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阴差阳错。鼠明白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抛开一切马上下山,却又不能那样。我已陷得太深,没办法一走了之。最简单的是放声大哭一场,然而又哭不得。我觉得我该真正大哭的还在后头。 我走进厨房,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的事可干。 9.照在镜子里的,没照在镜子里的 第10天早上,我决定忘掉一切。应该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时,下起了第二场雪。湿漉漉粘乎乎的夹雨的雪变成冰片,又变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场爽快雪不一样,这回下得很讨厌,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烧洗澡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炉前,但身体暖和不过来。潮乎乎的寒气无可抗阻地浸入体内。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过弯,耳朵像针刺般痛得像要掉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不快的梦,几乎无从记起的十分不快的梦。 10.时间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铁锤企图把地球敲开。铁锤不多不少敲了8下。地球没有裂,只现出一点点裂纹。 8点,晚间8点。 我摇头睁开眼睛。四肢麻木,脑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块一起装进鸡尾酒摇晃器里胡乱摇动。再没有比在黑暗中醒来更叫人生厌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做起。醒来最初一会总觉得自己活的是别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别人的人生来审视也真是有些奇妙。有这种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议。 我用厨房自来水洗把脸,顺便喝了两杯。水如冰一样冷,然而脸上的烧仍没有退。我重新坐回沙发,在黑暗与沉寂中一点点聚敛自己人生的残片。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渐渐返回我自身。我无法向别人确切说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别人恐怕也不感兴趣。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大在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每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细胞想了想。如妻所说,终归一切都将失去。自己本身也将失去。我用手心按自己的脸。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觉到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以我的脸形出现的他人的脸。连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所有东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尽。 钟在黑暗中打响8点半。雪停了,厚厚的云依然布满天空。彻头彻尾的黑暗。我久久沉在沙发里咬着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炉子关了,房间里阴冷阴冷。我裹着毛毯,怅然望着黑暗深处,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时间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视网膜描绘出奇异的图形。不出片刻,原来的图形悄悄崩溃,由别的图形取而代之。水银般静止的空间里,唯独黑暗在动。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给时间的河流。时间不断地冲裹着我。新的黑暗描绘新的图形。 钟打响9点。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后,沉寂立时钻进其空隙。 “谈谈好么?”鼠问。 “当然好。”我说。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当然好。”我说。 “比约定时间早到1个小时。”鼠不无歉然他说。 “无所谓。你也看见了,我一直闲着。” 鼠静静地笑了。他在我背后,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过去。”鼠说。 “肯定是咱们俩只能在闲得无聊时才能互相畅所欲言。”我说。 “真像是那样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仅凭空气的流动和气氛便可知道种种情况。我们曾是朋友,那已是几乎记不起的往事了。“不过有人说能够用来消磨时间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的吧?” “直感还那么好。一点不错。” 我叹了口气。“可是对眼下这场风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顶,气得我真想不活了——尽管你们给我那么多提示。” “没办法的。你算是干得好的了。” 我们沉默下来。鼠大概又在盯视自己的手。 “给你添了很大麻烦。”鼠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别无他法。除了你没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写了。” “这得听你说一下。眼下这样我摸不着头脑。” “那当然。”鼠说,“当然要说。不过说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让我站起。 “我去拿来。”鼠说,“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厨房,我一边听他从电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声响,一边时而闭起时而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和闭眼时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几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开易拉环,喝进一半。 “眼睛看不见,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说。 “对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啤酒。 “那么……”鼠清清嗓于。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样裹着毛毯静等对方开讲,但没有下文。黑暗中只听得鼠为确认啤酒还剩多少而左右摇晃易拉罐的声响。他一向的毛病。“那么,”鼠又说一遍,尔后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干,咣啷一声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讲一下我为什么来这里。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后,鼠继续道: “我父亲买这块地是1953年的事,我5岁的时候。至于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过美军方面的关系压价很低买下来的。你也见到了,实际上这里交通极其不便。夏天还好,而一旦积雪,根本派不上用场。占领军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么的使用来着,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而终归作罢。当然镇子也穷,不可能鼓捣什么道路。因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着,这片地就成了没人理的闲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这里的吗?” “羊博士始终住在他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都不想回。” “也许。” “再来点啤酒。”鼠说。 我说不要了。由于关了炉子,简直像要冻彻体内。鼠打开盖,一个人喝着。 “父亲对这块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几条路,房子也维修了。钱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这样一来,只要有车,至少夏天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了。有了暖气、冲水厕所、淋浴、电话和备用的自用发电装置。真不晓得羊博士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鼠发出不知是打嗝还是叹气的声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来这里。父母、姐姐和我,还有一个做杂活儿的女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地道的岁月。草场租出去了,一到夏天这里到处是镇上的羊,除了羊还是羊。现在也是这样。所以,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总是同羊连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拥有别墅是怎么一回事,大概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但从60年代后期开始,一家人就基本不来这里了。一来在离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别墅,二来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来,加上父亲的公司人仰马翻了一阵子,这个那个的。总之,这地方就这样再次被丢开不管。我最后一次来大约是1967年。我一个人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鼠像想起什么似的缄口停了一会。 “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我不愿意求父亲照顾。”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样吗?” 我“嗯”一声,并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的吧?” “知道的。” “往下简单些说好了。”鼠说,“听说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这里过冬,这个心情怎么都抛舍不掉。至于父亲如何如何,那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这样,我就打点行装来到了这里,就好像被什么诱惑来的似的。” “见到那只羊了?” “见到了。”鼠说。 “往下说起来非常痛苦。”鼠说,“那痛苦无论怎么说我想你都很难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个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话,你来提问好么?大致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默然点头:“提问顺序颠三倒四,这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已经死了吧?” 鼠等了惊人之长的时间才回答。或许仅几秒钟亦未可知,但对我来说的确长得惊人。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静他说,“我是死了。” 12.拧钟发条的鼠 “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30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人干吗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像宇宙问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干吗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没一个人相信,事情这么荒唐!” 钟打响9点半。 “让钟停住可以么?”鼠问,“大吵。” “当然可以,你的钟嘛。” 鼠立起打开挂钟门,止住钟摆,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从地表消灭。 “简单说来,我是吞进羊死的。”鼠说,“等羊完全睡熟以后,我把绳子拴在厨房梁上吊住脖子,没给那家伙逃跑的时间。” “真的必须那么做?” “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来着,作为有着我自身的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他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论而言。”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感觉到——这个你明白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懦弱这玩艺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底,”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感。”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 “我来这里时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转动脖颈:“不错。借了他的身体。你还真看出来了?” “中途看出来的。”我说,“一开始不行。” “老实说,你摔吉他时我吓了一跳。头一回看你发那么大火,再说那是我最先买的吉他,倒是便宜货。” “对不起。”我道歉说,“只是想吓唬你把你引出来。” “也罢。反正到明天什么都消失了。”鼠倒也干脆,“那么,另一点要问的是关于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双手对搓,随后听得一声叹息,“可能的话,我本不想谈她,因为她是计算外的因素。” “计算外的?” “嗯。作为我原本打算开一个内部晚会,结果那孩子钻了进来。我们是不该把她裹进来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东西引诱出来。可是她不该来这里,这里远远超出她力所能及的范围。” “她怎么样了?” “她不要紧的,精神着呢。”鼠说,“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觉得不忍。” “为什么?”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么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继续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种东西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