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朗将空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一看,中尾的杯子里还有满满的咖啡。隔一会儿,中尾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白色字条。“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电话。”说完,他将字条放在哲朗面前。“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吗?”“不是。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想自首的话,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和娘家的父亲联络。”“原来如此。”哲朗心想:有道理,将字条收入怀中。“我也会试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不过,这种情况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你们夫妻。如果她逃离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还难。”哲朗看着中尾,说:“你还真冷静啊,你不担心吗?”“我担心啊。但是,我自认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会草率行事的人。”哲朗点点头。看来似乎别告诉中尾,昨晚美月离开之前做出了何种举动比较好。“如果日浦和你联络的话,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在哪里。我希望你说服她,不要自己独自承担问题。”“好,如果她和我联络的话。”“那,就拜托你了。咖啡很好喝。”哲朗起身伸出右手。中尾握住他的手。“改天随时请你喝。”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着他。“这就是当年那个跑卫的手吗?简直一折就断了。”“我最近没办法拿比笔重的东西。”他将手缩回去。“你有好好吃饭吗?不习惯单身,吃了不少苦吧?”“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鸡婆。”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声音里微带焦躁。哲朗觉得自己的确很鸡婆,于是决定不再多说。出了玄关,步下通至大门的楼梯时,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门内侧的一辆红色三轮车,眼前浮现中尾温柔地看着女儿骑在车上的身影。哲朗心想,那个电视柜空下来的地方,说不定原本放着全家福照片。他从成城学院搭车到涩谷,转搭地下铁前往都营新宿线的住吉车站。这段路颇有点距离,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想了许多事情。关于美月为什么要离开,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理由。不过,哲朗从广川幸夫那里听来的话当中,肯定包含了什么令美月下定决心的事。破掉的户籍誊本——那意味着什么呢?为何户仓明雄会有那种东西呢?美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觉到了某种危险。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美月是决定要离开,才爬上他的床。她一定是想要告诉哲朗什么,而且想要下定某种决心,才提议和他发生关系。十多年前,当她在哲朗肮脏的住处张开双腿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哲朗一想起她皱起眉头,忍耐着痛苦,设法将男人的阴茎纳入体内的身影,就感到一阵心痛。自己为何无法察觉到那个讯息呢?原来她拼命想要发出暗示。电车接近住吉车站,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旧记事本。哲朗原以为美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事实并非如此。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杀人时,给哲朗他们看的户仓明雄的记事本和驾照。理沙子把这两项物品放进了衣橱的暗柜中。美月对哲朗他们隐瞒了什么,那当然是和那件命案有关的事。这么一来,再次重返远点应该有助于厘清真相。第一步应该就是向香里打听,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们的疑点。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打开记事本。详细记载香里行动的内容中,也记录了她的住址;位于江东区猿江的园边住吉公寓三〇八室。去“猫眼”就能见到香里。但是在店里追根究底地问她很危险。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会躲在哪里暗中窥伺。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见她一面。一出住吉车站,哲朗手上拿着事先影印好的地图迈开脚步。一路上灰尘满天飞。公车专用道塞车,大概是地下铁施工的缘故。哲朗在第二个红绿灯右转,又走了两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园。他看见了位在公园对面,园边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墙。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见商店。一到深夜,路上应该行人稀少。哲朗想象,如果跟踪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里一个人回家想必提心吊胆。哲朗边绕公寓四周,边思考户仓会将车停在何处监视香里家。目前还不知道那是一部什么样的车。此外,美月说开去丢在“某处”的那部车,为何到现在还没被警方发现,也是一个谜。或者,警方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公布?他在公寓四周转了一圈之后,心想:真奇怪。美月说,当她送香里回公寓时,香里的行动电话在进屋前响起。户仓明雄似乎说了:别让那家伙进去。换句话说,户仓埋伏的地方,必须是能够看见公寓的位置。但是公寓前面的路是条死巷,如果要停车的话,唯有玄关附近才是适当的场所。假使停在那种地方,美月她们应该能从公寓前面确认驾驶人的长相吧。美月说过——户仓把车停在离公寓有点远的地方。当然,“有点远的地方”这种说法很主观。但就算是跟踪狂,可能在那么近的地方监视吗?此外,他会打行动电话给仅于咫尺之遥的对方吗?弄不好的话,难保不会被和香里在一起的男人——美月——当场制服。如果站在跟踪狂的立场,应该会先等对方不见身影之后再打电话吧。哲朗怀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进入公寓。这是一栋老旧公寓,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他进入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三〇八室位于走廊末端,没有挂名牌。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装在大门旁的门铃,却又停下了动作。邮筒里塞了一份报纸。从它的厚度推测,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报。他试着按响门铃,但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按了两、三次,始终没有人应门。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往大门上一看,有一整排电表,全部都停住了。2隔天晚上,哲朗为了去“猫眼”,独自前往银座。虽然他认为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户仓的记事本中记载了香里家的电话号码。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听。前往银座之前,他又试着前往她位于住吉的公寓。今天的报纸和昨天的报纸重叠在一块儿,被强行塞进门上的信箱中。和昨天一样,按电铃也没反应。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着香里又在星期日不见的话,这未免太巧了。两者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但是这么一来,美月和香里的关系就会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时,案情也会彻底改变。美月对我们说谎吗?她带着认真眼神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吗?他打开有猫图样的店门,进入店内。时间才八点多,除了哲朗之外,只有一桌客人,不见望月刑警的身影。一名见过的女公关靠过来,将他领到一张桌子。她也记得他。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同时说:“真高兴见到你。”“她不在吗?”哲朗边用毛巾擦手,边环顾店内。“她?”“那个叫做香里的小姐。”“噢,”名叫宏美的女公关点点头。“香里今天休息。真可惜。”“她休星期一吗?”“不,不是,”宏美开始倒酒。“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阵子。来,先干杯吧。”哲朗和女人干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淡。“白天在做什么工作?”“我吗?我什么也没做。”“我是说香里。”“哎哟,你怎么净问香里的事呀。”“当然喽,我是来找她的。”“真遗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宏美戏剧性地嘟起脸颊。她当然不是真的在嫉妒。“详情我不太清楚,听说是一般事务性的工作。”“事务性的啊。”不可能是事务性的工作,因为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回家。哲朗看着女公关看起来人很好的脸,心想:就算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们也不可能告诉客人吧。“香里是本名吗?”“是啊。我也是本名。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原本在别桌坐台的妈妈桑,来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素雅的深绿色和服很适合她。哲朗记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我来是想见香里。”他也试探性地对她说。“这样啊。老实说,她从今天开始要休息一阵子。”她做出一个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抱歉不已的表情。“似乎是这样,能够联络得上她吗?”“联络是联络得上,但是现在不确定。她说要回老家一阵子。”“她不是因为白天工作的关系才休息的吗?”哲朗打算指出两人的说法矛盾,但妈妈桑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绍的。”“她老家在哪?”“好像是……石川县。您有什么急事吗?”“倒也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只是想要设法联络上她。”“那,下次如果有机会和她讲话,我再替您转达。您是西胁先生吧?”她真的还记得他的名字。“嗯。我有给你名片吧?”“有,我会请香里打电话给您。”妈妈桑缓缓地点头说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该相信她几分。女公关说“要休息一阵子”,就意味着辞职了。妈妈桑不可能积极地为他和已经辞职的女公关联络。哲朗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后起身。那一小时中客人人数陆续增加。宏美和妈妈桑出来目送哲朗,但是只有妈妈桑一同进入电梯。宏美在即将关上的门那一头鞠躬行礼。“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光临。”妈妈桑按下一楼的按钮后说道。“哪里,谢谢款待。”哲朗再补上一句:“香里的事就拜托您了。”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会形式上地回应吧。但是妈妈桑却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说:“往者已矣,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我想太过深入追查,对西胁先生并没有好处。”“妈妈桑……”电梯抵达一楼。妈妈桑按下电梯门的“开”钮,催请哲朗:“来,请。”“什么意思?”他在建筑物门口问道。野末真希子盯着他看,眼中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光芒。“您从事写作吧?请您务必写出好作品。感到有些疲倦时,请再度光临‘猫眼’。”她恭敬地低下头发高高挽起的头,令人感到一股威严。哲朗感觉到一扇看不见的门关上了。隔天、后天,哲朗都去了香里的公寓。然而,她却没有回家的迹象。大门前的报纸堆积如山,也就是说,她也完全没和报社的送报单位联络。哲朗决定试着找隔壁邻居打听。出来应门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哲朗一说想要请问隔壁佐伯香里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妇立即摇头,说她和香里完全没有往来,连隔壁住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更没听说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没有熟到会来打招呼的地步。看来她是察觉到香里从事特种行业,认为和她扯上关系就糟了,于是采取警戒的态度。邮件也从大门的收件口满了出来。哲朗明知道这么做会侵犯个人隐私,还是擅自将它们带回家。但那些都是广告邮件,没有一样具有参考价值,或是提示香里去处的咨询。“我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前兆。”这是理沙子听哲朗说完时的感想。他心里也有同感。“我有件事情拜托你。”哲朗对理沙子说,“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东区的区公所。”“你要我调查香里小姐?”“没错。”“这是无所谓,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迁申请书。”“你只要去申请住民票就行了。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说不定那里有她的熟人,现在和她还有联络。”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将这句真心话吞进肚里。“户籍地怎么办?”“当然要请区公所人员注记上去。我想她的户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况需要,我们也去那里找找看吧。”“猫眼”的妈妈桑说,香里说不定回老家了。哲朗虽然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还是想赋予它极低的可能性。野末真希子告别前说的话,至今仍在哲朗耳畔萦绕。不要深入追查云云,难道只是给眷恋辞职女公关的客人的建议吗?还是具有别的涵义呢?然而,哲朗无从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话,她更不可能再多说什么吧。“你打算怎么办?”理沙子问他。“我要去这里看看。不过,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线索。”说完,他给理沙子看一张纸;那张从中尾手中收下,上头写着美月老家住址电话的字条。3学生时代,美月经常抱怨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东京人。我真希望户籍上写着某某区,我差一点就能住在练马区了。”球友之中,从父母那一带就住在东京的人只占少数,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众人羡慕。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对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区内感到不满(* 东京圈包括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与千叶县;首都圈则外加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嫌与山梨县。原则上,日本国外以东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东京,而日本国内则以东京都或东京都特别区指称东京。)。“我家原本住在浅草附近。不过那里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父亲很想住透天厝,于是贷了一大笔钱,在现在住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他本人似乎对那栋房子情有独钟,但是我倒觉得早点卖掉比较好。毕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如果错失这次良机的话,一定就没机会卖了。”美月口中的好机会,是指日本人因地价高涨而人心激昂。时间点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他父亲错过最佳卖点的房子位于保谷市;一栋大门狭小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从西式池袋线保谷车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距离商店街很近,从家里走没几步就有一家健身俱乐部。据美月说,市价最高时将近一亿元。哲朗事前打电话告诉过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访。他一说想要问问美月的事,她父亲没有深入询问,就应道:“那么我在家里等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沉稳的说话方式,令哲朗脑中浮现广川幸夫的身影。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西胁先生?”“我是。”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老先生敞开大门。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屋内以暖炉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她父亲笑着说。“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不不不,没那回事。”她父亲挥手。“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这样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您听说了吗?”“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您不太想去找?”“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你说美月的本质是……?”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美月对你说了什么?”“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这样啊。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她不能说是‘女儿’吧?”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哲朗反唇相讥。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不,没有。”“这样啊。”“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露出一口黄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吗?”“不,是父母的自我满足。”他斩钉截铁地说。“您承认是自我满足吗?”“虽然这么说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说法。”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庭院。“那里有一道围墙,对吧?”“是的。”哲朗也同样眺望着庭院点头。“美月经常爬上那里玩耍。她母亲老是生气地骂她:没有女孩子样,而我总是当和事佬。我还曾说,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这么活泼。这种说法真是漫不经心。”“我听她说,她母亲很严格。”“大概是感到焦虑吧。她比我还早察觉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的孩子,没空理会自己的女儿。”他略带自嘲地笑了。“不好意思,请问日浦先生是什么时候……”“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是吗?不晓得,我说不出一个正确的时间点。我想内人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是在美月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和您讨论什么?”“美月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这么说,但她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美月不喜欢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玩女孩子会玩的游戏、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这样的内容。”“那您怎么说?”“我刚才也说了,我说有这样的女儿又何妨,并没有严肃地把那当作一回事。我学校的学生当中,有各种特质各异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觉得因为那种芝麻小事就小题大做,简直是有毛病。后来内人又和我讨论了几次相同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认真地听她说。老实说,对当时的我而言,家只是一个单纯用来睡觉的地方。我当时还年轻,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学生之外,还参加了各种研讨会和读书会,几乎每天都见不到女儿。当时的社会,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兼顾家庭,也不太会受到责难。”当时日本人工作过度。男人被说成工作狂不但不会反省,反而会引以为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耻。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算什么教育家。”他呼出一口气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点啤酒?我口渴了。”哲朗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是转念一想,说不定他酒一入喉,就会打开话匣子,于是回答:“那就喝一点好了。”美月的父亲离开房间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经常攀爬玩耍的围墙变得乌漆抹黑。他下意识地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靠墙的小书柜上。他发现那里出了书之外,还有相框,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看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从她们身上的服装,看出是成人礼时照的。美月身穿长袖和服,挽起头发,面对镜头笑着。她的表情并不像被强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从心里感到愉快,笑得很灿烂。她比其他朋友美丽,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脑中回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夜晚。他从照片中感受到了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耳边传来脚步声。哲朗将相框归位,坐回椅子上。美月的父亲将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将柿子籽绳在小盘子里。哲朗说:“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还不够冰。“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亲似乎也察觉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释道。“她很会喝,对吧?”“是啊。”哲朗随声附和,想起了两人前一阵子喝得烂醉。他父亲将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叹了一口气。“我想我是在美月国小六年级时,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话题。“其实,她当时已经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担心她。但是,她从某一天开始不去上学了。”“某一天是指?”“月经,她面临了初潮。”“啊……”“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外。我们男人是不懂,但是对女人而言,却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数女人在听完母亲或姐姐的解释之后,就能马上重新振作。”“但她却振作不起来。”“不对。她不见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饭。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时,内人说: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虽然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女孩子的内心,所以生理期来了才会感到苦恼。”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诉自己的话。她这么说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眼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她还补上一句:“所以我开始演戏。这样一来,母亲说不定就会认为我矫正过来了。”哲朗在心中低喃,看来并非如此,你母亲已经发现了。“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因应方式。”美月的父亲说,“毕竟性别认同障碍已经成了普遍性的用语。当时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疾病,硬是认为外表是女人却不具有女人的内心,是精神上的缺陷。”“那么你们采取了何种因应方式?”“我们什么也没做。总之不去上学是不行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斥责她,强迫她去上学。后来,我们就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监视?”“监视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内人监视她,看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就好好地劝说她。我心里将过错推给了内人。认为女儿之所以变成那副德行,都是因为母亲没教好。”美月的父亲苦笑,一口饮尽啤酒,再将酒倒进空玻璃杯。“你知道一个名叫约翰·曼尼(* 约翰·曼尼,在纽西兰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及性学家,以在方面的研究而闻名。)的人吗?”“约翰·曼尼?不知道。”“他认为人对性别的自我认知会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就算生下来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养育,就会让他深信自己是女人。这个论点似乎也在学会上发表过。当时举的实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国乡下的双胞胎男婴,割礼时不小心烧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当时婴儿大约七个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学专家约翰·曼尼讨论。这位曼尼老师提议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还将那个孩子的睾丸拿掉,定期注射荷尔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话做,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约翰·曼尼在学会上发表的,就是这个案例。”虽说是退休老师,但也不可能有这种知识。肯定是为女儿的事情烦恼,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既然发表了,就代表那个试验成功喽?总之,那个孩子顺利地被当作女孩养育。”哲朗发问时,美月的父亲开始摇头。“发表中说是成功了,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动过手术的孩子一直因为难以认同自己的性别所苦,结果长大之后又动了一次手术,变回男儿身。”“换句话说,无法强制性地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意识,是吗?”“我和内人对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学专家一样。我们不肯正视那个孩子的本质。”“我想,这也难怪。因为她肉体上是女人,和那个名叫约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就想要控制性别意识这点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现在经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对至今教过的许多孩子,做了和当时对美月做的一样的事。唉,现在就算说这种话也于事无补。”他从小盘子中抓起一颗柿子籽,放入口中。哲朗喝下温啤酒。“美月和我们在一起时,完全是个女人。”“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戏。我们隐约察觉到了这点,但装聋作哑。我们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戏,只要能活得像个女人,就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渐渐地,我们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戏真做的一天或许会到来。虽然我们心里明知那一天不会到来。”“你们明知她在演戏,还让她结婚吗?”“我们应该为此受到谴责吧?”“不,我并不是在谴责您……”哲朗低下头。“有人上门提议相亲时,我们犹豫了。我们希望让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样进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让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面,我们又会想,正因为她异于常人,所以让她结婚会不会比较好呢?”“然后呢?”“结果,我们让美月自行判断。那孩子说,想要见见对方。我还记得相亲当天,内人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她呢?”“美月啊,”说到这里,她父亲稍微抬起头,露出遥望远方的神情。“那该怎么说呢?勉强举例的话,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说不定她想要彻底变成一个人偶。”“而广川先生喜欢上了那个人偶。”“因为那个男人也是个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说,如果对方喜欢自己的话,结婚也行。内人提醒她好几次婚姻不是儿戏,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结果,我们还是送她出阁了。总之,我们觉得如果她能放下过去也是好事。”哲朗听美月本人说过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但是一听她父亲说,各自的苦恼又从不同的角度浮出台面。“我觉得自己或许铸下大错,是在结婚典礼当天。身穿新娘白纱礼服的美月,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她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我当时或许应该冲出去跪在地上向众人道歉,取消那场结婚典礼。事后内人也说了同样的话。”“所以这次的事您也……”“是的。”他深深地点头。“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所以您才不去找她。”“我希望那孩子能够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顺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着,他眯起眼睛继续说道:“因为我曾经做错过一次。”喝完一瓶啤酒时,哲朗起身告辞。“我陪你走到门口。”美月的父亲也出了玄关。他身穿夹克,脖子上缠着一条灰底黄色花样的围巾。当哲朗夸赞围巾,他一脸腼腆。“这是美月十多年前织给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还是相当破旧了。”“她也会编织啊?”“她大概是强迫自己练习的吧。不过啊。”说完,他闻了闻围巾的味道。“当美月送我这条围巾时,是她亲自替我围上的。她当时的表情,无论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应该不是演戏。所以啊,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哲朗默默点头。他想说:我也是。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张成人礼的照片。4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换衣服。她好像也才刚回来。“香里小姐还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满了。”“邮件中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一封。”理沙子将信封放在厨房吧台上。那像是女人会用的信封,一看背面,寄信人是“向井宏美”(* 日本信封的写法为正面写收信人,背面写寄信人。)。信封还没开封,拿在手中的感觉,里面似乎没有放太厚重的信。哲朗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打开信封一探究竟。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的动作。哲朗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小便条纸。便条纸上只写了如下一行字:“这是前一阵子拍的照片。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照片好像是在“猫眼”店内拍的。照片中,美月、香里和前一阵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关排成一列。哲朗这才发祥,原来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关。这么说来,她的确说过她用的是本名。哲朗提到这件事,理沙子似乎没什么兴趣。“香里小姐很漂亮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将照片放在吧台上。“难怪跟踪狂会跟踪她。”“是啊。其他邮件呢?”“我不是说了有用的只有一封吗?其他的全部都是广告邮件。但是我有其他收获,今天的报纸没有送到她家。”“这样啊……,会不会是因为积太多份了,所以送报单位停止送报了呢?”“我也这么想,所以查了送报单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确认。结果好像是香里小姐本人和他们联络,要求暂停送报的。”“什么时候?”“昨天。她好像说暂时不在家,所以不要送报。”“会是她本人吗?”理沙子双手一摊,耸了耸肩。“你认为我和送报单位的人能够确认这一点吗?”“这倒也是。”如果是香里本人的话,就代表她是有意藏匿行踪。而如果是别人的话,就必须假设她是遭人绑架了。无论如何,香里不可能是在身边的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遇上了意外。哲朗心想:她究竟在哪里呢?为何藏匿行踪?这和美月失踪有关吗?“刚才须贝来电。”“须贝?”哲朗心里一阵不安,这是防守最弱的部分。“他说了什么?”“他问起了美月的事,好像也很担心她。”“你怎么回答?”“我老实说了。”“你说她离开我们家了?”“是啊。不行吗?”“不……,听到你这么说,那家伙有没有说什么?”“他好像很害怕。”理沙子扬起嘴角笑了。“他大概是害怕被卷入麻烦事吧。所以,我说我们绝对不会提起他的名字,请他放心。”果然是理沙子的作风。哲朗想象,她八成把话说得酸溜溜的吧。哲朗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储备食物只剩下一碗泡面。他将水注入水壶,打开瓦斯炉。“这个,我今天去要来的。”理沙子递出一张纸。那是佐伯香里的住民票。她在一年前左右从早稻田搬过来,户籍地是静冈县,从出生年月日算来,她现在二十七岁。哲朗拿起电话的子机,打到一〇四询问。他心想,最近有许多人不将自己的电话登录在电话薄上,但如果是居住多年的人家,说不定能查得到电话号码。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从户籍地的住址和佐伯这个姓氏,马上查出了电话号码。他拿着记下号码的纸条,看着理沙子。“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她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你该不会是要我打电话去那里吧?”“因为我觉得比起男人,女人打对方比较不会心存警戒。”“我该怎么说?”“首先,你确认香里在不在。如果她不在的话,你就问联络方式。至少应该能够知道她的行动电话号码。”“我该说我是谁?”“随便掰一下,像是从前的同学。光听声音,应该不会泄露你的年纪吧。”理沙子板起面孔。“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读哪间学校。万一对方问我的话怎么办?”“那倒也是。不然,说你是职场同事。说你有急事想要联络她,但是她好像不在家,所以才打电话到她老家不就得了。”“如果对方问我什么事呢?”“就说她跟你借了钱。她不还的话,你会非常困扰。要演得逼真一点啊。”“你一旦有事亲拜托人,就会得寸进尺耶。”理沙子瞪着他,按下电话号码。她拨开头发,将子机抵在耳朵上。电话好像通了。“如果香里小姐在的话怎么办?”“到时就换我听。”哲朗用拇指指着自己。理沙子的表情变了,电话似乎接通了。“喂,请问是佐伯家吗?我姓须贝,请问佐伯香里小姐回家了吗?”她用比平常更高的音调说道。突然听到须贝的姓氏,哲朗忍住笑意。“我是她的同事。香里小姐请假了,但是我有急事,非得联络上她不可。”看来香里果然没有回老家。“啊,这样啊。那请问您知道她行动电话的号码吗?或者是这边熟人的联络方式?”理沙子死缠烂打。哲朗将便条纸和笔递给她。但是下一秒钟,理沙子的表情一僵。“啊,喂,请您等一下。”她如此喊道,然后握着无线电话一动也不动。“怎么了?”哲朗问道。“对方挂断了。”她叹了一口气,讲电话放回去。“接电话的人是谁?”“大概是她父亲吧。”“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知道香里的事。一直问他,他也很头痛。她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然后就挂断了。”理沙子做了一个放下话筒的动作。“她是离家出走的吗?”“或许吧。”理沙子坐在沙发上。“水滚了。”“啊!”哲朗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剥下泡面的玻璃纸,打开碗盖,注入热水。“明天,我去香里之前的住处看看。”“这样也好。对了,你去美月的老家怎么样了?”“从结论来说,毫无收获。”哲朗扼要地说了他和美月父亲之间的对话。听到结婚喜宴的部分时,理沙子难过地皱起眉头。“她父亲也很可怜耶。”她嘟囔了一句。“可是他父亲好像到现在还是相信她是女人。”哲朗也把围巾的事告诉了理沙子。理沙子陷入沉思默默不语,不久,她抬起头来。“我之前和美月聊天的时候,她说: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好像男生都背黑色书包;女生都背红色书包,但是自己到底该选哪一种颜色呢?”“她应该是红色书包吗?”“结果她好像没买书包。”“是哦。”哲朗打开泡面的碗盖,面已经泡烂了。须贝半夜又打了一通电话来。“我听高仓说,日浦那家伙没说一声就离开你加了。”“是啊。”“然后你每天都在东京四处找那家伙啊。”理沙子似乎是那么形容哲朗的行动。“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哲朗一说,听见了电话那头发出咂嘴的声音。“你们夫妻都很会挖苦人耶。我可不认为日浦的死活与我无关。”“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正常,是我们有毛病。”哲朗想对他说:只有你现在还安然地守着家庭就证明了这一点。“唉,随便你们怎么想。倒是你们如果要找日浦的话,我知道一个有意思的人。她在新宿经营酒店,不过是一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店。那家店主要是做女人的生意。”听到须贝这么一说,哲朗忽然灵光一闪。“人妖店吗?”“哎呀,讲白一点就是吧。”“那家店的老板会帮我们吗?”“这很难说,但是听说有很多像日浦那种,想要从女人变成男人的年轻人找她商量。说不定她也听过日浦的事,所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原来如此。”“怎么样?”“这或许是个好意见,那就拜托你了。”“我随时有空。”“好。”哲朗挂上电话后心想,或许这家伙也在担心美月。不过,就算见了那种特殊业界的人,也不可能知道美月的消息的。5哲朗出了地下铁江户川桥车站,沿着新目白大道走,在早稻田鹤卷的十字路口右转。他看过地图,所以脑中记得大概的位置。即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在半路上比对抄下来的住址和门牌。根据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的搬家前住址,她应该是住在某间公寓,但是不知道公寓名称,只写了房间号码。即使如此,哲朗四处乱绕之下,还是找到了目标建筑物。一栋一楼是便利商店的狭长大楼。这栋大楼的阳台很小,窗户格外地多,的确像是单身人士住的公寓。三〇一室似乎是香里从前住的房间。这里的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也没有管理员。哲朗走进公寓,先看了看信箱。三〇一室的信箱上没有放名牌。他爬楼梯上三楼。从三〇一到三〇四,四扇门围着一方狭窄的地板并列。哲朗试着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有人粗声粗气地回应,打开大门,探出了一张头发抓翘的年轻人的脸。从白天在家这点看来,应该是学生吧。他的身材高挑瘦长,脸色苍白,胡子没刮,看起来非常不健康。“什么事?”年轻人一脸讶异地问哲朗。“我是征信社的人,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征信社?”年轻人皱起眉头,全神戒备。大门的缝隙变窄了几公分。“我想请教有关隔壁三〇一室的事。”“隔壁不是好一段时间没人住了吗?”年轻人搔了搔头。房内传来音乐。仔细一看,这个年轻人似乎挺适合站在摇滚乐团中。“没人住这是一年左右的事吧?”“是这样的吗?”“你住在这里几年了呢?”“嗯……三年了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调查一年前住在你隔壁的人,你和对方熟吗?”“不,完全不认识。”年轻人摇头。“我们也没讲过话。顶多看过一眼而已,所以也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你先住进来的吗?”“是啊,对方好像比我晚一年左右搬进来吧。”“当时对方没有向你打声招呼吗?”“完全没有。”最近有许多人举家搬迁时,也不会向邻居打招呼。如果彼此都是单身的话,这种情形倒也不奇怪。“你不会对隔壁搬来怎样的人感兴趣吗?”“一点也不会,我才不感兴趣呢。”年轻人嗤之以鼻地说。“那,你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工作,和怎样的人交往喽?”“嗯,不知道。不过我想对方应该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吧。”“这话怎么说?”“白天对方屋里会传出声音,好像傍晚出门,然后到清晨才回来。这里的墙壁很薄,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说完,年轻人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香里似乎从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在“猫眼”工作了。“问够了吧?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噢,谢谢。可以了。”哲朗话声一落,年轻人就想关上门,但是他的手却在半途停止动作。“噢,对了。对方父亲来过。”“对方父亲?隔壁的吗?”“我想应该是对方父亲。一个身材肥胖、土里土气的大叔。他从房间出来后,我从窥视孔看了一下。”“你不是说对隔壁没兴趣吗?”“他们吵得那么大声,总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年轻人露齿一笑。“他们吵架了吗?”“大概吧。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两人都很激动。”“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吗?”“不,只有一次。隔壁的家伙做了什么坏事吗?”“不,倒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哲朗心想,应该无法获得进一步的咨询,于是低头致谢。随后,哲朗试着按下三〇三室和三〇四室的门铃,但是两间住户都不在家。不过,白天在家的人反而稀奇吧。哲朗离开公寓,朝车站迈开脚步。他稍后有事要和编辑讨论。才刚过完年,就得采访英式橄榄球和足球的比赛。美式橄榄球也有一场争夺日本冠军的米饭杯大赛(* 米饭杯大赛,大会名称来自日本人的主食米饭,是模仿美国在过年举办的学生式橄榄球大赛以举办地的特产命名而来。),却没人请自己采访。哲朗将之解释为,美式橄榄球比较不受观众瞩目。哲朗回想刚才那名年轻人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兜不拢。他在走下地下铁阶梯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立刻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到公寓,马上冲上楼梯,再度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有何贵干?”年轻人的表情不大高兴。“抱歉,我忘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哲朗边调整呼吸边说,“之前住在隔壁的人叫什么名字……”“佐伯吧?”他干脆地回答。“佐伯……”哲朗大感失望。难道是他误会了吗?“邮件好几次弄错投到我的信箱来,所以我记得对方姓佐伯,名字好像叫薰(* “薰”字日文发“KAORU”,“香里”日文发“KAORI”。“薰”亦可作男子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