经死亡的山村贞子,在二十四年后再次借助高野舞的肚子苏醒过来等这类事情,都是常理所无法解释的现象。 当然有人认为是电脑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们还不了解,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帮忙追查原因或解决问题。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该如何处理这个偶然诞生出来的病毒。” 礼子的脑袋已经是一团混乱了,依照天野的说法,查出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跟解决问题之间,是否没有任何关系?礼子不敢想像阿馨的发现将变成白费心血,于是提出心中的疑问,天野则严肃地回答道: “这问题跟我们为何存在这世上是一样的问题。事实上,你跟我已经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关于人类为何会诞生这个问题,以及如何使社会朝更好的方向前进,那是两码子事。人类为何会拥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型态,为何会被各种欲望所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们知道该如何使生活更好、社会更和谐,所以我们只能尽人事而已。 但也请你不要误会,阿馨的发现的确有其价值,至于原因,就必须从病毒的演化过程说起。 好,现在我们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我刚才已经先告诉过你,在『环界』,山村贞子这个特异份子能够制造一种录影带,让看过的人在一周后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法,就是再将录影带复制,让其他没看过的人看。照这种做法推论下去,录影带将以几何级数的方式激增下去。 然而在复制过程中,因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导致录影带产生突变,进而转变成不同的形态,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扩散开来,这种情形就像传染病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看过录影带的人体内,的确已经产生某种病毒,『环界』里把这种病毒叫做『铃』病毒。除了感染病毒的人会在一周后死亡之外,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染上这种病毒,即使没有与异性发生任何性行为,一样会受精,并产下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 我这样解释你应该就明白,刚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铃”病毒侵犯而怀孕的高野舞产下山村贞子的镜头。” 不论“环界”这个假想空间面临再怎么大的危机,对礼子来讲,就像是别人家的事一样,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安感。 礼子半信半疑地听著天野说话,在脑中回想影片中所看到的影像,想像著一周后会为人类带来死亡命运的录影带蔓延之后的情况。由于录影带产生的“铃”病毒会袭击女性的子宫,产下单一的生命体,如果现实世界有这种情况发生,恐怕全球将掀起大恐慌,使得谣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将更加迅速,人类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间灭亡。 “那结果呢?” 礼子急著想知道结论。 “假想空间失去了多样性,而退化成山村贞子这个单一遗传因子,将导致人类癌化而灭亡。人类若失去多样性,除了灭亡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就在『环界』面临灭亡的同时,『环企划』也因预算的关系而遭到冻结。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癌化及灭亡这些字眼激起礼子的好奇心,因为天野提起癌症这个名词,表示话题终于要转到现实上了。 “『环界』的遭遇好像预先反应出我们这个现实社会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样,真恐怖。” 礼子两手交叉,手掌轻轻地摩擦手腕。 “正是如此。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彼此互相呼应、互相反应。” “也彼此影响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就像是母亲与胎儿的关系?” “嗯,这是很好的假设。” 天野露出打从心底佩服的表情。 其实礼子只是把那些荒诞无稽的说法换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语词而已。在她看来,“环”的地位就像是子宫一般,那是另一个世界里为因父母亲的爱而诞生的生命体所准备的居住空间。母体的健康状态会影响胎儿,相对的,胎儿的健康也会影响到母亲的安危。 不仅是母体生理上的状况,就连无法换算成质量的情绪,也会带给胎儿微妙的影响。如果母体的心情舒适安详,胎儿的呼吸会保持平稳的状态;母亲若是焦躁、生气,那么胎儿的心跳也会快速鼓动。任何一方生病都会为另一方带来伤害,这是经过医学证明的事实。 礼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反刍一番之后,又问道: “『环』如果灭亡,也会影响到现实世界吗?” “是的,一定会发生眼睛看不到的影响力,当然,明确知道原因的影响也会有。总之在『环界』产生的『铃』病毒已经侵入现实世界,并且逐渐演变成传染性癌病毒的原形。” 说到这里,天野暂时将假想空间的病毒能否在现实世界发挥作用这种疑问撇在一边,他先说明为何“铃”病毒会传到现实世界的过程,然而这段内容著实将礼子打入惊愕的深渊中。 “在『环界』有个个体感染到『铃』病毒,他叫作高山龙司,而他也是从假想空间移植到现实世界的唯一个体。 孕育『环企划』的克利斯多福 艾略特博士将已经在『环界』死亡的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再度合成之后,使他在现实世界再次苏醒。当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资料,然后在加以合成,这种技术目前是不可能达成的,所以博士将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植入受精卵中,让他以婴儿型态出生在现实世界中。 但是有一点运气不太好的是,高山龙司曾经感染『铃』病毒。我们现在怀疑这是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过程中,因某种缘故导致『铃』病毒从大肠菌中外泄,也使『铃』病毒突变成传染性癌病毒这假定得以成立。因为我们比较这两者,结果发现『铃』病毒与传染性癌病毒的DNA盐基排列十分类似。” 天野停顿了一下,意义深远地看了看礼子。礼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别有一番深意,下意识地升起防备之心。 “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苏醒,是二十年前的事。” 天野特别强调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意思。礼子蓦然想到这个问题。经他这么一提,二十年,正好跟阿馨的年龄一样。 “我想,还是先让你看这部影片再说。” 天野要放的是第三部影片。 “请你不要太惊讶。不,很抱歉,不管我怎么说,我相信这件事对怀孕中的你而言,绝对是很大的打击,我也不知该说甚么……” 天野似乎对自己这个这个任务感到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复原有的温柔表情,继续说道: “准备好了吗?他就是『环界』里的高山龙司。” 天野按下按钮,将高山龙司的身影放大。 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学研究室中,画面映出正在上论理学研究的高山龙司的背影。镜头渐渐转向前方,面向桌子的高山龙司,脸朝上望著天花板。 “阿馨!” 当礼子看到影片中主角人物的那一刹那,嘴里喃喃念出跟高山龙司完全不同的名字。 天野预想中的惊讶并没有出现在礼子的脸上,在萤幕上看到爱人的身影时,她只是习惯性地叫出名字来,因为她还无法立刻理解到高山龙司跟二见馨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实。2 阿馨的DNA是如何产生的,这件事礼子根本不在意。 礼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因为生命原本就是从零开始,就像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与卵子结合而成,在受精之前,这个生命根本就不存在这世界上。 对礼子有意义的是行为过程。她利用护士带亮次去作化学治疗检查的空档,将医院的个人病房当作爱情旅馆,与阿馨沉溺在肉体关系中。这绝对不是没有感情的肉体冲动,而是在两人相爱的保证下的自然行为。受到爱这种感情的驱使,结果诞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环界”的个体拥有DNA,若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协助,要使这个个体再度合成为生命体,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礼子想要让自己迅速理解这个说法,但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礼子几乎以为阿馨是个复制人这件事实,其实只是自己的错觉。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礼子与阿馨有好几次没有拉上窗帘,便在病房里发生性行为。在光亮的房间内,他们观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爱液,感受对方血管的脉动,礼子也曾将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礼子的舌尖仍记得那腥涩的味道,那是肉体分泌的生命味道。 礼子不敢说自己对精子到达卵子并且受精的过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过程,但记忆中所浮现的也只是两人的性行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随著每次爱恋而诞生的新生命。 (我爱他。) 即使现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礼子的心情仍然没有改变。 事实真相并没有动摇礼子的心情,反而使礼子更加确信自己的爱。但显然天野并不在乎这一点,一般来说,科学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诞生过程的正确性。 “我能了解阿馨并不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性行为而诞生这件事,这与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无关。” 从礼子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气。因为如果礼子无法理解这个道理,那么天野接下来势必得应付如山的问题,也得苦恼究竟要浪费多少时间向她解释。 “你能了解那最好。” 礼子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关于存在的开始,也就是“为甚么”的问题,而是经过的现在……到底现在阿馨究竟人在何处。 “那么阿馨现在在哪里?” 天野稍微叹口气,摇摇头。他看著手表确认时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缓慢地站起来,朝对讲机点了两杯咖啡。礼子看著天野的神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久,一位年轻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现。 天野有些心神不宁地将咖啡端至嘴边,眼神低垂著说道: “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但是他说的依旧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关于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扫描捕捉系统)这种科学仪器的构造。 那是一种利用中微子的震动改变相位,详细地将生物三次元构造、蛋白质和电流的状态改变成数据化的系统;也就是说,经由中微子的照射,将脑部活动到内心世界、记忆等生物所应该有的活动资讯,都加以彻底的数据化。 礼子对天野的解说置若罔闻,但当她听到New Cap的装置设在横越北美大陆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处时,一脸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阿馨前去寻找扑灭传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点。 “阿馨在那里吧。” 礼子充满期待地问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地回答。礼子无言地看著天野,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说甚么,她都可以承受。 “我们已经知道阿馨的细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体)部份的DNA排列并不是向TTAGGG,并且在端粒霉(Telomerase)末端发现传染性癌病毒。实验证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会因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换句话说,阿馨对传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说阿馨绝对不会感染到传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细胞绝对不会因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礼子内心的忧虑并没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在而逐渐扩大。 “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之,那正是这世界所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发现扑灭传染性癌病毒的线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礼子突然想起阿馨说过的话。 阿馨说他有预感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以及发现治疗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关连,他之所以诞生,是担负著某种使命的。 “阿馨对治疗传染性癌病毒有所帮助吧。” “当然。岂只是有帮助而已,只要将他全身上下的资料加以详细分析,将可以完成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这都是阿馨的功劳。” (全身的资料都加以分析?) 这句话猛然窜进礼子的耳朵里。 其实如果天野一开始解说时礼子有特别留心的话,应该不难察觉出阿馨正是这New Cap的试验者。 礼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说话方式。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资料,阿馨的肉体会变成如何,关于这点,天野甚么也没有提到。天野从刚才开始,就只是含糊其词,态度暧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是的。” “使用New Cap这装置,会使人类的身体产生何种变化?” “他们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后,让他躺在直径两百公尺、装满纯水的圆筒状水槽中,然后从圆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体。就在穿透身体的过程中,分析资料便源源不断地表列出来。” 礼子根本不在意这个试验的过程,她只担心阿馨的身体是否会受到伤害,因此礼子的心情开始有些焦躁,声音中也略带怒气。 “到底阿馨的身体会变怎样?” “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报,所以我们必须相当仔细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细胞被破坏为止,所以……” 听到这里,礼子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焦虑,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所以……” 她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头发因此散乱不勘。 “结果是肉体溶在水中,消失不见了。” 礼子那几近哀嚎的声音让天野大受影响,话声里隐含著无处发泄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见……” 礼子愣愣地重复这句话,脑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体被溶化的过程,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阿馨的生命会变成怎样,结果应该是相当明白的,但礼子却不肯说出口。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又犹豫著将话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击的礼子,但为了让她面对现实,还是狠下心宣告道: “阿馨在这世界等于已经死亡了。” 天野跟礼子互相对望了许久,他看著礼子瞪大的双眼,没有避开视线,等著正面承受礼子感情爆发的威力。 最先把脸转开的是礼子。 她泪流满面,也不管头发是否会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张脸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为甚么……” 除了这句话,礼子不知道还能说甚么。 两年前,丈夫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死亡;两个月前,同样受此病之苦的儿子自杀;然后一个月前,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却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这世界上。接连的不幸打击,让礼子在也无法承受了,完全丧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在前来研究所之前,礼子就已经有强烈的厌世感,当她得知阿馨的死讯时,对生存的无力感更清楚地转变成自杀的想法。为了彻底切断这种悲苦的源头,除了让感情源头的肉体消灭,似乎别无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体分析出来的资料可以治疗自己的病,但礼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还可以再活几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却将永远纠缠她。 一想到将来要过著那种痛苦的人生,礼子很笃定地说: “我绝对不要过那生活!” 礼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烈的动作将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湿了膝盖,但她毫不在意,愤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礼子的手问。 “我受够了!” “不够,我话还没说完。” “不,我已经很了解了!” “不,你甚么也不了解。” 礼子无视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开门上的把手,天野趁机用力握住礼子的手,礼子感到十分疼痛,开口说道: “请你放手!” 礼子的声音听得出来十分愤怒,但天野并不打算松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约定,不,首先,跟二见馨的约定就必须确实遵守。 “你可以再静静地听我说一下吗?这是我跟阿馨约定好的。” 听到阿馨的名字,礼子停下动作不再抵抗,只是静静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话。 “约定?” “是的,让你跟阿馨见面就是我的任务。为了解救人类,出发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过约定。为了报答他伟大的义行,我也有义务遵从他的指示,也就是设定一个时间让你跟阿馨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