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并没有错,这种事他当然知道。尽管如此,内心的激烈情绪彷佛溃堤一般,让音矢一发不可收拾地继续说下去。「老实说,如果问我想不想和斋做爱,想啊,我当然想了,毕竟斋长得那么可爱。可是如果就这样轻易生下小孩,不就与父亲相同了吗?只要有了继承人,接下来就是等死了,这叫我怎么忍受。」为了不被一边害羞一边喋喋不休的音矢听见,风花对熏子耳语。「说得可真直接呢。」「这才是青春啊。」音矢的独白依然没有结束。「大家可能觉得无所谓吧?虽然我不知道大家是为了什么而战,不过想必都是自愿的。是为了钱?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还是只因为好玩?不管妳们的理由是什么,可是对我而言什么理由也没有,当我知道我是为了战死而出生,我就变得无法喜欢任何人,不管看到什么都毫无乐趣,不管吃什么都像在咀嚼砂土,就连将来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不管要做什么,梦想是什么,我都会因为别人的关系而死,谁干得下去啊!」音矢的两肩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抬起眼睛环视周围。他把至今藏在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如今却后悔着要是没有说出来就好了。不过比起什么都不说而死,他觉得至少能够死得轻松一点。众人不发一语,而斋静静地搂紧音矢的头。「……音矢先生,已经够了。」斋以彷佛母亲在哄小孩的温柔声音对音矢说道。「音矢先生不愿意战斗的理由,我已经很清楚了。」「斋……我……」音矢把头枕在斋的胸口,那感觉既温暖又柔软。「我没有父母,就连他们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不管我怎么回想,记忆中就只有神乐舞的修行。我从小就被教育要嫁给音矢先生,并且生下他的小孩,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斋回想起来到苇原神社之后度过的短暂时光,凡事对她而言都是第一次,每一件事都是难忘的回忆,而在她所有的回忆当中,都有音矢温柔地微笑着。「我非常地高兴,当初受命嫁给音矢先生我觉得非常幸福。」「为、为什么?」斋也跟自己一样,都只是被害者而已;为了继承神职,为了留下血脉,仅仅为了这些理由而被扶养长大的被害者。「从前我与音矢先生见面的时候,您对我十分温柔,愿意与我一起玩办家家酒,还教我新的游戏;当得知您就是我的未婚夫时,我真的高兴得不得了。而音矢先生的温柔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改变,不管是来到这里以前,还是到了这里之后,我都因为音矢先生而非常幸福,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做我能做的事。」斋把话说完,就开始脱掉身上的高中制服。在昏暗的仓库当中,斋的肌肤白皙得耀眼。「妳、妳突然是要做什么!」斋不发一语地蹲下来,拾起混在遗物的笔记本中一起掉在地上的狩衣穿上;这是巫女要进行神乐舞的正式装扮。「斋,妳到底想做什么?」斋只是沉默地换着衣服,因为她觉得只要一开口,或是回头看了音矢,自己肯定会哭出来。她系好腰带,戴上乌帽子(注:原是日本男子成人礼所用之冠,之后贵族与武士之间也普遍使用于日常服装。),把扇子插进腰带,并捡拾收集一些看起来能用的祭祀用具揣入怀中。斋换装完毕后转身看着大家。「我要以镇魂之舞降神,驱除附在真那实学姊身上的邪念。」斋的口气就像是要去附近买个东西那样简单。可是在场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不可能的!少了御神乐,光凭一个人跳舞是没办法将祸津神驱除的。」小梅一边说一边用力摇头,而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总是要试试看才知道,幸好是在神社的结界之中,运气好的话,我一个人说不定也能够驱邪。」「什么运气好的话……小斋、妳……」斋用同样的笑容转身面向音矢。「音矢先生,我有一个心愿,您愿意听我说吗?」「心愿……?」「音矢先生,如果我死了,不管谁都好,请您一定要和她生下小孩,这是没能完成任务的我的唯一心愿。」音矢说不出话。为了与自己生孩子而嫁过来的斋,如今因为自己将要死去,所以希望音矢能与其它女性生小孩。音矢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想法。「您愿意答应我吗?」斋深黑色的瞳孔凝视着音矢。音矢没有回答,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说出口。斋对着陷入沉默的音矢再次露出微笑。「这是斋最后的心愿,请一定要帮斋达成哦。」音矢把眼睛紧紧闭上,如果可以的话他连耳朵都想塞住。「风花小姐,一旦我走出仓库,请妳马上把门关上并闩上门闩,明白了吗?」「嗯、嗯……」风花虽然感到困惑,仍旧点点头。「那么我走了。」斋对大家深深低头致意。接着她把头抬起来,朝向依然闭着双眼的音矢,轻轻把嘴唇叠上去。斋的头发在眼前飘动,樱花的香气刺激着音矢的鼻子。然后斋转身背对一脸茫然的音矢,从仓库走出去。斋前进的脚步没有一丝迷惘。而在她的前方,几乎遮蔽视线的樱花花雨正在飘舞。第一卷 镇魂练习曲 第五章 御神乐与Statocaster电吉他第五章御神乐与Statocaster电吉他苇原神社肩负一项从古代流传至今的重责大任。那就是镇守护国之力的传承。这力量是从远古时期,神与人还一同生活时所遗留下来的,安定世界的屏障。守护天空、海洋以及大地,带给人们平安喜乐的力量。那就是御神乐,而掌控御神乐的人即是神乐主。连结天与地、净化人们邪念之物,那就是音乐。神乐主是音乐的化身,同时也是连接神与人之间的支柱。在神社境内的中心,真那实仰望天空。齐聚的邪念开始实体化并侵蚀着真那实的肉体;神化正在她的身上持续进行。「真那实学姊……」真那实察觉到斋的出现。现在的真那实身上,她本人的意识已经几乎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杀意在她的心中汹涌翻腾。「哎呀,小斋,妳已经做好觉悟了吗?让姊姊我温柔地勒死妳。」斋摆出跳舞的姿势。「啊?那是什么,看起来真讨厌。」「大内流、大内斋的镇魂仪式,神乐献舞。」真那实皱起眉头,同时发出咆哮声袭向斋。斋将扇子一挥,划出的轨道化解真那实的猛进攻击。接着斋回手让大气间飘荡的神气聚合,将之覆在身上;脚上的分趾鞋袜用力往石板踩下,唤醒在地底沉睡的神气。行云流水的舞步成就攻防一体的动作。缠绕斋身上发出白色光辉的神气,与真那实放出的黑色邪气冲撞,相互摩擦、纠缠,然后在空中飞散;中和后的能源闪闪发亮地逐渐消失。「这是……什么?」已经变成半个祸津神的真那实声音充满惊讶。「大内流舞乐。我的舞中捍卫神乐主的意念之力,将平息妳的内心。」斋的气息毫不紊乱。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成功,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狩衣的袴裙部分裂了开来。「真够蠢,我对妳的舞路一点兴趣也没有。」面对真那实的嘲弄,斋咬住嘴唇。果然只有一个人跳舞效果有限。本来御神乐是由舞者、笙、荜篥、横笛等管乐器,加上和琴(注:日本神乐、雅乐等歌舞时所用之六弦琴。)等弦乐器,再配合釭鼓(注:打面直径15公分,雅乐器中唯一的金属乐器;演奏时以尖端如水牛角的两支「桴」(鼓槌)敲击。)等打击乐器进行合奏,最后由神乐主完成降神的仪式。如果联系神与人之间的神乐主是御神乐仪式的关键,那么舞者就是运用舞步,使神力实体化而成的镇魂之力活性化,藉此守护神乐主,可以说是御神乐的盾牌。话说回来,要在没有神乐主的情况下驱除祸津神,以凡人的肉体是不可能的。虽然如此斋依然不停止舞蹈。如果能够将真那实身上的邪念驱除的话当然皆大欢喜,就算无法成功驱邪——尽管这代表斋将失去生命——把真那实给逼到这步田地的原因是自己,那么要是自己死去,说不定真那实就能恢复神智。自己成天只会笑嘻嘻地待在音矢身边,丝毫没有顾虑真那实的心情,斋认为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补偿。所以她必须赌上性命进行舞蹈。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必须跳下去。斋缓缓将位置错开,慎重地拿着扇子重新摆好架式。「妳的思念,我将赌上性命来承受!」真那实不可思议地看着邪气的铠甲剥落后的手臂,随后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吼声。「呜……妳这就叫做自大!」接着两人的思念再度激烈交错。真那实与斋之间的战斗——神乐——的余波撼动仓库的结界。音矢坐在冰冷的地上,捡起掉在身旁不值钱的破烂往墙上丢去。「可恶……结果到最后大家还是不了解我,为什么尽是说些自私的话,一下要我去死,一下又要为我而死,我并没有拜托妳们这么做,也从没这样希望!」「你就打算不去做能做的事,只在这边无病呻吟吗?」面对语气冷淡的熏子,音矢大声呼喊。「要是我弹乐器,就会杀了真那实啊!」就在那一天夜里。他从没忘记那晚在仓库当中发生的事。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被狐狸附身的男孩子。大人们告诉音矢唯有吹笙才可以解救他的朋友。尽管他内心恐惧,手指颤抖不停,音矢还是吹了笙。不知不觉他把感情融入笙曲,吹到浑然忘我、身陷其中;他的眼里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吹着。透过笙的声音,音矢的感情化为力量而爆炸。当音矢回神的时候,男孩已经倒在血泊当中。就在一脸茫然失措的音矢面前,男孩被搬运出去;直到弦而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才清醒过来。「我……做了什么?到底怎么了?」「音矢,你救了那孩子。」对当时年幼的音矢而言,也只能相信弦而说的话。之后经过一个礼拜,音矢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到那个男孩子平安的模样,于是前往医院探病。两个人再一起做神乐的练习吧。音矢本来想这么告诉他。可是他看到男孩躺在病床上全身绑满绷带,周遭围绕各种仪器。——自己救了朋友。直到那个时候,音矢都相信着弦而所说的话。可是男孩却睁着呆滞而了无生气的双眼,像是害怕什么似地小声重复低语。——不要杀死我……不要把我消灭……音矢茫然伫立,直到被人带出病房。音矢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不是救了那个男孩吗?音矢只记得朋友全身绷带的身上连接着机器,还有他空洞的表情以及畏惧发抖的声音——这些就是音矢对他所做的一切。他还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弦而知道此事之后只是短短地说。——你的力量似乎太过强大了,必须多加修行来控制才行。至于那个男孩后来怎么了,音矢并不清楚。因为从那以后,男孩再也没有来到苇原神社学习雅乐。的确自己或许是救了那个男孩。可是同时也差点杀了他,差点把他的灵魂从根本消灭;他那空洞的表情深深烙印在音矢的脑海。尽管如此音矢依然持续御神乐的修行。因为他也只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然后某一天,他发现了父亲的日记。在日记当中的父亲跟自己一模一样。父亲与他有相同的想法,为了成为神乐主而持续修行。自己的音乐是能够将人们的魂魄送返天上的音乐,日记当中这么写着。音矢此时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日记当中记载着当父亲十七岁的时候,音矢的母亲来到家里。父亲与母亲的感情似乎非常融洽。这也让音矢感到十分高兴。接着在父亲快要迎接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下音矢。他们好像真的非常喜悦,那天的日记多达五页。就在十八岁的生日,父亲终于正式被任命为神乐主。父亲的字里行间充满自豪和身为神乐主的觉悟。可是……在他十八岁生日的三天后,日记就中断了。之后的页数尽是空白。不管再怎么往后翻,看到的都是空白。父亲他死了。为了成为神乐主而生,留下神乐主的血脉后死去。这让音矢无法忍受。音矢从日记中得知,自己原来只是作战用的道具。消灭祸津神,或是被祸津神给杀死,他的未来只有这两条路。更何况被附身者的灵魂也说不定会被自己消灭。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杀人犯,这和杀了父亲的祸津神有什么不同。他既不想要杀人,也不想被杀,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充满畏惧。他只想要过既普通又平凡、和平单纯的日子。他仅仅想要如此。「我的音乐会消灭人的灵魂,我不要这样。要我对真那实镇魂,要我杀了真那实……这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可是就算这样放手不管,真那实也会死的。」音矢猛然拾起头。「如果神化完成,让祸津神现形的话,真那实的魂魄可是会染尽黑暗而消灭喔!」怎么有这种事。自己只能默默看着真那实死去,要不然就是亲手杀死真那实,难道仅仅剩下这两个选项吗?小梅把手轻放在一脸愕然的音矢肩上。「音矢,我们试试看吧!如果集合我们大家的力量,说不定就能解救真那实。」「就是啊,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风花笑着,非常温柔地笑着。「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想要做的事可是堆积如山,就连这个神社中流传下来的古文书也还没全部读完。」熏子把眼镜往上一推,并看向音矢。「虽然这么说,全部还是得看音矢的决定。」「音矢,我跟你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都帮不上忙,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人,所以我总是任性地为所欲为,连我的父母亲都觉得我没救了,才把我踢到这里来。」风花回过头继续诉说。「可是爷爷他告诉我,说我身上有神乐的才能。尽管是这么没用的我,竟然也有能力为大家付出;我有这种想法以后,内心就变得轻松不少。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是当巫女的料,但是因为那样的想法让我能继续努力下去。」风花难为情地搔搔头。「所以音矢你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好了?」小梅蹲下来对上音矢的视线。「我们虽然没有听过音矢你弹奏的音乐,可是你一定能够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音矢你想怎么做呢?你想要告诉真那实什么?你想做的事,我们都会帮你的。」小梅捡起掉在地上的钤铛一摇,随即听到清脆的声响。「因为我们不仅喜欢这个苇原神社,也喜欢音矢啊!」自己想做的事、想要表达的感情、想要守护的东西,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真那实湛蓝的眼睛、随风飘逸的金发、练习贝斯时认真的表情、小时候真那实专用的贝斯、真那实脸颊上的泪水、手机中记忆的电话号码。在樱花步道看见的斋、穿着白色和式睡衣的斋、不会念英文歌词而满脸通红的斋、塞满便当盒的红豆沙、刚才的亲吻、樱花花瓣的香气。御神乐的修行、狩衣上的樟脑气味、摆满房间的乐器、母亲的照片、父亲所深爱的音乐、手写的乐谱、在竹箱中发现的圆形太阳眼镜、曾经喜爱的音乐、事实上直到现在依然非常喜爱的音乐、第一次用吉他所弹奏的『禁忌的游戏』(注:1952年上映的法国电影,亦用以通称其中所使用的吉他独奏曲『爱的罗曼史』)、从那一天以后就舍弃的父亲的吉他。以及短短五行的情书。音矢喃喃自语。「我还不想死……」浮现在内心的全都是不愿失去的回忆。「而且我想救她们,我什么话都还没告诉真那实,对斋也是。」真那实与斋两人在外头战斗……为什么这两人非得战斗不可呢?明明她们之问没有丝毫战斗的理由啊。我必须阻止她们!尽管我可能无法响应两人的感情,但是那种事之后再说。「我必须阻止她们两个!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么都肯做。」音矢站起来。「我不想让真那实杀人!也不想让斋死去。还有……」还有就是……我其实一直……一直都很想……「我想弹奏乐器……」我一直都很想弹奏乐器。我不想放弃我最喜欢的音乐。如果音乐能拯救我重要的人,不就更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吗。音矢终于发现了。发现自己能够做的事、自己想做的事。过去他所做的选择都只是为了逃避自己不想做的事。可是如今正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抉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