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却并没有如她的话语那么明快。在秀吉还姓木下的时候,可以说没有她的内助,是谈不上秀吉的功劳的。她常常为秀吉充当人事安排方面的参谋。在秀吉去外地作战期间,还担任对织田家的社交工作,并把家中的整个情况,报告给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细算地安排全家的经济开支,同时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没有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秀吉。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长滨城主的时代,也是一样。这一时期,秀吉净去抓中国地方的事务,经常不在家里。为此,甚至可以说,长滨城的事实上的城主是她。然而,现在,她的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们干了。可以说,随着丰臣政权机构的日趋完善,她已经失业了。她的作用也已经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谗言,她对处理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们领导的行政机关,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为此,她能否保护得了清正,也还是个未知数。二但是,秀吉对她的态度却与从前没有两样。秀吉常常发口头禅似地说:“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现在有侧室多人。这话既可理解为对宁宁的深情厚爱,意思是你宁宁和她们不一样,我特别爱怜你,没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欢的了;另一方面,这话也可能是指宁宁的地位。宁宁是丰臣家的主妇,是丰臣家本身的代表,而众多的侧室在法制上不过是侍女而已,在她们看来,秀吉是主君,与此同时,宁宁是主家。因之,这就成了所谓的“例外中的例外”吧。说实在的,作为丰臣家的主妇宁宁,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时代的任何妇人都更为华贵的。秀吉任内大臣的时候,她同时被册封为从三位,进而于天正十五年,升为从二位。接着于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从大坂搬到京城的聚乐第居住。迁居时,按照秀吉的爱好所动用的仪仗之盛大,行装之华丽,在妇女的出游史上,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的了。光是随同的侍女就达五百多人。轿子二百乘,车马一百具,箱柜行李不计其数。随行的各大夫和担任警卫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红的服装。这副装扮更显出,这是一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妇人上京的行列。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观瞻,即便是僧侣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虑到他们看到年轻美貌的侍女之后,可能会想人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对北政所的不恭。这支壮丽无比的队伍引得人们赞叹不已,不久就传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们都普遍地得到这一印象:北政所乃是日本国首屈一指的贵妇人。而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导演的这支仪仗队的成功。第二年(天正十六年)四月十九日,即加藤清正册封肥后的一个月前,这位“丰臣吉子”晋升到从一位。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从前在尾张清洲浅野家那铺着薄薄席子的陋室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的往事,对于如今这般显赫的地位,她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了。宁宁常常对身边的侍女们说:“尽管官位升了,但我还是当初的我,没有变化。”她的奇迹,与其说是她的飞黄腾达,不如说是她并没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在她晋升为从一位之后,她也从来不讲京都话和宫中用语,任何场合总是用一口说的很快的尾张方言。平常对秀吉讲话也是一样。和几十年前她被称作藤吉郎的老婆时的那种作风一模一样。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哪怕在别人面前,也会与秀吉热烈地争论起来;她也常常和侍女们一起高声谈笑。例如,夜里在灯下聊天的时候,会毫不掩饰地讲起过去穷困时的种种趣话,引得大家发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从前住在织田家的军营里时,与宁宁是近邻。当初她们常常隔着“一道木槿的绿篱“站着聊天,现在宁宁对阿松的态度,和那时完全没有两样。阿松常常说:“真是难能可贵的人哪!”阿松早先曾对她的亲生儿子前田利长和次子利政讲过:“北政所夫人,说不定比太阁还强。”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个内助利家创业的、很有魄力的人物,并非寻常的女子。利家死后,她取了个色彩绚丽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贺地方的前田家是拥有足以与尼将军(指镰仓幕府源赖朝的妻子北条政子。源赖朝死后,落发为尼,掌握了政权)相匹敌的权势。下面讲的是后话,且说在利家死后,在关于前田家将来的归趋问题上,阿松曾一一和宁宁商量,并全部听从了她的意见。阿松还这样训戒她的长子利长:“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听北政所夫人的啊!”由此看来,也许可以说,正是宁宁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聪慧的资质,吸引了人们,使之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尽管不显眼,然而却确实存在的政治势力。不过,宁宁所具有的威势,也并不单是宁宁一个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为宁宁所表演的有点夸张的爱情和尊敬,给世间的影响的产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爱的是北政所。秀吉用朝堂的用语称宁宁作“夫人,夫人”,写信时也是这样。仅仅为了问候:“夫人,不知你食欲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从前线给留守在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仅仅问她:“近来饭吃得多吗?”每当收到秀吉的这种信件,宁宁常常想:“真会开玩笑!”她比谁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来就已经过于肥胖了,如果还要多吃,那可真不知会胖成什么样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欢面颊丰满的女人,当时社会上也把这样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宁宁并没有由于发胖而感到着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无庸置疑的是,秀吉对她的这种厚爱,越发加重了她在丰臣家的地位。举个例子来说,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时候,秀吉从远离京城数百里的肥后八代的军旅之中,按照惯例,给留在大坂的宁宁寄了信。信中介绍了战争的情况和九州的风物,末尾写道:呜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许多。不知不觉之中,头上已增添了许多银丝。白发如此之多,以至已无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坂时,愧见夫人,这信的语气,宛如给意中人的情书似的。而且不仅仅如此,信里还有叫宁宁欢喜的话语。然则,我虽已白发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则又当别论,而与夫人相会,则可完全不用介意。话虽如此说,但我头上的白发也真增加得过快的了!“跟从前一样,真会说话呀!”读了这封信,宁宁一半觉得有点好笑,而内心深处倒也不无欣喜。其证据是,她一边说着“你们瞧瞧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边把这封信给身边的侍女们读了。从这个时期起,秀吉的身体开始衰老起来。其证据是,从九州班师回朝以来,夜里来宁宁房中的次数已经甚少。即便有时来了,也只是说:“啊!身体好吗?今几个饭吃了没有?好吧,我讲件有趣的事给你听听吧!”声音洪亮,喜欢说话,这和从前完全一样,而且对宁宁的态度越发显得亲热了。然而却已无力履行作为丈夫的那种义务。秀吉确实是老了。看来,正如他从远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战场,差人送到的那封为自己的衰老而叹息的信所说的那样了。秀吉对其他侧室,好象也是如此。“殿下近来很少行幸。”虽然还说不上是闺怨,她们却这样向宁宁诉说自己寂寞的心情。宁宁毫不介意地倾听她们的诉说。也许是由于这一原因吧,宁宁也深得这些侧室们的信赖,特别是加贺姬、三条姬、松之丸等人,都对宁宁十分钦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于这个缘故,宁宁也常常受到这些侧室们的娘家的敬爱。加贺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儿;三条姬出身于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于京极家。她们的娘家,在丰臣政权下,可以说个个都是声势显赫的大名,他们通过女人和宁宁连结在一起,并把宁宁当作自己的靠山。宁宁在政治方面的影响力之大,非同寻常,虽然这不是她自己策划的。然而,从这时起,在丰臣政权的朝堂的势力之中,开始发生了一个与以前不同的变化。秀吉变得一味沉迷于一个女人的闺房里。这在一向对人体贴人微的秀吉来说,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个女人出身于浅井家,幼名茶茶,来到丰臣家后,开始称为二之丸姬,后来又称作淀姬。宁宁早就觉察到,秀吉不仅为这个女人的美貌所倾倒,而且这位淀姬的高贵的血统,对于他来说,具有无比的诱惑力。大概是由出身卑贱的缘故,秀吉对那些出身名门的女性,始终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后,他这种感情也还是一如既往。举个例子来说,宁宁是过继给织田家手下的武士的,当秀吉的身份还低微的时候,宁宁曾经是他憧憬的对象,而这是符合他当时的身份的。·宁宁心里想道:“男人的爱好,好象不会变化似的,即便年纪大了也一样啊!”对此,她不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秀吉所喜好的贵族妇女,只是贵族中的武将人家的女儿,他并不喜欢公卿及亲王的女儿,他之所以不想收罗这样的女人到自己的后宫里,大概是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未曾见过这些贵族妇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过他,使他产生追求某个这种贵族妇女的欲望。秀吉对于异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轻时所见到的范围为限的。其中与秀吉关系最为密切的武家贵族,乃是织田家。无论对于当时的秀吉来说,还是对于现在的秀吉来说,唯有信长的家族,才是至高无上的贵族;唯有继承了这一家属血统的女性,才有资格称为闺阁干金。那时候,织田家里,有个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长的妹妹。生得婉丽无比,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秀吉当时也一准曾以一种仰视高山雪莲的心情,为之倾心的吧。这位绝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家。后来,形势发生了突变,浅井氏为信长所灭,阿市拖儿带女改嫁到了柴田胜家。秀吉把胜家追到越前的北庄城,并加以歼灭。当时,丽人阿市也自杀了。死时留下三个女儿,“乃是右大臣(指信长)的外甥女儿”,秀吉甚是看重,把她们一一抚养成人。这三个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淀姬。秀吉让她住在大坂城的二之丸,故通称“二之丸姬”。是否从淀姬住进二之丸时起,就屈从了秀吉,这件事就连宁宁也不清楚,照宁宁猜想,淀姬让秀吉进她的闺房,是在秀吉从九洲战场班师回京之后,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后。其证据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来地说起“打算在淀地方造座城”的事,并托弟弟大和大纳富秀长负责建城的工程。且说这淀地方是在山上,从大坂上京城的时候,必定要经过这里。说是要让锭姬住在那里。为自己的侧室特意造一座城池,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儿。那恐怕是秀吉开始爱上了淀姬这个女人,而且爱之甚深的证明吧。当宁宁听说要在淀地建城的时候,曾用一种半正经、半挖苦的口气对秀吉说:“排场好大啊!”秀吉缩着个脖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听说了?”那语气倒仿佛是在悄悄议沦别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独脸上却堆满了天真的笑。宁宁不知有多少次受过这张讨人喜欢的笑颜的骗。也许说不定,她这半辈子都是在这张笑脸的引诱下而度过的吧。“这可不是在说别人哪!”宁宁说。“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他在主家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秀吉说,淀姬不是一般的侧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长的外甥女,那么就是主家。因为是主家,理应给予特别的待遇——这才是情理。“是主家吗?”宁宁反问他道。她说,从信长来看,淀姬乃是他的外甥女。总不能连外甥女都说成是主家吧。“不,不,是主家的人嘛。”秀吉讲了根据。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穷追猛打,一直把早先都在织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胜家追进了越前地方的北庄城,胜家最后停止了抵抗,差人通知秀吉他将自刎。那时派到秀吉军帐中的是胜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这里有三个姑娘,都是浅井长政的遗儿。正如足下所知,这三人都是先主的亲属,对足下来说,也相当于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会亏待她们。为此特将她们送到足下军帐之中去。”富永新六郎这样转达了胜家给秀吉的口信。不用说,秀吉答应了胜家的要求。这时,正式用了“主家”这个词。可以说,淀姬和她的两个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这早已是公诸于众、并为人所公认的历史事实。秀吉向宁宁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以此作为应该特别优待淀姬的理由。宁宁说:“你说的事儿……”她指的是右大臣织田信长,“我也知道,不过……”她感到腻味了,只好苦笑了一声,叫人摸不着要领,她为什么要笑。要再追问这个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劳的了,她已经没有这份力气,因而放弃了这一话题。然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感情上,她都没有被秀吉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她心里想:“难道因为是主家,因为淀姬是主家的亲属,所以每天夜里都必须和她同床共枕吗?”宁宁每想起这事儿,总觉得十分荒唐。三条姬和加贺姬也好象对这件事感到不快。她们每次来宁宁宫中玩寸,都向她发牢骚。象她们这样有教养的人,说起话来,竟那样毫不掩饰,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们无法说秀吉的坏话。她们的牢骚是对淀姬而发的。什么淀姬见了她们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么好神气的,连对殿下都很傲慢啦;还有什么淀姬那里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荣尼等早先在浅井家服侍过的女浪人啦。净是这样一些牢骚话。“得了,得了!”宁宁丰腴的脸颊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议沦,脸上一点也没有变颜色。这尽管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但是如果宁宁和她们唱一个调子,那将会有失自己作为丰臣家的正室的身份。“嗨!算了。算了!”宁宁时常不得不从她们的保护者的立场出发,这样劝解她们。宁宁并不是礼仪端庄的女性,她在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也常常要多次变换跪着的双脚的重心,变换的时候,常常连下摆的衬里都显露出来。有时又搔搔面颊,吐口痰,总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的姿态。这与其说是因为少女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养,恐怕还不如说是她生来就性格豪放,无法使自己成为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物。就是这位宁宁,有一回当她听到有关淀姬的传闻的时候,曾吃惊得呆若木鸡,半饷没有动弹。这消息不是侧室们带来的,而是她的侍女头目孝藏主告诉她的。消息说,淀姬把许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边。所谓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他们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从秀吉进入长滨城时起开始形成的。织田信长把近江长滨城封给秀吉,这是秀吉第一次当大名。封地面积二十二万石,原是旧日浅井氏的领地,总共三个郡,从那以后,他从木下藤吉郎改称筑前守羽柴。为了要配备与二十二万石领地相适应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买马,网罗人材,大量录用了当地的名门大户人家的子弟、有战斗经验而眼下无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侣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材。这一批人形成了丰臣势力中的近江派,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人的特点是:通晓经营管理的知识。他们不仅善于理财,而且还掌握了其他地方的人所不会的记帐的技术。靠了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人被提拔为丰臣家的五奉行,担任财政和行政事务,成了近江派势力的首领。他们这些近江人(严格地说是北部近江人)的绝大多数原是浅井家的旧部下。尽管难于说出口来,然而,他们自然地对已经灭亡的旧主家有着带有感伤情调的忠诚心,随着淀姬的出现,这种感伤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对象。正如秀吉感到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有着金子般高贵的血统那样,浅井家的旧臣们从浅井氏的遗女淀姬身上,也感到了这一点。他们对淀姬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认为唯有淀姬才是真正称得上贵妇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于主家的男子已为信长杀尽,因而淀姬不仅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旧主本人了。于是,他们自然地聚集到淀姬的身边来了。而另一方面,淀姬也以一种对待旧部下的亲切感与他们来往。何况,淀姬身边的年老的女佣人都是近江人,她们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来往。在这样的气氛中,淀姬自然地成了他们的后台。“淀姬想和我抗衡。”宁宁从上面这一消息中感到了这一点。这一次,地无法把此事单单当作侧室们的牢骚话而充耳不闻了;就说肥后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同时册封。这件事,宁宁已经感到不能等闲视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淀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请求秀吉,推举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长。对事物感觉敏锐的孝藏主说:“恕我冒昧地进一言,我觉得,淀姬好象是有心在将来,超过您北政所啊。所谓“超过”,倒也并非想抢夺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说,想建立一种实质上超过正室的权势吧。宁宁觉得,没有比这更为可笑的事情了。在丰臣家后宫里,有资格对人事发表意见的,除了我这个与秀吉一起建立了丰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是没有第二个人的。也是不应该,不可以,不允许有第二个人的。不过,宁宁丝毫也没有为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说过抱怨的话。对此,秀吉也是心领神会的。秀吉的态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淀姬,便越发对宁宁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柔情和关切,越发尊重她作为丰臣家的主妇的荣誉。出入意外的是,淀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动工的,三个月之后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进展之神速,固然令人惊讶,而比这更叫世人震惊的是淀姬的怀孕,以及在淀城完工两个月之后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个男孩这件事。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个儿子鹤松。背地里有人议论道:“会不会是……”他们认为,这也许不是太阁殿下的种子,太阁受了骗,上了当。这风言风语在丰臣家后宫的那些侧室们之间流传着。和秀吉有过肉体关系的这些侧室们,模模糊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会生儿子的。首先,秀吉是个十分喜欢女色的人,倘使他这方面的机能是健康的话,那么,过去总应有人怀孕过啊,可是从来没有过,由此可见,淀姬生儿子的事,十分蹊跷。宁宁也思忖着:“是啊,是有点怪啊!”正因为她与秀吉的夫妻关系史比谁都长,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过,宁宁丝毫也没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窦说出口来,她以丰臣家主妇的身份,热烈地祝贺了鹤松的诞生。她不光是丰臣家的主妇,从法律上来说,她还是新生儿的母亲呢。“妈妈!”她被孩子这样称呼着。这就是说,鹤松有两个母亲,孩子也叫淀姬为“母亲”。而当秀吉和鹤松身边的人必须把这两个母亲加以区别的时候,就称淀姬为“妈妈”或“娘”,而宁宁则被称为“政妈妈”。这个“政”,大概是宁宁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给鹤松赠送东西的时侯,宁宁自己也说:“这是政妈妈给你的。”对于近江系的大名们来说,鹤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说是一支响彻云霄的凯歌。他们的后台淀姬在丰臣家的地位,从侧室一跃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诸侯们在给北政所送礼的同时,开始用更加华贵的礼品去孝敬淀姬了。宁宁在各大名之间的威望,不用说是降低了。“淀姬为丰臣家立了大功!”宁宁常常这样说,显出万事都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对孝藏主以及其他宁宁身边的侍女们来说,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她们对这一新的事态,常常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她们认为,如果鹤松就此长大成人,那么淀姬和她的亲生儿子,就会占据丰臣家的核心,总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权势,一定会成为明日黄花。鹤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军东下,把原在关东八州称霸的北围困在他的老窠小田原城里。秀吉采取了长期包围的方针,为了让被围的城池里渐渐的耗尽粮草,他叫了些艺妓到军中供士兵游乐,也举办过酒宴。甚至还让军中的诸侯把妻妾也叫来了。秀吉也写信告诉宁宁“我这样做了”。信中这样写道:我军以凌厉的攻势,很快把敌人赶进了鸟笼。这样,估计已不再会有危险的战斗,请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爷(指鹤松),但每当想到打好这一仗也是为了他的将来,同时也是为了稳定天下,我就能够排解这种思念之情。我自己虽身在战场,但还是通过熏灸等办法,注意身体的保养,万望你也保重身体。另外,我已下令,在这小田原战场打一场持久战,为此,决定让大名们把妻子接到军营中来。因为……秀吉写道这里才进入正题。归根结蒂一句话,秀吉是想把淀姬叫去。不过他没有直说。在这一点上,他体察宁宁的心情,十分照顾她的处境,进而慰藉她那可能会受到损伤的自尊心。他接着写道:如上所述,引战将持久,为此,我欲召淀来军帐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动身的准备。淀是仅次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宁宁命令淀姬到小田原去,并通知她作好动身的准备。秀吉通过这办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体面,并想由此消除她可能会有的不快。宁宁苦笑着说:“嘴巴还是这样甜啊!”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这么尊重她,她也就没法生气了。况且,信中还说“淀是仅决于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这么赤裸裸地捧她,倒使她没法对付,终于使宁宁发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讲私房话呢!秀吉没有忘记写上这么一句: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这是考虑到,对于不久之后他和淀姬之间将在小田原发生的关系,宁宁可能会展开种种想象和联想,为此而特意用上这句话来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这样一番心思,与其说是他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莫如说,应该看作这是秀吉那种体贴人的性格的表现。尽管这种办法过于方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减轻宁宁精神上的苦痛。如果他真的那么年老力衰,则宁宁的妒忌也就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了。“来了这么一封信。”宁宁说着,把信给孝藏主看了。秀吉虽然没有叫宁宁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觉得即便把这封信给孝藏主读了,也并不会失去面子。因为,在这封来自军旅之中的信里,秀吉向她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比起淀姬来,他更爱宁宁,从地位来说,宁宁是主,淀姬是副,宁宁对淀姬甚至有着发号施令的权力。不过,宁宁却并没有到淀姬所住的府邸,亲口通知她作好动身的准备,她并没有傻到这样的地步。宁宁要是这么蠢笨老实的话,那么,秀吉也早就不会有什么顾忌了。这种场合,恐怕也就不会、更没有必要差人送这么一封费尽心机的信来了吧。宁宁把信扔给了孝藏主,对她吩咐道:“你去适当处理一下。”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不知道该如何去对淀姬说,又该帮淀姬照料些什么。她反问宁宁说:“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好啊?”这时,宁宁才嘿嘿一笑,说道:“你作什么难啊!”宁宁说,秀吉对她都尚且寄来了内容如此详尽的信,对那位淀姬,肯定早已差人送信,作了充分细致的指示了。哪里还用咱们去帮忙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咱们帮的啦!多管闲事,反倒会有失面子。但是孝藏主却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秀吉信中明明要宁宁去通知淀姬的嘛。“你也真是死心眼!”宁宁又一次笑着说,“这就叫言辞么。”照宁宁来说,这不过是秀吉的一种说话技巧而已,只要能让宁宁的心境有所松宽,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对待信中的内容,不必那么死心眼。宁宁对孝藏主说:“你只须给淀姬手下的老年女仆个招呼,就说这次他们要去关东,辛苦了。这样就足够了。”三不久,鹤松夭折,秀吉在极度的悲叹之中发布了外征令。旁系大名蒲生氏乡这个人,对于这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必要性的大规模外征,极为不满,私下曾破口大骂道:“这猴崽子没死找死,兴许是发疯了吧!”大部分大名在得到封地之后,还没过几年,百姓对领主都还不熟;加之,民力尚未从战乱和土地丈量调查所受的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叫人如何去征集那为数庞大的外征军费呢?“这是奉行们出的坏主意啊!”连宁宁都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说是石田三成等奉行们建议秀吉——这个已经衰老的独裁者,用外征来平息人民的不满。宁宁心里想,总不至于会这样吧。然而,她如今已经远离丰臣家的政治舞台了,以至于连判断这传闻的真假的材料都没有。如今,三成、长盛、正家这些满口近江方言的才子们,把秀吉据为已有。正是这一批人,掌管着丰臣家的家政、人事以及治理天下的大权。从宁宁身边的侍女们那种女人所特有的眼光来看,这现状大概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来概括:“如今淀姬可真威风啊!”事实正是如此。眼下,丰臣家的朝政全被近江人所垄断了。一向受宁宁关照的那些尾张出身的大名们,如今在中央已没有什么发言权。丰臣家的势力中心,已经不是北政所,它正在逐渐向淀姬转移。以上这些是朝中的人们所喜欢谈论的话题。每天传进宁宁耳朵的消息,全都与这件事有关。被近江派疏远了的诸侯、亲兵,甚至连同他们的侧室和侍女们,都跑到宁宁面前,来诉说他们的愤慨和不平。对于他们来说,除了依仗宁宁之外,没有其他靠山。“淀姬并不坏。”不管有多少诋毁这位宠姬的流言蜚语传进宁宁的耳朵,在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很清醒的。淀姬,除了她那超群出众的美貌之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女性,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许多少有一点追求权势的欲望,但是,她并没有自己主动去建立一支政治力量的能力。要说坏,她身边的那一批从旧浅井家来的老侍女们才坏呢。正是这些家伙趁淀姬作了鹤松的“妈妈”的机会,积极地与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丰臣家的官僚集团相勾结,妄图与正室夫人北政所想抗衡;另一方面,石田三成等人也企图通过拥戴淀姬,想在秀吉死后,在丰臣家中保持核心的位置。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外界的力量,正在把淀姬推上政治舞台。宁宁是这么认为的。在宁宁看来,坏的正是这些外界的人们。宁宁从心底里不喜欢他们。宁宁心里想:“这帮子人整天在盘算着殿下死后的事啊!”她不愿设想的是:一旦秀吉死了,鹤松和淀姬将登上这丰臣家的主座,把石田三成这批近江系的大名用作亲信。不用说,北政所将退居第二线,那些以她为靠山的开国功臣们,也不得不随之而沦落下去。从宁宁来说,即便退居第二线也还无妨,然而对于那些尾张出身的大名们,这前景不啻是一场噩梦吧。不过,毕竟事关重大,各人都只是在肚子里想着心思,谁也闭口不谈这可怕的前景。文禄元年(1592)四月,外征军在朝鲜登陆了。第一路军司令小西行长,第二路军司令加藤清正,两路兵马克城拔寨,争先恐后地沿着朝鲜半岛北上。进军当初,真可说是连战连胜,然而,随着明朝的大军成为正面的敌人之后,进攻的势头停滞了,部队在各处陷于孤立,有时甚至出现了不得不拚死苦战的局面。况且,行长和清正不和,他们不仅不相互求援,反倒事事争吵,互不相让。敌人也知道这一点,便乘机而人,进行反攻。同时,友方的两军,在作战上,也常常发生龃龉。为了整顿上述局面,并对两支部队进行监督,秀吉设立了一个督军机关,向战地派遣了代表他的军监。福原直高、大田一吉等小大名担任了这军监的职务。他们都是近江系的官僚。而可称是这督军机关的总头目的,乃是石田三成。三成并不常驻朝鲜,他经常在战场视察一周之后,便回到本国。在国内则守在秀吉身边,把从战地送来的报告归纳、整理之后,呈报秀吉。由于督军机关的成是石田派的人,因而来自战地的报告,对小西行长宽,对加藤清正严。有时,甚至把清正的言行举止说得象—个无赖汉一般。例如有一份报告说,当外征军方面与大明要进入和平谈判的时候,清正在给大明代表的公文中署名"丰臣清正”。而他是根本未曾蒙秀吉赐过丰臣姓的。报告还说加藤清正曾对大明的代表讲过这么一番话:“足下等大明朝的先生们似乎把小西行长等人看作了日本国的武士。要知道那是界地方的商人,根本不懂得弯弓射箭为何物。他们胆小怕死,乃是理所当然的。”报告最后说,清正的这些言论行动,使在朝鲜的部队陷入了混乱,并成了敌军小看我军的原因‘秀吉是在刚竣工不久的伏见城接到军监的这份报告的。读完之后,秀吉怒不可遏,愤愤地说道:“这在清正是可能的。赶快把他叫回来。”于是,立即派出急使渡海来到朝鲜,向清正传达了这一命令。清正把自己的军团留在了前线,他自己则率领由武士五十人、兵卒三百人组成的一支轻兵,从釜山坐船,经濑户内海,取海路直奔大坂,登上了伏见城。秀吉不肯接见他。他曾想私下去拜访一下北政所,而自己如今惹得秀吉如此发怒,在这种情况下,这也是不可能的了。清正带着旅途的一路风尘,马未下鞍,人未歇脚,当下就造访了增田长盛的府邸,想打听一下朝中的情况。增田是五奉行之一。清正甚是激动,还没有等长盛作什么说明,就昂着头怒吼起来:“怕是治部少这小子进的谗言,设下的陷阱。唉,我看准是的。”他说,看一下督军团的成员,就一清二楚了。福原直高是三成的亲戚,而大田一吉、熊谷直盛,垣见一直等人,无一不是由三成一手保荐而晋升上来的他的党羽。他们势必拥戴同党小西行长,而想陷害敝人。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先取下治部少的首级,然后我自己也死。长盛举起双手,极力劝他息怒,说道:“当今治郎少的权势炙手可热,朝中已无第二人可与相比。而你竟然如此随便乱说,这可如何是好。你应与他重归于好,否则,要出大事。你先冷静一下。敝人愿帮你从中调解,你最好明天就去见一见冶部少。”清正听了这番话,顿时暴跳口雷,拍案叫道:“弓矢八幡大菩萨,皇天作证,我清正起誓:今生今世决不与他修好。敝人率兵进入朝鲜,连战连胜,攻下八道,作战几十次,直打得大明军队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我们忍受着严寒酷暑,有时甚至连粮食都断绝。而治部少这小子,舒舒服服呆在朝中还不满足,而竟然依仗主上的宠信,欲把我等在沙场浴血苦战的将士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我等和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如何能言归于好?不能,绝对不能。”这么一来,连原想出面为他从中斡旋的长盛,也不得不缩回了手。这时正是庆长元年(1596)的正月。就这样,也没有经过什么调查,审问,清正就被宣判关禁闭,被幽禁在伏见地方他自己的公馆里。从那以后,便如石沉大晦一般,断了音讯。距那时大约一年半以前,秀赖从淀姬的肚子里来到世上。为此,丰臣家的后嗣关白秀次的影响日见衰微,秀次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不断地胡作非为。这时已进入了丰臣政权成立起来最最黑暗的时期。秀吉已失去了早昔的那种奕奕丰采,衰老得判若两人。他脑海里盘算着的净是关于秀赖的前途的事,他指示三成他们研究办法;而三成他们一心想着的,也是如何才能让丰臣家的天下平安地为秀赖所继承的问题,为此而对秀吉百般地出谋划策。从那以后没过多久,秀次就被诛杀。而在清正回国的时候,秀次还活着。事实上是,三成通过军监的报告知道,在朝鲜前线,有一则与清正有关的可怕的流言。传说,大明方面害怕清正的武勇,想怀柔他。文禄二年(1593)五月,当清正驻扎在蔚山西生浦的时候,大明王朝让刘廷将军与清正互通书信。那时,刘廷的使者曾对清正说道:“秀吉已开始执掌日本六十余州,真可谓人中英杰,然寿命长短难以逆料。秀吉死后,日本必将大乱。退而言之,即使秀吉能保长寿,他也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立功。”据说,刘廷将军还曾派人给清正送去一封亲笔信。信中写道:足下乃铮铮汉子,可惜仅一介地方官而已。如足下能乘机事我,则我将奏禀大明皇帝,担保封你做个大官。岂不美哉!同时,刘廷还通过他的使者之口,要清正暗地里与明军通力合作,一起反击秀吉。但是,清正叫身边的和尚起草了一篇文章,对此严加拒绝。回信中还有这样的话:如足下来信所说,敝人蒙受小人之谗言。然而,敝人乃太阁忠良之臣,决非贪生怕死之辈。总之,有关刘廷和清正之间对话的概略报告,已经送到了三成手头。但是,关于这件事,就连三成也没有敢禀告秀吉,而是将它悄悄瞒下了。不过,三成用另一种观点来处理了这件事。他想,要是再让清正去朝鲜立大功的话,那会对丰臣政权的接班人秀赖不利。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事例,外征将军建立了武功,在战地掌握了强大的势力,其军事力量反过来会危及中央政权的安全。远的如安禄山反叛唐玄宗皇帝的例子且不说,近的还有秀吉。秀吉原是织田家的司令官,前去征讨山阳、山阴。当他在作战前线得知信长突然死去的消息,始而掉转兵马,讨伐了仇人光秀,继而以其武力压倒了织田家的遗儿们,从而建立了丰臣政权。虽说看不出清正有如此大的雄心壮志和政治能力,然而,他在战场上的功勋,需要从现在起就加以扼制。可以说,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罗织罪名,把他从前线撤回来的。不过,宁宁对这件事的真相,并没有了解得这么详细,况且她没有必要去了解。宁宁尽管情况知道得不多,然而她早就深刻地理解了事情的本质。在宁宁看来,三成他们大概是想通过加罪于以宁宁为后台的尾张系的武将们,来斩断宁宁的翅膀,从而加强淀姬母子的权势。宁宁心里早就想道:“准是如此。”然而,对于营救清正却无计可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正在家里过了半年幽禁的生活。到了这一年的闰七月,发生了异变。同月十二日夜间,发生了一次大地震,震中在伏见、鸟羽附近。这是一次空前强烈的大地震。天上闪光,大地崩裂,一瞬间,伏见、鸟羽、淀川沿岸的各村庄的房屋悉数倒坍,伏见城下,被压死的男男女女达两干入之多。连大名们的公馆也不例外。正在幽禁的清正的公馆里,大书院崩坍,马厩起火。但是,即便在这样的逆境中,为了保卫秀吉的安全,他还是决心上伏见城去,于是命令他的仆人做准备。他自己则在腰里缠了根带子,穿上白绫子上用朱砂写着“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的战褂,额上扎一块柿黄色的缠头布,手拿一根八尺长的棍棒。那棍棒是用来撬倒坍的房屋的。同时他命令手下的三十名武士和二百名步卒,一律手执长棍,一行人跌跌撞撞踏着余震还在继续的大地,登上了伏见城。只见伏见城的正门已经震毁,松之丸的了望台也已崩坍,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浦正他必须先把秀吉找到。“大家都跟我来,先上正殿去!”清正一边大声下着命令,一边沿着石阶向上奔。他很快地登上了石阶的顶端,只见正殿周围的楼馆殿舍也全都倒塌,只听见大地一个劲儿地在呻吟。清正心里暗暗寻思:“难道秀吉也被压死了吗?”他命令手下人把灯笼提得更高一些,借着光亮在周围搜索了一阵,没有发现秀吉的踪迹。为了防备有疏漏,他们进入后宫,穿过一间天井,跨过一道月亮门,便进入了后花园里。这时才发现,在花园中假山这边的草地上,围坐着一大群宫女,约莫有二十来人,四周围上了屏风,她们都穿着带头巾的斗篷,一副远行人的打扮。草地边上的松树上,挂着一盏大灯笼。清正发现,秀吉正蹲在灯笼火光所映照的圈子之内。也许是害怕在这种意外事变发生的时刻,有刺客乘虚而入吧,只见他一副女人打扮,身上披着鲜艳夺目的女装。在熟悉昔日秀吉的清正来说,只觉判若两人。北政所、松之丸姬以及孝藏主也在场。清正就近跪下,对孝藏主大声说道:“我是主计头加藤,因为担心主上和各位娘娘万一被压在下面,故而带着这根棍棒,想用它撬开断垣残壁,救出大家。这才不顾自己是禁锢之身,斗胆登上城来。”清正的话音刚落,宁宁就喊道:“虎之助!”宁宁大概想,如果抓紧这个机会在秀吉面前表彰他几句,就等于肯定了清正这一次的行动,那么,秀吉也就不得不加以承认了吧。“你来得正好,你来得好快啊!”宁宁紧接着说:“你总是那么勇往直前,勤勤恳恳,忠实可靠。”宁宁的讲话声音比清正还大些。清正跪拜在地。地面上还在余震中摇动着。接着,清正抬起头来。按照规矩,他必须把目光向着孝藏主,作出对孝藏主说话的姿态。“孝藏主,请您听着!”清正大声地诉说起自己在朝鲜时所受的冤屈来。他说道:“我连克朝鲜八道,最先进入朝鲜的京城,活捉了一对王子兄弟,接着又打到间岛省,在吉州一战中歼敌十万骑,击毙敌方大将,其他方面,我也千方百计、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然而得到的报酬,却只有谗言,主上一味听信治部少的话,连揣摩都不揣摩一下。”宁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清正的话刚讲完,她便说道:“大概是战场上的劳累造成的吧,虎之助的脸,看来比早先瘦多啦!”她说这话是为了激起秀吉对清正的同情。进而宁宁对秀吉说:“让清正担任中门的警备,怎么样?其他将领到现在都还不见来。”听宁宁这么一说,秀吉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可以看作秀吉已解除了对清正的禁闭。其后,宁宁又再次在秀吉面前说话,替清正解说,终于使秀吉说了声:“那就恕了虎之助吧"宁宁立即派孝藏主奔到中门,把秀吉讲话的内容告诉了清正。这可能是宁宁为受自己保护的人所作的最后一次调解工作吧。从这一年算起,到了第三年的初秋,秀吉在伏见城一命归天。按照秀吉留下的遗嘱,五大老中的首席大老德川家康代理政务,发布了命令,让在朝鲜的将领撤回到日本。清正是在博多上的岸,待他回到京城之后,便宣布要复仇。他扬言要砍下治部少的脑袋。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等尾张系的诸侯都激动地大声嚷道:“我也算一个!”他们推举清正为头领。不同于清正的是,他们不单单对石田三成怀着憎恶之情,此外,也许还有着一种政治上的冲动:想利用秀吉去世的机会,一扫石田三成及其执政党,让丰臣家的权柄恢复到他们所考虑的正道上去。至少可以说,黑田长政、池田辉政、浅野幸长等,并非是那种厌恶政治的人。形势紧张起来。这可不是一场无谓的纷扰。有时候看来甚至会发展成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方面,对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在公馆周围安置了鹿寨;在围墙的四角,搭了了望台,布置警戒。家康则利用了这一局势。家康从得到秀吉的仆告的那一瞬间起,便开始暗暗琢磨如何从秀赖手里篡夺政权的事宜。从那以后,他的思考全都集中在这一点上,同时谨慎而机敏地采取了行动。家康仔细观察着丰臣家的这场内讧,并私下确定了一个行动方针: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对尾张系的各家诸侯展开怀柔工作,通过操纵这些人,以便将来清除石田党,把淀姬和秀赖从政权的宝座上撵下来。除了这样做以外,看来别无其他方法可以取得天下。“内府在背后支持他们。”对此,无论在朝中还是在自己的同党面前,石田三成都严加责难。然而,家康却满不在乎。他考虑的是,首先得通过结亲,和他们建立姻戚关系。但是,秀吉有遗嘱。他怕自己死后别人组成私党,便留下一条禁止私自通婚的法律,规定各大名的亲朋之间的婚事,须在得到上方的赞成后才能决定。家康企图置这条遗嘱于不顾。然而,如果只有他无视法律,而从家康的亲朋中娶亲的别的大名家,不愿破坏这一条法律,那也就无济于事了。想到这里,家康决定跟北政所商量一下这件事。只要北政所点头允诺,那么,那些在她保护下的、或者过去一直和她很亲近的大名们,就会无忧无虑困艮家康结成姻戚关系。归根结蒂,家康必须笼络住北政所的心,把她拉到自己一边来。不然的话,对丰臣家的策反工作是困难重重的。秀吉的牌位供奉在京都阿弥陀峰的庙堂里,家康以去上香的名义,多次上山,造访了正在庙堂里守灵服丧的宁宁。同时也赠送了礼物,派遣了使者。对于心境寂寥的宁宁来说,这是莫大的慰藉。由于这个缘故,在伏见城的朝堂之中,甚至流传着一则带有艳情色彩的猜测性的谣言:“和内府的关系,有点非同寻常嘛!”不用说,宁宁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不过,在秀吉死后,她觉得家康比别人更可靠,他不仅实力雄厚,而且为人厚道。为了取得宁宁的信任,家康在与宁宁接触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到后来,宁宁甚至认为:“能托付丰臣家和秀赖殿下前程的,除了江户内府之外,别无他人。既然要依靠内府,就得信任他,甚至应该全盘委托给他才是。”宁宁认为:“家康是不会亏待丰臣家的。如果按现在的样子,由三成他们一帮人拥戴淀姬母子,垄断丰臣家的权力的话,那才是很危险的。”以上这些判断,是宁宁的理智的产物。而她的感情,则支持这些结论。把丰臣家的权力,悉数奉送绐石阳三成一派以及他们所拥戴的淀姬和她手下的那批年老的女仆,这是宁宁在感情上所无法忍耐的。这不是妒忌,因为帮助秀吉创建了丰臣家业的是宁宁,而不是三成他们。况且,如果三成他们—派获胜,那么一直受宁宁庇护的清正他们就不得不灭亡。宁宁甚至作了最坏的打算。政权可能会转到家康手里。但是她想,如果是家康掌权,那么他大概会给秀赖封赐一个五六十万石的大名,让他在摄津或大和附近拥有一座城池,从而让丰臣家继续自己的家谱,使祭奠的香火绵绵不断的吧,就象秀保护织田家的嫡孙织田秀信,封他为岐阜中纳言一样。宁宁有时甚至觉得,倒不如以此为条件,把政权转让给家康为好。这么大的决心,对于宁宁来说,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有一个名叫诠舜的人,既是近江浦观音寺城的城主,又是个僧侣,私下里曾对宁宁讲过这件事。那时候,宁宁以冷静的态度,从头到尾听完了他的话。她之所以能这样,与其说是靠了理性,不如说是她对那些在大坂拥戴淀姬的石田三成一派人的憎恶使然。上述这些来自感情和来自理智的错综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使宁宁相信了家康。宁宁回答家康派来的使者道:“结亲的事,我也可以对虎之助他们说一说。”她立即那样做了。清正当时是个鳏夫,正好求之不得。家康把自己的幕僚水野重忠的女儿收作养女,经过匆忙的准备之后,便把她嫁给了清正。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家康又把第二个养女嫁给福岛正则的嫡子福岛正之;把另一个养子许配给蜂须贺家政之子蜂须贺丰雄的事也在进行之中。“阿弥陀峰庙堂的新土还没有干,居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公然破坏主上留下的法规了!”三成他们用这样的话来谴责家康和清正他们。然而,清正他们对此却不予理睬。不管三成仗着淀姬母子的权势,如何盛气凌人,从清正他们来说,他们是得到了北政所的默许的。在这方面,他们是胆大气粗的,从而就多少减轻一些因违反主上遗嘱而产生的内疚。而且,当清正私下拜谒的时候,宁宁曾悄悄地嘱咐他道:“万事听内府的。”只要是按宁宁的吩咐去做,就不会是对丰臣家的不忠。这样的习性,早从少年时代起,就成了他们精神上的一条准绳。秀吉死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所谓的关原之战。当纠纷发生,三成充当谋主,在大坂举旗讨伐家康的时候,宁宁抽身离开了大坂,移居京都,隐居在三本木地方,一心为秀吉沂求冥福。这期间,宁宁曾训诫自己的侄子——六万石的大名若狭小滨城主胜俊道:“不要弄错方向,要跟江户内府走。”另外,对胜俊的弟弟小早川秀秋——他也是宁宁的养子之一,一方面对于他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参加了西军一事,表示谅解,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以坚定的语气命令他道:“你以后要从西军内部策应内府!”加藤清正在九州进行了支援东军的活动。在关原战场上,福岛正则等宁宁从小一手栽培大的人以及她的亲属,全部投向了家康所领导的东军。而且他们个个都努力作战,最后,由于秀秋的内应,决定了战局的胜负。关原一仗摧毁了属于西军的淀姬一帮的势力。按照某种看法,甚至可以这样说:所谓关原之战,乃是秀吉的妻妾各自调动了十数万大军,在关原盆地展开的一场战争。家康乘机取得了天下。自那以后,就是宁宁的余生了。宁宁对这一事态以及时势的变化,始终不曾发过一言。她只是一心为秀吉仿佛事,除此之外,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关原之战结束后数年,在庆长十年(1605),宁宁让孝藏主向家康要求说:“想要一所寺院。”家康十分尊重宁宁的这一意愿,他吩咐自己手下的重臣酒井忠世和土井利胜,负责在京都的东山山麓营造了一所壮丽的寺院。这就是高台寺。宁宁不仅把秀吉的牌位供奉在这座高台寺里,而且自己也在这里定居下来。家康对这位对自己带来了天下的女性,十分看重,把河内地方的一万三千石封地赐给她作为化妆费,给她以优厚的待遇。宁宁以尼姑的身份生活下去。到了元和六年(1620),大坂城陷落了,淀姬母子死去。那以后,宁宁还一直活着。直到江户幕府已进入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统治下的时候,即宽永六年(1629)九月六日,她才去世,享年七十六岁。江户时代的儒学家曾说过这样内容的话:“北政所的才气,导致了丰臣家的灭亡。”然而这种说法与事实多少有些出入。是她和秀吉共同培育了丰臣家这棵大树,而在秀吉死后,她又亲自挥剑,把这棵大树连根砍断了。使人感到有一种“宁可毁掉,不予他人”的近乎豪侠的气概。晚年,她享受着风花雪月,在受过她影响的大名们的敬慕之下,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对于她自己的行动,看不出有什么悔恨之意。大和大纳言在故乡尾张国的中村—带,天空辽阔,平野茫茫,它们都无边无际地向海边延伸着。给这故乡的风景带来变化的,只有那天上的云彩。村子附近没有山岗。但河沟纵横、交织如网,里面有很多蚬子、鲫鱼等鱼介。秀吉小时候,也曾在河沟里捕鱼捉虾,以作肴馔。而他的仅有的一个弟弟小一郎也跟他一样。秀长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作“小竹”。父亲名叫竹阿弥,因为是竹阿弥的儿子,所以称作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乡间富户人家的孩子,父母便会另外给取个小名,而秀长却没有这样记忆。村里人都说:“小竹比猴子还强!”小竹性情温和,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下颚,挺招人喜爱。哥哥绰号猴子,简直是个丑八怪,小竹和他回然不同。就连两人的性格也有天渊之别,很难叫人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竹祝福,说他幸亏没有象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