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谢谢。」看样子,果然只能问以前的我们了。因为这座岛很小,只要绕一圈,迟早会找到他们,但还是避免无谓地四处走动比较妥当吧。毕竟我们不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身为一个反复观看过无数次《回到未来》的人,这点我已经学习完毕。「哇!」外婆忽然由下往上观察我的五官。我用脚后跟稳住差点踉跄跌倒的身子,并思索她这阵视线的涵义。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还想不出答案时,外婆开口了:「刚才我说你很面生,但现在要改一下。你这张脸很眼熟呢。」「你长得很像我已经过世的老伴呢。」「是……是吗?」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外公。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不过,没想到奶奶不是想到孙子,而是想到外公。「你叫什么名字?」「啊,呃……八……八神。」「八神?」「我叫作八神和彦。」我刹那间想到了外婆痴呆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名字。多半是我在回答时眼神游移,降低了可信度,外婆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芒,像在锐利地向我盘问。「八神先生吗……那一位呢?」外婆扬起下巴指向真知。我也转头望去后,真知边挥着手叫我别过头去,边回答外婆:「我是莺谷。」她也是用化名,应该是为了避免与小真知同名吧。「喔……莺谷小姐,真亏你能坐着那个东西来到这个岛上来呢。」外婆看向轮椅。别说是感到新奇了,对于出生以来不曾到过外面世界半步的外婆而言,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真知像是受到冒犯般眯起双眼。「不行吗?」「我可没说不行喔。那么,你们事情都问完了吧?」「是的。那我们再去问问孩子们……不过,孩子们不会来这里吗?」「今天还没来呢。大概等一下就会出现了吧,所以——」所以?我还来不及偏头纳闷,外婆就朝我丢来手套,我连忙接下。「喏,来帮忙整理田地吧。」「……咦,我吗?」「那孩子没办法吧?还是说,那两个车轮适合用来耕田吗?」外婆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这个时代在这座岛上,不可能会有人对身心障碍者有任何顾虑。真知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至于气愤得横眉竖眼。「而且你长得很像我老伴,一定很适合种田哩。」这是什么理论啊?我偷觑真知的反应。相比真知判定这是不需要回应的事,不发一语地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看来是打算待在原地等候吧。我戴上手套,走进田里。隔了好久又能跟活蹦乱跳的外婆说话,而且既然她这么要求了,那么帮一下忙也未尝不可。外婆弯下腰,似乎正在清除小石头。「你平常都一个人吗?」「因为孙子很无情啊。」外婆咯咯笑道。小学时,我一次也没有帮过外婆的忙。「……对不起。」「哎呀呀,你把自己当成我的孙子了吗?」「不是啦……」我搔搔鼻子。就算跟她坦承我是她未来的孙子,也只会彻底粉碎她对我建立起的微薄信任。不过,这种感觉真奇妙。我竟然会在田里跟外婆有说有笑。「很不巧,我还不需要这么大的孙子呢。等我再老一点的话倒还可以。」「那到时就请这么做吧。」外婆大概以为我在说笑,又笑了起来。一想到未来的外婆,我就收起了笑容。总有一天外婆会不认得我。而现在外婆正看着成为大学生的我,这件事虽然很奇妙,但这还是第一次。我好像告诉外婆这件事,但没有付诸实行。我遵照外婆的指示,一一清掉落在田地里的无数颗小石头。田地似乎也遭受到了地震的重创,自土壤长出的农作物叶子从中折断,都已经枯萎了。我将它们也拔出来。「你是八神先生对吧?」「是的。啊,直接叫我八神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外婆边问边继续做手上的工作。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是指小岛、地点,还是时代?外婆没有再说话,无法推测她这个问题的主要用意是什么。我也微弯着腰继续捡石头,踌躇不决,最后得出了这个答案。「大概就像是,听到了这个岛上神明的呼唤吧。」*「啊~是刚才的年轻的人~」「发现年轻的人啦~」过了不久,小小的我与尼亚高举着双手跑来,拼命摇响后背式书包上的金属零件。该怎么说呢,连我自己也觉得真是笨蛋模式全开。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高兴?父母时常带着「你以前老是这样那样呢」的心情讲些过往的事,让我觉得很厌烦,但亲眼见识过后,感觉却是另当别论。我从没想到看见自己后,竟会有如此难为情又坐立难安的感觉。两人将书包朝途中树木的树干一丢,跑了过来。「又见面了呢~」「因为岛屿很小嘛~」两人用相同的声调哈哈大笑。感情好到让人火大。尼亚看着他们两人,走过来后也露出苦笑,再稍微弯下膝盖。尼亚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和我不一样,是因为他没有任何留恋吗?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有所留恋,才能够接受自己正身处在过去的事实吧?「嘻嘻~」小尼亚向我挨近,近得仿佛随时要跳上我的膝盖。由于无法冷酷地对待他,我只能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刻意往后退,于是小尼亚露出牙齿嘿嘿傻笑。既天真又开朗,完全就是小岛上淳朴的少年。可以说是漂亮的尼亚。「大姊姊,你是美女是也呢~」「美女士也?」「美女士也」啊,美女……是也?……等一下,你忽然间说些什么呀?「这边的大哥哥也是美男人呢~」嗯嗯,小小的我朝着尼亚频频点头。美男人,看来是讲错了,直接把美加上男人了吧。尼亚脸颊抽搐,不由自主般地窥看我的脸色。烦死了。以前的我在说什么啊。居然称赞尼亚,还粗心大意地靠他那么近。但又因为是自己,很难开口斥责。一时间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张开了嘴巴。「不要靠近那个大哥哥比较好喔。」我甚至挥着手奉劝她远离。「哈哈哈。」尼亚发出空洞的苦笑。「喔喔~这是为何呢?」为什么以前的我讲话方式这么奇怪呢?莫名地有点想笑。甚至让我很想告诉她自己多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因为大哥哥是……呃,因为他是变态。」(噗)「喂,等一下。」「少罗嗦。总之,不要接近他比较好喔,会被他吃掉的。」真是肤浅的威胁。我是笨蛋吗?可是又该怎么威胁才好?小小的我兴奋地又蹦又跳。没救了。这家伙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大笨蛋。纯朴得让现在的我不敢置信,个性还真天真老实啊!我不由得抱住脑袋。哀叹着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副德行的同时,我也不禁疑惑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骗人~大姊姊,他嘴巴明明就很小。」小尼亚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朝我灿烂笑道。跟尼亚的距离好近。面对这个光是想像就有可能会引起头痛的事态,我的眼神开始游移。如果是现代的尼亚,我大可以一拳揍飞他,但如果是小尼亚,我当然不可能下得了手。该怎么办?不得已之下,我向呆站在旁边的尼亚求援。「你……你快点想想办法啦。」「为……为什么是我?」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适合的人选吗?请处理一下过去自己的暴行。多半是我的瞪视生效了,尼亚慢吞吞地移动。他蹲下身子让视线与以往的自己平行,僵硬地对他露出笑容。小尼亚依然面带着朝我绽放的笑容,转向未来的自己歪过头:「什么?」两人相对时的侧面轮廓,果然很像。「那个,我想问你松平先生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松平?」「松谁?」两人偏过脑袋。我也仰头看向尼亚。尼亚略微看向他方,然后根据记忆改变询问方式:「是一位博士,在发电所旁边盖了一栋研究所。」听见这句话后,他们立即会意过来。「喔~是博士啊。博士的话,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在前田姊姊家喔。」「博士待在前田姊姊家的时候啊,老是坐在缘廊上发呆呢~」就连回答时,他们也是感情和睦地一人答一半。让我不由得想要大喊:快停止!(害羞了么?)「前田小姐家?为什么?」「谁知道啊。」这么说来,我从没留意过那个男人住在哪里。虽然一直以为他应该就住在研究所里,没想到竟然住在住宅区内,真教人意外。「咦,大哥哥你认识前田姊姊吗?」小小的我注意到了细微之处后发问。尼亚一时语塞,笑着敷衍过去。「嗯,算是吧。」「前田姊姊读的是本岛的学校,所以和外面的年轻的人是朋友啦。」小尼亚天真无邪地出言解围。他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竟帮了未来的自己度过危机,总之尼亚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就是这样。」小尼亚双眼闪闪发亮。「你们认识很多年轻的人吗~?」「妙哉妙哉~」为什么我会用那些时代有些错置的措词啊?是受了谁的影响?「嗯,呃……谢谢你们。我们会去前田小姐家看看。」「你们知道路吗~?」「嗯,没问题。」尼亚轻摸了摸小小的我的头。但是他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连忙拿开手。很好。尽管现在是过去,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别对我做出那种举动。「再绕小岛一圈的话,似乎又能见到大姊姊你们了呢。」「那我们去绕吧。大病初愈之人,你有办法跟上来吗~?」「交给我吧~」小小的我率领着小尼亚跑掉。对于这种像是一静下来仿佛就会死掉、变成半死鱼状态的幼年时期,我只会觉得难受。那些十足的活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大病初愈之人……啊,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呢。虽然今天的我们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但一股疲惫猛烈袭来。眼前的视野变得有些昏暗,让我真想干脆就这样睡着。「真不习惯。」「同意。」尽管和尼亚有相同的意见很令人遗憾,但我现在甚至没有力气感到懊恼。*「怎么,已经要走了吗?真是个做事只会混水摸鱼的孩子呢。」归还手套后,外婆对我挖苦地说。虽然我不由得想缩回手套,再一次下田里工作,但现在没有时间不停干涉下去了,得回去才行。「啊,呃……承蒙你的照顾了。」「你根本没在回答我的话嘛。唉,算啦。」外婆坐下般地蹲在田里后,朝我说:「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再过来吧。」「……是的。」就这样挥别了田地工作之后,我们遵照过去的自己告诉我们的答案,来到前田小姐的家门前。我们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大马路反而成了小巷子」的道路后,抵达住宅区的中心。途中,有段真知一个人无法通行的阶梯,为了搬运她花了不少时间。由于必须借助我的力量,真知看来很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但没有口出恶言。「我都不知道他竟然住在前田小姐家。」「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想到情报的来源后,真知愕然无语。说得也是啦,但我早就忘了嘛。前田小姐家的玄关前没有足以做一道铁门的空间,看来就像是与隔壁人家紧紧相连的集合住宅的一部分。按响门铃后,明明是中午却穿着中学制服的前田小姐出来应门。呜哇~感觉好奇妙。从小就一直当作是大姊姊并抬头仰望她的人,现在年纪却比自己还小。总觉得坐立难安。「呃~你们两位是?」「啊,你好,我是八神。是松平先生的老朋友。」「喔~学者先生的朋友啊。咦~那个学者先生竟然会有朋友呢。」前田小姐连连拍了两次手。「学者先生他正在庭院里吃西瓜喔。走进那个房间后就是庭院了。」她非常干脆地让我们进了家门。期间,我注意到她朝真知投以好奇的视线,我心想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但什么也没想到。这样就好了。在我的帮忙下,真知直接坐在轮椅上进入他人家里,但也是这样就好了。来到缘廊后,年轻时的松平先生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并非盛产季的西瓜,他面向着眼前由水泥砖墙围起的小庭院,盘腿就坐,朝气十足地将西瓜籽吐向地面。他还是一样留着脏兮兮的邋遢胡子,头发打结,衣服皱巴巴的。跟以往的记忆一模一样。「你是松平先生吧?」松平先生不停动着下巴咀嚼,点了点头。「你们是谁啊?来讨债的吗?」「看起来像是吗?」「不像。不过我也没见过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也许是他九年前的个性比较粗鲁,嗓音显得尖锐。我蹲在松平先生身旁,心想要好好吓一吓他。这位科学家听了,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冷静。「我们是未来人。」他又咬了口西瓜,毫无反应。我再下一城:「我们是搭乘九年后的你所做的时光机,飞到这个时代来的。」松平先生吐出西瓜籽,然后终于转头看向我:「你稍等一下。」松平先生将西瓜放回盘子上,走进尽头的那间房间。根据房门打开时瞥见的情景,那似乎是间厕所。然后松平先生在那间厕所里开始大吼大叫:「呜哇哈哈哈~!」「来啦来啦来啦——!」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可以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狭窄厕所门扉上的声音。真知仅发表了一句感言:「蠢毙了。」我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因为见到对方跟现在我认识的松平贵弘有着相似之处,令我很开心。可怕的骚动持续了约5分钟之后,松平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我等你们很久啦。」「等我们很久了?」「我相信总有天会有来自未来的人出现,所以一直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刚刚才会有那种反应吗?「你……你还真干脆就相信了呢。」「废话,那可是未来的我耶。肯定做得出来。」他做回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然后完全不在意吃剩的西瓜上聚集的蚂蚁,一起张口咬下。松平先生发出偌大的咀嚼声咬碎西瓜又大口吞下后,看向我说:「你们是这个时代常常跑来找我玩耍的小鬼吧,神韵很像。」「是的。研究所因为遭到了地震,损失十分惨重呢。当时松平先生最惋惜的,就是放在架子上的时钟全都摔烂了。」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说出应该只有过去的我才晓得的事。「别讲得一副你很怀念的样子,对我来说,这可是数周前才发生的事呢。」松平先生发出叹息。不过,明明几乎所有研究器材也都摔毁了,他脸上却马上又浮现出笑容。出乎意料地,仿佛在说自己很开心般。真是个怪人呢。「那么研究所在几个月后才会重建完成啊?」「未来的事还是别过问比较好吧?博士。」能够遇见同样理解时光旅行的人,我不禁开心地开口说笑,松平先生也扬起嘴角。「你说话的方式跟小时候比一点也没有变呢。」「是吗?」「嗯,都有着岛上特有的口音。我听得出来喔。」原来如此。为了让他继续保有笑容,我还是别告诉他之后将会有暴风雨来袭,而且会引发更惨的悲剧吧。然后更难以启齿的是,再那两周之后甚至会有台风报到,仿佛要给小岛最后一击。松平先生吃完西瓜后,伸长颈子,看向我身后的真知。「那边那一位是真知子吗?」「不需要加个子。」「说得也是。开玩笑的啦,因为你完全没了可爱亲切的感觉,我还以为是别人呢。」他笑着说,同时视线转向轮椅。真知的脸色微微一沉。纵使一句话也没说,轮椅就已显示出了真知未来的一部分。「看来你的人生走得也不算平顺呢。」「才不呢。」真知逞强似地撩起头发。「是吗?」松平先生也如此应声,不再追问。「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住在前田小姐家?」「啊,因为我们是亲戚。」松平先生不知为何尴尬地搔了搔眉心。虽然很令人在意,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和前田小姐居然是亲戚。这件事搞不好没半个人知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他像在催促我们般改变话题。对我们而言,能进入正题也是感激不尽。「其实是想拜托你帮忙修理时光机。」「喔?」松平先生将西瓜皮丢向盘子,接着坐起身单膝跪在地上。「你制造的时光机坐一次之后就坏掉了啦。」「坏掉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外观都没问题?」「全部的答案都是YES。」我用力一点头后,松平先生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只差没宣告他很想要手舞足蹈。他站起来后,用力握紧好几次拳头。见到他这个反应后,我明白自己那不详的预感应验了。「太完美了!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时光机啊!」大概是因为松平先生大吼大叫的缘故,前田小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向我们。可以看到她动了动嘴唇说:「吵死了,混账。」但由于被松平先生的大喊掩盖过去,声音没能传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