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女人,这点小事就吓坏啦。”孙七郎高兴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样的比赛了。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后来,他不仅观赏别人比赛,而且自己也动了杀人的念头。孙七郎乔装打扮,乘着沉沉夜色,潜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时,他便一跃而起,挥刀砍杀。杀第二人时,变换方式,斜肩带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孙七郎甚至说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女人临死时的惨叫声了,真想听听这种叫声。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挥刀杀人。被砍的人倒下时,想不到竟会发出一声震地的轰响。秀次说道:“这玩意儿挺带劲,比打猎有趣多了。”“看我的武艺!”当一刀就结果了来人性命时,秀次就这么大吼一声,叫他的随从们,聚集在他的猎获物——被害人尸体的旁边,让他们用耳朵贴着死者的心脏,听听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动。后来,甚至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出动了。有一次,到七郎一行人正蹑手蹑脚地来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这时,有一个盲人正用手杖笃笃地敲着脚边的地面探路,迎面走来。以杀人取乐的秀次,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会作出什么反应,砍杀时的趣味如何呢?“瞎子!”秀次喊了一声。“来,我给你酒喝。”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盲人的手。盲人抬起头来,兴冲冲地对秀次说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说话这么和气。”说着便跟随秀次走了过来。但是走了没多久,秀次便扭转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刀把这位盲人的右臂连根砍落下来。按照秀次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正常人,受到这突入其来的打击,便会昏死过去。然而,也许是由于瞎子的心理状态与正常人不同吧,只见这瞎子蓦地一跃而起,离地有三尺来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声叫道:“附近有人吗?有坏人杀人哪!快来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断断续续、然而却是正常人所没有的那种沉着的语调,不断地喊叫着。“瞎子倒是别有风味嘛。”秀次这么说。这时,担任大膳职务的年轻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进行这种杀人游戏时总是跟在身边,善于讨好主人的人物,为了进一步加深秀次的兴味,走近盲人,对他说道:“你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啦,鲜血象喷泉一样流着。”熊谷把真实情况告诉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会昏死过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现这样的结果。谁知盲人却作了与此不同的反应。他迅速镇静了下来,侧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出入意料的沉静的语调,低声说:“啊,我有数了,我明白了。这个凶手大概就是那个杀生关白吧,近来他常在这一带出没行凶,准是他!”秀次的跟班熊谷,传说是熊谷次郎直实的后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时代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住在京城里。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狭国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个颇为聪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兴趣所在。他就象医生询问病人的病情似的,对盲人说道:“你原本是个瞎子,现在又少了条胳膊,这下可成了双重残废啦。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活吗?”熊谷想让盲人讲讲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后,他也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复。“我不想活了!”盲人高声喊道。接着他回答说:“这双重残废,我受不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侧]听,周围有人们走动的声音。这说明街上的人都在从门缝里往这边瞧呢。快把我的头砍下来吧。让你们遗臭万年吧。老天爷会惩罚你的。”听着盲人的大声呼喊,秀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忍不住了,便挥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为刀口上凝结了一层血的缘故吧,刀口很钝,只听得喀啦一声,肩胛骨裂开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然连声惨叫。这使秀次更加手忙脚乱,挥刀对盲人的面孔,腿脚、身躯乱砍乱戮,打落了牙齿,砍断了手和手指。最后几乎将盲人剁成了肉酱,完全不成人样了,这才结束了这个顽强的生命。自从他爱好拦路杀人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费劲的事。“没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气喘吁吁地这么说。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尽,连腰都直不起来,以至于他的跟班们不得不在他身后撑扶着他了。当夜,秀次对跪在身边为他斟酒的女人说:“当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这么大的勇气啊!”这个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纳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儿。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后,秀次逼迫晴季献出了女儿,不久前,将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虽比秀次要大十几岁,而她仍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儿今年十一岁,正是个黄花幼女。可秀次连她的这个女儿也不肯放过,赐名“阿宫”,纳作侧室,同时玩弄着母女二人。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并奸母女,已非人伦,完全是畜生的行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为秀次并奸他女儿和外孙女的这种兽行而暗暗哭泣。“很有意思吧!”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夸耀自己残杀盲人的事,是因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缘故。按照秀次的说法,公卿们善长于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讲究排场,却没有他这般超群的武艺。他们都是些见了兵器和鲜血就要浑身颤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声。“你说话啊!”她们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语。秀次想方设法,想叫她们开口。然而自从住进聚乐第一年多来,她们还从未在秀次面前出过声。顺便提一下,秀次现有的妻妾,已大大超过秀吉为他规定的数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连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来,才能数得清楚了“拿掉了紧箍咒,倒有点难收拾了。”就连当初劝秀次要有自己的独立人格的木村常陆介,看到仅仅一两年工夫,这个政治暴发户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有点后悔,不如说感到恐惧。看来早先秀吉对秀次的了解,远远超过常陆介。当初秀吉那样不厌其烦地再三管束,这才使秀次象个人样。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缚,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干过这么一些事:有一天看见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斋的女人,忽然发生了兴趣,心想老太婆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于是便召来,纳作小妾。此人名叫阿东,年纪六十一岁。在秀次的妻妾之中,虽没有五十来岁的,但有个四十三岁的。有一个是仆人冈本彦三郎的母亲。有—·天,秀次对手下人说,他想要一个被人称作母亲的女人。这就把她召了进来。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岁。他的这些妻妾,倘若按年龄来分,则十几岁的有十一人,三十多岁的有四人,四十开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岁。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义光的女儿,阿竹则是弃儿出身。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这短短的一二年里,从各处搜集来的。扰如一大群鸡鸭那样,她们被圈养在聚乐第这座大栅栏里。秀吉的耳朵里虽然早巳隐约听到些秀次行为不检点的消息,但由于他的部下们不敢向他禀报,因而他知道得并不详细。他一味牵肠挂肚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秀赖的前途。秀吉经过苦思苦想之后,终于得出这结论,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见城。“我打算把日本国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议说,“这么办吧。我把五份里的四份给你,余下的一份请你让给秀赖。”秀吉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秀次脸上的表情。从秀吉来说,由于继承权的问题早巳决定了,事到如今,已觉得很难开口,经过左思右想之后,才这么委婉曲折地提出了问题。可是,听了养父的建议,秀次的脸上却没有反应。秀次沉默不语。和秀次那张表情麻木、感觉迟钝,甚至有点目中无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却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着独脚戏一般,显得有点滑稽、可怜。更确切地说,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这种心境有点近于哀求。秀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不可怜我这个暮年得子的老人吗?我已经苦恼到这般地步了,你就体谅体谅我此时的心境吧。要是体谅我的话,那你就干脆讲一声辞去关白、放弃养子和后继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讲出这些话来。然而感觉迟钝的秀次没有满足秀吉的期望。诚然,他口头上是回答了的:“大人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秀吉看到,秀次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嘴角甚至还留有一点倔拗的神色。更正确地说,秀吉如今已陷入了这样的心境:即便事实并非如此,他也不能不这么看了。“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秀吉真想这么大喝一声。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头的这股怒气,化成了往常的那种训斥。然而,就连秀次听训斥的表情和态度,也似乎有些与从前的孙七郎不一样了。从前的孙七郎,扰如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总还有点怯生生的地方,这多少还叫人觉得有些可爱。“这小子,可真变了!”秀吉觉得有点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极力忍耐着。因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后,能够保护秀赖的,没有别人,唯有这个秀次。从这点来说,秀吉现在已处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从那次会见以后的几个月里,秀吉仍然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又想出了一个收拾残局的妙计。秀次有个女儿,秀吉的计划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作妻子。尽管为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选择配偶,是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然而秀吉却把它当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现在拉下这根线,秀次将来总不会亏待秀赖的吧。想到这里,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里去,“这很难说,还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仆劝他说。他们认为,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将来的事。可秀吉早巳迫不及待了。不巧的是,这期间,秀次为了去热海进行温泉治疗,离开京都到东方去了。秀次有头痛的毛病,这次离京是想用温泉水治疗头痛。在疗养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来的急信。他原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急事,谁知拆开信,却是这么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请禀报老爷,就说我同意了。”秀次回答来人说。使者回到伏见,报告了秀吉。“关白只讲了这么一句吗?”自己是满腔热忱,满怀希望,而对方却冷若冰霜,这使秀吉感到不满。秀吉心想,即使不辞去关白的职务,也至少得在口头说上这么一句:“等秀赖长大成人之后,我就把天下让给他。”以此让老人放心,叫老人高兴吧。“那不是人!”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怜悯心,真是个畜生。从那以后不久大纳言菊亭晴季来到伏见,声泪俱下地向秀吉诉说了秀次并奸母女的事实。“这混帐的孙七郎,总不至于如此吧!”秀吉以为,孙七郎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派人去京城调查秀次的私生活。担任调查任务的是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果然不错,孙七郎已经变了。关白殿下令人惊讶的所作所为,这时才点滴不漏地一下子传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听完禀报,惊得目瞪口呆,差点儿气昏过去。象他这么一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男子汉大丈夫,此时此刻竟心乱如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之后,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自那以后,“畜生”成了秀吉称呼秀次时的代名词。除了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外,已经找不到其他办法可以拯救丰臣政权了。由于秀次作恶多端,丰臣政权在京都的上层缙绅和平民百姓之中的声誉已经一落千丈了。人们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后的丰臣家的权力。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他不是人,是禽兽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开人们对丰臣政权的这种怨恨。“他是畜生,并奸母女就是证据。”秀吉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总结了他苦思苦想的结果,并把这告诉了他的下属官吏。不久,秀次结束了在热晦的温泉治疗,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这一事态。那是他的留守的臣属禀告他的。“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说。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遥远的将来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的臣属们尽管告诉了他事态的严重性,然而唯有他并奸母女一事,却准于说出口,因而没有讲。“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谗言害你吧。”木村常陆们如此解说道。常陆介相信,产生这种事态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进了谗言所致。他认为:“一旦太阁归天,秀次掌权,则太阁身边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丧失权势。相反,作为他们早先的政敌的自己,却会登上权势的宝座。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急于要叫秀次失足,并为目下尚是婴孩的秀赖取得继承权。”常陆介说道:“因之,这件事乃是秀吉的宠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阴谋。”秀次派人调查了伏见方面关于他的传闻,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为严重。伏见地方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秀吉可能会对秀次赐死。“会被杀吗?”秀次听了禀报,自言自语道。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职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预料过:“秀次迟早会被杀。”早从秀赖出生之日起,他就怀有这样的恐惧,并曾在平日的言谈之中,有意无意、闪烁其词地劝秀次多加小心。他认为,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袭击伏见,杀了太阁,使政权一举安定下来。熊谷建议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见城兵力空虚,如派兵进攻,太阁必退守大坂。估计到他的这一步棋,可事先在淀和枚方两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枪队,并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一线。如能照此办理,则击毙太阁一事就会如探囊取物,马到成功。”听了熊谷的这番话,秀次吓得用手掩着耳朵,脸无血色地说道:“大膳,你别再讲了,我害怕造反。”但是从这一天起,为了防备秀吉方面的袭击,秀次外出时总是叫他的随从们披胄戴甲,全副武装。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伏见。不用说,这被解释成关白始终对伏见虎视眈眈。秀次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袭击,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释。近来,聚乐第门庭冷落,已经没有一个大名前来拜访。例如,以敏感著称的伊达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亲热,经常上聚乐第来,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十天就来访一次,现在也已经不再登门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币的细川忠兴,怕因此被怀疑和秀次关系密切,为了偿还黄金而到处奔走告贷,最后从德川家康那里借到了金子,用它还清了欠秀次的债。德川家康在这之后离开京城回到江户去了,临行前,嘱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说:“太阁、关白之间如果兵戎相见,则毋用商议就站在太阁一方;万一太阁亡故,就迅速退守大坂,卫护秀吉的夫人北政所。”既然社会上已经议论得如此热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动。他采纳了熊谷的建议,给朝廷进贡了三干枚银币。这是为了作好准备,一旦击毙秀吉,好让朝廷迅速承认他的新政权。这是文禄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当天,这机密就传到了伏见。秀吉终于下了决断。他派了五个人去秀次处质问。这五个人是:宫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长盛、富田知信。秀次会见了他们,并当场交给他们一纸手书的誓文。内容是:谋反之事,纯属谣言,本人无意反叛。”这是秀次向朝廷进贡白银之后的第二天。五个使者回伏见后,向秀吉复了命。从那以后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者到聚乐第。他们是早先辅佐过秀次的老将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内一丰以及上次的使者宫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们对秀次说道:“关白殿下与太阁之间缺乏直接晤谈的机会。为此,请关白殿下到伏见去一趟。”这是太阁的命令,要他上伏见去。凭直觉,秀次知道,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个劲儿摇着头,没有答应。来人也不退让。双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谁知从伏见方面又派来了另一个说客,要求单独地秘密拜谒秀次。来人是一个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时候,和这位尼姑过往甚密。“请关白殿下听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对秀次说。“太阁殿下心情很好,所有传说,都不是事实。殿下丝毫也没有怀疑你。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对曾是他的宿将的几位大名的来访,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却上了这个尼姑的当。秀吉的计谋实现了。从后门悄悄来访的这个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无常。“是吗?那就去吧。”秀次当即回答说,并马上做了动身的准备。他身边的熊谷等人还没来得及劝阻,秀次早巳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门。走在一行人前头的,是相当于秀吉孙儿一辈的三个幼童,随从人员也只带了百来人。晌午过后出了聚乐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后三时抵达伏见。伏见城下的百姓处在惊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搬运家财,准备逃往别处。街头巷尾,谣传蜂起,都说秀次率大军前来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是说我要造反吗?”他不禁暗暗地想。“暂在此处歇脚,消除一下旅途的劳顿。”就这样,秀次一行人被领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里。不料刚一进门,各方的门户全被暗暗地关闭上了。这时,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不多久,伏见城里来了使者,传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谒,落发之后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从命。当夜,和尚装束的秀次离开伏见,经过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寺里。从那之后的第五天,太阁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带着不少手下人,从山底下上来了。为首的正使名叫福岛正则。秀次向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叮问了一句:“真的是正则吗?”“没有错,是他。”那个人回答说。这时,秀次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因为秀次和这个正则,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关系不好。从特意选择正则当使者这事来看,秀吉下了什么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死。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杀。自从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间起,秀次给了人们与以往的他回然不同的印象。当听到赐死的命令时,秀次和担任他的文事顾问的僧侣西堂下着围棋。眼看着就要取胜。这时,福岛正则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则之命走了进来,通知秀次,已经作好了让他切腹自杀的准备。秀次看着棋盘,点了点头,而嘴里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我赢了。”他指的是围棋。“各位仔细看看,作为日后的证据,这次是我胜了。”周围的人定睛细看,果然不错,这回是秀次赢了。这件事本身也颇为新奇。因为秀次和西堂对弈,从来没有赢过。也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到这大难临头的时刻,他却赢了。看来,这件事使他很是高兴。他兴奋得脸颊绯红,宛如少年一般。秀次对在场的众人说道:“我现在就去切腹,可这盘棋请别毁了,把它轻轻地搬到房间里去,大家回头好好观摩一下这局棋的着法。”秀次说完上面这番话,便转过身子面对淡路守雀部,用一种对上司的谦恭口吻请求道:“想写封遗书,能允许吗?”他的请求得到了允准。于是,秀次给自己的父亲、正室夫人以及全体侍妾写了三封简单的遗书。遗书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写完之后,把笔一掷,然后对西堂和尚说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阁一手安排的。连这死也如此。”当回顾这奇特的、完全由别人一手摆布的人生,他的内心也许不无感慨吧。“我马上就去死,这也是太阁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却在我自己手里。”总而言之,他或许是想说,只有切腹自杀是由自己动手的,唯有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动。接着,他对西堂和尚说:“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却说:“您不必说了,敝人陪您同去。”说着,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顺便交代一下,原来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为婶母说了假话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决心。秀次悠然地走过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场所坐下了。他弄错了方向,面朝了东方。按照佛门的说法,佛在西方十万亿土。应该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说:“您这样不符合规矩。向西坐着吧。”秀次没有作声。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这才回答说:“也有人说,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寻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说:“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让我自由一下吧……担任介错(为切腹者断其头的人)的人抡起大刀一闪光,秀次的人头落了地。由于违反了切腹的规矩,他的尸体向东方倒去。目睹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说:“殿下搞错了方向。这事儿颇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西堂仰望着西方坐下,就这样被砍下了头。自然,他的尸体倒向了与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临死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后来传到了民间,这宛如一句箴言,象征了秀次的整个生涯。说实在的,秀次或许是投错了娘胎吧。秀次死后,他的妻妾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无遗漏地全都被处了死刑。刑场设在京都三条河的河滩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六十来米见方的土坑,上坑的四周围着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称作“河原者”的贱民,他们个个披胄戴甲,手持弓箭。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见从聚乐第的南门赶出来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妇女和儿童。事先等待在门外的刽子手们,就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往车上装。每辆车上装两三人,然后运往三条河滩。在刑场南头的一角,筑了一座土台。台上放着一颗人头。这是秀次的首级。“快向那里拜几拜,快拜!”刽子手们一边叫喊着,一边把他们驱赶进围着鹿寨的土坑里。把人都赶进之后,就关闭了入口,接着就开始了屠杀。刽子手们追逐着这群妇女儿童,见人便刺,抓住就杀。刑吏抓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当着母亲的面,扰如杀小拘似的把他杀了。母亲面对着这情景,吓得昏倒在地。这时,另一个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挥刀砍下了母亲的头。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儿阿宫姑娘也不例外。她们母女俩事先都写好了绝命诗,女儿的绝命诗是:“常言道,人生最悲处,莫过骨肉死别离,而今同赴黄泉路,不胜喜。”行刑是公开进行的。在刑场四周围观的群众达数万人之多。特别是能够俯视刑场内部的三条桥上,更是人山人诲,令人担心桥架是否会被压塌下去。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明白:杀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着天下人的面,公开进行这场大屠杀,到底期待产生怎样的效果?不一会工夫,行刑完毕。她们的尸体,连同秀次的首级一起被扔进了在河滩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然后,往坑里填上土,在土冢上竖起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如下文字:乱臣贼子秀次之坟孙七郎秀次的生身父亲,封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职,没收了封地,降为原来的平民,并被流放到了赞岐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流配之地赞岐,靠耕种几亩薄田度日的弥助,每天都要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好几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位孙七郎的父亲,看来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奥秘。金吾中纳言秀吉的正室夫人,宫名北政所,俗称宁宁。不用说,她是丰臣家庭的主宰者。此人为人爽直、性格开朗。就是在官居从一位之后,也一点不摆架子;始终操一扣她的出生地,故乡尾张的方言,与秀吉说话时也不避人前。有一次,夫妇俩正看着能乐的狂舞时,好象发生了口角,争论得很激烈,双方都用的是尾张的方言,说得又快,在座地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北政所咧嘴笑了起来。紧接着,秀吉也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刚才不是吵嘴呀!”看到这情景,在座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这么想。谁知秀吉却对这些能乐的演员们说:“对我们刚才的吵嘴,怎么看哪?”秀吉的脾气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开个玩笑。他特别喜欢诙谐的和歌和机智的谈吐。演员们都知道这一点。首先,鼓手以大鼓相比,开口答道:“夫妻吵架闹嚷嚷,鼓锤敲在鼓皮上。”紧接着笛师借笛音作比喻,说道:“比哩哩哩哩,谁是谁非?谁是谁非?”听了两人如此机敏的回答,秀吉夫妇都不禁捧腹大笑起来。北政所就是一个这样性格的妇女。倘使她生得有子女,那么,丰臣家的命运兴许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丰臣家没有子息,这是丰臣政权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一个致命性的缺陷。各地的大名嘴上虽然不说,但是肚子里却在想:“这个政权怕长不了。只能在秀吉殿下这一代保得住。”大名们心里只顾盘算一个问题:秀吉之后,执掌天下的该是谁呢。不用说,谁都明白,那是在各方诸侯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仅实力雄厚,出身高贵,而且才干超群,官位显赫。于是有不少大名,一方面对丰臣家恭而敬之,而同时却又悄悄地与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以说是秀卜手栽培提拔的,作为大名,他本与家康处于同等地位,可是他竟然偷偷地对家康说道:请阁下把敝人当作臣仆吧!”为了稳定政局,丰臣家必须造就接班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乃丰臣政权最重要的政治。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亲为数极少。是的,他已经让外甥秀次作了自己的养子。除了秀次,身边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人了。为此,他甚至把不是自己亲属的宇喜多秀家都收作了养子,算作丰臣家的一员。此外,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丰臣家的养子之一,也是以上述情况为背景的。这位秀秋乃是北政所血统的人。北政所的娘家有两处,一个是生她的家,一个是养她的家。她出生在织田信长家的小臣杉原(后来改姓木下)助左卫门定利的家里,很早就作了姨母浅野家的养女。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同时,无论这杉原家,还是浅井家,都成了诸侯。奇怪的是(尽管是有原因的),只有北政所的这两处娘家,日后成了德川政权的大名而残存了下来,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后,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家定当家了。弟弟家里,子女很多,北政所早就讲过:“我想从你们家这么多孩子中要一个作养子。”天正五年(1577),她的弟弟木下家里,又生了第五个儿子。这就是日后的秀秋。秀吉这时担任织田信长手下的中国地方(注释,见底)的司令。北政所住在秀吉的基地近江地方的长滨城里。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属,因而他们的邸宅当然在长滨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份,回娘家祝贺外甥的诞生。“这孩子真可爱啊!”北政所把这婴孩仔细看了一番之后,不禁高兴得拍起了巴掌。她想,干脆从裹着襁褓的时候起,就抚育这个孩子,便对弟弟家定表示了这个意思。弟弟家定迎合著她说:“姐姐要是这么喜欢的话,那就……”当秀吉从播摩战线回到长滨城的时候,北政所对他讲了这件事。“好哇,这可是个好主意。就领来作咱们的养子吧。”喜欢小狗小猫和小孩的秀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妻子的要求。这样,秀秋就被接进了长滨城内。不用说,特意为孩子请了奶妈。由于北政所自己喜欢孩子,因此尽管地没有生过子女,但对于秀秋的养育,倒也颇为周全。秀秋平安地长大成人了。他小名叫辰之助。圆圆的脸庞,白净的皮肤,眼珠儿滴溜溜地转得很快。即便与其他同年龄的少年相比,这孩子看来也长得特别聪明伶俐。“依我看,这孩子将来会成个了不起的人物。”北政所这么对秀吉说。“盼他成材啊!”秀吉和妻子一样,喜欢小孩。而且,他早就暗暗地认为,自己妻子的优点在于能够识人。而且有不少这方面的实际例子。自然,秀吉也对秀秋抱着很大的希望。在家庭里,虽然秀秋作为首席养子秀次的弟弟,位居第二,但秀吉有时甚至想,万一秀次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把丰臣家的继承权让给秀秋,也是可以的。他甚至曾对北政所这样说过:“宁宁,必要的时候,让这孩子继承咱的家业也是可以的。你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啊。”天正十三年(1585),秀吉升任关白。这时他奏请朝廷,让虚龄刚十二岁的秀秋担任了从四位下右卫门督。这一官职在中国叫作金吾将军。那是宫门的警备队长。“金吾”这个名称,大概来自“披金甲,守宫门”之意。为此。诸侯们都称这位丰臣家的少年为“金吾阁下”,以表示特别的敬意。不过在营地里,也有人悄悄地称之为“金吾这小子”。从这时候起,秀秋已失去了幼童时候那种招人喜爱之处,也不再聪明伶俐了。直截了当地说,这时他已开始表现出一种愚昧和疯癫。秀秋身边,早巳配置了教他读书识字、学作和歌和老师,以便将来不至于在公卿社会丢丑。然而,他始终没有显露出什么象样的才华。“大概是我看错了人吧。”北政所开始觉察到这一点,并越来越感到失望。即便在御所,秀秋也常常仪容不端、拖着鼻涕,在应该严肃的地方,会突然笑出声来。甚至在理应步履庄重缓缓行走的走廊上,竟也噼噼啪啪地跑起步来。北政所对秀吉嘀咕说:“只有这个孩子,没有看准,真叫人惭愧。”本来,她的亲属、娘家杉原(木下)家的人,虽然都同样缺少充当武士所必须具备的勇气和果断,然而,象她这样,资质聪慧者居多,如秀秋的长兄胜俊(官至侍从,日后削发为僧号称长啸子),在和歌的素养方面,比起诸侯们的其他公子,都是毫不逊色的。秀吉说道:“用不着担心嘛。”他在这方面是很乐观的。秀吉对于自己少年时代由于不懂事而调皮捣蛋的事,还是记忆扰新的。另外,织田信长——他的亡主,也可以说他毕生的师长,少小时候的恶作剧,曾使织田家的全家人十分沮丧。由此看来,并不能用少年时的粗野和愚钝来推断他成人后是聪明还是蠢笨。秀吉反而宽慰北政所道:“事情就是这样。”然而北政所心里仍是怏怏不乐。因为秀秋尽管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而对于异性的兴趣,却是异乎寻常的强烈。例如,当宫中的女官们在屋里换衣服的时候,秀秋常常蹑手蹑脚地潜入房内,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她们。要是你说他几句,他便象疯子似地大吵大嚷。不过,这事儿,宁宁可没有告诉秀吉。要是告诉了他,他准会笑着说:“对于异性的追求,是人的癖性。与善恶、贤愚没有任何关系。啊,是吗?金吾这小子已经会偷看啦,从年龄来看是早了些。”.在好色和早熟这一点上,秀吉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宁宁不敢把这事儿如实地告诉秀吉。秀吉有时甚至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比起他的亲属秀次来,莫如说,他更看重秀秋。天正十六年(1588),秀吉在京城建造聚乐第,同年四月十四日,恭请后阳成天皇行幸。天子行幸臣下的私邸,这种事情是近一百多年来从未见过的。这可以说是显示丰臣政权稳定的一次壮丽的示威行动。秀吉动员了全国的力量,为这次接驾作了准备。四月十四日这一天,皇都附近五国的百姓自不必说,就是偏远地区,也有许多人来京城看热闹。天子经过的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光在十字路口担任警备的卫兵,就动员了六干名之多。天子队伍的仪仗,极尽了华贵之能事。“皇上竟是如此的尊贵啊!”上起大名,下至百姓,所有看到的人大概都会这样想的吧。这正是秀吉通过这次盛典期望达到的政治效果。让普天下的人们都知道天子之尊贵。而关白是仅次于天子的。知道了天子的尊贵,也就—定懂得关白的神圣。由于秀吉的天下是短期内取得的,他手下的诸侯大多是他担任织田信长部下时的老同事。例如德川家康,当初是织田家的盟国的盟主,比秀吉的地位还高。至于织田信雄,更是亡主织田信长的嫡子。秀吉依靠自己的武力和幸运,使这些人对他俯首称臣了。然而,由于有前面这一段历史因缘,人们很可能并不心悦诚服。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对人的尊卑的看法更顽固的东西了。而秀吉的目的在于打破原有的观念。他想借天子的尊贵,和通过对这件事的宣传,以达到在人们的心目中建立起一种对尊卑和秩序的新的观念,新的感觉。天子在聚乐第住了四个晚上。这期间,每当天子要到园中游逛的时候,执掌天下实权的秀吉总是象奴仆一样替他摆好散步穿的草屐。后来,秀吉又把丰臣家六个最大的诸侯召集到聚乐第的一室之内,请求天子接见。这六个诸侯的大名是:内大臣织田信雄大纳言德川家康权大纳言丰臣秀长(秀吉的亲弟弟)权中纳言丰臣秀次参议左近卫中将宇喜多秀家右近卫权少将前田利家秀吉向他们宣布道:“各位大臣,今天谅已为天子的尊贵和恩德而感激涕零了吧。为了表示世世代代忠于朝廷,请各位每人给皇上写一封效忠信吧。”于是当场发给每个大臣一张写有誓言的纸,文章是早已做好了的,只需全体大臣在这张纸上按个血手印就可以了。文章的末尾有这么一句:遵照关白殿下之建议,臣特起誓如上,保证决不违反。对于秀吉来说,让各位诸侯在天子面前起誓效忠,这件事也许是这次接驾的最大目的吧。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这封效忠信的形式很特别,受信人不是秀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秀秋。也不知秀吉选择秀秋,心中是何打算。效忠信上预先写好了“金吾阁下”字样。起誓的对象竟是十五岁的金吾将军秀秋。这么一来,关于丰臣家的接班人,人们当然会作出这样的推测:“出乎意料之外,竟是金吾啊!”通过这封效忠信,秀秋在丰臣家的地位眼看着变得明确了。这可以说是一次飞跃。看来比起秀次,秀吉更有可能把权力让给秀秋呢。“既然如此,那就不好得罪这位金吾阁下喽。”大名们心里暗自这样想,都去讨好这位嘴边刚开始长出几根绒毛般细胡子的少年,竞相馈赠礼物给他。“要是这么下去,秀秋可会变得骄傲起来的。”北政所很是担心。对此,秀吉却听之任之,他随诸侯们去奉承秀秋,就如听任诸侯们从前奉承秀次一样。他不仅不但心,毋宁说还有有点喜滋滋的呢。“他们愿意送厚礼,让他们送就是了。好让天下人知道,秀秋的身份有多么高贵。”北政所说道:“要看是什么人!这对金吾是有害无益的。”然而,秀吉在家庭里对于孩子的溺爱,近乎一个愚父。他说道:“没关系,你这是过虑。”其聪明才智,被人认为天下无双的秀吉,也有他的盲点。这就是对于子女的教育。要说过虑,那么,教育的出发点,本来就是过虑嘛。但是,秀吉本人小时候,没有受过教育。因而不知不觉地轻视了教育。这或许可以说是丰臣家的一个缺陷吧。正因为这一家族,是一个在短期内突然形成的贵族,所以还没有养成对子女进行教育的家风。而这种风气,如果在其他的大名或小名的家庭里,是一种必然保有的传统。秀吉所能做到的,只是给他的子弟晋升官位而已。天正十九年(1591),秀吉把年方十五的秀秋提升为参议,并让他兼任右卫门督。文禄元年(1592),十六岁的秀秋出任权中纳言,官居正三位。为此,世人都称他作“金吾中纳言”。不过,秀秋的晋升,到这权中纳言为止,便停止不前了。因为这一年,他的义兄秀次突飞猛进,当上了关白,名副其实地成了丰臣政权的接班人。这时已经开始了攻打朝鲜的战争。十六岁的权中纳言秀秋,为了尾随业已南下到肥前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正在不久前受封的丹波的龟山城中,作着出发的准备。顺便交代一下。在这次军旅倥偬之中,秀吉特意只带了他的爱姬淀姬一人随行。从成群的侧室之中,特地选了淀姬,按秀吉的解说是:“前几年,小田原那一仗,因带着阿淀,如愿以偿地取得了胜利。阿淀给战场带来了吉祥。”秀吉这样说,自然也包含着防止其他侧室产生闺怨的用意。而实际上,大概是因为,秀吉从淀姬身上发现了生育接班人的希望吧。在秀吉所与之同床共衾的众多女子中,只有这一位淀姬,不久前曾为秀吉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鹤松。可惜得很,这位鹤松夭折了。然而,淀姬说不定还可能再次怀孕。正是这一希望,促使秀吉带淀姬随军的吧。转年,秀秋于文禄二年(1593)三月南下到了肥前名护屋城,在动身离开大坂之前,曾登上大坂的宫城,向养母北政所辞行。时年十七岁。北政所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这回你要辛苦了。”这个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女性,唯独对金吾中纳言秀秋,却很少显露笑颜。这一次,她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她对于秀秋那张如猪狗般蠢笨而令人讨厌的面孔,连看都不愿看一眼。而另一方面,秀秋又脸皮不厚。如果他能老着脸皮去讨好养母,那倒还好。可他一见养母不高兴,就会突然象一条胆怯的拘一样,马上垂下尾巴,眼睛朝天,一副呆滞而麻木的表情。而这副蠢相,更使北政所生气。她心里虽然有点可怜他,然而不禁冒上火来,越发显露出满脸厌恶的神情。秀秋身旁的人,都急得直出冷汗。最近有一位丰臣家的老臣,官居玄蕃头,名叫山口正弘的,按秀吉的命令,担任秀秋的随身家老(大名家的重臣,总管该家的家务),兼任秀秋的太傅。山口正弘是近江地方人。从秀吉任近江长滨城的城主时代起,就跟随秀吉。此人不仅在军事方面颇有才干,而且通晓行政事务。他是秀吉的一项重要的土地政策,即所谓太阁丈量地亩政策的实际执行人,并为此而出了名。这样一位通晓民政事务的人物,当然也是长于世故的。此时,他向前挪了一步,代替秀秋进言道:“北政所大人,小臣诚惶诚恐,想请大人为金吾将军此次出征,赐几句临别赠言。“丰臣家的儿子出征去,作为养母,光讲一句“这次你要辛苦了”,那是不够的。”是吗?”北政所听完点了点头,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肥前地方水多,你要当心一点。“这种场合理应会有的饯别的纪念品都没有。秀秋满脸羞愧地退了下来。一行人是三月二十二日到达肥前名护屋的。秀秋身穿华美的军装,进入名护屋城,拜谒养父秀吉。秀吉看到秀秋华丽炫目的军装,大为满意,于事兴致勃勃地问秀秋道:“离家的时候,从你妈那里得到不少礼物吧!”谁知秀秋却回答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一点,是秀吉多少预料到的,他就立即问山口正弘说:“她情绪怎么样?“正弘也如实向秀吉禀报了当时的情形。“临别赠言也只有两句话吗?”秀吉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心中却甚是困惑。从他来说,万一秀次有个好歹,将要把这位秀秋立作丰臣家的后继人。而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秀秋的养母,对秀秋的态度却不好。在这之后,秀吉曾修书一封,差人送往大坂的妻子那儿,信里流露出对她的责怪之情,表示“你不该这样”。金吾一行人于二十二日抵达名护屋,队伍人数众多,军容整齐华美,我大大嘉奖了他一番。听说金吾登大坂城向你辞行时,你心情不佳,连必要的日用品都未为他准备。这到底是为何缘故啊?秀吉又写道:你没有儿子。你又不疼爱秀秋,那究竟疼爱谁呢?秀吉接着写道:要是金吾品行端正,我打算把自己辞官退休以后的年俸让给这孩子(因为其他东西要让关白秀次继承)。连我秀吉都甚至作了如此打算,所以你可千万不能过分地舍不得财物啊!最后,秀吉写道:太阁致宁宁夫人但是,从这一天算起,过了不到两个月,丰臣家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淀姬怀孕了。秀吉欣喜若狂。他立即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大坂,把这大喜汛告诉北政所。而书信的措辞却很微妙。前几天患了感冒,不能提笔。现已痊愈。此乃病愈之后第一次提笔写信。先写这么一句,意思无非要表明,即便写信,也是首先给你北政所写的。秀吉好象是在讲别人家的事情,仿佛是顺便提一下似的接着写道:再者,听说二之丸夫人(指淀姬)怀孕了。此乃喜讯。然而我秀吉并不想要子女。丝毫不想。望你也能如此理解我。诚然,秀吉有儿子,鹤松是也。他已离我他往。因此,此次非我秀吉之子仅是二之丸夫人一个人的孩子。秀吉担心北政所不悦,故用了这样的措辞,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这奇特的逻辑,也与当时世间的迷信有关。“不是自己的孩子,是拣来的。”传说这么一来,孩子就会健康地长大。早夭的鹤松出生的时候曾取名舍儿。这次怀孕的儿子出生之后,定名拾儿,这便是后来的秀赖。按照世俗的迷信,为了向神明强调这是淀姬一个人的孩子,秀吉让淀姬离开名护屋城,迁移到山城淀城居住。不久,她又移居大坂城的二之丸,生了一个男孩。那是同年八月三日的事。二秀吉难于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整日合不拢嘴,说笑喧闹,以致周围的人都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而发狂。这位天才,从这时候起,也日见衰老起来。他甚至放弃了渡海远征军的指挥权,离开名护屋城,回到了上方(指京都及附近的地区)。这期间,秀吉给北政所写了封信,信中说:心中积了许多话想和你说。同时,也给淀姬写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咛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