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乎的是贞子,但是却又纳闷贞子的反应。虽然以她的立场无法对导演强硬地反抗到底,但是他希望她能够在不触怒对方的原则下,以婉转的方式拒绝。 任谁都猜得出来这是一件顶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演艺界这个五光十色的职场上,远山希望贞子能表现出适当的行为,否则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贞子对他所说的爱情誓言呢? 他们之间虽然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但是远山始终深信贞子对他说的“我爱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贞子一个人。 真要追溯起来,远山和贞子的交往应该是远山先向贞子表达爱意才对。 就在去年秋天公演排练时,远山碰上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由于下一档公演的节目是一出包含舞蹈场面的歌舞剧,“飞翔剧团”为此特地邀请两位舞蹈专家加入戏剧演出,但是因为该团的女舞者行程表已经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来参加排练,于是山村贞子就以候补者的身份临时被指派上场,但这也只是候补性质而已,并没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远山从没有看过贞子跳舞,等他亲眼见到贞子的表演时,简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跳得实在不是普通的好! 从一起接受入团考试以来,贞子一直是个特殊份子,远山心里对她倾慕有加,时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无法转移,但是远山却从来不知道贞子的舞蹈竟然跳得这么好。 当初次见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时,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全身犹如火在燃烧一般躁热,他的情欲就这样被挑起,灵魂像出窍般永远追随著她。 但是贞子对自己的舞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当编舞老师耐心地指导她之后,她好几次一迈开舞步就犹豫著要不要继续下面的动作。在远山看来只是很普通的舞步,对贞子而言似乎变得很复杂难懂。 而后休息时间上盥洗室时,远山刚好有机会在洗手台前和贞子单独谈话,远山衷心地称赞贞子说: “你的舞跳得很棒呀!” 但是贞子对于远山的称赞只当是嘲讽,反而露出愠怒的眼神回瞪他说: “干嘛这样挖苦我?只要再努力练习,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别人更好。” 由此看来贞子一定曾经被一些资深女演员严厉批评过: “你的舞技跟我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哩!” 所以面对远山真心的赞美,她反而闹别扭,拒绝接受。 贞子愤恨不平地扭身一转,打算离开现场,远山急忙从背后追上她: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贞子甩开远山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烂,你用不著『猫哭耗子假慈悲』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觉得你真的跳得很好,这绝对没有半点讽刺,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咧!” “我真的没有骗你。听著!我不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如果你真的跳得不好,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语,远山露出诚挚的眼神注视著贞子。 也许是远山说的话发生了效果,也或许是被远山的诚意感动,贞子相信远山的话,微微露出腼腆的笑容,并点了点头说: “好啦!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远山第一次和贞子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从那次以后,远山随时随地都提供给贞子许多宝贵的意见。 远山特别留意大家排练时经常犯错的地方,不时提出意见给贞子参考,并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贞子背后默默地鼓励她,更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女演员。 原本就颇有女人缘的远山,不断地表白自己对贞子的热情,贞子的心也在远山日以继夜地不断努力下逐渐敞开。 也许因为树大容易招风,贞子常常受到剧团里前辈们的恶意毁谤与中伤,甚至有人针对她放出无中生有的恶毒谣言,相较之下只有远山对她照顾有加,贞子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 剧团里的值日工作是两人一组,远山刚巧和贞子排在一起。 九月中的某一天,两个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剧团的排练场。中午过后的排练场里除了远山和贞子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当天的排练开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机会单独相处,于是他们尽快打扫完厕所和排练场之后,远山坐在位于房间角落的一架旧钢琴前面。 这是一台琴键几乎坏了一半的直立式钢琴,仅剩的几个琴键也走了音,远山尽量不按到坏掉的琴键,然后弹了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给贞子听。 贞子站在远山的旁边,刚开始只是静静地听著,后来乾脆和远山挤在一张椅子上一同弹奏,两人的手指头轻轻地穿梭在旧钢琴的键盘上。 虽然这不能算是双人二重奏,但是两个人勉强弹成一首完整的曲目。贞子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钢琴训练,但是她依样画葫芦地弹了一首曲子,这是一首似曾相识且透著哀伤气氛的音乐,然而远山却想不起曲名是甚么。 远山彷佛被人从椅子上推出去般霍然起身,走到贞子的背后听她单独弹奏。 贞子左手生硬地弹著和音,右手再配合弹著主旋律。虽然弹奏的技巧不是很纯熟,可是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强大魔力,让远山深深陶醉其中。 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资质,可想而知她在音乐方面的品味一定也不同凡响。 大概是受到音乐的催化吧,远山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看著贞子用右手将前额快垂下来的流海轻轻地拨到耳后,长发覆盖的肩膀霎时露出白皙的颈项。 当她的双手再度回到键盘上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温柔婉约的气质,再加上她全身所散发出混合著少女与成熟女人的万种风情,自然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让远山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远山曾经听剧团中的几位前辈形容贞子是位“令人感到恶心的女人”,如果说纯以女性的眼光来看贞子,她因为拥有超乎寻常的魅力而引起同性之间的嫉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则远山实在不明白大家为甚么这么说贞子,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贞子的感情,早已越陷越深了。 远山没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是喜欢贞子的情绪异常高涨,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他情不自禁地移动身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正在弹钢琴的贞子。 “贞子……” 他低声呼唤贞子,并用两只手从背后环抱她,她的体香让他意乱情迷,然后他用自己的侧脸颊轻贴著贞子的脸颊。 但是贞子彷佛早就知道远山要做甚么似的,自然地转身迎合他,她轻轻地触摸远山的手,并且站起身来面对他,再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对远山来说,贞子的反应真叫他喜出望外。 其实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一直猜想贞子会如何回应他的举动,并已事先在脑海里模拟过许多回,甚至还幻想被拒绝的那一刹那会是如何地羞辱及尴尬;然而现在他万万没想到贞子竟然如此坦然地接受他。 活了二十三个年头,远山曾经和好几位女人交往过,但是从没有像此时此刻在钢琴前和贞子拥抱那么快乐。 两个人先是一阵耳鬓厮磨,而后再献上彼此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吻著对方。如果当时有偷窥者在场,应该也会认为这样一对年轻情侣的拥抱是没有邪念而且是很清纯的。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稍为分开了一下,相互耳语著。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远山对贞子透露自己的爱意后,她也回应著说: “我也爱你!” 那是出自贞子嘴里的爱语。 如今他所目睹的这一幕又算甚么呢?远山站在螺旋梯中间,愤怒地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重森的身体从贞子的身边拉开。 窝在墙角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吻,这个幻想使得远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岁的重森,不论在导演或是剧作家的领域,都受到观众极高的评价;在演艺界,重森也相当吃得开,如果远山太冲动的话,到时候不仅自己吃亏,说不定连带使贞子的前途也受影响。 远山心里充满了矛盾及懊恼,简直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但是现在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一会两个人的动作,慢慢地恢复原有的冷静,并开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到底是那里不一样呢?远山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重森在排练时对贞子痴情凝望,此刻却变成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两眼充血,呼吸异常急促,彷佛要发狂一般,有时还用手抚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远山看到这里,心中开始抱著一线希望。 (看样子是重森单方面挑逗贞子,而她只是适当地敷衍重森,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碰触。) 想到这儿,远山又开始相信贞子当初的话并不是骗他的。问题是不久之后,贞子竟然做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来。 他以为躲在墙壁角落的贞子会趁机从旁边抽身而退,没想到贞子反而主动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重森的嘴唇上,重森接受贞子所献出的香吻,并目瞪口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贞子一直看。 也许贞子的行为出乎重森的预料,远山可以想像此时浮现在重森脸上的惊愕表情,正好跟自己脸上的表情成强烈的对照。 远山露出错愕的眼神看著背对自己的贞子,贞子不光只是亲吻一下就算了,她稍微往后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宠若惊的重森的下体,并顺势由下往上一把托住。她好像在玩弄两个软球似的,来回不断地搓揉著。 重森再一次往后倒退,对于贞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反应不过来,既想享受这份被碰触的快感,又对眼前人的大胆作风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彷佛快要哭出来一般…… 重森的身体开始重心不稳,逐渐往下倾斜,是因为贫血而引起的吗?他那摇晃的身躯靠墙壁支撑著,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他一手抚著胸口,另一只手磨擦著脖子,很明显是喘得非常激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不可思议的是,远山刚刚还在憎恨重森,这会儿竟然同情起他来。现在远山和重森一样感到困惑不已,两个人对贞子的行为都觉得无法理解。 (为何贞子主动献上香吻,还做出那样猥亵的举动呢?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对她而言,这么做又代表甚么呢?) 贞子将身体不适的重森留在原地,离开墙角时忽然转身往远山所站的位置直直地望过来,一副她早已经知道远山站在那个地方的模样。 两个人的距离至少有二十公尺以上,而且远山的身体大部份都被楼梯的栏杆遮住。贞子并非突然察觉到远山的存在,而是在她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先确认了远山的位置以后,针对焦点一个劲儿地盯著他瞧。 这情形和他当初站在钢琴背后用双手环抱她的反应一模一样,远山只能把它解释成贞子天生直觉敏锐。 贞子迎上远山的视线后,她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你看,明白吧!) 她彷佛用眼神诉说她这么做的用意,但是远山并不明白。 正当远山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一般迷惑时,贞子却已经从后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贞子这么做一定有某种目的的,因为她的眼光透露出坚毅的神色;相较之下,重森的眼神则显得空洞而茫然。 重森的视线仍然朝上看,他还没有察觉到远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动迅速的贞子一比,重森显得十分迟钝,他平常的神气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重森总算恢复意识,拖著沉重的身躯推开门,走入剧场。虽然重森的体格瘦长,现在看起来步履却沉重许多。 远山确认两人都离开以后,才进入音效室。带子早已准备妥当,甚么时候开幕都不成问题。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现在开始第二幕。” 很明显的,重森努力在掩饰颤抖的声音,就算远山没有亲眼目击刚才的那一幕,光是听到重森颤栗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惧。7 第二幕的布幕已经拉上去,彩排正式开始,但是远山仍然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刚刚所目睹的景象硬是在脑海里盘旋不止,怎么挥也挥不掉。 远山开始害怕检查带子里是否有异常的声音?嫉妒和愤怒、惊讶和不安等情绪在他的胸口如波涛汹涌的浪潮般反覆地袭来退去,弄得他难以招架。 大约在半年前,远山和贞子开始确认彼此的情侣关系,当四下无人的时候,两个人经常相互拥抱、接吻,诉说体己的甜言蜜语。远山曾经央求贞子同意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但贞子仅能接受到这个程度,远山虽然觉得遗憾,不过倒也心满意足。 因为他认为贞子的年纪才十八岁,两人也许不适宜发展到肉体关系,这样一来,纵然不能享受到强烈的肉体欢愉,反倒有一种犹如品尝青苹果般清甜的初恋滋味,让他喜不自胜。 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贞子仍是个处女的事实,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贞子对于两人交往的事过于小心翼翼,远山觉得她似乎小心得过了头。 只有当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贞子才会表现出发自内心地爱著他。但是周围一有剧场的人员出现时,贞子的态度就会忽然变得冷淡,这一点常让远山感到不安。 远山不论在哪个场合,总是将贞子视为最特殊的人物;但是贞子却不同,一有别人在,她就会把远山当成只是众人中的一个而已。 远山有个愿望,他希望即使身旁有其他伙伴在场,贞子也可以只是坐在旁边凝视著他就好,他不想在大家的面前被贞子忽视。 只要远山一被忽视,他就会用视线去追逐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更强烈地抱住她、亲吻她。他也明白贞子不想被人逮到造谣生事的机会,但是他只希望贞子能够再多为他牺牲一点,然而她总是回答说: “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们要好的样子,我们的事情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记住喔!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出去,如果你说出去,我将会失去你。” 就算她一再地嘱咐他,远山仍然不明白为甚么两人交往要那么秘密?难道他们的恋情见不得光吗? 但是经过他刚才目睹贞子与重森的行为,他开始推敲了:既然进了剧团,谁都想要变成著名的演员,尤其贞子表现的更是强烈,远山时常可以感受到她对社会充满不友善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怀有敌意。 远山也曾经看过贞子露出睥睨世间的冷漠眼神,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背脊一阵凉飕飕的,而且心里有说不出的畏惧感。 “其实人世间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冷酷无情。” 不管他说过多少次,贞子总是听不进去,反而以一副老大姊的口吻训著他说: “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悠哉下去,总有一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到底贞子过去经历过甚么悲惨的遭遇,让她萌生如此愤世嫉俗的观念?远山也曾兴致勃勃地问过她,但是贞子总是故意将话题岔开,远山实在无法明了何以她对社会抱著这么深的敌意。 贞子认为要报复这个世界,达到君临天下的方法,只有当个有名的女演员。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言,这是能够引起社会关心的唯一方式,于是远山从这个方向来思考。 贞子为了当一个大明星,首先一定要抓住机会。在这个剧团里,贞子能下功夫的人,无疑就是拥有重要权力的重森,只要两个人混得够熟够久,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演出机会。 结果果真如此,重森破格提拔贞子,使她得到大家盼望已久的正式公演机会。贞子入团的时间才一年,与其他的团员相较之下,可说是只小菜鸟,而今竟能一夕之间麻雀变凤凰,真是不可思议。 (她是怎么做到的?) 远山不敢再往下想。 那一幕在墙角里缠绵的男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这景象著实困扰著远山。 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不难明白她为何要隐瞒和远山的关系了。如果被别人知道她和远山是情侣,在剧团里一旦造成话题,自然会传到重森的耳朵里,到时候她再怎么费尽唇舌解释都没有用,处心积虑想争取的角色自然也会泡汤。重森知道贞子和远山的事情之后,铁定是不高兴的,更别说会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给她了。 (难道说我被一个才十八岁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远山头上仍然戴著耳机,他双手抱著头,目光极力回避舞台。 “喂!远山,你忘记铃声了。” 耳机传来舞台监督的声音。 他一惊慌,连忙抬起头来,可能是当他往旁边看的时候,错过了放音效的时机。 远山慌忙将放音键按下,播出电铃的声音。由于铃声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放出来,于是拉长了表演的间隔时间。幸好在台上表演的是位资深演员,他临时加了一段动作,等铃声响了一、二次之后才拿起话筒。 远山继续配合他将带子停下来,这一幕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这时候却突然传来舞台监督的咆哮声: “你这个浑蛋!好好盯著舞台啊!” “对不起。” 远山自知理亏,于是摸摸鼻子赶紧道歉。 “你用心点行不行?” “是的。” 远山被这一折腾,吓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一口气,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因为是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才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若要追根究柢,也只能怪他对贞子的感情已经深陷泥淖无法自拔了。 (真是的!振作一点!) 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情绪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般无法控制。他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轻易将感情流露出来的人,想不到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堕落。 远山用力将头一甩,想将这些荒诞不经的妄想从脑海里连根拔除,但是丝毫起不了作用。此时舞台上已经换成山村贞子登场的场景了。 贞子从舞台右边登场,“穿著黑衣的少女”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站在一个接电话的中年男人背后,在这个时候灯光突然转暗,紧接著下一次灯光转亮时,“穿著黑衣的少女”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光和舞台组合搭配得天衣无缝,男人将话筒丢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后的少女亡魂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观众只要知道这整出戏的剧情,就会明白这个场景是一个关键性的暗示。 远山对著只出现一下就马上消失的“穿著黑衣的少女”轻轻地呼唤著: “贞子……” 与其说远山是在喊她,倒不如说像在哀求一个即将飘然远逝的人,想祈求她再回头。 此时远山的心头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刚刚消失在舞台上的贞子,彷佛在暗示著他们以后的关系也将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不行!不行!不要尽往坏处想。) 远山努力盯著舞台一动也不动,待会儿“穿著黑衣的少女”应该还有一次登场的机会才对。 这次贞子的登场方式是从舞台正面的深处出现,“穿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台上正中央,牵动著嘴角好像想说甚么话,然而灯光随即又暗了下来,舞台上换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究竟“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要说甚么?观众恐怕无法了解个中的情节。 远山此时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剧情当中,他希望贞子将刚到嘴边的话全部大声地说出来,毫不保留地让剧团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希望贞子说: “远山!我最爱你!” (如果能亲耳听到贞子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该是多么棒的事啊! 如果能够不对众人隐瞒,将我俩的恋情公开化,自己和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拥抱了。 如果能够将一切化暗为明,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远山希望不用再顾忌任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贞子谈恋爱,最好这个消息能够一字不漏地传到重森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贞子喜欢的是远山,而不是重森。如此一来,重森一定不会做出刚才那种不当行为。 远山的思想开始混淆了,他忽然想到刚才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大厅上主动做出亲昵行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贞子。 “穿著黑衣的少女”耐人寻味地消失在舞台上,虽然出场的次数不多,却残留下彷佛仍在原地的诡异气氛,这种消失方式的确造成相当震撼的效果,既不多说甚么,也不做任何告别。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远山却不希望贞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8 排演很快就结束了,几乎没有地方该特别提醒的,因此导演只对大家说了声“辛苦了”,便匆匆走到观众席正中央坐下。 “辛苦了”这句寒暄的话从重森口中一说出来以后,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摆脱紧绷的情绪和一切的束缚。 “辛苦了”这句话尤其让远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在第二幕排演时有好几个地方出了状况,要是挨起刮来,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其实与其说这一次是因为排练状况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说是重森自己不得不从疲劳中暂时寻求解脱,这才是他让大夥休息的真正原因。 工作人员、演员、制作人等都站在舞台与观众席上,重森一字一句清晰地陈述他对这出戏的感觉,并鼓励大家在明天即将开始的三个礼拜公演当中,一定要好好地努力。 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身体靠在椅背上,连站都不想站起来。可是,明天就是首演的日子了,兴奋的感觉使演员们的脸上闪耀著明亮的光辉。 “辛苦了。” 大家彼此寒暄过后,有的人回家去,有的人继续留下来练习,随大家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过,剧场固定在十二点正关门,所以,在十二点以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离开。由于守卫下班前会检查剧场的每个角落,所以门禁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留在剧场里。 远山为了整理东西,再度回到音效室里。 “现在……” 远山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明天首演时该做而忘了做的事情。 他对贞子的感觉相当复杂,他本来打算藉著排练将录音带整个检查一遍,却又找不到录音带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远山对自己的听力相当有自信,就算他有些分心,可是如果真有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里面,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如果连远山戴上耳机都没办法发现的话,那么一般观众肯定是无法听得出来,对整出戏也不可能会有甚么影响。 (对了!还有录音专用的卡匣型录音机。) 远山从桌子下面的架子里拿出一台录音机,为了方便携带出门,他把录音机的两端绑上皮带。远山一手抓住皮带,一手将录音机从里头拖出来。 这台录音机是麦克风内藏型的最新机种,如果想要收录街上杂乱无章的声音,只要背著卡匣型录音机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录好音再到录音室里拷贝编辑,就成了可用的录音带。 远山发现这卡匣型录音机里录了一些不想让人听到的声音。 就在昨天下午,当排练场只有团员在的时候,大家一时兴起突然想要恶作剧。事情是由大久保发起的,善于模仿的大久保表示,想录下自己的声音听听看,以便确认自己模仿的成果。 当时卡匣型录音机非常少见,大久保请远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后召集同伴来这里凑热闹,大久保就在包括远山在内的数名团员面前,开始卖力地表演他所擅长的模仿绝活。当大家看得兴高彩烈地发出喝采声时,大久保把录音机倒带,想听听自己的表演有多精彩。 不听还好,一听他就笑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直打滚,然后又收敛起笑容,开始严厉批评自己的表演有那些尚待改进的缺失。他的批评比表演更好笑,于是大家围著录音机玩得更起劲。以模仿电视艺人表演为主的大久保,不知不觉地将模仿的对象转到周遭的人身上。 首先被他拿来当标靶的就是剧团干部,一个说话很有特色的演员竟被他当成笑话来讲;接著导演重森也遭殃。挖苦剧团里最有权势的人可是剧团严格禁止的行为,胆子小的伙伴还先跑到剧团事务所前面确认重森的确不在,不然如果被重森听到,可就不得了了。 当大夥儿确认重森不在排练场之后,大久保的模仿表演也进入最高潮。他模仿重森提醒演员时用的口气、骂人演技烂时的碎碎念样子,甚至连追求新进女演员时固定用的句子,都模仿得唯妙唯肖。由于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所以听起来更是好笑。 远山按下录音机的播放按键,模仿重森的声音便不断地扩散开来。这卷将当时的状况完全录下的录音带,现在就摆在远山面前。 为了预防明天有突发状况发生时可以备用,远山必须在卡匣里面放进空白录音带,并准备好随时可录音的状态。可是,远山找了半天,却遍寻不著备用卡带,于是他为了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而大伤脑筋。 将大久保模仿森的言行,逗得大家笑闹成一团的实况用录音带录下来,可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万一这卷录音带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听到的话,绝对不是随便骂一骂就可以了事的!听表演的人还好,模仿他追求女人的习惯与动作,甚至重现他遭到女人拒绝的状况,把他当成笑话来讲的大久保,可就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远山决定要把这卷暗藏危机的录音带洗掉。他关掉麦克风后,按下录音按键,录音带跑完之后,应该会恢复完全空白的状态。想确认到底有甚么声音跑进去也很麻烦,因此远山决定把录音带从头到尾全部洗掉。 不过,以目前的状况,若想把录音带完全洗掉,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左右。远山把录音机的录音按键按下,看到录音带开始转动,心想:如此一来,他们开玩笑的证据应该就会被湮灭了,便放心去做别的事。 在洗录音带的空档,他闲来无事往舞台四处张望,几位演员为了确认自己站立的正确位置,缓缓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山村贞子的身影也出现在舞台中央,练习那一场她张开嘴巴好像要说甚么的那一幕。此时,舞台画面突然转暗,贞子要一直重复练习到自己觉得熟悉为止。 (贞子想说甚么呢?不,应该说,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是甚么呢?贞子的台词是不是隐藏在重森的脑子里呢?) 如果真有这些台词,远山很想听贞子直接说出来。 远山把脸凑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视著贞子,贞子好像也注意到远山在看她,于是暂时停下正在进行的练习,双手下垂,视线往远山的方向投射过来。虽然两人隔著一段距离,但是远山却真实感受到贞子与自己的视线正连在一起。 音效室里有明亮的灯光照射,但是远山的脸背光,隔著窗户看起来朦朦胧胧的。舞台的地面上装有灯光,此时正被一片与排演时迥然不同的气氛包围著,白茫茫的一片,就连站在那里的贞子脸色看起来都和往常不太一样。 那件黑色的洋装戏服设计得有点奇特,贞子的下半身好像整个透明似的,隐约透露出一丝淫荡的气氛。 贞子从舞台上下来,走到观众席,开始往大厅走去。 (贞子要上来音效室?) 远山看不到贞子的身影,他想像贞子正在移动身体,穿过大厅,慢慢地爬上通往这里的螺旋梯。贞子绝对不会急匆匆地赶来,她会以让对方焦急的步伐,悠闲自在地走著,动作优雅而轻快。远山耐著性子等待敲门声。 (3、2、1、0。) 此时,远山没有听到敲门声,门却嘎的一声被推开了。贞子从门缝里滑进室内,随手关上门。 “你在叫我吗?” 远山走近一看,发觉穿著舞台装的贞子看起来更是娇媚动人,让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远山既不说话也不笑,本来想露出夸张的生气表情,可是实际上却做不出来,真是气煞人也! 贞子不理会远山拼命装出不高兴的表情,自己越过房间,架起导演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候她才彷佛突然发现一直保持沉默的远山似地说道: “讨厌,你到底在生甚么气啊?” 远山在生甚么气?贞子不可能不知道,她明明知道还装傻,这令远山更加焦躁不安。 “刚才是怎么回事?” 贞子眉毛略微上扬。 “啊!刚才甚么呀?呵!呵!呵!” 她按住嘴唇,恶作剧地捧腹大笑。 “你明知道我在看,才故意对老师做出那种举动吗?” 在剧团里面大家都称呼重森为老师,远山也习惯称呼重森为老师,可是一提到重森,他总觉得有一种不太喘得过气的感觉。 “真可恶!重森这个家伙……” 远山故意在贞子面前自言自语。 “远山,你在嫉妒吗?” 贞子坐在导演椅上,双手撑著椅子正想站起来。 “嫉妒?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 远山真是说谎不打草稿,这根本不是为了谁好的问题,他的焦躁不安明明就是受到嫉妒折磨的症状。 “远山,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她的口气虽然不严厉,却说得毅然决然,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面对贞子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远山实在有点胆怯,那句“对不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是拼了命才极力忍住的。 “就算你受到重森的赏识,可是我不认为这样对你的未来会有帮助。与其用不光明的手段获得成功,不如靠自己的能力抓住机会实现梦想!” (抓往机会实现梦想!) 多么肉麻的台词,好像连续剧里的对白,连远山自己都觉得有点招架不住。 “梦想……远山,我的梦想是甚么,你知道吗?” “变成最红的女演员啊!不是吗?” 贞子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微笑,一只手支著脸颊,目不转睛地望著远山。 “当一个舞台剧女演员,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呢?” “演艺界不只有舞台剧,还包括电视与电影啊!” “远山,你看那边闪著红光的东西……” 贞子指著远山正在洗掉的大久保模仿表演的录音带。因为远山按下录音键,所以,有一个小小的红灯亮著。 “啊!录音机吗?” “这种卡匣式空白带小多了,录音技巧也简单多了。” “确实很便利。” “记录影像的工具也会变成这样吗?我的意思是不要像在电影院里面播放的胶卷那么长、那么大,只在小小的录音带里面,就可以记录许多影像吗?” 贞子所说的事情,远山不认为那是遥远的梦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在卡匣式录影带上收录影像。 “总有一天你会美梦成真的!所有你主演的电影,都可以轻易地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听她的口气似乎有点泄气的意味。 “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啊!你的话……” “可是等到实现时也太迟了。” “太迟?” “等到了那一天,我都已经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 就算贞子顺利地变成当红的名演员,但是等到卡匣型影像系统普及的时候,确实她也不再年轻了。 “这种事急不得。” “我不想变老,我希望永远年轻。你不这么想吗?” (最怕老的人,就是想当女演员的年轻女性,贞子也不例外。) 远山漠然地想著。 “如果能够跟你在一起,我倒是不会讨厌变老。” 远山若无其事地说出彷佛求婚的话,他绝对没有说谎。 如果能够跟贞子一起共同生活,他并不害怕年华老去,何况身为人都跳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轮回。当年华老去得迎接死亡的时候,若贞子就在身边,他会露出安心的表情死去吗?就在这一刹那,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贞怀抱中死去的影像。 (世界的事不断地在运转、进步,就在自己即将远去的时候,贞子看著我的脸,年老的我……) 不知道为甚么,想像中的贞子却依旧保持青春的容颜,这影像鲜明得令远山感到害怕。 贞子了解远山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真心,嘴角渐渐露出微笑,然后皱了一下眉头辩解地说: “远山,你是不是误会我喜欢上老师了?”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可是,看到你的举动……” 贞子用力地摇摇头,不让他讲完。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请别误会。我非常讨厌老师,因为他常常纠缠不休,让我相当害怕。他给人的感觉很怪、很讨厌,好像有点钻牛角尖,难道他不能轻松一点吗?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遇到贞子这号人物,连重森也拿她没辄,说不定重森是到了四十七岁才真正开始谈恋爱。想到这儿,远山又开始同情起重森来。 “老实讲,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感觉传达给你,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你,可是……” 贞子从导演椅上探过身来,把手放在远山的膝盖上。 “远山。” 虽然贞子的年龄只有十八岁,但她似乎知道如何消除受到嫉妒情绪折磨的方法,她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安抚焦躁不安的沮丧男人。 贞子站起身来,把房间的灯关掉。桌上的小灯一关掉,房间就整个暗了下来,只有下面舞台的地板上亮著灯光,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朦胧地照著贞子撩人的身体。 不过当舞台上没有人之后,地上的灯也关掉了,房间完全被黑暗包围,只有录音机的小灯在房间的角落里红红地亮著。 黑暗中突然听到卡兹一声,贞子似乎将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 贞子接著轻轻地坐到远山的膝盖上,她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纤细娇弱,实际上却比看到的要有份量。 远山闭上眼睛,靠著那份重量感确定贞子的存在,并且配合她的引导,脱下身上的衣服。 贞子也拉下自己背后的拉链,将黑色洋装从头上脱掉。远山坐在椅子上,贞子只穿著内衣,跨坐在远山的两个膝盖上面。随著柔软肌肤的触感,远山的脑子里面浮现出贞子凹凸有致的线条,脱掉黑色洋装的贞子,现在反而变成了“穿著黑衣的少女”了。 在黑暗中,远山虽然看不清楚贞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但这股神秘感反而更刺激他的想像力。贞子的裸体在想像的画面里面快速地膨胀起来,录音机的红色闪灯,则把贞子的影子衬托得更黑。 将贞子据为己有的满足感,使远山心里的嫉妒和焦躁不安情绪都被驱除得乾乾净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沉醉在探索彼此的身体、抚摸头发、亲吻脖子敏感地带的快感中,这时候远山的欲望已经像奔驰在原野中的骏马,再也停不下来,他一心想快点进入下一个阶段。 可是,贞子时而温柔时而激烈地推开远山往她双腿之间移动的手,然后,好像故意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似的,她伸手往远山的内裤里面来回探索。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远山就兴奋得不能自已。 在贞子的手恣意引导下,远山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发出压抑的呻吟声,就在一瞬间,精液连续地狂泄而出。有趣的是,他的精液一滴也没滴到衣服或地板上,全都被贞子的双手接住。 由于射精之后心神恍惚的缘故,远山没有仔细看贞子在干甚么,但是从她弄出的古怪声音判断,贞子好像是在揉搓双手。 贞子彷佛在搓肥皂一般,在手掌、手背上涂抹远山的精液,并抱紧远山的脸和脖子,让远山闻到自己精液的味道,然后贞子在他耳畔用似有若无的声音嗫语著: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不是用嘴巴说的,那句话感觉好像是魔音穿脑般直接传输到远山的脑海中。 “远山,我爱你。” 是不是人的愿望越强烈,就越容易引起幻听呢? 贞子的声音确实直接进到远山的脑海里。远山心想如果他是真的听到这句话,那么他希望让其他人也能听到贞子爱的呢喃,特别是重森,一定要让他听到。 “贞子,如果你在大家面前说爱我的话,我会有多么的……” 远山用沙哑的声音嗫语著,贞子却摇著头说不要。 就在这时候,远山的脚踢到柜子的一角,发出一阵有东西倒下的声音。就在远山沉醉于跟贞子做爱的当下,突然之间,远山的意识被藏在脚前的神龛及供奉在里面的脐带弄得心神不宁。 “远山,我爱你。” 这是直接传输到脑中的声音……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把贞子的话全盖住了。远山绝对没有听错,贞子的背后的确有刚出生的婴儿哭声。9 一九九○年十一月 在一瞬间,山村贞子留给远山的记忆和肌肤的触感,让他每一个细胞都鲜活地苏醒了。与其说是远山脑海里记得昔日的各种情景,还不如说是记忆早已深深地刻进他脑细胞的DNA里面。 他对吉野记者叙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岁月时,并没把当时的情景钜细靡遗地全盘托出,只重点式的将排练当天的状况描述一下而已。只是当远山在诉说的时候,回想起贞子昔日说话的口气、柔软的肌肤、头发的触感等等,却感觉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情。 “远山,我爱你。” 贞子的声音还残留在远山的耳朵深处,这究竟是现实的声音?还是幻听呢?远山无法分辨,只不过此刻在他耳中确实忠实地重现了当时的声音,以至于现场彷佛回荡著诡异的气氛。 这声音是来自那个女人,是他这一生唯一想与她携手共渡一生的挚爱,远山认为她是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见到贞子该有多好,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生活是否如意?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成为大牌的名演员,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远山觉得像贞子这么有个性、有魅力的女人实在少见,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没没无名。 远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甚至觉得光是向吉野记者询问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远山还是提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问。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诚地告诉我。你认为贞子现在怎样了呢?” 吉野用拿著钢笔的手碰了碰下颚,嘴唇舔著笔盖,缓缓说道: “你说这话实在挺矛盾的,山村贞子完全没有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们应该掌握到某些线索。你一直追问我过去的事,却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远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认真地将身体往前探出,以至于吉野的络腮胡几乎贴到他的眼前。 “贞子现在还活著吗?” 除了单刀直入地追问外,远山已经别无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话题故意岔开。 吉野不知是否被远山的认真打动心意,他露出相当微妙的神情,头略歪了歪,再微微地摇了两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虽然吉野事先已经说明这不是正确的消息,不过他是根据同事浅川所听到的情报来研判,推论出山村贞子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也许她是因为卷入某个事件当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当她从剧团消失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才遇到不测的。吉野说,这都只是他的推测而已。 这样就很够了,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远山所害怕的那样,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远山就有这样的预感,他认为贞子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可是,近乎事实的消息当真从吉野口中说出后,远山的反应超乎预料,反倒让吉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家,竟让豆大的泪水决堤而出,眼泪就这么啪答啪答的直接掉落下来。 都已经是四十七的人岁了,远山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哭成这样,著实让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辈子唯一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和贞子热恋的这一段……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从前,远山对女人根本不曾动过真心,甚至自认是个恋爱玩家,可是现在听到贞子已死的确切讯息,却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泪珠,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赶紧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纸默默地交给泪流不止的远山。 “对不起,我……” 远山原本想要对吉野解释自己为甚么哭得这么伤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头,拿起面纸摒了摒鼻子。 “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话听起来不痛不痒,远山只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怎么可能了解呢?) 远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说出从刚才就一直很想对吉野说的话。 “对了,吉野先生,你说过你曾用电话采访跟我同期的剧团团员。” “是的,有饭野、北岛、加藤三个人。” “你说他们都知道我跟贞子有特殊关系?” “是的。” 远山对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贞子对这段恋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护,连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谨慎,不可能会对外公开他们两人的关系。 远山也曾答应贞子的要求,绝对不说出去,而且他也时时提醒自己小心应对,可是为甚么大家还是知道他们的事情呢?他觉得非常怀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们这段恋情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啊!” 吉野等到远山的情绪比较稳定之后,才露出笑容说: “你太天真了,相爱的两个人,不管他们怎么隐藏,旁边的人还是会看出来的。”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吉野发出似笑非笑、似叹气非叹气的声音说: “啊!对喔!你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有点像恶作剧啦!” “恶作剧……” “毕竟这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听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不过,当我听你叙述往事之后,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终于然开朗,而且情节也相当吻合。” 然后,吉野大略说明他从同期团员北岛那里打听到的各种轶事。吉野当然不是按照北岛的话一字不露地全盘托出,他只是将北岛提供的资料加上刚才从远山那里听来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东西之后说出来。 三个礼拜的公演即将结束,四月初的一个午后。 当天是最后一天公演,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面,团员们比平常还开心地渡过休息时间。 下午的公演结束后,这档戏就顺利结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灯光之后,大夥就要去参加庆功宴,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连续假期。由于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放过半天假,这会儿大家终于可以尽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为心中充满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开始表演他擅长的模仿绝活。这一次北岛也加入大夥的聚会,共同为大久保的表演热烈鼓掌。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兴头上的时候,有人突然谈起上次的模仿有录音的话题。 正在嬉闹之时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开来,露出非常担心的表情而坐立难安。 那卷录音带后来到哪儿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对导演不敬的证据,因而四处询问同伴。当他发现没有人知道录音带的下落的时候,整个脸变得惨绿,他认为除了负责处理录音带的远山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对大久保而言,录音带是最危险的东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说不定难得的假期就会泡汤;如果不把录音带赶紧处理掉的话,他实在无法安心地渡过公演的最后一天。 这时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寻那卷录音带的建议。 北岛看到大久保不再继续模仿,一心急著要找出录音带,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就在这时,他感到肚子不舒服,于是走出休息室间,往位于大厅的厕所走去。通常在观众入场以前,大厅的厕所不会有甚么人使用,北岛想要上大号的时候,多半会用这里的厕所。 北岛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厅,接著两人就分道扬镳,大久保走上螺旋梯,进入音效室;北岛则在没有人的厕所慢慢解决他的民生大事。 过了不知多久,北岛上完厕所并打了公用电话,确认过票务的事情后,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这时差点跟面红耳赤、横冲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吓得他脸色瞬间变白,赶紧向后倒退,躲回厕所去。 就在这一刹那,北岛察觉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让重森生气的对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当时的气氛来看,重森彷佛知道那卷录音带存在似的,才会露出气极败坏的强烈反应。不过,正当北岛特地留意重森接下来举动之时,却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重森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开女用休息室的门,并且压低嗓音不断叫喊山村贞子的名字。 此时北岛的身体有一半藏在厕所里面,他只能探头出去左右张望。 不久,北岛感觉到有个女人正走到门口附近,来人大概就是贞子吧!她站在房间里面,与站在走廊这边的重森正好面对面,北岛不仅看不到她的脸,连身体也看不到。不过,从重森说话的内容来看,站在那里的一定是贞子。 “贞子……你这个家伙……” 重森把手放在贞子的肩膀上拚命摇晃,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可是态度又像在恳求一般,脸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得十分厉害,眼神也锐利地凝视著贞子。有时候北岛甚至感到他泛出泪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充塞在重森的心头上。 重森唠叨了将近十分钟之后,终于放开贞子离去了,贞子还是没有走出休息室。可是,下午公演的时间就快到了,为了准备服装或小道具,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贞子当时的表情,北岛至今始终无法忘记。 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除此之外,北岛无法用别的字眼来形容。 贞子原本只是个临时演员,突然被指定上场代演,自然是兴奋莫名;更何况这是她的第一部戏,贞子对这次的演出必然会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观众的反应普遍不佳,因此,随著公演的进行,贞子越来越沮丧。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贞子的表情似乎沮丧到家了。) 平常,贞子全身会散发出一股灵气,可是,现在的她光彩尽失,全身无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楼梯。 北岛看著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伤痛。 那一天,北岛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 事实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呢?北岛并不清楚,他是在离开剧团后进入举办活动的公司工作,经过几年以后才知道的。 离开“飞翔剧团”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时间,北岛与大久保凑巧有机会一起喝酒,当天北岛谈到舞台剧上演最后一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 “对了,当时……” (从这里开始说的,是北岛从大久保那里听来的内容。) 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录音带,大久保来到音效室,他不管远山在不在,自己擅自在房间里开始乱翻。 不久,他发现到放在架子下面的录音机,便从录音机里面的录音带开始从头听起。 从贴在录音带上的标签可以知道那卷录音带就是他们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他并没有听到以前录下的模仿表演,于是他快速倒带重新播放,并且小心操作,以免漏听任何细节,可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他模仿重森的内容。 “怎么?早就清掉了啊?” 当大久保正准备松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声。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声……至今还没有和女人温存过的大久保,一开始还不了解那声音的意义,只是觉得很有兴趣而继续听下去。不过,呻吟声渐渐转成话语之后,他终于了解那些话的意义,同时大久保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贞子……” 大久保喃喃地念著这个名字。没错!这是贞子的声音,她从鼻子里面吐气,发出快乐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唤远山的名字,等于是宣告自己的诚挚爱情。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的呼吸急促,时而停止,发出无奈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大久保听得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姑且不论贞子说的内容是甚么,那声音里包含了刺激听者感官的魅力。当大久保的脑子了解到谈话内容的意思时,他全身血脉贲张,整个人浸淫在一种无法自制的感情里。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他对贞子的爱慕也因此起了强烈的催化作用。因为大久保跟远山一样,也对贞子怀有爱慕之意。 从排练期间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带著复杂的心情,看著一连串事情发生。自己所爱的女性因为取悦导演而获得演出的机会,让他难以忍受这样的事实。 也许是自己所爱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获得演出舞台剧的机会,让他有种被打败的心情;再加上从录音带的内容可以判断出贞子爱远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 因此他对远山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一个残酷的想法瞬间开始在他心中蕴酿出来;他要让想引诱贞子的重森看到这个证据。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适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纠结在一起,使大久保无法静下心情,他感觉脸颊突然热了起来,紧接著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 大久保把录音带略为倒带,按下播放键,再提高音量,确认那是贞子的声音之后,就按下后台休息室的对讲机按键。这时,贞子呼唤远山名字的喜悦声音应该已经传到休息室了。 听到这里,远山发出接近呐喊的哀嚎声。 “怎么会这样……”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 远山作梦都想不到当时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当天有朋友来看戏,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份的团员中午休息时间都在剧院内吃便当,如果有朋友来访,大家则会趁机到剧场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经严格要求不准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是谁要求不准说的?” “当然是重森了。” “重森听到录音带的内容了吧!” “大概是,当时重森在休息室听到从对讲机里面放出贞子的声音,所以才情绪混乱地跑了出去。” 后来重森发生了甚么事情呢?远山与吉野都已经知道了,就是北岛在厕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顺利演完最后一天公演后,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预定的计划举行庆功宴。 宴会结束时,按照惯例,重森邀集剧团的干部一同喝酒、打麻将。根据吉野的叙述,重森当时听到有人提起贞子拥有特异能力的传闻。 (可能因为这样吧!) 当时重森气势高涨地说: “我现在要去突袭山村贞子的房间。” 团员们从来不曾喝过这么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没人有力气去管重森的言行。这时有人说再喝下去会对身体不好,就草草结束喝酒、打麻将,回家去休息了,大家都以为重森不会真的行动。 于是,事实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