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收票口,转往商店街的小路。安藤早上一醒来,睡在他旁边的女子马上要求一起去看电影。他们在进入电影院之前,一路上两人手牵著手、悠游自在地漫步。一进入电影院后,那名女子便很自然地和安藤分开来坐。今天是假日,而且又是早场,电影院里不会那么拥挤,因此安藤无法理解她的举动,但又不想过度干涉。安藤目前只知道她是高野舞的姊姊,名字叫做真砂子。他一直盯著银幕,不过并没有将故事情节看进去,一半是因为想睡觉,另一半则是真砂子坐在旁边的缘故。昨晚他们俩在参宫桥车站相遇,至于后来是为了甚么原因而把她带到家里,安藤已经记不太起来了。安藤只记得自己在步出车站后,邀她一起去酒店,然后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问出她的名字。而事实正如安藤先前所预测的,真砂子是大高野舞两岁的姊姊,她从东京的女子学校毕业之后,就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安藤想到这里之后,脑中只剩下片段的记忆,反正两人最后便回到安藤的住处。他记得下一幕场景充满水声,真砂子正在冲澡,而自己坐在床上等她。后来水声骤然停止,真砂子从黑暗的走廊走过来,她关掉灯光,裸著上身压过来。她一边用左手压著裹在头上的毛巾,一边用右手抚触安藤的脸。安藤吸吮著真砂子细致的肌肤,她那诱人的肌肤塞住安藤的鼻子和嘴巴,让他感觉好像快要窒息一般。安藤将她的身子拉过来,才稍微能够恢复呼吸;他闻著少女的清纯味道,两手从真砂子的背部绕了过去……电影继续放映,安藤却回忆著昨晚他和真砂子疯狂的缠绵画面……他和女性有肌肤上的接触,已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安藤记得昨晚他射精三次,这并不是在夸耀自己精力旺盛,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一个晚上可以射精三次,与其说是体力好,倒不如说是对象太有魅力。但是再仔细一想,昨天两人在床上的一切行为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不管真砂子有多美,或是有著诱惑人的挑逗行为,安藤都无法享受到其中的乐趣。真砂子不仅把灯光都关掉,连闹钟所发出来的微光也用毛巾盖住,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由她的种种行为看来,真砂子可能非常喜欢黑暗。安藤假装看著银幕,他从刚才就一直将眼睛飘向旁边。(真砂子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加美丽,这个女孩子真的很适合黑暗的气氛……)在看电影的过程中,真砂子不断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动著,好像在说些甚么,但是音量很小,安藤听不到她究竟在说甚么。于是安藤将全身的重量靠在左手手肘上,将上半身倾向左边聆听,然后再将她的样子和电影画面做一比较,终于知道真砂子是在念著电影人物的台词。这部电影是讲述一个声名狼藉的少女被国家训练成杀人机器,此时正播放到她首次执行任务的场面。女主角穿著一身黑色衣裙,将大型手枪藏在手提包里,正要进去一家高级的餐厅里,她很快地说出简短的台词。安藤并没有看著电影画面,反而在一旁观察重复念著女主角台词的真砂子,突然间,他发现真砂子的声音和电影中女主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虽然电影中的女主角说的是法语,但就在她说出来的同时,真砂子立刻用日语配合。有时候,真砂子的嘴型甚至动得比字幕还快。这一点让安藤更加惊讶,他认为真砂子具备在看过一、两次之后,就能记住台词的才能。一走出电影院,真砂子眯起眼睛打哈欠。安藤紧握住她的手,走在冬天的暖阳下;一开始他觉得真砂子的手有些冰冷,过不久,他们的手温就融合了。由于是成人日,从有乐町到银座的路上,看到很多穿著长袖和服的女性。安藤和真砂子朝人群的反方向散步著,他们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两人只是随便逛逛,等时间一到,再商讨要去哪里吃饭。真砂子好奇地看著银座的每个角落,时而发出惊叹声。此情此景,令安藤感到非常满足,充份享受著假日在银座闲逛的乐趣。真砂子在汉堡店前停下脚步,望著看板上的海报。「你想吃汉堡吗?」「嗯。」看到真砂子十分笃定地点点头,安藤便带著她走进汉堡店。真砂子的食量真是惊人,没多久就吃下两个汉堡,啃完满满一袋的薯条,而且她还左右张望,似乎仍意犹未荆安藤询问她之后,马上再帮她叫了一份冰淇淋。这次真砂子放慢速度,一口一口慢慢吃著,一不小心竟让溶化的冰淇淋滴落在膝盖上,丝袜马上沾到一些混合草莓果粒的乳白色黏状物。真砂子先用食指沾起冰淇淋来舔,后来乾脆用双手抱起膝盖,直接伸出舌尖去舔触膝盖,并以一种挑逗的眼神望著安藤。她舔完膝盖上的冰淇淋后,才发现刚买的新丝袜勾破了。她脚上的这双丝袜是今天早上临出门前,安藤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买来给她的。安藤猜测真砂子没有带丝袜来,见她在寒冷的冬天里仍然光著两条腿,因此没问过她本人就买给她。安藤一直注视著真砂子的一举一动,从不会感到厌烦。(这个女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让我对她如此痴迷……)安藤扪心自问著。然而说是「痴迷」,倒不如说自暴自弃才对。他怀疑自己看了「铃」这份报告书,让「RING病毒」有机会侵入体内之后,便开始想及时行乐。在学生时代,他曾看过一本以农村为背景的小说,小说里面描写一个行为异于常人的女子,被村子里的人贴上标签,视为「精神失常」,并成为众多男人的「安慰对象」。她没有家,在河边、树林里四处流浪,而她对每个男子都来者不拒,甚至在没有人烟的山上,也能随时随地为男人「提供服务」。安藤把看那部小说时所产生的感想,跟现在的情境联想在一起。(由于这部小说是以山间的农村为背景,人物和风景都非常协调。如果将这个故事放在现代的大都会里,我想气氛就会变得不一样了……这里是东京的银座,并不是甚么山间农村,但小说女主角的气质却和真砂子很像。)安藤突然想到小说中最后的情节,那名女子在某座山里生出父不详的婴儿来,那一 阵阵生产时的痛苦叫声越过树林,传到山的那一边,然后小说就此结束了。安藤猛然回过头来,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伤害真砂子的身体,要细心照顾她才可以。他想到昨晚因为贪图两人结合的喜悦快感,竟在过程中疏忽了避孕的事情。真砂子正用手指摩擦著膝盖,在丝袜上画圆圈状,使得丝袜的破洞愈来愈大。安藤从破洞处看到她白皙的腿,不禁伸手去覆盖住真砂子的手,使她无法移动,并且问道:「你刚刚在电影院里面喃喃自语,到底在念些甚么?」真砂子没有回答,反而对安藤说:「带我去书店。」她一直都是这样,一问她问题就岔开话题不做回答。真砂子向安藤要求的次数比回答问题还要来得多,只不过安藤也不讨厌她的要求就是了。随后,安藤带她去银座最大的一家书店,真砂子在柜子间跑来跑去,然后站在那里看了一个钟头以上的书。安藤不喜欢站著看书,于是到处徘徊,结果在收银台上发现一本S书房发行的小册子。安藤拿起免费的小册子来翻阅,里面记载著小品类的短篇文章,这是S书房出版新书用的宣传小册子。(说不定上面会有高山龙司的名字。)安藤怀著这份期待,在字里行间寻找龙司的名字。他从木村那里得知龙司的遗作预定在下个月发行,因此很期望能看到小册子上面印著故友的名字。但是安藤在找到龙司的名字之前,就被真砂子强拉出书店。「要不要去看电影?」真砂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拉著安藤就走。安藤将小册子放进大衣的口袋里,向真砂子问道:「你想看甚么?」真砂子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紧握住安藤的手,强拉著他往前走。安藤瞄到真砂子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本杂志,不由得停下脚步。从昨天到现在为止,真砂子都没有花到半毛钱,也没有要付钱的意思,完全都由安藤出钱。现在她手中拿著一本杂志,而且还明目张胆地将它卷起来拿在手上。(这家伙是个小偷!)安藤回头看著书店,没有发现任何人追过来。(没想到她居然能避开店员的视线……不过,这只是一本价值三百圆的杂志,即使被发现的话,也不会怎么样吧!)安藤再度拉著真砂子往前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安藤将钥匙插进门锁里时,刚好听到房里的电话响起,于是他慌忙转开门,只可惜门一打开,电话铃声就停止了。一般知道安藤的房间格局很小的朋友,大概只会让电话响五、六声就切掉;而安藤也能以切断电话的方式,猜测是谁打电话过来。来过安藤家的人并不多,他猜想应该是宫下打来的吧!安藤看一下手表,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八点左右。安藤打开门请真砂子进来,然后打开电灯和空调。他从早上到下午连续看了两部电影,背部感到很酸痛,很想泡一下澡。安藤脱下外套时,忽然想起口袋里塞进一本S书房的小册子,便将它拿出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打算洗完澡后再好好看一看,确定龙司写的书名和发行日。他脱下最后一件衣服后,就去刷洗浴槽,打开水龙头来调节水温。狭窄的浴槽没多久便注满水,整个浴室充满蒸气,即使打开换气扇也毫无帮助。他看了一下屋内,想叫真砂子先来洗澡。真砂子正坐在床边脱丝袜。「你要不要先洗澡?」安藤一说完,真砂子便站起来走进浴室,将浴室的帘幕拉起来。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安藤马上去接电话。他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果然是宫下打来的电话。宫下在电话彼端发出怒吼声:「你一整天都混到哪里去了?」「我去看电影。」宫下一听,吼得更大声了。「甚么?去看电影?」「是呀!整整看了两部。」「你在干嘛?居然还有那种闲情意致。」宫下很吃惊地说道,紧接著又说:「我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这样碍…」「那没有关系,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宫下好像是在路边的电话亭打电话,还可以听到车辆的声音。「我已经来到这附近了,不晓得要不要上去?」(真不凑巧,真砂子正在洗澡。)安藤打算拒绝让他上来之际,宫下突然大声吼道:「笨蛋,不是啦!是剧团、剧团!」「甚么?剧团?」这回轮到安藤吓一跳了。刚才宫下还嘲笑他跑去看电影,没想到他竟然也要去欣赏戏剧表演。(我是不是还没睡醒?)「我现在在『飞翔剧团』的门口。」一听到「飞翔剧团」上女藤楞了半分钟才想起那是山村贞子死前待过的剧团。「你在那个地方做甚么?」「昨天我发现到『铃』里面所描写的事物,好像是用录影机拍摄下来似的,不仅客观而且正确,而我们也实地勘察过了。」安藤惊讶于宫下为何再度提及这些事,于是拿起眼前的S书房小册子,开始用原子笔在空白处记下要点。他有一边拿著电话,一边记事的习惯,这样可以让他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我今天才发现还有一件事情要确认,那就是人的长相,而且不需要特别跑到热海去,这附近就有证人。」安藤开始感到有点焦急,因为宫下现在所说的一切,他完全摸不著头绪。「好了,你说清楚一点。」「是山村贞子!」宫下咬牙切齿地说出她的名字。「喂!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就死掉了……」安藤突然停止说话,他想到宫下为何要去「飞翔剧团」的原因了。「是照片吗?」在「铃」中提到M报社横须贺分部的记者吉野曾去「飞翔剧团」寻找线索,而且还看过山村贞子的履历表,上面附有一张胸部到头部的半身照,以及一张全身照,而且吉野当场就把照片影印下来。「你知道吗?我们都忽略了山村贞子的长相。」安藤努力回想山村贞子的长相,她的个子很高,胸部不是很大,但身体曲线很匀称。她的长相算是比较中性,五官非常端正,几乎没有甚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可说已经达到美人的标准。「你可以把照片拿来给我看吗?」安藤顺势询问道。他猜想宫下已经看过照片,而且山村贞子的脸孔和他想像中的相同,因此他特地打电话来报告这件事情。不料,电话中却传来宫下的叹息声。「不一样!」「甚么不一样?」「脸部长相不一样。」顿时,安藤无法再接第二句话。「要怎么说才好呢?我看到照片中的山村贞子,和我们想像中的山村贞子完全不一样,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到底是甚么事?」「我现在已经一片混乱了!我突然想到有个朋友很会画人像,有一次我问他甚么形状的脸最不好描绘,那个朋友回答:『每一个人的脸型都有他的特徵,把画像画得和实物很像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最困难的就是画自己的脸,尤其是在自我意识很强烈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脸和画像慢慢分开,然后画得很像是另一个人。』」「然后呢?那跟这件事有甚么关联?」「不!没甚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又想到那卷录影带应该也是那样吧!那卷带子并不是用摄影机拍摄的,而是山村贞子用眼睛和心制作而成,而且……」「而且甚么?」「录影带也有播出风景和人物来。」「我们不是也看到影像了吗?」安藤愈来愈焦急,而宫下似乎还有一些犹豫。「喂!宫下,你可不可以乾脆一点,直接明讲出来呢?」宫下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问道:「『铃』这本书真是浅川和行写的吗?」(要不然会是谁写的?)宫下那边响起电话卡即将用完的声音。「啊!电话卡快用完了,我把照片传真给你,可以吧?」宫下很快地问道。「可以。」「那我现在立刻传过去,你快点确认一下,希望这只是我自己的……」宫下讲到这里,电话就被切断了。安藤就著原来的姿势发呆了好一会儿,浴室里的冲澡声已经停止,房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他看向窗子,冬天寒冷的夜风从纱窗的细缝中吹进屋内,远处的警笛声杀气腾腾地鸣响著;从浴室飘散出来的蒸气使屋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湿润,真砂子已经在里面洗很久了。安藤可以理解宫下的心理,他大概今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吧!因为看过「铃」这份报告书,因而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已被病毒侵入。因此,他才会想到「飞翔剧团」应该还保管著山村贞子的照片,为了查清楚其中的缘由,宫下便前去拜访。经过查访之后,他发现照片中的山村贞子和他们想像的截然不同。宫下开始烦恼著要如何去下判断,于是把照片影印下来,马上要传真给安藤看。安藤专注地看著传真机,似乎还没有动静。他为了消磨时间,于是把小册子拿起来翻看,在新书介绍的最后一页──「二月份出版的书」这个标题下,列出十几本书的书名和作者,并且介绍里面的内容。他按顺序梭巡著,在正中央的位置看到高山龙司的名字,标题是「知识的构造」,以「现代思想的最前线」这几个字来做内容说明;这本书夹杂在恋爱小说和电视台内幕的众多书籍中,格外令人印象深刻。(这是龙司的遗作,一定要去买来看。)安藤用原子笔把龙司写的书圈起来之后,突然在小册子的同一页上发现几个似曾相识的文字。他继续往下看,视线停留在预定三月份出版的书籍,从后面算来第三行的标题上。安藤惊讶地睁大眼睛,盯著上面的介绍文字──「三月出版的书」铃浅川顺一郎颤栗的恐怖迷信……安藤惊吓得任由小册子从手中掉落下去。(浅川顺一郎想要出版这本书!难怪当时在S书房碰到他的时候,他一直在回避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浅川顺一郎把弟弟所写的「铃」据为己有,整理一下内容,以小说形式发表出来。由于安藤知道他擅自借用浅川和行的作品,因此那时浅川顺一郎对安藤的态度很冷淡,没有打招呼就逃走了。「我不会让他出版的!」安藤气得大叫出声。(至少也要证明「铃」是一本对人类不会造成威胁的书,否则一定妥让他延期出版,这是身为一名医师应有的道德。)明天,安藤和宫下就要接受血液检查,要等好几天才知道结果。如果检查结果呈阳性反应的话,就能证明阅读这本书会被「RING病毒」侵入体内。最初只制作出一卷录影带,如果被复制的话,也只不过是一卷一卷地增加。但如果变成书籍来出版的话,数量少则一万册,多则可达数十万、数百万,同时会散播到全国各地。安藤有如看到巨大的海啸迎面扑来,形成一片黑色的墙。他走到窗边关紧纱窗,然后站在原地往走廊望去,结果看到真砂子腰部围著浴巾、手里拿著手提包的侧面。不知道真砂子是否在寻找内衣裤,只见她把手伸到手提包里面搅动著。这时电话铃响了,安藤把电话筒靠近耳朵,确定是传真机的声音后,便切换到收信状态,数秒钟后,传真机发出吱吱的声响,开始吐出传真纸。安藤直直地站著,看著传真机列印出白色纸张。他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背后,回头一看,原来是真砂子穿著短裤、肩上披著一条浴巾站在他后面,她的脸颊通红,眼中出现一抹安藤从没见过的光芒。这时,传真机「哔」一声,表示已经列印完毕。安藤赶紧走过去撕下传真纸,坐在床上看著并排在上面的两张照片,这是山村贞子的半身和全身照。就在下一秒钟,安藤发出一声悲鸣,传真纸上的照片果然和他所想像的山村贞子不同,而且照片上的人……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既不是高野舞的姊姊,就连「真砂子」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她站在安藤的面前,从他的手中拿起传真纸看了一下。安藤霎时感到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丝声音:「你是山村贞子吗?」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微笑地看著仓惶失措的安藤。安藤的脑中一片空白,在他活了三十五年的岁月中,头一回丧失意识……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亡的女人赫然站在眼前,而且安藤昨夜和她数次肌肤之亲的情形也顿时在脑中苏醒过来……当他恢复意识时,忽然闻到一种皮肤烧焦的味道,原本趴倒在床上的姿势,不知何时又朝著天花板。安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专心倾听著周遭的声响,眼睛一直紧闭著。他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而且由于水声的缘故,平常夜晚会听见的声音都消失了。安藤稍微张开眼睛,看到天井中央亮著两盏二十瓦的萤光灯,房里非常明亮。他就这样仰躺著,带著一股恐惧感,慢慢移动视线梭巡房间内部,然后坐起上半身。正当他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水声停止了,他下意识地停止呼吸。紧接著,走廊那边出现一个女子的脸孔,她和刚才一样只穿著短裤,手中拿著一条拧乾的毛巾。安藤想要呼叫,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挥手甩开山村贞子递过来的湿毛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旁边的墙壁靠过去。安藤想要呼叫山村贞子的名字,只可惜声音一直发不出来。这个女子正是二十五年前死在井底、创造出那卷录影带的山村贞子,她是一个稀有的超能力者,患有睾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阴阳人。安藤凝视著她的下半身,在白色短裤覆盖下的双腿间,并没有看到膨胀的地方,更看不出睾丸的存在。安藤忆起自己昨夜不断地爱抚那个地方,他不记得有任何奇妙的异常感,她和一个完美的女性毫无两样。可是,昨夜的性行为全部都在黑暗中进行,安藤并没有亲眼看到她的身体。安藤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和这个女人见面,当时所感觉到的妖气的确是真实的。安藤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是他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根本无法出声。在萤光灯下,山村贞子仅著短裤的躯体更显白皙,纤细的肌肤透著一股真实感,彷佛在强调她不是幽灵似的。他努力思考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后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逃走!除了逃离这个地方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安藤的背部紧贴著墙壁,慢慢往玄关的方向靠过去;山村贞子的视线跟随他的动作移动,并没有出手阻止。他一看到门把,眼睛为之一亮,立刻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外。安藤身上只穿著便裤及毛衣,根本来不及拿外套就跑出去。他飞快地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大马路上,抬头望见房里的灯光自窗口流泻而出。安藤不禁渴望能立即置身在人群中,于是开始跑向车站……寒冷的夜风肆无忌惮地侵袭著安藤,他的背后矗立著代代木公园茂盛的树林,而参宫桥车站前面充满喧哗的气氛,他自然是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一到车站前的售票机前面,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而另一个口袋里有一张驾驶执照,这是他昨天和宫下一起开车外出时,放在身上预防万一,幸好驾照里还夹著一张五千圆纸钞。这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财产,可是却连商务旅馆都住不起。目前可以依赖的只有宫下,于是他先买了电车票,然后打电话给宫下。宫下果然如安藤所预料的,他还没有回到家,因此安藤坐上电车,打算直接到鹤见去找他。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安藤正在电车上。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山村贞子的脸孔,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女人的感情由原先的热情化为灰烬。初次见到山村贞子时,安藤只感到一股令人颤栗的妖气,这份警觉在第二次见面中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欲望,于是在第三次见面时,安藤终于得偿宿愿。正当心中的情意逐渐膨胀时,却又被人推落到黑暗的深渊……他竟然跟一个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亡的女人交往,这个事实令他难以接受,甚至在脑中浮现「奸尸」这个名词。(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死亡记录错误?还是她真的从冥界复活?)假日的夜晚,电车上只有寥寥几名乘客站著。安藤对面的三人座上躺著一个像是做苦工的男子,他双眼紧闭,每当有乘客通过时,就会眯著眼睛注意附近的动静。安藤打量车上其他的乘客,感觉车内每个乘客的脸色都像死人一般铁青。他不禁以两手抱著肩膀,努力克制住发抖的身躯和想要放声大叫的冲动。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接过白兰地,轻轻地啜饮一口,感觉喉咙流过一阵热流之后,又将剩下的白兰地一口气喝光。「怎么样?感觉如何?」「总算还活著。」「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宫下还不知道安藤为何在冬夜里,连外套没穿就直接赶过来。「这不关天气冷的事。」安藤坐在宫下的书房里,角落的钢床就是他今晚的落脚处。他喝完第二杯白兰地后,才慢慢地停止发抖。「到底发生甚么事了?」安藤这才开始说出从昨晚到今天的所有经过,讲完之后,他往床上一躺,十分虚弱地说:「我投降了,你是不是可以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在这种时候,人们大抵都会露出一抹苦笑。像宫下就笑到全身无力之后,又在热咖啡里面加入白兰地,慢慢地品尝著。而后他陷入沉思,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解答。「问题是……山村贞子是从哪里来的?」从宫下说话的语气中,可以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你快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不是知道吗?」宫下反问道。「不!」安藤又躺下来,摇了摇头,露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你真的不知道吗?」「快点告诉我吧!那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是高野舞生出来的!」这种说法颇令人玩味,安藤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复宫下所说的话。「高野舞生的?」「那卷录影带是由山村贞子的意念创造出来的,高野舞刚好在排卵日看到影像,于是体内的『RING病毒』便侵入卵子而受精……不,与其说受精,不如说是高野舞卵子内的DNA完全被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取代了。」「你是说……你可以解释这个架构?」「你想想看,如果我们把『RING病毒』放在盐墓自动解析装置下分析,结果会发现天花的遗传因子和人类的遗传因子以一定的比率混合。」闻言,安藤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并将空杯子递出去。「那么人类的遗传因子是……」「是的,人类的遗传因子被山村贞子分解成数十万个零件。」「数十万个被切成细片的『RING病毒』,载著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是吗?」「『RING病毒』具有逆转酵素,可以运送一个个切片,填进别的细胞中。」由于人类的DNA非常大,一个DNA病毒无法将人类DNA里的遗传讯息一次运送完。可是,如果将人类的DNA切成数十万个零件,一个病毒背负著一个零件,就成了电子显微镜下那些无数的「RING病毒」,它们背负著山村贞子分散的遗传因子,攻击高野舞的卵子。安藤激动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很想提出反证。「可是,山村贞子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发现她的遗传情报。」「问题就在这里!山村贞子为甚么会用意志力拍摄出那样的录影带呢?」(山村贞子在井底面临死亡的瞬间,她究竟运用意志力拍下甚么「产品」?由于她对世人充满怨恨,因此故意让所有看到影像的人都死掉吗?但是这样做对她有甚么好处?影像里面可能含有更重大的意义……)安藤无法理解宫下到底想说甚么。「她还只有十九岁……」宫下慢慢地引导安藤走向解答。「所以呢?」「她应该不想死才对。」「没错,的确是太年轻了。」「山村贞子将自己的遗传情报做成暗号,运用能量让它残留在那里。」安藤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叹气。(把自己的遗传讯息化为影像,再用意志力将它注入录影带上……没错,高山龙司也在DNA的盐基排列上做暗号,解出「MUTATION」这个英文单字,成功地传递讯息。可是,人类的遗传讯息量非常大,不是一卷录影带就可以承载的。)「不可能,人类的遗传因子太庞大了。」安藤提出反对意见。宫下张开双手,依序指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假设现在要把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事物用文字表现出来……」这间书房大概有八叠宽,钢床的旁边摆著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置电脑,旁边还堆著几本杂志,而最难描述的是整片排满书籍的墙壁。上面排列著从文学书籍到医学类的专门书籍,看起来有数千册之多,光是登记这些书名,大概就需要一天的时间。「情报量的确非常大。」安藤承认这一点。「可是,你看这里。」宫下做出一个按下照相机快门的姿势。「使用相机拍下照片,只要一瞬间就结束了;而且只要一张照片,就可以把这间房里所有的讯息都表现出来。如果是连续影像的话,容量更大,因此要将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做成暗号,并不是不可能。」「让我想一下。」安藤摇摇头说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去小便。」说完,宫下打开房门,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刚才宫下所说的当然只是假设而已,不管他的假设是真是假,高野舞确实在受精后一星期就产下山村贞子。从受精到生产只有一周的时间,这是由于某种促进细胞分裂的作用而造成的。细胞的核称为「核酸」,里面包含很多化合物,当核酸的量增加到一定程度以上时,不会产生细胞分裂。(「RING病毒」不知以何种方式解决这个难题,让胎儿急速成长。)安藤记起初次拜访高野舞的房间时,尽管房里没有人,却存在著生物气息,现在想起来,他的感觉并没有出错。那时,刚被生下来的山村贞子躲在高野舞的房间里,也许是她还很小,所以很容易就可以躲藏起来;而安藤小腿上的触觉,很可能是山村贞子的手在摸他。她占据了高野舞的房间,不跟外界接触,直到长大成人,而这段期间只需要一个星期。当安藤第二次前往高野舞的住处时,山村贞子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