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不知飞去了哪里。飞蛾离去后,看上去她多少老了一点。 吸完1支烟,我重新打开书,继续看《十二瀑镇的历史》。 第六年,拓荒村终于出现活力。庄稼丰收,公用木屋得到修整,人们习惯了寒冷地区的生活。圆木屋换成整齐的木板房。全起炉灶,吊起马灯。人们把剩下的一点点粮食、鱼干和虾夷鹿角装上船,花两天时间运到镇上,换取食盐、衣服和油。有几个人学会用垦荒砍倒的木头烧炭。河下游出现几座相似的村落,有了交流。 随着拓荒的进展,人手不足成了突出问题。村民们开会讨论两天,决定从故乡叫几个人来。关于欠债,写信悄悄问了一下,回信说债权人看样子早已死心塌地。这样,最年长的农民写信给往日几个同村伙伴,问他们想不想来这里一起开荒。这是明治二十一年,同户口普查当中由官员将这里命名为十二瀑居民点是同一年。 翌年,有6户人家19口人迁来这里。他们被迎进修整过的公用木屋,人们流着眼泪分享重逢的欢乐。新居民分别得到了土地,在先来居民的帮助下种了庄稼盖了房子。 明治二十二年迁来4户,16口人。明治二十九年迁来7户,24口人。 居民如此不断增加。公用木屋扩建成了像样的集会场所,旁边还修了一座小神社。十二瀑居民点改名为十二瀑村。人们的主食仍是稗米饭,但有时开始掺大米进去。邮局投递员——尽管不定期——也可以见到了。 当然,不快的事也不是没有。当官的不时前来征税征兵。尤其感到不快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当时已三十五六岁了),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纳税和征兵的必要性。 “还是以前那样好啊!”他说。 尽管如此,村子仍不停地发展。 明治三十五年,人们得知村旁的高地适于放牧,在那里建了村营绵羊牧场。道政府来人指导如何围栅栏如何引水如何修筑羊圈。随后,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毕。不久政府以等于白给的价格卖给的羊群沿路走来。农民们全然闹不明白政府为何对自己如此关心。多数人认为毕竟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偶尔好事也还是有的。 政府当然不是出于关心而把羊送给农民的。军部为确保防寒用羊毛自给自足以进攻中国大陆而向政府施加压力,政府命令农商省扩大绵羊养殖,农商省将任务派给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战争正日益迫近。 村里对绵羊最感兴趣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他从道政府人员那里学得饲养法,成为牧场负责人。至于他为什么对羊有那么大兴趣则不得而知。大概因为不大习惯村里随着人口增加而急剧复杂起来的集体生活。 来牧场的有食用羊36只,休罗普沙羊21只,以及两只波达·克力犬。阿伊努小伙子很快成为养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里喜欢羊喜欢狗。政府人员很满意。小狗崽作为良种牧羊犬被各地牧场抱走。 日俄战争开始后,村里有5名青年被征入部队,派往中国大陆前线。5人都在同一部队。在争夺一座山丘的战斗中敌方一颗炸弹在部队右边爆炸,两人丧命,一人失掉左臂。3天后战斗结束,活着的两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乡尸骨收在一起。他们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儿子。战死的一人是现已成为牧羊人的阿伊努的长子。他们是穿着羊毛军大衣死的。 “为什么要跑到外国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处问人。当时他已45岁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阿伊努牧羊人离开村子,躲进牧场同羊一起生活。妻子5年前因肺炎去世,剩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村里给他一点点薪金和食物以作为他牧羊的报酬。 失去儿子以后,他彻底变成一个难以接触的老人,62岁时死了。帮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个早晨发现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尸体——是冻死的。相当于第一代波达·克力犬孙子的两只狗在他尸体两旁以绝望的眼神“咕咕”抽着鼻子。羊们什么也不知道,兀自吃着圈里铺的草。羊们牙齿磨擦的“嗑嗑”声如响板合奏回荡在静静的牧舍。 十二瀑镇的历史仍在继续,但那个阿伊努小伙子的历史至此为止。我起身去厕所小便,泄出相当于两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来,正茫然望着窗外风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时而也可见到圆筒形粮仓。河渐渐靠近,又远离开去。我边吸烟边看风景,看她眼望风景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她一句话也没说。吸完烟,我又回到书本。铁桥影在书上一闪一闪地跳跃。 后来成为牧羊老人的那个薄幸的阿伊努小伙子的故事结束后,下面的历史就相当枯燥了。一年羊因胀肚死了10只,水稻因霜害一时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继续顺利发展,到大正时期①升格为镇。镇富裕后,设施越发完备。建了小学,有了镇公所,邮局代办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时代基本结束。 ①1912~1926年。 耕地再无法扩大之后,小户农民的子弟也有离开镇子去满洲和桦大谋求发展的。1937年项下有关于羊博士的记载:该氏作为农林省技官在朝鲜及满洲反复钻研……32岁时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镇北边山上盆地开办绵羊牧场。关于羊博士的记载前后只有这几行。作为乡土史专家的著者也似乎对进入昭和时期后的镇史不感兴趣,记述断断续续,例行公事一般。文笔也失去鲜润,远不如讲叙阿伊努小伙子之时。 我跳过1938年至1965年这27年时间,阅读“现在的镇”项下的内容。书中的“现在”指1970年,不是真正的现在。真正的现在是1978年10月。不过,既然写一个镇的通史,那么确实有必要最后端出“现在”来。因为即使那现在即将失去现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现在乃是现在的事实。而现在一旦不成其为现在,历史也就不再是历史。 根据《十二瀑镇的历史》,1969年4月当时镇人口为15000人,较10年前减少6000人。减少部分几乎都是弃农者。经济起飞时期产业结构发生变化,加之北海道农业有其寒冷地带的特殊性,造成异常惊人的弃农率。 那么,他们离弃后的农田做什么用了呢?变成了林地。曾祖父们流着血汗砍树开拓的土地,又由子孙们栽上了树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现在的十二瀑镇的主要产业是林业和木材加工。镇上有几家小加工厂,人们在那里制作电视机木壳、镜台以及作为土特产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过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资料馆,陈列当时的农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战争中战死的村里青年的遗物,还有带假马熊齿的饭盒。寄往故乡打听债权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里。 不过坦率说来,现在的十二瀑镇实在百无聊赖。大多数人下班回来,都是平均看4小时电视睡觉。选举投票率固然很高,但当选人物一开始便心中有数。镇的口号是“丰美的自然,丰美的人性”。至少站前竖有这样的标语牌。 我合上书,打个哈欠,睡了。 2.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 我们在旭川换车,继续乘列车向北越过盐狩岭。同98年前阿伊努小伙子和18个贫苦农民所走的大体是同一路线。 秋日的阳光清晰地辉映出原生林的残姿和通红欲燃的斑斓的七度灶。大气寂寂然纤尘不染。凝眸看去,但觉眼睛作痛。 车厢一开始很空,中途给上学的男女高中生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吵嚷声欢笑声头皮味儿莫名其妙的话语无可排泄的性欲充溢四周。如此状况约持续30分钟后,他们在一个站忽然了无踪影。列车重新归于空空荡荡,不闻任何语声。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着,各自观望外面的风景。阳光静静倾泻在地表。感觉上各种物体是那样遥远,就好像倒过来看望远镜一样。女友用沙哑的口哨低声吹了一会《乔尼·B你好》的旋律。我们久久地——从来没有这么久——沉默不语。 下车已经12点多了。下到月台,我用力挺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清辙得几乎使肺叶猛然向上一缩。太阳光暖洋洋舒但但抚摸着肌肤。但气温无疑比札幌低两度。 沿铁路线排列着几座砖瓦构筑的旧仓库,旁边直径达3米的圆木呈金字塔形摞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们乘来的列车开出后,再无一个人影,唯有花坛里的万寿菊在清冷冷的风中摇头晃脑。 从月台看去,这是个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乱糟糟的主街,有汇集10条线路左右的公共汽车总站,有导游图。一看就觉得了无情趣。 “这就是目的地?”她问。 “不,不是。还要在这里换一次车。我们的目的地要比这里小很多很多。”我打个哈欠,再次做个深呼吸,“这是中转站,第一批拓荒者在这里往东边转向。” “第一批拓荒者?” 我在候车室没有生火的炉前坐下,在等下班车时间里向她扼要介绍十二瀑镇的历史。由于年号复杂,我以《十二瀑镇的历史》卷未资料为基础,在手册空白页列了个简单的年表。手册左边写十二瀑镇的历史,右边写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满不错的历史年表。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顺开城,阿伊努人之子战死。据我的记忆,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历史在某处有些微联系。 “这么看来,日本人好像是在战争夹缝中活过来的。”她对比看着左右年表说道。 “有点儿。”我说。 “为什么那样呢?” “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唔——” 跟大多数候车室一样,候车室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满满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广告画和通缉犯名单。除去我俩,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丝毫不改变一度摆好的姿势,专心看一本小说杂志。翻书页时简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罢这页到翻下一页竟花15分钟。那对母子看上去颇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 “归根结底,大家都穷,以为弄得好可以从贫穷中挣扎出来。”我说。 “像十二瀑镇人那样?”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贫穷中死去的。” “为什么?” “土地的关系。北海道是冷土地,几年必遭一次霜害。庄稼收不上来,自己吃的都没有。没有收入,煤油买不起,来年种苗也买不起。这样,只有以土地为担保从高利贷那里借钱。但这里农业生产率不高,不足以偿还高利贷利息。结果地被没收。很多农民就这样沦落成了佃农。” 我啪啦啪啦翻动《十二瀑镇的历史》。 “1930年自耕农比例跌到十二瀑镇人口的46%。昭和初期经济严重萧条,再加上霜害。”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命运,对吧?” 车来还有40分钟,她一个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车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已经读了开头的书。试看了10分钟,转念作罢,把书放回衣袋。脑袋里什么也进不去。十二瀑镇的羊们在我的脑袋里,把我输入的铅字“咔喳咔喳”逐个吞进肚去。我合目喟叹。过站的货车拉响汽笛。 开车10分钟前她买一袋苹果回来。我们当午餐吃了。吃罢上车。 列车完全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座位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救药的空气弃斥车厢。我花10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由于有细沙涌进,又花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3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样的神气定定盯视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茶色。在秋日阳光下,看上去俨然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情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物的空白不停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都市味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这种新的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大地。 列车到达终点站十二瀑镇站已经2点40分了。我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地酣然睡了过去,列车员报站大概也没听见。柴油发动机像勉强吐出最后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随之而来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使得皮肤丝丝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厢里除了我俩已别无乘客。 我慌忙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几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车。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 ··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不让风吹灭火柴火苗而合拢的手掌将镇子整个包拢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我们目瞪口呆看了一会这一景象。 “羊博士过去的牧场在哪里?”她问。 “山上。汽车要3个小时。” “马上去?” “不,”我说,“马上去,到那里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发。”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10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岛右侧排列着67座旧仓库,分明是依赖铁路运输时代的遗物。仓库是旧砖砌就的,房脊很高,铁门不知重涂过多少次,现在已被扔开不管。仓库房脊蹲着一排硕大的乌鸦,无言地俯视镇子。仓库旁边空地上,“高个泡立草”犹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间有两辆小汽车任凭风吹雨淋。哪一辆都没了轮子,引擎盖大敞四开,内脏俱被拽出。 俨然业已关闭的滑雪场般的交通岛上竖着一块镇导游图,几乎所有的字都被风雨吹打得无法辨认。能够真切认出的仅有“十二瀑镇”和“大规模水稻栽培最北作业区”字样。 交通岛过去有条小小的商业街。商业街固然同一般镇上的并无不同,只是道路宽得出奇,愈发使得镇子给人以寒伦凄清的印象。宽阔的路旁排列的七度灶红得很是鲜艳,但路面还是显得寒伧显得凄清。七度灶同镇的命运无关,兀自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唯独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琐碎的活动被一古脑吞进这寒伧这凄清之中。 我背着背囊沿500米左右的商业街走到尽头,寻找旅馆。但没有旅馆。商店的三分之一落着铁闸门。钟表店门前的招牌滑下半边,在风中“啪嗒啪嗒”晃动不已。 商业街陡然断掉的地方有一方杂草丛生的大停车场。停着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赛车型的红色“赛力佳”。均是新车。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种无个性的新同镇上空旷的气氛不无谐调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什么也没有了。宽阔的道路沿徐缓的斜坡向河边伸去,同河碰头后,呈T字形左右分开。坡两侧排列着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树枝都奇形怪状。家家门口都放有大煤气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都竖了一根高得惊人的电视天线。天线仿佛向镇后耸立的山脉挑战似的在空中张开银色的触手。 “不会有什么旅馆吧?”她担心地问。 “放心,哪座城镇都必有旅馆。” 我们折回车站问站务员旅馆在什么地方。年纪相差如父子的两个站务员看样子正无聊得要命,热情得不能再热情地告以旅馆地点。 “旅馆有两个。”年长的那位说,“一个贵些,一个便宜些。贵的那个道政府大人物来时或开正规宴会时使用。” “伙食好得很。”年轻的那位说道。 “另一个是行脚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样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卫生什么的,浴室就很考究。” “不过墙壁薄。”年轻人说。 随即两人就墙壁厚薄议论一番。 “住贵的。”我说。信封里的钱还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须节约的任何理由。 年轻的站务员撕一页便笺,画出去旅馆的路线。 “谢谢。”我说,“同10年前相比,镇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长者应道,“木板厂如今只有一家,没有像样的产业,农业每况愈下,人口也少了。” “学校编班都伤脑筋。”年轻的站务员说。 “人口有多少呢?” “大致7000。实际7000也没有,也就是5000左右吧。”年轻人回答。 “就说这条铁路线吧,跟你说,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废掉。全国第三位赤字线!”年长者说。 往下竟有两条线危在旦夕,很是令人吃惊。我道谢离开车站。 旅馆位于河边,走下商业街前头的缓坡,往右拐300米就是。是一座看上去满舒服的老旅馆,仍保存有镇子充满活力时期的面影。面对河面,很大的庭园修剪得整整齐齐,角落里一条小牧羊狗正一头扎在食盆里提前吃早食。 “登山?”带我们去房间的女佣问。 “登山。”我简单回答。 3楼只两个房间。房间宽敞。出到走廊,可以俯视和从火车窗口看到的同样的牛奶咖啡色河流。 女友说想洗澡,那时间里我决定一个人去镇公所看看。镇公所在商业街往后拐过两条路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规整得多。 在镇公所畜产科窗口,我递上约两年前学当自由记者时用的带有杂志名称的名片,提出想了解一下绵羊饲养情况。妇女周刊采访绵羊情况未免奇妙,但对方满口答应,把我让进里边。 “镇上现有二百余只绵羊,全是萨沃库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销给附近的旅馆和饮食店,非常受欢迎。” 我掏出手册,适当做做记录。想必往下几周时间里他将一本接一本买这妇女周刊。想到这里,不由心情黯然。 “是为羊肉菜什么的?”介绍了一阵子绵羊饲养情况之后,对方问道。 “那也是有的。”我说,“不过总的说来,我们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性格,生态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册,喝一口端上来的茶:“听说山上有过去的牧场?” “嗯,有的。战前是很正规的牧场。战后给美军接收过去,现在没有使用。还回10多年了,由那儿一个有钱人当别墅使用来着。但由于交通不便,不久谁也不再来了,等于空在那里。所以租借给了镇子。本该买下来做观光牧场,但镇子穷,想不出办法。况且首先需要修桥筑路。” “租借?” “夏天镇上绵羊牧场的人带50只左右的羊上山。一来那里作为牧场实在难得可贵,二来只靠镇营牧草地不够用。9月中下旬气候开始变糟的时候,又把羊领回来。” “那里有羊的时间您知道吗?”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从5月到9月中旬。” “带羊上山的人有几个呢?” “一个。10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想见一见那个人。” 这位职员给镇营绵羊饲养场打电话。 “现在去可以见到。”他说,“用车送去好了。” 起始我谢绝了。但仔细听来,原来去饲养场除用车送别无办法。镇子既无出租车又无车可惜,走路需一个半小时。 职员驾起轻型汽车,从旅馆门前向西开去。通过长长的混凝土桥,穿过阴冷冷的沼泽地,爬上徐缓的进山坡路。轮胎卷起的沙上发出嘛里啪啦的响声。 “从东京来,不觉得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也快死了。铁路通的时候还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鸣呼哀哉了。镇子呜呼哀哉,实在有些奇妙。人呜呼哀哉不难明白,镇子却也来个呜呼哀哉……” “镇子呜呼哀哉怎么办呃?” “怎么办?天晓得!不等晓得人们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镇人口低于1000——这也大有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几乎也就没了,说不定我们也该逃走才是。” 我递给他一支烟,用带羊徽的法国制银打火机点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开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够。印学校用的东西,经营上也稳定。实际上这是最好不过的,强于在这地方调查什么羊呀牛啦的出栏头数。” “是啊。”我说。 “只是,真要离开镇子,却又犹豫不决了。明白吗?就是说镇子这东西如果真的呜呼哀哉,心情上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咽最后一口气才行。” “你是这镇上出生的?”我问。 “是的。”接下去他再没说什么。脸色阴沉的太阳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绵羊饲养场入口处立着两根柱子,柱于之间横着一块招牌,“十二瀑镇绵羊饲养场”。过了招牌,有一条坡路渐渐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杂木林中。 “穿过树林就是牧场,管理人住处在后头。回去怎么办?”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实在谢谢!” 车完全看不见以后,我从两根立柱中间穿过,爬上坡路。被太阳最后的余晖染黄的枫树叶渐次着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驳的夕晖在林间沙路上一闪一闪地摇曳。 走过树林,细细长长的牧舍出现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儿。牧舍屋顶为复折式,贴着白铁皮,突起3个通风烟囱。 牧舍入口有个狗窝,一只用铁链拴着的波达·克力狗看见我汪汪了两三声。狗很老了,睡眼惺讼,叫声里没有敌意。一摸它脖子,马上老实下来。狗窝前面放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黄塑料盆。我拿开手后,狗很满足地直接钻回狗窝,齐齐地并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见人影。中间有一条颇宽的水泥通道,两侧是关羊的栅栏。紧挨通道,一边有一条U形沟用来放水冲洗羊尿和脏物。木板墙壁随处开有玻璃窗,从中可以望见山的曲线。 夕阳染红右侧的羊,而将蓝幽幽的暗影投在左侧羊们的身上。 一进牧舍,200只羊一齐朝我转过脑袋,约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铺着枯草的地上。它们的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俨然脸两端装满水的小井。光从正面照去,竟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们目不转睛凝视我,哪个都纹丝不动。有几只“嗑吃嗑吃”不停地咀嚼嘴里的枯草,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另有几只脑袋探出栅栏喝水,见我进来,便不再喝了,就那样抬头望着我。它们简直像在集体思考什么。其思考由于我在门口站定而一时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们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开始在分成8个的栅栏里开动。大多是母羊的圈里母羊们聚在种羊周围,光是公羊的圈里公羊们一边后退一边各自摆好架势。仅有几只好奇心强的并不移动,兀自盯视我的行动。 羊们脸的两侧水平支起的细长的黑耳朵系着一块塑料牌。有的系蓝色的,有的系黄色的,有的系红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标志带。 为了不惊动羊们,我蹑手蹑脚慢慢迈步,尽可能装出对羊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近栅栏,悄然伸手摸一只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并未跑开。其他羊满腹狐疑地往这边定定看着。小公羊恰好一只从整个群体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触角,紧张地注视我,身体僵挺挺的。 萨沃库这种羊总好像有一种奇妙气氛。除毛是白的,其余什么都黑黑的。一双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横向支出,幽暗中闪光的蓝眼睛和挺拔的长鼻梁漾出无可言喻的异国风情,它们对我这一存在既非拒绝亦非接受,只是作为突如其来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几只淋漓酣畅地“哗哗”小便,小便顺地板流进U形沟,流过我的脚下。太阳即将坠入山后。淡蓝的暮色如同水稀释的墨水罩住山坡。 离开牧舍时,我再次抚摸波达·克力狗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绕到牧舍后面,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朝管理人住处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规规矩矩的小平房,旁边连着一座放牧草和农具等物的大大的仓房,仓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仓房山墙旁一条宽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积装有消毒药的塑料袋。他从远处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关心似的继续干活。我走到渠边,他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脸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说着,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挤压得不成样子的香烟,用手指拉直后点燃,“把消毒液倒进这里,让羊一只接一只游过去。不然,关一冬天浑身都是虫子。” “一个人干?” “何至于。来两个帮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干,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当不了牧羊狗的。” 对方比我矮5至6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纪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头发宛如发刷直直竖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肤似的从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两下塞进带补钉的裤袋里。看上去,与其说是绵羊饲养员,莫如说更像个下级军官。 “对了,是想问什么吧?” “是的。” “问好了!” “这个工作干很长时间了吧?” “10年。”对方说,“说长就长,说不长就不长。不过关于羊可是无所不知。以前在自卫队来着。” 他把手中缠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这里?” “算是吧,”他说,“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没地方可去,再说冬天也有不少杂活儿。这一带积雪差不多两米深,离开不管,屋顶塌下来羊就全成肉饼了。要喂料,又要清扫牧舍,这样那样的事。” “一到夏天,就赶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错。” “赶羊不好走吧?” “简单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样干过来的。牧羊人在牧场安顿下来不过是近来的事。那以前一年到头领着羊四处走动。16世纪西班牙全国到处布满只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连国王都不得进去。”对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开。“总之只要不受到惊吓,羊是很老实的动物,只是不声不响地跟在狗屁股后面。” 我从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递给对方:“这就是山上的牧场吧?” “对。”他说,“没错儿,羊也是我们的。” “你看这个怎么样?”我用圆珠笔尖点着背部带星纹的那只敦敦实实的羊问。 对方瞪视一会照片:“不对头,这不是我们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这样的混进来。四周用铁丝网围着,每天早晚我都一只只清点一遍,再说有莫名其妙的进来,狗会发觉的,羊也会骚动。何况,有生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个种类的羊。” “今年5月赶羊上山到回来期间,没发生什么怪事?” “什么也没发生。”对方说,“平安无事。” “夏天就你一个人在山上吧?” “不是我一个。镇上的职员隔两无就来一次,当官的有时也来视察。每周有一天我下山到镇里去,羊由另了个人替我照看。因为必须补充食品和杂货一类的东西。” “那么说,你并不是一个人一直闷在山上不动了?” “那自然。只要不下雪,开吉普车用不上一个半小时就到牧场,和散步差不多。当然,一旦下雪,车开不了,那可真叫猫冬了。” “现在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吧?” “除了别墅主人。” “别墅主人?听说别墅一直没有使用……” 管理人把烟扔在地上,抬脚踩死。“过去一直没有使用,现在有人使用。想用随时都可以用。房屋维修我向来很尽心。电也好煤气也好电话也好马上可以使用,窗户玻璃都一块也没打破。” “镇公所的人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口些家伙不知道的多着哩!我个人——与镇上的工作无关——一直受雇于别墅主人。多余的事跟谁也不讲。人家不让我讲。” 他从工作服口袋掏烟,烟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百灵鸟”附一张万元钞票递过去。他注视片刻,接过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进胸袋。“不好意思!” “别墅主人什么时候来的呢?” “春天。雪还没开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5年没来了,不晓得干吗到现在才来。不过,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着我多嘴多舌。既然叫我别讲给任何人,想必自有情由。反正那以来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买好,用吉普一点点送上去。有那么多储备,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那个人年纪和我差不多,没留胡子吧?” “嗯,”管理员说,“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给他看。 3.十二瀑镇的夜晚 由于给了钱,同管理员的交涉真可谓一帆风顺。说好第二天早上8点他来旅馆接我们,把我们送去山上的牧场。 “也罢,给羊消毒下午开始也来得及的。”管理员说。委实干脆而又现实。“但有一点叫人不放心,”他说,“昨天下雨把地面弄软了,有块地方很可能车过不去。那时可就得劳驾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没关系。”我说。 回来走在山路上,我终于想起鼠的父亲在北海道拥有一处别墅。鼠过去几次向我提起。山上,宽广的草场,陈旧的两层楼。我总是事后很久才想起关键事情。原本一开始接到他信时就该想起才是。只要一开始想起来,查找办法任凭多少都有。 我很有些自我厌恶,沿着一刻比一刻昏黄的山路有气无力走回镇子。一个半小时只碰到三辆汽车。两辆装木材的大卡车,一辆小拖拉机。三辆都是下山去的,谁也没打招呼问我搭不搭车。当然这对我倒也求之不得。 赶回宾馆已7点多了,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体内。小牧羊狗从狗窝探出脑袋,朝我“咕咕”抽响鼻子。女友在蓝粗布衣服外面套一件我的圆领毛衣,在靠近门口的电子游戏机室里如醉如痴地打游戏机。游戏机室看样子是用旧接待室改造的,剩有满够气派的壁炉,且是烧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炉。里边有4台电子游戏机和两架克郎球台。球台是西班牙制造的,便宜货,又旧,几乎没办法玩。 我求旅馆准备饭,然后三两下洗个澡。擦身体时量了好久没量的体重:60公斤,和10年前一样。侧腹的赘肉也在这一周时间里彻底淘汰。 回到房间,饭已做好。我一边夹火锅里的东西喝啤酒,一边讲绵羊饲养场和那个自卫队员出身的管理员。女友为没看到那只羊感到遗憾。 “不过这回好像总算摸到了球门跟前。” “但愿。”我说。 我俩看罢电视里希区柯克的电影,钻进被窝熄灯。楼下钟打响11点。 “明天得早起啊。”我说。 没有回声。她已经打起规则的鼾声。我调好旅行闹钟,在月光下吸上1支烟。除了河的流水声不闻任何声籁,仿佛整个镇子都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