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朗立刻趴在她身上。他当时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将精力和体力全都发泄在美月身上,而她也有一副足以承受哲朗攻势的肉体。两人在黎明之前交合了好几次。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两人汗如雨下。铺在榻榻米上的棉被被汗水弄得濡湿。时候掀起棉被一看,汗水甚至渗入了榻榻米。两人事毕沉沉入睡,睡醒时只见一团团的面纸散落四周,室内充满了腥臊的气味。哲朗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那一晚究竟是怎么了?在那之前,他并未特别意识到美月是异性,作梦也没想过和她发生关系。哲朗认为,她应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哲朗才会毫不在乎地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时她那样邀自己,只能说是唐突。那天早上,美月是怎么离开他住处的呢?哲朗想不起来。她大概是若无其事地回去的吧。实际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从那天之后变得亲密。他们和之前一样来往、交谈,并没有产生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和球队经理这层关系之外的情愫。甚至就连两人独处时,那一晚发生的事也不曾成为话题。哲朗不想太过深入思考这件事,他告诉自己,那不具特别意义。他认定自己和美月就像不少年轻人因为搭讪结识,当天就上了床一样,只是在半开玩笑的气氛下偷尝了禁果。但是这种想法当然说服不了自己,而且美月不是那种会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话虽如此,哲朗也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总觉得,这么一来会一脚踩上危险的空中绳索。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十多年来,那一晚的事深藏在哲朗心里,化为一个奇妙的回忆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美月心里的想法,也放弃地认为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只能简单地下结论——是什么使他一时兴起。但是……美月说她很久以前就当自己是男人。这么说来,当时和哲明汗水淋漓地相拥的她也应该是如此。哲朗如法理解精神上是男人,却和男人性交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但哲明又觉得不是这样。当他左思右想,听见房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木头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在走动。哲朗心想,大概是有人要去厕所吧。接着他又听见有人在玄关拿取鞋子,缓缓开关大门的声响。哲朗坐起身,身旁沉睡的理沙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下床穿上丢在脚边的运动裤,赤裸上身套上连帽夹克,出了走廊。美月的运动鞋已经从玄关置鞋处消失了。打开客厅门一看,沙发上空无一人,耳边传来须贝响亮的鼾声。哲朗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拿出钥匙和钱包,转身走向玄关。他赤脚穿上慢跑鞋,打开大门。空气冰凉,但他没时间回房间在连帽夹克里加一件T恤了。哲朗搭电梯到一楼,跑过宽敞的入口大厅到大门。一辆大型卡车正驶过公寓前面。哲朗走到人行道上,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美月的身影。假如她搭计程车的话,就不可能追上她了。哲朗小跑步前往东高圆寺车站。沿途,只要看见建筑物间的缝隙等能够躲雨的地方,哲朗就会慎重地看一下,但都没有看到美月的身影。经过一座小公园时,他停下脚步,朝里面四处张望,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当他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正前方有东西映入眼帘。公园入口放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边缘挂着一样眼熟的物品。他走过去拿了起来。肯定没错,那是美月之前戴的女用假发。哲朗探向垃圾桶内,黑色裙子和灰色夹克就丢在里面。哲朗走进公园,盯着草丛间,凝神注视。他心想,如果有带手电筒就好了。眼角余光感觉有东西在动。哲朗快速地转头望去,滑梯下面有一团黑影,好像有人蹲在那里。他缓缓地靠近,依稀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背影。美月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坐在地上,她唯一的行李运动包放在身旁。哲朗朝她走近,将手放在她肩上。美月吓了一跳扭动身体,抬起头来。起初眼露凶光的她一看到是哲朗,旋即露出孩子快要哭出来时的表情。“QB……”“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哲朗问道,“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她低头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你别想太多。走,回去吧。”但是她却再度摇头。“能够见到大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认命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活下去。”“我想我懂你的决心。可是,你也用不着一声不响地离开吧?你不怕我们会担心吗?”“对不起。可是,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话,你们一定会留我的。”“那是当然的。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美月站了起来,拍拍牛仔裤,拿起运动包,朝哲朗家的反方向走去。“我家在这边。”“我要拦计程车找家商务旅馆过夜,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吧?”“等等!”哲朗抓住迈开脚步的她的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我并不倔强。”美月甩开哲朗的手,“我不能给QB和理沙子添麻烦,其实光是见面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垂下头,咬着嘴唇。“我真不懂,”哲朗笑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给我们添麻烦?不过是让老朋友住在家里,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不是那样。”美月猛抓着剪成短发的头,跟着地面。“我不想把你们卷入麻烦事里。如果因为和我扯上关系而打乱QB的生活,我会愧疚得活不下去。”“你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你想太多了。不管怎样,我们回家吧。如果你有话想说,我们回家好好听你说。”哲朗又想抓住美月的手臂,但是她往后退。当他想要再前进一步,美月伸出右手制止他。“不行!我不能去。”她的语调中带着悲壮,哲朗这才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你隐瞒了什么事吗?”美月别开视线,沉默不语,一脸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你说啊!这事我非问不可。”美月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眼睛盯着某一点,反复地深呼吸。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着哲朗。“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时候会知道?”“快一点的话明天,说不定是后天。”“明天或后天?”哲朗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既然我迟早会知道的话,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说的话,你就会一个人回去吗?”“这我不能保证,要视情况而定。”哲朗心想,她大概会生气地说:奸诈!但是她的反应完全相反。她先是淡淡地笑了,然后缓缓地摇头。“听我说完,QB大概也不会留我了。说不定说出来比较好。”哲朗不懂她的话中真义,这回换他陷入沉思了。美月“呼”的吐了口气,“有人在追我。”“咦?”哲朗说道。他以为自己听成了别的意思。“有人在追你?”“对,有人在追我。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想有人在追我吧。”美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追我的人是警方哟,他们找到我只是迟早的问题。到时候我就完蛋了。”“警察?日浦……”哲朗脑中一片混乱,“你做了什么?”“你想知道?”“那当然。”“说的也是,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美月耸了耸肩膀,再度看向哲朗。“罪名是杀人罪,我杀了人。”这句话传进哲朗的耳里,像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心脏。剧烈的冲击令他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你听见了吗?”美月问他。她的表情就像个小恶魔。哲朗混乱的脑袋中在想——那果然是张女人的脸。7哲朗伫立原地,想不出该说什么。美月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什么,朝他丢去。他立刻接住。那是一个抛弃型打火机;黑底画上两颗金色的眼睛,两眼中间写着“猫眼”两个字。设计风格令人想到音乐剧《猫》。“这是?”哲朗总算发出了声音。“我前一阵子工作的地方。”哲朗重新将目光落在打火机上,背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那是一家位于银座的酒店。“我在那家店当酒保。”哲朗玩弄手中的打火机。“以男人的身份?”“当然。”美月断然说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可是很大的。”哲朗点点头,想要试着点火,没想到火焰之大,吓了他一跳。“有一个叫小香的小姐在那家店里工作。虽然加了个‘小’字,但她有三十几岁了吧。不过,她在店里声称只有二十六岁。”哲朗不知道美月要说什么,决定静静地听她说完。“她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男人跟监,等到她从店里离开,就跟踪她。如果她和客人去别家店,他就会改到那家店前面等。假如客人坐计程车送她回家,他就会开车跟踪。总之,他不让小香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钟,直到她回到家为止。”“是所谓的跟踪狂吗?”“简单来说,是的。”美月点头,“不只是跟踪,他不断打电话给小香,对着电话答录机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有时候甚至寄来她的偷拍照片。”“这种事情时有所闻。”“小香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她说没有客人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回家,这种时候我就会陪她回去。我会搭计程车送她到她的住处,看她进门之后再回家。她住的公寓在锦系町,我住的地方在菊川,所以顺路。”“你是护花使者就对了。”“可以这么说。昨天深夜,我也这样送她到家门前。结果,那个跟踪男又一如往常地跟来了。他把车停在和公寓有段距离的地方。当我送小香进屋时,她的手机响起,是那个男人打来的。他好像说了:如果你让那家伙进屋的话,我不会饶你哟!那家伙指的当然是我。对跟踪男而言,每晚送她回家的酒保肯定让他很吃味。小香虽然马上挂断了电话,却比平常更害怕。因为在那之前,那家伙不曾打到她的行动电话。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总之,他知道了小香的手机号码。”“这个嘛,方法应该很多。”“方法的确有很多,反正一定都是卑劣的做法。总之,他的行为彻底把我惹毛了。我送她进屋后,马上去找那家伙,我打算做个了断。”哲朗惊讶地看着美月。“怎么做个了断?”她伸出握紧的拳头。“对方是那种变态,说到做个了断,那还用说。他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所以我打算狠狠教训他一段,好让他再也不敢骚扰别人。”哲朗看着她就男人而言算是瘦弱的体格,心想:凭你这种身材吗?“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天锻炼身体的哟。虽然比不上QB就是了,但是和一般男人比腕力,我可不会输。”美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然后……怎么样?”“我靠近他的车,强行上了车,那家伙果然吓了一跳。我不准他再接近小香一步,但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放屁,说什么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一气之下,一拳往他脸上揍了下去。结果他也发火了,一把揪住我。后面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我们在车内狭窄的空间搏斗。原本以为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变态,但男人的力气果然很大。我整个人打得浑然忘我,等到我猛一回神,已经掐死他了。”美月轻描淡写地说着。她说话的语调就像在描述电影场景似的。哲朗觉得毫无真实感。“他一动也不动的。不管我怎么摇他、拍他,都丝毫没有反应。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总算干掉他了啊。”美月的脸上浮现笑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也不觉得他死了很可怜。我只觉得气愤,他居然那么轻易就死了。”“你没有报警吗?”“我压根儿不想报警。根本不值得为了这种人坐牢,所以我决定逃亡。”“尸体就丢在那里没有处理?”“我连人带车开到隐秘处后才逃亡的。”“那你打算这样一直逃下去吗?”哲朗一问,美月耸了耸肩。“我知道自首比较好。光是身体与众不同就够麻烦了,要是再被通缉,根本就无法活得像个人样。”哲朗心想,应该是吧。“老实说,我昨晚几乎都没合眼,一直在想该不该自首。我下意识地望向日历,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突然好想见到大家,想见到大家之后再做打算……”“既然如此,你进来店里不就好了?”“我是想进去。可是,我怕和大家见面之后,如果不自首,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这么一想,我就没办法走进去了。”美月用手抵住额头,摇了摇头,“我真没用,既然想到着点,马上离开就好了……”“然后我们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现了你,难道我们假装没发现你比较好吗?”美月微微偏着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能和QB你们聊聊真好,能够说出心里的话,心情舒服多了。”她仰望夜空,左右扭动脖子放松肩膀之后说:“告白结束。”对着哲朗微笑。“你现在还在犹豫该不该自首吗?”“不,我刚才已经下定决心了,”美月眨了眨眼,“等天一亮,我就去找警察自首。”“这样真的好吗?”哲朗一说,美月对他的话出于意料似的瞪大了眼。“你想要阻止我吗?”“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让你去找警察,又觉得这种时候自首最好。我还在私情和原则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我想最强烈的感觉还是惊讶吧,我现在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QB是活在常理中的人。这样就好,你不用烦恼。你这样折磨自己,对我而言才痛苦。你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回家就好。”被她这么一说怎么可能回家,哲朗伫立原地。“道义上说不过去吗……?”美月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境。“那我消失好了。非常谢谢你,替我向理沙子问好。”她重新拿好运动包,背对哲朗,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等等!”哲朗叫住她。然而,美月却没有放慢脚步。他追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我叫你等等!”美月想要甩开他的手,但是他不肯松手。她抓住哲朗的手臂,试图扳开他的手,于是他的指尖更加使力。美月抓着他的手臂苦笑。“不愧是男人,男人的手臂就是要这么强壮才行。”“无论如何,你再跟我回家一趟。不然我该怎么对理沙子解释?”“你只要照我讲的直说就行了。”“那由你来说,她一定也想听你亲口说。”美月抓着哲朗手臂的手突然松了下来。在此同时,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摇头。“QB,别强人所难。难道你要我再重复说一次不堪回首的事情吗?”“如果你去找警察的话,你就得反复说上无数次,说到你脑袋出问题为止。在那之前,理沙子面前再说一次。”“QB……”“我不会放开手的,就算你逃跑,我也会追上去。我这双独自带球冲锋陷阵的腿还健在。”“我知道了,”美月垂下肩膀。“我想见大家是个错误。早知道不见大家直接去自首就好了。”“你现在要下结论还嫌太早吧。”哲朗轻轻推了美月一把。回到哲朗家时,他们发现有人坐在玄关的阶梯上,那是理沙子。他看见哲朗他们,从楼梯上起身。“你回来了。”这句话是对美月说的。“我发现她溜走,跑去追她,在公园里找到了。”对于哲朗的说明,理沙子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紧盯着美月。“日浦有话要对理沙子说。很重要,请你听她说。”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大概在想象会有什么事,但任何想象肯定都不及事实来的惊人。“现在吗?”“现在不说就没办法说了,等到明天就来不及了。”美月说完,瞄了哲朗一眼。8以往从未意识到挂钟秒针移动的声响,今晚却格外刺耳。不仅如此,哲朗觉得从家门前经过的车子也比平常要多。须贝也起来了,于是美月决定在他和理沙子面前进行第二次告白。在听到美月杀人的经过时,理沙子神色一变,但是并没有插嘴。理沙子在美月叙述过程中抽了五根烟,须贝也像石刻地藏王菩萨般纹风不动。全盘托出后,美月低头不语。理沙子双臂环胸,眼睛斜睨着上方,须贝不停地用手摩擦额头。哲朗坐在餐桌椅上,盯着他们三人的样子。哲朗又知道了几件事。美月已经打电话给酒吧“猫眼”的妈妈桑,辞掉了打工的工作,她似乎是以私事为理由辞职。美月她目前暂时的住处位于菊川,那间房间是一位旅居国外的朋友名下的。她也打了电话给那位朋友,告知要搬出去,并将钥匙寄还给他。哲朗心想,警察找上美月应该是迟早的问题。是否有人知道遇害的男子是跟监“猫眼”女公关的跟踪狂呢?这么一来,警方不可能不怀疑突然失踪的酒保。“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理沙子总算开了口。“好啊。”美月答道。“如果要自首,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那件事是指?”“你的身体。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要订正造物主犯下的错误。那件事无所谓了吗?”“怎么可能无所谓,我的决心不会改变的。”“可是,如果自首被警方收押的话,你就无法达成心愿了。这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就算我入狱服刑,我也打算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理沙子单刀直入地说,“假如美月入狱的话,一定会被关在女子监狱。不管你怎么辩驳,狱方应该会以户籍上的性别为第一优先考量。”“那也没办法。反正我以前读的也是女校。”“那,注射荷尔蒙的事呢?如果你入狱的话,就没办法继续注射喽。”或许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美月霎时显得不知所措。但她终究还是恢复冷静的表情,摇了摇头。“到时候再说。就算失去了男人的身体,我也会努力不失去男人的心。”“你这话当真?”“当真。”“我觉得这不是美月的真心话。你刚才想我们展示了你的身体,对吧?你表现得非常自豪。你执着于男人的身体。毕竟,那是你不惜牺牲家庭才到手的,会感到自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正因为你非常想要男人的身体,所以才弄伤自己的声带。你能够那么轻易地舍弃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男人身体吗?”“别说了,理沙子。你懂什么?日浦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我啊……”理沙子激动地说完后,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再度将脸转向美月。“我不能坐视美月的梦想只实现一半就被迫中断。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不是吗?如果你就这么入狱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了。还是说,你只要在监狱里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呢?”“那,你要她怎么办?!别净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哲朗从椅子上起身怒吼道。理沙子挺直脊背,斜睨着美月,将身体略微转向哲朗。“我来负责!这样可以了吧?”她像是发布宣言般说道。“负责……什么意思?”“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都不会让美月去自首。”第二章1哲朗看到时钟的针指向五点半,便出门拿早报。天色仍然一片昏暗,包含他在内的四个人,似乎就要这样迎接黎明。他在上楼的电梯里摊开报纸,立刻找到了命案报导。报导内容如下——星期五晚上七点左右,有人在位于江户川区篠崎的制纸工厂废弃物存放处发现一具男尸。发现尸体的是该工厂的员工,尸体被藏在铁通后方。死者年约三十至五十岁,身穿灰色夹克、藏青色西装裤。在死者身上没有发现钱包、驾照、名片等物品。“报上登了。”哲朗一回到家,马上将报纸放在茶几上。须贝第一个将脸贴近报纸,读了起来,理沙子也在一旁观看。“是这个吗?”理沙子问美月。“大概是吧。”美月语气粗鲁地答道。“他身上的钱包和驾照是你拿走的吗?”哲朗问道。“因为我想让命案看起来像是一般的强盗杀人。”“你丢在哪里?”“我没丢。”“那,东西在哪……”“在这里。”美月打开运动包,拿出黑色的钱包和记事本丢在茶几上。哲朗手伸到一半,打消了主意,他想到不能留下指纹。然而理沙子毫不犹豫地抓起钱包和记事本。“你为什么留着这种东西?”“我原本打算马上丢掉的,又想到如果要自首的话,还是带着比较好。只要拿给刑警看,就能证明我是犯人,事情比较好办。”理沙子非常错愕地摇了摇头,说:“你这一点还是没变耶。不知道该说你胆量过人,还是……”“我看看。”哲朗心想,既然理沙子都碰到了,等于自己也碰了,于是伸出手。钱包里的驾照照片上,是一张憔悴的男性脸孔。他的眼珠子从深陷的眼窝向上看人,一头短发,额头宽阔,面颊消瘦,有点暴牙,脸色灰暗。他名叫户仓明雄,住在板桥区板桥三丁目。从出生日期推断,今年四十二岁。钱包里有两张名片,印着户仓明雄的名字,公司名称是门松铁工厂。公司似乎也在板桥区,户仓的头衔是常务董事。在中小企业担任常务董事的话,相比常有机会去银座的酒店走动吧。“等等,这是什么?”理沙子哗啦哗啦地翻阅记事本,发出气愤的声音。那是一本满是手垢的旧记事本。“很过分吧?”美月的嘴角扭曲起来。“怎么了?那本记事本怎么了吗?”理沙子递出记事本,仿佛在说:你看了就知道。哲朗打开一看,不禁翻了翻白眼。记事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因为使用铅笔写的,整页乌漆抹黑一片,而且写字的力道相当强劲,表面凹凸不平。哲朗读了上头写的内容,更加吃惊。上头巨细靡遗地记载了一个人的日常作息。『五月九日 下午三点十五分便利商品 面纸、几样食物(确定有三明治和牛奶)、喷雾器(发胶?) 晚上七点整“猫眼”(藏青色衬衫、黑色高跟鞋、黑色皮包) 凌晨一点二十五分 和两名客人和一名女公关离开酒店 前往七丁目“飞镖”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 一名客人(身材肥胖,五十多岁,身穿西装)送她回家 三点三十分准时联络 无异状五月十一日 下午五点三分外出(灰色衬衫、黑色高跟鞋、白色皮包和纸袋)前往银座四丁目 大都银行自动柜员机 松屋(几件化妆品) 安藤书店(一本杂志) 傍晚六点二十分前往咖啡店“Sepia” 六点五十分和一名男子(咖啡色西装,一头白发,五十多岁)碰面 晚上七点前往日本料理店“滨富士” 九点十分离开 九点三十二分前往“猫眼” 十一点二十四分小香目送身穿咖啡色西装的男子回家 凌晨一点二十八分离开酒店 和另一名女公关(大概叫奈美)搭计程车回家 两点五分回到家 两点八分准时联络 无异状』之后每隔两、三天,就有相同的记录,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也就是最近。“真了不起,简直就像侦探一样。”须贝从一旁观看,错愕地说。“这是什么?”哲朗抬起头说。“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户仓在监视小香的生活,并且加以记录。看过内容说,就知道他有多执着了吧?”“这位大叔都不用工作的吗?”须贝发出疑问。“小香说,他现在似乎都没在工作。”“这个『准时联络』是怎么回事?”哲朗问道。“户仓会打电话给小香,然后追问她一堆问题。像是今天和你一起回家的男人是谁?不能偶尔早点回家吗?”“是哦,跟踪狂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啊。”须贝毛骨悚然地低喃道。理沙子伸手从哲朗手边抢走钱包和记事本。“这两样东西暂时由我保管。如果美月带在身上的话,说不定会因为一时脑袋不清楚而跑去自首。”“就算没有那两样东西,我还是可以自首。”美月说道。理沙子不理会美月的发言,拿着钱包和记事本站了起来。“或许可以,但是你不会那么做。只要这还在我手中,你就不会那么做,因为你并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美月将手指插入短发中,嘎吱嘎吱地搔头。她的样子证明了理沙子说的没错。“你是要我继续逃亡吗?可是,万一被逮捕的话,会给你们添更多的麻烦。”“你可以不用逃亡,我正在想让你不必自首的方法。”“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我会想出方法的。我刚才也说了,不会让这种小事毁了美月的人生。我不会让你的人生毁在这种无聊的跟踪狂手上。”理沙子挥挥记事本,走到走廊上。耳边传来打开寝室房门的声音。她走出房间后直接去厨房,将咖啡倒进杯子里端了过来。“钱包和记事本呢?”美月问道。“藏起来了。”理沙子将杯子放在各人面前。“理沙子,就算美月自首,也不见得就会入狱。”哲朗说出刚才一直在想的事情,“如果有刚才的记事本,就能证明户仓的跟踪狂行为。如果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不得已才那么做,法官会酌量轻判的。”“你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在沙发上啜饮咖啡。“怎么说?”“你没听到美月的话吗?那天晚上,户仓并没有直接对小香或美月做了什么,先动手的可是美月耶。你觉得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这种说辞,警方会相信吗?”“当然,她应该无法获判无罪。但是或许也不会被判杀人罪,因为美月并没有杀害对方的意图。”“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美月可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就算是一时冲动,你不觉得警方非常可能认为美月有杀人的打算吗?”“这……我就无话可说了。”哲朗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理沙子总是将咖啡煮的很浓。“放心,这件事由我负责。”“由你负责?”“我说了,这件事由我全权负责。你和须贝只要假装毫不知情就好了。这样的话,万一在警方面前穿帮,也不会波及到你们两个。”她看着美月,只用嘴角挤出笑容。“当然,我绝对不会让这个‘万一’发生的。”“我并不是因为不想被卷入麻烦事,才这么说的。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对日浦最好的方法。”“难道入狱,舍弃成为男人的梦想,对美月是最好的吗?别胡说八道了!”“我是就现实而论,你知道警方的办案有多仔细吗?”“你又知道了?”“我是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小觑。至少我不像你,没有具体对策,只会气冲冲地乱发神经。”“别吵了!”美月用双手拍打茶几。哲朗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盯着她看。他不是因为声音大吓到,而是因为她的口吻明显不是男人的语调。“别再……吵了!”美月痛苦地又说了一次。她的脸颊泛红,“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的事情吵成这样。”她两手撑在茶几上,低垂着头。哲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知所以地望向窗外。朝霞消失,厚重的云层布满整片天空。“我要说件令人害羞的事,你们能不能不要笑听我说?”理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哲朗和美月等她继续说下去。“美月,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既然好朋友有难,就算两肋插刀,我也要保护你。原则或规则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当好朋友就毫无意义了。不,那样根本不算是好朋友。”哲朗心里五味杂陈地听理沙子娓娓道来。他发现这一段话不止是对美月说的,也是对他说的。在此同时,他似乎理解了理沙子为何会变得如此固执。“谢谢你。”美月低下头。当她抬起头时,脸上浮现少年般的腼腆笑容。理沙子点点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让你听到这么难为情的告白,抱歉。”她一个劲儿地抽烟,灰色的烟在头顶上盘旋。“日浦,”哲朗说道,“你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哲朗身旁的须贝也点头赞同。理沙子不可能没听见他说的话,却不回应,侧身继续抽着烟。不过,她的确多眨了几下眼睛。“谢谢你们。”美月再次道谢。2哲朗提议先分析情况,先厘清现场是否留下了线索,有谁知请,再试着推理警察是否会循线找上美月。理沙子也同意这项提议。美月说,她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她行凶或运搬尸体。不过,当时周遭似乎没人。“我想问你一件事,”哲朗对美月说,“你说过你连人带车开到隐秘的地方?”“是的。”“可是根据报导内容,警方是在铁桶后方发现了尸体。车子在哪里?”“噢,”美月点点头,“车子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增加查明尸体身份的难度,也想隐藏我留下的痕迹。在车内搏斗时,我很可能掉了好几根毛发,说不定也留下了指纹。”“你把车子丢在哪儿了?”“地名我也不清楚,我在半夜随意乱开,就丢在某条路上。我想停在路上的车子多得是,应该不容易被找到。”“你连大概的地点也不记得吗?”“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你弃车之后做了什么?”“我到大马路上拦了计程车。”“你还记不记得什么?像是街道的样子或建筑物之类的。”“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搭上计程车之后,根本没心思看四周,一心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办。”“那是当然的,任谁在那种时候都会吓得手足无措。”理沙子袒护美月地说,然后问哲朗:“弃车的地点有那么重要吗?”“车子只要一直停放在原处,附近的人迟早会报警。警方应该能够轻易地查出车主吧。如果那名车主遇害的话,警方就会彻底调查那辆车。到时候假如日浦被列入嫌犯的名单,警方说不定也会根据留在车上的指纹或毛发,认定日浦就是凶手。”“天啊,那就糟了。”须贝畏畏缩缩地问美月说:“怎么样?你觉得车子容易被找到吗?”“我不能确定,”美月自暴自弃地答道,“我连丢在哪里都不知道。”须贝抱着头。理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将目光落在报导上。她抓住报纸的手指,力道明显加大许多。哲朗决定改变发问的方向。“除了你之外,有谁知到户仓在跟踪小香?”“确定的有‘猫眼’的妈妈桑。其他的,我不太清楚。”“户仓最近也常去‘猫眼’吗?”“这两、三个月没去,他只在店外等小香。小香说,他以前也不算常客。”“这么说来,就算知道死者是户仓,我们也不确定警方会不会立刻找上‘猫眼’了。”问题是有多少人知道户仓明雄的跟踪狂行径。哲朗抱着胳臂,因为睡眠不足头很痛。他隐隐作痛的脑袋,迫切地想要知道跟多讯息。理沙子从报纸抬起头来,“店里的人都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吗?”美月对理沙子的问题有些意外,但她并没有动气。“不晓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没有发现吧。我看起来像女人吗?”她一一看着三人的脸。“你的声音改变那么多,一般人应该只觉得你是美男子吧。如果你不说,也许别人不会知道。”理沙子和须贝也对哲朗的话表示同意。“对吧?”美月满意地稍稍扬起下颚。“我想知道的人应该只有妈妈桑和小香,是我主动告诉她们两个。”“她们知道你的本名吗?”哲朗推测美月大概是用了假名,于是提出这个问题。“我告诉过她们,但我不知道她们记不记得。她们好像也没有把它写下来。”“履历表上没有写吗?”“我不想写。”美月干脆地说,然后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原本的地址和户籍呢?”“也没写,要是妈妈桑打电话到我家就糟了。幸好她也没有要我出示住民票(* 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及住址等事项的单据。第三者申请住民票时,除了必须提出申请者与被申请者的姓名、住址之外,还必须提出申请事由。)。”哲朗想起了美月有一个“家”。那间房子里,现在还住着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猫眼’有你的照片吗?”“除非被偷拍,不然应该没有,我一向回避拍照的场合。”“这样的话,说不定有希望。”哲朗低喃道,“就算警方盯上‘猫眼’的酒保,也无法掌握你的真实身份。”理沙子手肘靠在茶几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哲朗心想,说不定她现在还在犹豫。“美月,”理沙子叫她,“你在店里用什么名字?”美月稍微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阿充。”“阿充?日浦充?”美月摇了摇头。“神崎充。”“神崎?那个神崎?”须贝瞠目结舌地问。“对,就是那个神崎。魔鬼神崎。”美月笑逐颜开。“是哦。”理沙子说完也笑了出来。就连聆听两人对话的哲朗也不禁嘴角上扬,神崎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传说中的魔鬼教练的姓氏。3到了下午,须贝说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入口时,须贝一脸不安地问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嗯……”哲朗知道须贝想说什么。“我想要逃避刑责并不容易。”“那当然。又不是电视剧,要一直窝藏嫌疑犯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应该快点让她自首,才是为日浦好。”“嗯。我会再找她谈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听到这里这么一说,须贝尴尬地用手摩擦络腮胡。“毕竟是老朋友了,我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如果扯上命案,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再说,我家还有贷款,而且小孩就要上小学了。”“很辛苦吧?我了解。”哲朗拍拍他的肩。“替我向大嫂问好。”“我觉得你们最好也别涉入太深。”须贝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哲朗回到家里,发现理沙子和美月睡在沙发上。摊开的报纸依旧放在茶几上。哲朗走进寝室,躺在床中央,好久没有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了。哲朗非常了解须贝的心情,没有人能责备他。一般人应该都会那么做吧。友情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重要性的优先顺序改变罢了。另一方面,哲朗也知道理沙子坚持保护美月的理由。那和她至今的人生有关,其中,也包括了和哲朗的婚姻生活。两人是在双方二十七岁的时候结婚。结婚之前,两人已过着半同居的生活,为了让双方父母亲放心,理沙子才正式入了哲朗的户口。经济因素也是原因之一,哲朗当时刚辞掉一家小出版社的工作,理沙子也想要以摄影师的身份自立门户。两人判断,一起生活比较有利。哲朗现在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没有错。在收入不稳定时,彼此互相鼓励,有钱的一方补贴没钱的另一方,两人因此稳固地建立起自己的事业基础。哲朗常想,说不定当时是最幸福的时光。当然,他并不想回到再怎么写稿也赚不了钱,老接吃力不讨好的烂差事的往昔。然而,如果光谈和理沙子之间的关系,当时肯定是最充实的。哲朗打从心底希望她成为独当一面的摄影师。当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合作,一起工作的话就好了。他的话丝毫不假。不过,当各自开始迈向成功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有了改变。哲朗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他认为彼此的对话减少,共同度过的时间变少,单纯只是因为忙碌。比起以前,他们现在重视工作更甚于对方。他将这解释成为了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哲朗脑海浮现流理台里堆积如山的餐具。当时是六月,进入了梅雨季,那一天也下着绵绵细雨。一堆餐具是两人轮流堆起来的。那时两人一起用餐的机会大幅减少,毕竟两人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完全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三餐主要是到餐厅解决,或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所以比起一般家庭,很少用到餐具。即使如此,餐具柜的咖啡杯、玻璃杯和小盘子还是陆续跑到流理台。哲朗没错走进厨房,就会感到郁卒。餐具确实越堆越高了。理沙子恐怕也是以相同的心情,看着那座小山吧。关于家事的分担,并没有特别的责任划分,都是有空的人想到就做。在那之前,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当时,两人都没空。不,客观来说,并非完全没空。如果只是洗洗餐具。两人一定抽得出时间。哲朗虽然有一份吃重工作的截稿日期在即,整天都被采访和撰稿工作追着跑,但也不是连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理沙子应该也是一样。如果其中一人说:我们一起收拾吧,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有开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两人都期待对方去做。在这件事的背后,两人都傲慢地认为,自己比较辛苦。紧绷的情绪最后因为芝麻小事爆发开来。当天两人很难得的同时在家,哲朗喝着茶包泡的红茶。他当时用的是餐具柜里最后一个感觉的杯子。但是理沙子看见却大发雷霆,因为那个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我用有什么关系嘛。”“少不要脸了,你只会用都不会洗。”“你也没洗吧?”“可是那个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结果你居然偷用,脸皮太厚了吧?”“我知道了。今后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吗?那你别用我洗过的。”哲朗起身,先洗用过的茶杯,然后将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面的一个盘子。“洗你用过的就好了。”背后传来理沙子的声音。哲朗回头一看,她双臂环胸地站着。“我用过的留在那里。”“少废话!”哲朗吼道,开始洗餐具。实际上,他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用过的,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没洗。那些餐具在几小时后回到了餐具柜,但却收在不同的柜子里。大概是为了区分哪些是自己洗过的吧。这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现在各人用过的的餐具要马上洗好成了规定,当时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记忆中,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前兆。随着两人的作息越来越不同,从前认定彼此一致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渐渐也出现了微妙的分歧。而关键性的不同,在于两人对生小孩的看法。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点生小孩,快点等小孩独立,然后享受之后的人生。相对于此,哲朗则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记者的身份养家活口之后,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暂时就无法工作,必须靠哲朗一个人的收入生活,他认为这才是稳当的做法。当时,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计划。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稳定时,她的情形有了改变。她在摄影方面的才华开始受到肯定。要是因为怀孕、生产、带小孩而停止工作,显然并非上策。理沙子认为,她想要小孩,但是现在不能生。哲朗问她: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可以生?对此,她答不出来,只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到时再说。理沙子也在犹豫,她的确想要小孩,不过,她也不想放弃成功的机会。哲朗顺利地确保了体育记者的地位后,他的心态有了转变,他开始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经不像一个家了。哲朗也有自觉,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谓的模范妻子的形象。一个忠实地守护家人,打造丈夫能够舒适心安的环境的妻子。他知道,这不过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说出口。他自认也没有表现出来过。然而,哲朗表面上虽然支持理沙子,心里却期待她遭遇挫折。他梦想她能穿着围裙站在厨房为自己做菜。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理沙子说她想出国一阵子。她不单单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识的女记者两人到当地采访。哲朗听到她们的目的地后吓了一大跳,那里是欧洲情势最紧张的地区。“我们当初不是说好,出书的时候要一起合作吗?”听到他的话,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你擅长的是体育,不是吗?”“我打算以后将触角延伸到体育之外的领域。”“你要我等到那个时侯吗?”理沙子双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参与这次企划。因为书名定为《女人眼中的战场》。”“再说,”她继续说道,“做过各种工作后我才知道,搭档同是女性工作起来比较容易。和男人合作该怎么说呢,感受不同。”哲朗对她的话并不意外,从理沙子之前的行为举止就可窥见一二。“老实说,我无法赞成。这太危险了。”“可是,总有人得做。这样人们在日本也能看见战争的真实面貌。”“但是没必要由你做吧?”“我想做嘛。”她完全不打算放弃。哲朗也认为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也知道没有权利剥夺她的机会。但是能够理解和能够接受是两回事,所以他没有同意。然而,理沙子却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她接连好几天和女记者朋友讨论到半夜,或是跑去见曾在战场拍摄的摄影师。此外,她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的短期密集课程。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体起了变化,几项特征显示她怀孕了。“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理沙子红着眼眶冲出家门,前往药局。她买回验孕器后,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默默地将白色棒子递给哲朗。那还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验孕器。“偏偏在这种时候……”理沙子当场跌坐在地,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间。“怎么办?”理沙子没有回答,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来看着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我有确实做到啊。”“是吗……?真奇怪。”理沙子像在忍耐头痛般用手按住额头,顺手拨起刘海。“不管怎样,我要去一趟。”“去哪?”“那还用说,当然是医院啊。”她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站起来。从妇产科回来的理沙子,脸上表情轻松了些。她看到哲朗,公式化地说:“怀孕两个月了。”哲朗点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那,要怎么办?”理沙子微微侧着头。“你的意思是,拿掉比较好吗?”“不,我没那么说。”“你一直希望我怀孕吧?”“只可惜时机不对。”“简直是差劲透顶。”她坐在沙发上,按摩着后颈。“得打个电话给她,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距离出发只剩十天了啊……”哲朗不知道她和女记者之间谈了什么。但是对方似乎明说了,如果孕妇同行的话,就没办法工作了。理沙子打电话的时候,大概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吧,所以没有受到多大打击。说不定她想通了,如果能换来孩子,放弃梦想也无所谓。即使如此,十天后当女记者独自出发时,她还是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连开始在看的育儿书也不想打开。当天深夜,哲朗突然被摇醒,理沙子一脸愤怒。“我有事情要问你。”她的语调强硬。“什么事?”被吵醒的哲朗很不开心。但他心中仍旧怀着一抹不安。“这个。”说完,她将某样东西排放在床上。那是装了杀精剂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以此作为避孕的方法,胶片状的药一袋里面放一片的那种。床上有四个并排的袋子。“怎么了吗?”哲朗问道,他的内心相当动摇。“这为什么会剩四个?”“剩四个有问题吗?”“很奇怪耶,这和做爱的次数不合。如果每次都用的话,应该只剩三个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