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故意吼得比她还响,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加文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他的车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巴里的死讯就像一小瓶挥发性的药水,他藏在心里,不敢把玩摇晃。把钥匙插进点火孔,他心里浮现出巴里的双胞胎女儿哭泣的样子,头埋在上下铺的被褥里。他见过她们躺在那张双层床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手里各拿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在玩。那是在他最近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路过她们卧室房门时。菲尔布拉泽夫妇是他认识的最恩爱的一对。他再也不会去他们家吃饭了。过去,他曾称赞巴里多么幸运,可现在看来终究没有幸运到哪里去。一个人影从人行道朝他走来,他害怕是盖亚,以为会冲他大嚷大叫或者叫他送一程,惊吓之中倒车倒得太猛,结果撞到了后面那辆:是凯的老款沃克斯豪尔·科莎。那个人走近了,却是一个身材消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趿拉着一双绒毡拖鞋。加文一身冷汗,转动方向盘,挤出车位。踩下油门时,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盖亚折返进了家门。他觉得肺里缺氧。胸中好像郁结起了气块。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巴里·菲尔布拉泽是他最好的朋友。6校车开到了丛地,这是亚维尔市郊蔓生的一片聚居区。脏兮兮的灰色房子,有些墙上喷了姓名缩写或者下流话,隔不多远就会有用纸板糊起来的窗户不规律地出现,还有天线锅和没人修剪的草地——这些比闪着冷霜光芒的废弃修道院更不值得安德鲁驻足观看。可是安德鲁曾有一度对丛地深感好奇,还怀着莫名恐惧,不过来得多了,这儿也就成了无足称奇的寻常地方。人行道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往学校走去,天气很冷,但很多孩子都只穿T恤。安德鲁看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这个姓可是早成了下流笑话。她混在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中间,蹦蹦跳跳往前走,笑得没遮没拦。耳朵上好几只耳环互相撞来撞去,丁字裤的裤腰露在松松垮垮的运动裤上面。安德鲁小学时就认识她了,小时候最鲜明的记忆中的主角大多都是她。他们嘲笑她的姓,要是其他小女孩儿早就哭鼻子了,可是五岁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跟着大笑大叫,“萎灯!克里斯托尔·萎灯!”有一次上课上了一半,她突然扯下裤子,模仿起做爱的动作。她粉红的阴户还非常鲜明地印在他记忆里。这就像圣诞老人忽然来到他们中间一样。他还记得奥茨小姐脸色大红,拎着克里斯塔尔就出了教室。到十二岁,进了综合中学之后,克里斯塔尔成为同年级里发育最成熟的女生。她总在教室后面厮混,那儿本来是放数学练习题的地方,谁做完了一套就自己再来取一套。安德鲁(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做完数学题的)来到教室后面的橱柜,从上面整整齐齐排放的塑料盒子里拿习题的时候,发现罗布·考尔茨和马克·理查兹正轮流伸手捧住克里斯塔尔的乳房,再用力挤。这运动是何时兴起的,安德鲁不得而知。其他的男生大多在目不转睛地观赏,兴奋得像触了电一样,脸反正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老师发现不了。女生大多脸色绯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安德鲁意识到男生有一半都已经轮过趟了,现在大家都指望着他上。他既想上,又不想上。他怕的不是她的乳房,而是她脸上那股子挑战的凌厉之气。他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等健忘又无能的西蒙兹先生终于抬起眼皮说“你在那儿耽搁多久了,克里斯塔尔,拿起你的习题,回来坐下”时,安德鲁简直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之后他们进了不同的班,但点名课还在一起,所以安德鲁知道克里斯塔尔有时来上课,大多数时候逃学,而且永远都一身麻烦。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些自己用墨水在身上文身的男生一样,嘴唇干裂,叼着香烟,讲着自己跟警察干架、嗑药和滥交的故事。温特登综合中学正好在亚维尔市境内,是一幢难看的三层大楼,外墙上除了窗子就是漆成绿松石色的板材。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安德鲁被卷挟进了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大家都穿着黑色运动夹克和毛衣,浩浩荡荡地穿过停车场,碾向学校的两扇大门。正当他走到人流最窄处,即将挤进两门之间时,发现一辆尼桑米克拉汽车停了下来,于是便抽身出来等他最好的朋友。桶、缸、盆、老砸、老墙、老大、胖娃、肥仔——斯图尔特·沃尔是学校里绰号最多的男生。他一跳一跳的走路姿势、瘦骨嶙峋的身板、露出菜色的小脸、大得过分的耳朵,还有那副永远在受苦似的表情已经足够惹人瞩目了,而真正让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尖刻的幽默感,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以及无比淡定的姿态。假如是个性格里缺少这份能屈能伸的孩子,是很难像他一样把于己不利的东西撇得一干二净的,这其中就包括爸爸是招人嫌、被人笑的副校长,妈妈是个又土又胖的教导老师。他就是他,卓尔不群,如雷贯耳:肥仔,学校名人,学校地标,他讲的笑话连丛地来的学生听了都会笑,并且根本不会嘲笑他不幸生在那样一个人家——当然他还击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酷劲十足的。肥仔的淡定今天早晨也分毫不差,身边走过一拨又一拨同学,谁也没有家长陪,而他是和老爸老妈一起钻出尼桑车的。平时他父母倒不常一起来学校。安德鲁再一次想起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的丁字裤裤腰,这时肥仔大步向他跑来。“你还好吧,汪汪?”肥仔说。“肥仔。”他们一起再融进人群,书包从肩膀上悬下来,时不时打到矮一点的孩子的脸,这样仿佛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气旋地带似的。“鸽笼子一直在哭。”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时,肥仔说。“怎么回事?”“巴里·菲尔布拉泽昨晚突然死了。”“哦,是的,我听说了。”安德鲁回答。肥仔瞥了安德鲁一眼,眼神狡黠又嘲弄,每当别人打肿脸充胖子、不懂装懂、不会装会的时候,他就是这副眼神。“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妈正在里面,”安德鲁被惹毛了,“她在那儿上班,你总记得吧?”“哦,对,”肥仔说,狡黠的眼神也收了起来,“你晓得他和鸽笼子是好哥们儿吧。鸽笼子要宣布这个消息。不妙啊,汪汪。”楼梯走到头,他们便分了手,走进各自的点名教室。安德鲁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来齐了,坐在课桌上,腿晃来晃去,或者背靠两边的橱柜站着。星期一的早晨,讲话声总是特别大,特别没遮没拦,因为待会儿的全校大会意味着大家要走一段露天的路去体育馆。点名老师坐在桌边,每进来一个人就记录一下。她从来不正儿八经地点名,这是用来讨好他们的小手段之一,可是全班都瞧不起她这么干。集合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克里斯塔尔才到。她从门口就大叫“我来啦,小姐!”然后立马转身往外走。大家都跟在她身后,还在互相交谈。安德鲁和肥仔在楼梯尽头又会合了,随着人流穿过后门,走过一片宽阔的灰色碎石路。体育馆里充斥着汗味和运动鞋臭。一千二百个忙于聊天的青少年制造的噪声在光秃秃的白墙之间回响。地面铺着污迹斑斑的铁灰色地毯,地毯上画了不同颜色的线,以划分羽毛球场、网球场、曲棍球场和足球场。万一穿短裤时在这地毯上摔了一跤,是会火辣辣地疼的,不过对于要在地上坐着挨过全校大会的人来说,地毯上可比木地板舒服得多。安德鲁和肥仔坐在体育馆最后边的圆腿塑料背椅子上,这是专为五六年级学生准备的。前方面对学生们立着有年头的木质讲台,旁边坐着校长肖克罗斯太太。肥仔的爸爸科林·“鸽笼子”·沃尔走过来,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他身材极高,额头也高,发际线后退,走路姿势让人很想学样,双手甩得太高,其实要推动身体前进根本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大家都叫他鸽笼子,因为对于保持办公室外面墙上鸽笼子文件架的整洁,他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这一点已经臭名昭著了。点名表记录完毕之后会归入文件架中的某几格,其他格则是用来装另外的文件的。“切记放进正确的鸽笼子,艾尔莎!”“别露个角出来,会从鸽笼子里掉下来的,凯文!”“别踩,小姑娘!捡起来放在这儿,这东西本来就该待在鸽笼子里!”其他老师都把这种文件架称为鸽房。大家都相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跟鸽笼子先生划清界限。“往那边挪一个,往那边挪一个。”木工课老师米契尔先生对安德鲁和肥仔说。他们俩和凯文·库珀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子。鸽笼子站到讲台上。如果是校长站上去,孩子们大概会快些安静下来。正当最后一丝噪音平息下来时,右边一扇对开门打开了,盖亚走了进来。她把会场扫视了一圈(安德鲁允许自己看她,因为全场一半的人都在看,她迟到了,又是新同学,还那么漂亮,何况现在是鸽笼子在讲话),然后快步(但也不是太快,因为她也有肥仔那种天生的淡定)从后排学生背后绕过去。安德鲁没法儿扭过头去看她,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耳后嗡嗡地响起来,这件事就是:和肥仔一起往里边挪的时候,他身边空出了一个位子。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快快走到身边,她来了,真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椅子,她的身体一动,他便也跟着一动。一阵香水味呢喃着飘进他的鼻孔。整个左半身都因为感知到她在身旁而火辣辣的,想到离她较近的左半脸青春痘没那么嚣张,他简直心存感激。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想鼓起勇气看看她,装作认出她的样子,可是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正襟危坐太久,再这样做未免太不自然。他挠挠左太阳穴,其实是为了遮住脸,眼球一转,往下瞄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轻轻搭在膝头。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没涂指甲油。小指上戴了一枚素银戒指。“最后——”鸽笼子说,安德鲁意识到已经听见他这样说了两声,体育馆里由安静变得几乎鸦雀无声,似乎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变成了好奇、高兴和紧张,空气都凝住了。“最后,”鸽笼子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简直走了调,“我有一条……我有一条非常悲伤的消息要宣布。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过去一直担任我们油——友——优秀的女子划艇队教练的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他……”他哽住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去世了……”鸽笼子·沃尔当着所有人的面哭起来,高高凸起的秃额头垂到胸前。观众当中涌过一阵吁气声,同时又是一阵窃笑,不少人转头望着肥仔,肥仔却一脸庄严,一副于己无关的神气,夹杂着些许嘲弄,可是基本上不为所动。“……他死了……”鸽笼子还在抽抽噎噎,校长站了起来,扫视会场。“……就是昨天晚上……去世的……”体育馆后方几排座位中间的某处突然爆发出一声粗厉的大叫。“是谁在笑?”鸽笼子咆哮起来,空气中突然充满令人兴奋的紧张。“好大的胆子!哪个女生笑的?哪一个?”米契尔先生已经站起身来,气冲冲地指向安德鲁和肥仔背后那一排中间。安德鲁的椅子又被碰了一下,因为盖亚和其他人一起扭身去看后面。安德鲁的全身忽然拥有了超常的感受力,他简直能够感到盖亚的身体朝他压来,如果他迎面侧过去,便是胸脯对胸脯了。“是谁笑的?”鸽笼子还在问,并且踮起了脚,滑稽得很,好像从他站的地方就能看到谁是罪犯似的。米契尔嘴里念念有词,怒气冲冲地朝他抓到的嫌疑犯挥手。“是谁,米契尔先生?”鸽笼子大叫。米契尔好像不肯说,他还没法儿让罪犯离开座位,不过当鸽笼子做出要离开讲台亲自调查的架势时,克里斯塔尔·威登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从她那一排座位中间挤出来。“大会结束后马上来办公室见我!”鸽笼子大吼,“没脸没皮——不懂尊重!滚出去!”可是克里斯塔尔走到最后一个座位时站住了,朝鸽笼子竖起中指,尖叫道:“我什么也没干!你个鸡巴!”会场里爆发出一阵交谈和笑声。老师们想将这噪声镇压下去,不过没什么效果,其中一两个老师离开座位,想吓唬自己的班级恢复纪律。在克里斯塔尔和米契尔先生身后,对开门摇摆着关上了。“肃静!”校长喊道,于是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中间混杂了躁动和私语。肥仔直视前方,不过他漠然的神情里偶尔飘过一丝勉为其难,脸也变黑了几分。安德鲁感觉到盖亚重新落座了。他鼓足勇气往左看了一眼,露齿一笑。她立刻也报以微笑。7帕格镇的熟食店九点半才会开门,不过霍华德·莫里森早就到了。他是一个六十四岁的男人,胖得离谱。围裙垂下来,离腿十万八千里远。人们第一眼看到他,想到的总是他的胯下之物:他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怎么洗?日常功能都如何行使?一半是因为他的体型如此惹人遐想,一半是因为他说起玩笑话来还挺起劲,所以霍华德一方面令人感觉颇不舒服,一方面又能让人轻松缴械。这样一来,头一回进店的顾客往往会多买不少本不准备要的东西。他一边干活,一边嘴里说个不停。长着五根短手指的手握着切肉刀前后挥舞,薄如绸布的火腿便纷纷落在下面铺好的玻璃纸上。他圆圆的蓝眼睛里永远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笑,下巴上的肉就跟着晃个不停。霍华德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工作装:白色袖套,硬邦邦的深绿色帆布围裙,灯芯绒长裤,配上一顶猎鹿帽,上头还插了好几根装饰用的鱼饵虫。这顶猎鹿帽很久以前曾经是个笑话,不过现在早已没人笑了。每天早晨店铺开门时他都对着员工专用洗手间里的镜子,郑重其事地把帽子往浓密的灰色卷发上某个位置精确地一扣。早晨准备开门的这段时光让霍华德欢喜,多年不变。他喜欢在店里走来走去,耳边只有冷柜的低沉嗡嗡声,喜欢唤醒店里万物——轻触开关,打开灯光,卷起百叶窗,揭开盖子,让冷冻柜台里的宝藏重见天日:浅灰绿色的朝鲜蓟,缟玛瑙色的橄榄,洒了香草的油里还泡着番茄干,它们蜷起身体,好像一只只红宝石色的海马。可是今天早上,霍华德的好心情笼罩上了一层急躁。合伙人莫琳已经迟到了,跟之前迈尔斯一样,霍华德生怕别人抢先告诉她这一惊人的消息,因为她没有手机。他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间新凿出的拱门前站住,鞋店就快变成帕格镇的新咖啡馆了。他细细查看防止灰尘飘进熟食店的透明塑料门帘,这东西真是代表工业时代的厉害呀。他们计划让咖啡馆在复活节前开张,正好吸引来西南部旅游的游客。为了迎接这批客人,霍华德每年都会在橱窗里摆上当地的苹果酒、奶酪和稻草人做装饰。门铃叮咚一响,他转过身来,开过刀后又强劲如初的心脏因为激动而加快了跳动。莫琳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太太,个子小小、肩膀圆圆,是霍华德以前合伙人的遗孀。含胸低头的姿态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尽管她想方设法留住青春:头发染成乌黑,穿颜色鲜亮的衣服,高跟鞋高得不像话,穿上连路也走不稳,进店以后立马得换上爽健牌的便鞋。“早啊,小莫。”霍华德说。他本来已经想好,不要把消息一股脑儿倒出来,免得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可是顾客就快来了,而要说的又那么多!“听说了吗?”她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她张大了嘴。“不会吧!怎么死的?”霍华德拍拍自己的脑袋。“这里面。生了什么东西。当时迈尔斯在场,全过程都看见了。在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不会吧!”她又叫了一声。“死得跟块石头一样。”霍华德说,好像死亡还分程度,而巴里·菲尔布拉泽买的那种死亡尤其可鄙可怜。莫琳在胸前画着十字,涂得亮红的嘴唇耷拉下来,显得很松弛。她的天主教信仰常常让这种时刻变得特别像一幅画。“迈尔斯也在场?”她嘶哑着嗓子问。从她以往抽烟遗留下的低沉嗓音中,他捕捉到信号,知道每个细节她都想听。“你去把水烧上好吗,小莫?”至少也得再吊她几分钟胃口吧。她烧好茶,急着走回他旁边,结果滚烫的茶泼出来把手都给烫到了。两人在柜台边的高脚木凳上坐好,木凳是霍华德专门放在那儿,在顾客不多的时候坐坐的。莫琳从橄榄旁边抓了一捧冰,给烫伤的手降温。他们先是叽叽喳喳地议论起这事儿该有多悲惨:寡妇(“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盼头,她一生都是为巴里而活的”),孤儿(“四个十几岁的孩子,没了爸爸,这负担可重了”),亡者不大的年纪(“他没比迈尔斯大几岁,是不是?”),寻常话说尽,最后终于进入正题——与之相比,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闲聊。“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莫琳紧追着霍华德问。“啊,”霍华德说,“嗯,接下来。问题就在这儿,对吧?我们赢得了一个偶发空缺。小莫,这下就可能改天换地了。”“我们赢得了一个……?”莫琳问,似乎害怕听漏了什么关键信息。“偶发空缺,”霍华德重复道,“就是有人死了之后空出来的议席。是个专业词汇。”带着好为人师的口气。霍华德是教区议会主席,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就任时他被授予了一根镀金的珐琅勋链,现在正躺在家里内嵌式衣柜底下他和雪莉特意安放的保险箱里。如果帕格地区能获准升为自治市镇的话,他满可以称市长了。不过实际上他也跟个市长差不多。在议会网站的页面上,雪莉已经把这一点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霍华德戴勋链的照片,笑眯眯,红润润,下面写着他乐意受邀参加本地各项民间和商务仪式。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还在当地小学为学生颁发了自行车骑车证呢。霍华德喝了一口茶,脸上浮现出微笑,好缓和一下气氛。“菲尔布拉泽可是个坏家伙,别忘了,小莫。他真有可能坏了事呢。”“哦,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我还得跟他摊牌呢,假使他没死的话。你问雪莉好了。他真可能使阴招坏事儿的。”“哦,我知道。”“嗯,我们拭目以待吧,拭目以待。应该就这样了结了。你知道,我当然没想以这种方式赢他,”他深深叹一口气,补充道,“但是对帕格镇……对全体居民而言……并非全是坏事……”霍华德看了看表。“马上九点半了,小莫。”他们开门从不晚点,关门也从不提早,按神庙的礼制与规范来经营着生意。莫琳蹒跚地走去打开门,卷起百叶窗。百叶窗叶片收起,广场猛然跃入眼帘。广场美丽如画,一看便知是精心打理的。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周围房屋主人的齐心协力:这些面朝广场的房子上星星点点地缀着花箱,挂着花篮,摆着花盆,每年种花的颜色都是大家一同商量好的。黑典(英格兰历史最悠久的酒馆之一)就在广场另一头,正对着莫里森和洛伊的店。霍华德从里屋进进出出,端出盛新鲜肉糜酱的长方形盘子,肉酱上洒了柑橘末和红莓,闪闪发光。他把盘子摆在玻璃柜台里,排得整整齐齐。一大早说了这么大一通话,又干了这么多活儿,他简直要骄傲起来了。霍华德放好最后一个盘子,站着歇了一会儿,望向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帕格镇每天都那么可爱,今天早晨也一样。在霍华德看来,无论他自己,还是这座身心所系的小镇,今早都跃动着生命的脉搏,洋溢着庄严与欢欣。他就在这里,如同啜饮琼浆一般品味一切——光滑可鉴的黑色长椅,姹紫嫣红的花朵,掠过十字尖顶的阳光——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已经不在了。多年来被霍华德视为他与巴里兵戎相见之地的战场忽然改换了模样,不由得让人感到上天自有更宏大的安排。“霍华德,”莫琳尖声叫道,“霍华德。”一个女人穿过广场大步走来,这是一个黑发棕肤的女人,瘦瘦的,穿一件防雨短上衣。走路时,皱着眉往下看着自己的靴子。“你觉得她……?她听说了吗?”莫琳小声问。“不知道。”霍华德答。莫琳还没来得及换上爽健牌便鞋,急急离开窗边时差点扭伤了脚踝。她赶紧站到柜台后头。霍华德则像一名奔赴战斗的炮兵,气派十足地缓步走到放钱的柜子后面,把那地方占得满满当当。门铃清脆一响,帕明德·贾瓦德医生推开熟食店的门走了进来,依然眉头紧锁。她没跟霍华德和莫琳打招呼,而是径自走到放油的货架前。莫琳的眼睛一直尾随着她,一眨不眨,就像一只老鹰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田鼠。“早上好。”帕明德拿起一瓶油走到柜台前,这时霍华德说。贾瓦德医生几乎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不管是在教区议会开会,还是在教堂会厅外边碰上。她对他的厌恶之情从来不加掩饰,这一点叫霍华德觉得非常有趣,他因此对她特别殷勤,也特别谦恭。“今天不上班?”“不上。”帕明德一边翻钱包一边答道。莫琳忍不住了。“可怕的消息,”她沙哑的声音响起,“巴里·菲尔布拉泽。”“唔,”帕明德只应了一声,可是接下来又问,“怎么了?”“巴里·菲尔布拉泽。”莫琳重复道。“他怎么了?”帕明德虽然在帕格镇住了六年,却仍然不改浓重的伯明翰口音。两眉之间一道深深的竖纹让她看起来永远有一副相当较真的神情,有时显得固执,有时显得聚精会神。“他死了,”莫琳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眉头紧锁的脸,急不可待,“昨晚。霍华德刚刚正在跟我说。”帕明德呆住了,手还插在钱包里。她转眼去看霍华德。“突然倒下死的,在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霍华德说,“迈尔斯正好在那儿,看到了。”又是几秒钟。“不是开玩笑吧?”帕明德追问,嗓音变得高而尖利了。“当然不是笑话,”莫琳强压心头怒火,回答,“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帕明德的一声把油瓶放在玻璃柜面上,转身走出商店。“好啊!”莫琳不以为然地简直乐坏了,“‘不是开玩笑吧?’太迷人了!”“震惊啊。”霍华德以一副智者的口吻说,目送帕明德疾步穿过广场,短上衣在身后鼓起。“她会跟那寡妇一样伤心的,这个女人。等着瞧吧,会有趣得很,”他去挠肚子上的肉褶子,这里老是很痒,又加了一句,“等着瞧她会做出……”他话没说完,但不要紧,莫琳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望着贾瓦德议员的身影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了,两个人都在想着偶发空缺。这可不单单是空出一个位子,而是如同魔术师的口袋,充满一万种可能。8教区牧师老宅是教堂街上维多利亚式楼房里最大、最华美的一幢。它伫立在坡底的街尾,被一座街角花园环抱,正对着街对面的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沿街而下的最后几码,帕明德是小跑过来的。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硬邦邦的锁,进了家门。在从别的人那儿再次听说之前——随便是谁——她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厨房里的电话已经在响了,带着不祥的预兆。“喂?”“是我,维克拉姆。”帕明德的丈夫是心外科医生。他在亚维尔的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平时从来不会在上班时候打电话回家。帕明德紧紧握住听筒,手指都握得发痛了。“我也是偶然听说的。听上去像动脉瘤。我叫休·杰弗里斯把尸检往前排一排。能让玛丽知道死因也是好的。他们可能现在就在做了。”“是的。”帕明德低低地说。“特莎·沃尔当时在场,”他告诉她,“给她打个电话吧。”“好,”帕明德说,“就打。”可是挂上电话,她却跌坐在一张餐椅上,视若无睹地往窗外黑漆漆的花园望去,她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一切都碎了。墙还在,椅子还在,孩子们挂在墙上的照片还在,可是没有任何意义。一瞬间,所有的原子都被炸开、重新排列,所谓的永恒与坚固显得可笑之极。仿佛一伸手就会全部溶掉,因为一切都突然变得薄如纸巾,不堪一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思绪四分五裂,记忆的碎片随机地浮起,又随机地淡去:与巴里在沃尔家的新年派对上共舞,上次教区议会散会后两人一同走回家,路上那些没心没肺的聊天。“你家的房子长着一张奶牛的脸。”她对他说。“奶牛的脸?什么意思?”“前面比后面收得窄,这很吉利。可惜对着一个丁字路口,这个又不太吉利。”“这么说,就是扯平了。”巴里说。他脑袋里的动脉说不定那时候已经开始鼓胀起来了,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帕明德漫无目的地从厨房走进昏暗的客厅。客厅里光线永远昏暗,都是拜前面花园里那棵高高的欧洲赤松所赐。她不喜欢那棵树,但是维克拉姆和她都知道一旦砍倒,邻居会怎样大惊小怪,所以它便一直立在那里。她没法安静下来。穿过客厅又钻进厨房,抓起电话拨给特莎·沃尔。没人接。她肯定在上班。帕明德浑身发抖,坐回餐椅上。悲伤袭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狂野,令她自己都吓得措手不及。就像一头邪恶的野兽从地底以千钧之力挣脱而出。巴里,小个子、络腮胡的巴里,她的朋友,她的盟军。她父亲也是这样死的。那时她十五岁,他们从城里回来,发现他脸朝下倒在草地上,身边是割草机,后脑勺被太阳晒得发烫。帕明德恨极了突如其来的死亡。许多人害怕慢慢老死,这却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图景:有时间安排后事,有时间道别。她的手指还紧紧按在嘴唇上,凝神看着软木板上钉着的那诺上师严肃又甜蜜的面容。(维克拉姆不喜欢这张画。“放在那儿做什么呢?”“我喜欢。”她挑衅似的说。)巴里,死了。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压住了想哭的巨大冲动。这种残忍曾经令她母亲伤心,尤其是在父亲死后,在母亲的另外几个女儿和姑姑以及表弟表妹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时。“你还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但是帕明德把未曾流出的泪水死死地锁在心底,泪水在那里好像发生了某种炼金术似的反应,再度返回时,变成了火山熔岩一般的愤怒,每隔一段时间便对着她的孩子或者医院的前台接待员喷泻而出。霍华德和莫琳在柜台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个硕大无朋,一个骨瘦如柴。在她心里,他们宣布朋友的死讯时,似乎是站在高地朝下俯视着她。怒火掺杂着仇恨奔涌而来,她几乎要喜欢这种感觉了,心想:他们高兴了。他们以为自己这回赢定了。她一跃而起,大步走进客厅,从最顶上的架子取下一册《阿底格兰特》,她崭新的圣书。随手翻开一页,读到如下一句话。丝毫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如同从镜中看见自己满目疮痍的脸:噢,请记得,世界是暗黑的深渊。死亡从四壁撒下他的网。9温特登综合中学的教导处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在学校图书馆旁边。没有窗户,全靠一盏条形灯照明。特莎·沃尔是教导主任,也是副校长的妻子。十点半她走进办公室时,累得几乎麻木了,手上端着一杯浓浓的速溶咖啡,是从教工休息室带过来的。她是个矮胖结实的女人,脸宽宽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日渐斑白的头发是自己剪的,所以刘海总是显得生硬,而且左右不齐。衣服是手工织布、裁缝剪裁的那一种。戴首饰则偏爱珠子和木头材质的。今天身上这条长裙大概是粗麻布织的,上头配了件又厚又笨的开襟羊毛衫。特莎几乎从来不照全身镜,对进去了就避不开全身镜的商店,则是坚决抵制。为了让教导处看起来不那么像一间囚室,她在墙上挂了一幅尼泊尔壁挂,壁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她自己的学生时代,五彩缤纷的织物上缀着亮黄的太阳,还有一轮散发出波浪般光晕的月亮。墙上其余空白地方则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的是“增强自信心的有用小贴士”,有的是各色电话号码,不论身体还是精神出了毛病,都能对症下药似的拨通求助。校长上次到访时留下了一句稍带讥诮的评论:“万一这些都不顶用,他们就打儿童热线,我明白。”她指着最显眼的那张海报说。特莎坐进椅子里,低低地吁了口气,把勒得有点太紧的手表取下放在桌上,旁边是一堆工作表格和笔记。她有点怀疑今天安排的各项工作能不能正常进行,她甚至疑心克里斯塔尔·威登到底会不会来。克里斯塔尔一不高兴,一生气,或者一觉得无聊,就常常溜出学校。有时还没走到校门就被逮住,按着头押回来,一路叫骂不停,有时成功逃脱,就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十点四十了,铃声响起,特莎接着等。十点五十一,克里斯塔尔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重重摔上门。她在特莎面前一屁股坐下,双臂抱前,环住丰满的胸脯,廉价耳环晃来晃去。“你告诉你丈夫,”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他妈根本没笑,行不行?”“请别对我说脏话,克里斯塔尔。”特莎说。“我根本就没笑,明白吗?”她尖叫道。一群捧着文件夹的六年级学生来到了图书馆。他们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望,其中一个看见克里斯塔尔的后脑勺,咧嘴笑了。特莎起身拉好百叶窗,回到月亮和太阳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好啦,克里斯塔尔。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吧!”“你丈夫说菲尔布拉泽先生什么什么的,没错吧,我没听清,没错吧,尼奇就跟我说了,我他妈简直不……”“克里斯塔尔!——”“不敢相信,没错吧,所以我就大叫了一声,但我没笑!我根本他妈的没——”“——克里斯塔尔——”“我根本没笑,听到了吧?”克里斯塔尔大吼一声,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好,克里斯塔尔。”特莎见多了学生在教导处的怒气,也习惯了。他们大多连最普通的是非观也没有,撒谎、做坏事、作弊都是家常便饭,可是一旦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愤怒就会真心涌出,无边无际。特莎觉得克里斯塔尔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完全不同于她以往擅长的种种假意表演。再说,大会时特莎听到的那声大叫,也觉得是震惊和悲伤的喊叫,而非高兴取乐。科林当众判断那是一声大笑时,她心下觉得不妙。“我看见鸽笼子——”“克里斯塔尔!——”“我告诉过你那个死丈夫——”“克里斯塔尔,请不要说脏话,下不为例——”“我跟他说我没笑,跟他说了!他还他妈的放学把我留下来!”女孩描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愤怒的泪光一闪一闪。血气上涌,脸红得如同一朵芍药。她瞪着特莎,好像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破口大骂,或者对她也竖起中指。两年来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在两人间织起了细如蛛丝的信任,这会儿似乎拉扯到了绷断的边缘。“我相信你,克里斯塔尔。我相信你没笑,但在我面前请还是别说脏话。”忽然之间,粗短的手指开始揉擦污迹斑斑的眼睛了。特莎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纸巾,递给克里斯塔尔。她也不说一声谢谢便接了过去,先擦擦眼睛,再擤起鼻涕。克里斯塔尔身上最叫人心生怜悯的便是她的手:指甲又短又宽,指甲油涂得乱七八糟,手上所有动作都是莽撞又幼稚,完全像个小小孩。等克里斯塔尔喘着粗气的呼吸稍微平静了些,特莎说:“我看得出来,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你很难过——”“是的,很难过,”克里斯塔尔还是气势汹汹,“那又怎样?”特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巴里的影子,他在听眼前这场对话。她看见他悲伤的笑脸,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保佑她的心灵”。特莎闭起刺痛的双眼,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克里斯塔尔不耐烦地扭来扭去,在心里默数到十,睁开眼睛。克里斯塔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红红的,眼神里还是挑衅。“我也为菲尔布拉泽先生感到很难过,”特莎说,“其实我们跟他是老朋友了。正因为此,沃尔先生才……”“我跟他说了我没有……”“克里斯塔尔,请听我说完。沃尔先生今天非常难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他才误会了你的举动。我会跟他说的。”“他才不会改变他那狗屁……”“克里斯塔尔!”“好吧,他才不会。”克里斯塔尔的脚尖踢起特莎的桌腿来,节奏飞快。特莎把手肘从桌上移开,免得被震到。她说:“我会跟沃尔先生谈谈的。”她摆出一副自认为公正不阿的表情,耐心等待克里斯塔尔扑向她。可克里斯塔尔坐着一声不吭,敌意满满,继续踢桌腿,时不时咽一口唾沫。“菲尔布拉泽先生是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了。“他们认为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爆裂了。”“怎么会爆裂的?”“天生就有问题,只是他一直没发现。”特莎回答。特莎明白,对于突如其来的死亡,克里斯塔尔比她熟悉得多。克里斯塔尔妈妈那个圈子里常常有人年纪轻轻就暴毙,大概是他们当中进行着某种秘密的战争,只是世界上没有别的人知道。克里斯塔尔曾经跟特莎说过,她六岁时曾在妈妈的浴室里发现一具陌生青年男子的尸体。她后来多次被送给曾外祖母凯斯照顾,也都是由于这种事情。克里斯塔尔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里面隐隐约约总有凯斯的影子,似乎既是她的保护神,又是她苦难的源泉,两种角色奇怪地融合在一起。“我们队这下要操蛋了。”克里斯塔尔说。“不会的,”特莎说,“别说脏话,克里斯塔尔。”“就是会。”克里斯塔尔说。特莎还想反驳,但疲倦袭来,压住了反驳的本能。克里斯塔尔说得没错,特莎心里一处理性的角落想道。八人划艇队要完了。除了巴里,没有谁能让克里斯塔尔·威登加入哪个团体,并且留下不走。她会离开的,特莎清楚,克里斯塔尔自己大概也清楚。她们坐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特莎已经累得没有力气说什么来改变这种气氛。她觉得浑身发抖,无法抵挡,冷入骨髓。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萨曼莎·莫里森十点钟从医院打来电话时,特莎刚刚从浴缸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准备看BBC的新闻节目。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听见科林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还跌跌撞撞地碰上了家具。他们往楼上喊了一声,告诉儿子他们要出去,便冲出门去开车。往亚维尔赶的路上,科林开得飞快,仿佛只要他能以开天辟地头一回的速度开到,就能超越现实,令它乖乖重来。)“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克里斯塔尔说。“请别这么粗鲁,克里斯塔尔,”特莎说,“今天早上我太累了。沃尔先生和我一整晚都在医院陪着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妻子。他们夫妇俩是我们的好朋友。”(见到特莎时,玛丽已经彻底垮了。她伸开双臂抱住特莎,一声哭号,脸埋在特莎的脖颈间。特莎自己的眼泪也噼里啪啦落在玛丽瘦瘦的背上,可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玛丽发出的才真是悲恸的哀嚎。那具常让特莎艳羡的娇小身体此时在她的怀里颤抖,命运令它承受的悲伤,它几乎承受不起。特莎不太记得迈尔斯和萨曼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跟他们不熟。她觉得他们应该挺高兴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