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矢避开豪铁与真那实如日课般的战斗,态度从容不迫地问道。「喔喔,这件事啊。」一豪铁挖出埋进脸里的数位相机,向前一步说道:「今天小斋怎么了?一次也没见到她。」那张布满瘀青的四方脸缓缓接近,音矢挂着僵硬的笑容后退。「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她还没来呢,是发生什么事了呢?」「哈哈〡加持你啊,很关心小斋喔?」真那实不怀好意地笑着揶揄,但豪铁脸不红气不喘,以毫不动摇的认真表情看着真那实的脸。「小斋也是流行音乐社的一员不是吗?关心她是理所当然的啊。」看豪铁说得那么自然,真那实惊讶地眨着眼。事实上,一豪铁在成员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当然那并不只是因为他是鼓手的关系。豪铁很少表现出温柔体贴及替朋友着想的性格,这些全体社员都是非常清楚的。就连那个王子在被问到关于豪铁的事情,他大概也会回答『他虽然是个笨蛋,却是我的朋友』吧。尽管流行音乐社的社长是音矢,实质上整合社员的人却是豪铁,这是全体成员一致认同的。话多、凡事又擅自决定的真那实的确醒目,但实际上在办活动时,豪铁的影响力就很大;再说若不是有他,为神乐忙碌的音矢也不可能到现在还能当社长。正因为豪铁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会关切斋的动向也很自然,就算斋的迟到真的是稀松平常之事,看见豪铁丝毫不回避真那实的视线,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吧,真那实稍微低着头说道:「嗯〡她今天确实有来上学,应该是和班上的朋友在一起吧?」「阿音,你有好好替小斋想过吗?你觉得那个古代人小斋,能够和时下那些聒噪的女高中生沟通吗?」说法是很过分,但豪铁的话却很有道理。「啊,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知道那孩子在班上有没有交到朋友?」「就算是从东京转来的我,当初要融入班上也是很不容易,对大内那样保守又奇特的女孩子来说,或许更难吧。」就算现在也很难说王子已经融入班上,但是听到王子亲身体验的这番话,音矢也开始越来越担心了。「是、是这样吗?我是有间过斋在学校开不开心,因为她都笑着说过得很快乐……」「音矢你啊……你听了就相信?」「咦?不对吗?」看到讶异的音矢,众人一同叹气。「啊〡没救了,看来不死一死再重新投胎,你的迟钝是治不好了。」「咦、咦?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除了不在场的斋以外,流行音乐社全员对音矢投以冰冷的视线,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样啊,阿音也不知道啊……」一豪铁小声地喃喃自语。斋之所以会告诉音矢在学校很快乐,其理由豪铁能够想像到。豪铁认为对斋来说,与音矢在一起就是最快乐的时光了,因此上学无疑是件快乐的事,每天来社团大概也是为了和音矢在一起吧。而会回答学校生活很快乐,或许是因为她怕如果说没有朋友,就会让音矢担心,豪铁心里微微感觉刺痛。就在豪铁思考着种种之际,无意间朝窗外望了一眼。「……嗯?」操场角落有一名女学生单独站在那里。那并不是操场上随处可见、穿着运动服的运动社团学生,而是身穿制服的少女。就算从超过一百公尺距离的位置看去,她的美也丝毫不减,在草地与林木的映衬下更加绝美出众。豪铁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斋,却没有告诉其他社员,暗自窥视着她。只斋见在操场角落的树荫下,手持扇子静静地站着。豪铁原先以为她是在练习舞蹈,可是她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不像是要跳舞的样子。「……呃,我突然想起有急事要离开一下。」「什么啊加持,你又要去买漫画吗?」「嗯,差不多。」「合音缺鼓手根本合不了啊。」「抱歉,真太郎,我很快就回来。」豪铁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出社办。他前往的目的地,当然就是斋所在的操场。「嗨,小斋。」一豪铁带着满脸的微笑,向正在树荫下把玩扇子的斋打招呼。「怎么待在这里?不到社办露个脸吗?」「啊,加持学长。」扇子刷的一声收拢,斋转头就想逃。「小斋,你有什么烦恼对吧?是不能跟阿音商量的事吗?」豪铁的一句话让斋停下脚步。干爽的黑发摇动,再柔滑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一股如樱花般的温柔香气,搔痒着身后豪铁的鼻尖。「呃……算不算烦恼,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斋回过头并没有直视豪铁的脸,只是低着头望向自己的鞋尖。由于斋平常总是看着对方的脸说话,因此豪铁更加确信,目前在杂货店遇见她时所感受到的那股异样感没错。「这样啊,连小斋自己也不明白呀,这样状况就很辛苦了。」虽然豪铁并不清楚斋的心情,但是对于相当烦恼的人,他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他们的痛苦,这也是由于他出生在寺庙,从小到大就看过许多带着烦恼到寺里的信众。而且——如今他也是同样的心情。「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有时甚至感到快要崩溃……」「喔……」「可是什么才是我自己的心情呢?我一点也不明白……」斋手按着胸口,一点一滴吐露出自己的心声,但是才说了一两句,她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沉默不语。「不用那么着急啦,就算再怎么焦虑,答案也不会自己跑出来啊。」豪铁从僧衣口袋取出两罐果汁。这是在来这里的途中,他想要请斋喝才在贩卖部买的。「虽然不是甜食,但你就喝吧,空腹想事情对身体不好喔。」斋看着豪铁递来的果汁,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对方是豪铁,明明没有什么好害怕,斋的动作却显得犹豫。以往那个优雅又不失威严的斋不知上哪去了,如今眼前只是个看起来没有自信,胆怯而畏缩的女孩。「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坐在那边的长椅说话好吗?在社办你或许很难说出口吧。」「……好的,给您添麻烦了,加持学长。」斋鞠了一个躬,叹息声从双唇流泄而出,那楚楚可怜的嘴唇就像受寒颤抖的樱花,让豪铁不禁看得入迷,然而现在最重要是听斋说她的烦恼。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豪铁就算在男学生中,体格也算是超群的壮硕,身旁纤瘦的斋整个人没入他的身影中。「抱歉,很挤吧,这长椅太小了。」豪铁试着开玩笑,斋却没有笑容,只是依旧沉默地低头紧握着果汁。「这么说来的话,小斋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在烦恼什么事啰?」「嗯……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也无法找人商量。」「这样啊,那么不管什么都好,把你想到的、感觉到的全都说出来,这么做说不定就能意外发现解决的方法喔。」「可是那样会给加持学长添麻烦的。」斋不安地对他说一豪铁则是大笑到巨大的身体直抖动。「学妹有烦恼,身为学长能够不管吗?欢乐的事与大家分享会更快乐,难过的事与大家分担也可以减轻痛苦啊,小斋。」「与大家分担可以减轻痛苦……吗?」一豪铁一个高中生却说出像老人般的话,然而他的话似乎直达斋的心里。「小斋一个人烦恼忧郁,大家看了都会担心哦?」「是的,或许正如加持学长所说,我不想让大家担心。」「没错没错,来,一口气把果汁喝了,再慢慢来谈吧。」豪铁从斋的手中拿起果汁,将拉环轻轻拉开,然后再次将果汁交到吓了一跳的斋手里,让她拿好。「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斋礼貌地说完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将果汁凑近嘴边。一豪铁出神地凝望着斋接触果汁罐的柔软双唇,轻闭的眼睑与整齐排列的长睫毛,还有每当她喝下果汁时,上下起伏的雪白咽喉。「呼,感觉心情稳定多了,加持学长。」她用有褶边的可爱手帕……不对,是印上樱花图案的怀纸擦拭嘴唇后,斋这时终于正视一豪铁的脸。「哎呀?加持学长该不会是发烧了……」「咦?啊,不是,我没发烧,怎么回事呢,大概是今天太热了吧。」原本红着脸看斋看得入迷的豪铁,这时突然惊醒,朝自己脸上打了一拳。「既然心情静下来了,那就来慢慢解开谜团吧。」「嗯。其实,最近我几乎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斋将自己所记得的梦境,全部说给豪铁听。「原来如此,在梦中听到那样的声音,然后就醒过来了是吗?」「是的,那声音好像是在责备我一样……当然由于那是梦,因此我也可以当成是做了个恶梦就好,但心中就是很在意……」豪铁虽然看出斋的表情又更添一分晦暗,却刻意不对她抱持的不安表示认同,而是笑着抓住斋的双肩。「不用在意,就像小斋说的,那只不过是作梦罢了。」豪铁笑着摇动斋的纤细肩膀说道。「在做什么?为了什么而生、又为什么在这里?存在理由是什么?这些是每个人都会思考的问题,不管是和尚或伟大的哲学家都找不出答案啦。」「或许是这样,但一直作同样的梦,我感到十分痛苦……」「作了那么多次诡异的梦,换成我也会怕到身高变矮啊,而且或许就是小斋那么在意,所以才会不断梦到呀。」一豪铁一面观察斋的反应,一面说笑想要减轻斋的不安。而且一暴铁也思考着斋自己也找不出的答案。——你在做什么?当然是过着快乐的校园生活。——你是为何而生?为什么在这里呢?斋是为了嫁给音矢而生,因此而住在音矢家。——你存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那是……想到这里一豪铁有一股说不出的空虚感。一豪铁对音矢没有任何恶意或敌意,甚至希望好友能够得到幸福,正因为豪铁是如此为朋友着想,也因此有个问题让他特别在意。身为男孩子,他当然也会想与美貌又清秀的斋交往,但是他也认为若斋拥有她所希望的幸福形式,那才是对斋最好的。再说豪铁根本不知道以音矢为神乐主的御神乐,其真正的目的为何?这是因为每次事件发生时,他都身在结界之外,并没有目睹音矢与斋的活跃,真那实当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豪铁,而斋也心知这事不该说出,因此她也没有说。也就是说一豪铁对斋的认知仅止于她是舞蹈的高手而已,只知道是古老家庭所订下的婚约,才让她以未婚妻身分嫁进音矢的家。因此豪铁所导出的答案就是……「那个啊,小斋,对象是阿音真的好吗?」像个男子汉直接了当,该说这就是豪铁的作风吧。「那个……您是在说什么事情呢?」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斋疑惑地歪头思考。「呃,也就是说,虽然我不清楚事情原委,但小斋是因为家庭因素或什么原因,所以才会嫁到阿音家对吧?」「是的,我想应该算是这样吧。」斋无法对豪铁启齿事情的真相——为了嫁给神乐主,怀下继承之子而来——「是啊,但阿音那家伙就是不表明态度对吧?跟来栖在一起这么多年,却还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一点进展也没有。」「这、这样啊……」迫于豪铁的气势,斋只能含糊地回应。何况豪铁的言论确实正确,如果这时音矢也在场听见,想必也会无言以对,只能像池塘中等待人喂食饲料的鲤鱼,一开一闭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吧。「我并不了解小斋的一切,但是坦白说,我觉得人生被家庭因素所左右,这样真的觉得幸福吗?」「关于这一点加持学长不也是一样吗?既然生为寺院之子,继承寺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是啦,我是喜欢家里的工作才继承,而且就算当了和尚,我也不打算停止我喜欢做的事情。」「加持学长接受自己的命运了呢。」「命运?不、不是啦,没那么了不起啦。」豪铁抓着头掩饰害羞,并且表情认真地说道:「但是啊,要是我讨厌继承家业,我也是可以选择不继承,换成是我,只要扁爷爷和老爸一顿,然后离家出走就好了。虽然那样做当然是很不孝,可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继承,对老爸他们来说也是不幸啊。」豪铁说得没错,而且斋也认同,只是那与自己的事不相关。「我并不是心不甘情不愿来到此地,也不觉得自己不幸。」「那是斋的真心话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受到那样的教育,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呢?」「不是那样的。」斋像要阻止豪铁般一口否定。斋确实是被教育要成为音矢的妻子,可是在与音矢相遇后,尽管只有短短数个月的相处,斋现在已经确信,喜欢音矢的心情是出于自己本身。想与音矢在一起、想和音矢结为夫妻,这千真万确是出于斋的真心。「加持学长,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出于我的意志,并不是被任何人教育,而是我自己的意愿。」「那么小斋在梦中被问到存在理由,又为什么会感觉受到责备呢?」斋又再度说不出话来。尽管豪铁没有丝毫逼问斋的意思,可是斋的心却不自觉地被逼到了绝境。斋感到喉咙干渴,于是将手中的果汁一口饮尽,她握住罐子的手有些颤抖。「结果问题还是在于阿音不表态吧。」——铿。这出乎意料之语,让果汁罐从斋的手中滑落,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剩余的一丁点果汁也逐渐被地面吸收。「要是阿音有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小斋或许就不用这么烦恼了,不管阿音告白的对象是小斋还是来栖。」一豪铁拾起斋掉落的罐子,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斋茫然地偷看豪铁的侧脸,那总是亲切的笑容已不复见。「小斋,不问清楚阿音的心意好吗?」「加持学长……我、所以说……」斋像是想说什么,却说到一半就无法继续。斋当然打从心底想知道音矢的心意,自从在春天与音矢相遇以来,她每天都等待那一刻的来临。斋至今都选择夜袭这样积极的行动,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是由音矢主动接近她。对女孩子来说,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决定要一直等待,直到音矢先生告诉我他的心意。这句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为何她却犹豫着说不出口。大致来说,音矢的心意如何与斋的使命根本无关,为了不使神乐主的家系断绝,必须在与祸津神决战之前留下子孙。成为神圣的母亲是自古所定,是斋所应该接受的幸福,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世界。其实这跟音矢的感情应该是无关的,他需要的只是子孙,有没有爱情并不包含在使命之内。会想要音矢的感情只不过是斋的任性,但是音矢等人却尊重斋的决定,所以她更要感谢,而不该再有奢望才是,这就是斋心中的想法。「你该不会在勉强自己吧?小斋。」「没有那回事!」——不是,我没有勉强自己。「不然为什么会说不出话来?那不就是问题所在吗?」一豪铁的话阵阵戳痛着斋的心。斋虽然乐观看待豪铁所说的话,可是每一句都刺痛她的心,让她感觉痛苦。那一定是因为那些话是正确的,斋自己心中某处也是这么想的。从她离开大内家来到苇原家,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她认识了d52Ilt情,还有她之前所不知道的某些事物。自己像真那实那样正直吗?自己像爱着音矢的三名巫女一样,比起自己的心情,更优先考虑音矢与周遭人的心情吗?希望音矢先生对她说些什么,想了解音矢先生的心意、想被音矢先生追求。但是……她无法允许不把这当成自己的责任,而是归咎于音矢。所以她想等待,等待音矢的话语、等待音矢的行动。可是她很痛苦。「加持学长……我想要等待。」斋好不容易挤出的就是这句话。「是啊,你的心情我能体会,这种事也不是说有什么期限的嘛。」「啊……」然而豪铁这次的话却错了。期限是存在的。就在音矢十八岁的生日,在那之前她必须怀下音矢的孩子。那就是斋存在的理由。而且距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如果在那天来到之前,音矢没有选择自己会如何?自己会带着对音矢的感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斋这时不禁如此想着。「加持学长,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过去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的斋,如今眼睛湿润,眼眶浮现大颗泪珠。就算眨眼,那珍珠般的眼泪也没有溢出,只是好好地停留在眼睑之间。「啊?咦咦?小斋!?」就算是豪铁,看到斋流泪也怕了。尽管她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但是豪铁一直都认为斋是个内心坚强的女孩子,也因此她的眼泪带给豪铁相当大的冲击。可是,豪铁马上就察觉那眼泪是为何而流、为谁而流。那是斋对音矢感情的展现,他这么一想,心头火就莫名燃起。都是因为音矢不表明态度,斋才会流泪。无处宣泄的愤怒,让豪铁始终压抑感情的枷锁产生了一点松动。「小斋,你可以听我说句话吗?」「是什么呢……」「我喜欢小斋。」一豪铁这句未免太过简单,却十分直接的话语传进斋的耳中。瞬间,两人四周的空气就像停止流动般。先前都还听得到运动社团成员的呼声,现在都已经从斋的耳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