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总不离那块金表。 以首屈一指的成绩大学毕业出来,径直作为超级精英进入农林省。其毕业论文题目,简单说来是有关日本本土、朝鲜、台湾一体化实行大规模计划农业的。虽然多少有过于理想主义之嫌,但在当时一时成为话题。 羊博士在农林省本部锻炼两年之后,赴朝鲜半岛研究水稻种植,提交一份“朝鲜半岛水稻种植业试行方案”,得到采用。 1934年羊博士奉调回京,安排他同陆军一个年轻军官见面。军官请他设法保证羊毛自给自足以配合在中国大陆北部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羊。羊博士归纳出日本本上及满洲内蒙古绵羊增殖计划大纲之后,翌年春去满洲进行实地考察。他的沦落即是从那里开始的。 1935年春在平稳中过去了。事情发生在7月:羊博士一个人骑马悠悠然出去视察绵羊时下落不明。 三四天过去羊博士仍未回来。搜查队——军队也参加了进去——在荒野中四处搜寻,但哪里也不见他的踪影。一周后人们彻底放弃希望时,羊博士憔悴不堪地返回暮色中的宿营地。他双颊下陷,负了几处伤,唯独眼睛炯炯有神。并且马也没了,金表也不见了。他解释说迷了路,马受伤了,大家也就信以为真。 但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机关里出现一种奇妙的传闻,说他同羊之间“有了特殊关系”。而“特殊关系”是何含义则无人知晓。于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间询问实情。在殖民地社会,传闻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间真的有了特殊关系?”上司问。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两人问答内容。 Q.特殊关系可是性行为? A.不是。 Q.解释一下。 A.是精神行为。 Q.不成其为解释。 A.找不出合适字眼,大概接近所谓灵交,我想。 Q.和羊进行灵交? A.是的。 Q.就是说一星期下落不明里你和羊灵交了? A.是的。 Q.你不认为这是擅离职守行为? A.我的职守是研究羊。 Q.灵交不能视为研究事项,以后要注意。你可是以优异成绩从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毕业的,进入农林省后也表现出色——可以说,是将来担负东亚农政重任的人物。这点你应该认识到。 A.明白了。 Q.灵交的事忘掉!羊不过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释一下原因。 A.因为羊已在我体内。 Q.不成其为解释。 A.没办法再解释。 1936年2月,羊博士被召回国内。几经询问后,那年春天被安排在农林省资料室。工作是编写日录,整理书架。一句话,他被逐出了东亚农政的中枢。 “羊从我体内离去了。”当时的羊博士对要好的朋友说,“但它曾经在我体内。” 1937年,羊博士从农林省辞职,利用他曾主要负责的日满蒙300万只绵羊增殖计划获得的农林省民间贷款,去北海道养羊。羊56只。 1939年,羊博士结婚。羊128只。 1942年,长子出世(即现在的海豚宾馆老板)。羊181只。 1946年,羊博士的绵羊牧场被作为美国占领军演习场接收。羊62只。 1947年,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 1949年,夫人因肺结核去世。 1950年,就任北海道绵羊会馆馆长。 1960年,长子在小搏港绞断手指。 1967年,北海道绵羊会馆关闭。 1968年,“DOLQHIN HOTEL”开业。 1978年,接受青年不动产商关于羊照片的提问——即我的提问。 “得得。”我说。 “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的父亲。”我说。 “见是没有问题。可是父亲讨厌我,所以对不起,只二位单独上去好么?”羊博士的儿子说。 “讨厌?” “因为我缺了两只手指,脑袋又没了头发。” “是这样,”我说,“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儿子的我说是不大好——实在古怪。自从和羊发生关系后,整个人完全变了。非常难以接触,有时甚至残酷。但实际上他是个内心温和的人。这点听他拉小提琴即可听出来。是羊伤害了父亲,又通过父亲伤害我。” “你喜欢父亲吗?”女友问。 “嗯,是的,是喜欢。”海豚宾馆老板说,“但父亲讨厌我。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一句温暖的话。我缺了手指秃了脑袋之后,还时不时拿这个欺负我。” “肯定不是诚心欺负。”她安慰道。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谢谢。” “我们直接去见,能见到么?”我问。 “不清楚。”老板说,“不过有两点如果能注意的话,大约是可以见到的。一点是明确他说想问有关羊的事。” “另一点呢?” “不要说是从我口里听来的。” “好的。”我说。 我们向羊博士的儿子道谢后爬上楼梯。楼梯上凉瓦瓦潮乎乎的。电灯若明若暗,拐角处积满灰尘。旧纸味和体臭味充溢四周。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按老板说的,敲响尽头处的一扇旧门。门上端贴一块写有“馆长室”字样的塑料牌。没有回音。我们又敲一次,仍无回音。敲第3遍时听得里面有人哼哼。 “讨厌!”里面传出语声,“讨厌!” “我们就羊的事向您请教来了。” “滚一边去!”羊博士在里面吼道。就73岁来说,声音相当铿锵有力。 “请您务必接见一下。”我隔门喊道。 “羊没什么好说的,混账!” “还是应该说的,”我说,“关于1936年不见了的那只羊。” 沉默片刻。之后门霍地打开,羊博士站在我们面前。 羊博士头发很长,雪一样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挂在眼前。身高1.65米左右,体格健壮。脸上棱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场跳台般的角度挑衅性地从脸中间突向前去。 房间里荡漾一股体臭。不,那甚至不能称为体臭。在越过某一临界点之后,便已不再是体臭,而同时间、同光融为一体。宽大的房间里逼厌地堆满书籍,几乎见不到地板。书大多数是用外语写的学术著作,哪一本都满是污痕。右边靠墙有一张沾满污垢的床,正面窗前安放着大大的硬红木写字台和转椅。台面收拾得比较整齐,书上压一个羊形玻璃镇纸。灯光昏暗,唯独落满灰尘的台灯把60瓦光柱投在台面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衬衫和黑色对襟毛衣,下面穿一条几乎没了形状的人字呢肥筒裤。灰衬衫和黑对襟毛衣在光线作用下成了白衬衫和灰对襟毛衣。说不定本来就是这种颜色。 羊博士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用手指示意我们坐在床上。我们怕踩响地雷似的跨书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实在很脏,我真担心自己的牛仔裤永远沾在床单上移动不得。羊博士在台面交叉着十指,凝目注视我们。手指连关节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白发形成奇妙的对比。 只见羊博士拿过电话,对听简吼道:“快拿饭来!” “那么,”羊博士说,“你们是来谈1936年不见的羊来了?” “是的。”我说。 他“唔”一声。接着用手纸很大声地擤了把鼻涕,“想说什么?还是想问什么?” “都想。” “那,先说好了。” “我知道1936年春从你身上逃走的羊那以后的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说你知道我42年来不惜一切代价到处寻找的东西?” “知道。”我说。 “瞎说吧!” 我从衣袋掏出银打火机和鼠寄来的照片置于台面。他伸出长毛的手拿起打火机和照片,对着台灯光审视了很长时间。沉默如粒子在房间飘移。厚重的双层玻璃窗把城市的噪音挡在外面,只有旧台灯的“嘶嘶”声使得沉默更显滞重。 老人看完打火机和照片,“咔嗤”一声关掉台灯,用粗手指揉着双眼,简直像要把眼球揉进头盖骨里。手指拿开时,眼睛如鬼眼一般又红又浑浊。 “抱歉,”羊博士说,“一直给蠢货们包围着,弄得我再不相信人了。” “没关系。”我说。 女友莞尔一笑。 “你能想象光有感念存在而表现手段却被连根拔除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吗?”羊博士问。 “不明白。” “地狱!唯有感念团团打着旋涡的地狱,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线生机的十八层地狱。而那就是我42年来的生活。” “因为羊的关系?” “是的,是羊的关系。羊把我抛弃在那种状态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从农林省辞职是为了找羊?” “当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价值,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那只羊具有的重大意义。” 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饭菜送来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传来托盘放在地上的咣啷声,随即脚步渐渐远去。我的女友开门把饭菜端到羊博士的写字台上。托盘上放有给羊博士的汤、色拉、面包卷和肉丸子,以及两杯给我们准备的咖啡。 “你们吃了?”羊博士问。 “吃过了。”我们回答。 “吃的什么?” “葡萄酒炖乳牛。”我说。 “炸虾。”她说。 羊博士“唔”一声,然后喝汤,嗑嗤嗑嗤嚼油炸面包块,“对不起,边吃饭边说好么?肚子饿了。” “请请。”我们说。 羊博士喝汤,我们啜咖啡。喝汤时羊博士总是盯着汤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吗?”我问。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诉我们吗?”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汤碗推去一边,“事情这东西有个顺序。先从1936年说起吧。我先说,我说完你说。” 我点头。 “简单说来,”羊博士讲道,“羊进入我体内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满蒙国境附近调查放牧情况时迷了路,钻进偶然看见的山洞里过了一夜。梦中出来一只羊,问我可不可以进入我体内,我说无所谓。当时自己没当回事,因为心里明白是在做梦。”老人咯咯笑着吃色拉,“那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羊。由于职业关系,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弯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壮实,眼睛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纯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纹褐毛。这样的羊哪里都没有。所以我才说进入我体内也无所谓。因为即使作为研究羊的人,也不愿意眼睁睁放过如此珍稀品种。” “羊进入体内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感觉到有羊。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知道有羊在自己体内。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头痛体验呢?” “生来从未有过。”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个沾满调味汁塞入口中,闭嘴大嚼。“羊进入人体在中国北方和蒙古地区并非什么希罕事。他们以为羊进入人体是神赐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书上写道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纹的白羊’。怎么样,有趣吧?” “有趣。” “能够进入人体的羊被视为长生不死之羊,而体内有羊的人也长生不死。然而羊一旦逃离,就无所谓长生不死了。一切取决于羊。它要是中意,几十年都在同一个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离开。羊离开后的人一般被称作‘羊壳’,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闭嘴大嚼。 “羊进入体内后,我一直研究有关羊的民俗学和传说。问当地人,或查古书。一来二去,羊进入我体内的说法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后传到我的上司耳朵里。上司不满意这个,把我贴上‘精神错乱’的标签送回国内,即所谓殖民地痴呆症。” 羊博士消灭掉三个肉丸,开始进攻面包卷。从旁边看都知他吃得开心。 “构成日本近代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交流当中没学到任何东西。羊的问题也是同样。日本绵羊养殖的失败,就是仅仅从羊毛羊肉自产自足这个观点来对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层面的思想认识,只知道高效盗取脱离时间的结论。一切皆然。也就是说,脚役沾在地上。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羊也一起来到了日本?”我把话拉回。 “是的。”羊博士说,“从釜山乘船回来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羊博士冲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没有告诉我。但那家伙野心勃勃,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有个庞大的计划,想彻底改变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来干?” 羊博士点下头,把最后一块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无足为奇。想想成吉思汗干好了。” “那倒是。”我说,“可为什么羊时至今日才干并选在日本干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几百年之久。是我、是这个我把它弄醒过来的。”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有办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他身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狱!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情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后成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情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以提供中国大陆情报网为交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控制了日本战后政治、经济、情报的阴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嘛!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把我作为交通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主。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体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离去后,就连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羊影都不清楚。” “您刚才说的有办法可想指的是什么呢?” 羊博士摇头道:“这个不打算讲给你听。”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窗外下起急雨。来札幌第一场雨。 “最后,请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诉我们。”我说。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场。在那里养羊来着,战后很快被美军接收,还的时候作为带牧场的别墅用地卖给一个有钱人了。现在也应是那个人所有。” “现在还在养羊?” “不知道。但从照片上看,好像现在也还在养。那地方远离人烟,举目不见人家。冬天交通都断绝。一年恐怕也就使用两三个月。倒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不使用时由谁管理呢?” “冬天大概一个人也没有。除我,不至于有人愿意在那里度过一冬。至于羊,只要花钱,委托给山下镇营绵羊饲养场即可。屋顶的雪设计上可以自然滑落地面,盗窃也无须担心——在那样的山中就算盗得什么也很难走到镇上。毕竟雪量大得惊人。” “眼下有什么人在吗?” “这——怕没有吧!快下雪了,又有熊到处寻找越冬食物……打算去一趟那里?” “我想是要去的。此外没别的指望。” 羊博士闭起嘴巴,久久没有做声。唇角沾着肉九番前酱。 “其实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就那牧场来问过我,大约是今年2月。大致年龄嘛,对了,和你差不多。说是看到宾馆大厅里的照片来了兴致。我也正闲得无聊,就这个那个告诉他不少。他说打算用来做小说素材。” 我从衣袋掏出我和鼠的合影递给羊博士。那是1970年夏天杰在爵士酒吧给照的。我歪头吸烟,鼠冲着照相机竖起大拇指。两人都年轻,都晒得黑黝黝的。 “一个是你,”羊博士打开台灯细看,“比现在年轻。” “8年前的照片。”我说。 “另一个像是那个人。倒是上了点年纪长了胡须,应该不会看错。” “胡须?” “上嘴唇上的很整齐,其他乱糟糟的。” 我想象留胡须的鼠的脸,但想象不好。 羊博士给画了牧场详图。在旭川附近换乘专线,大约3小时到达山脚一座小镇。从镇子到牧场开车还要3小时。 “承蒙指教,十分感谢。”我说。 “实话跟你说,那只羊最好不要再理会了。我就是一个例证。和那羊弄在一起的人没一个幸福。因为在羊那一存在面前,一个人的价值观是绝对软弱无力的。不过嘛,你也有很多具体情况。” “是啊。” “小心!”羊博士说,“把碗碟放到门外去。” 4.再见,海豚宾馆 我们花一天时间做出发准备。 在体育用品店买齐登山装备和便携食品,在百货大楼买了厚厚的菲舍曼毛衣。在书店买了牧场附近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一本地域史。鞋买的是结结实实的钉鞋,内衣买的是硬撅撅的防寒用的。 “这买卖好像不大适合我。”她说。 “到雪地里,就没工夫考虑这么多了。”我说。 “打算住到积雪时节?” “说不准。不过10月末就开始下雪,准备工作还是先做了好。谁也不晓得发生什么。” 回到宾馆,我们将这些物体塞进大背囊,把从东京带来的用不着的东西装在一起托海豚宾馆老板保管。事实上她的旅行包里装的基本清一色是闲物:化妆品1套,5册书和6盒盒式音乐磁带,连衣裙和高跟鞋,满满一纸袋长筒袜和内衣,T恤和短裤,旅行闹钟,速写本和一套24色铅笔,信纸和信封,浴中,小急救箱,头发吹风机,棉球棒。 “干吗把连衣裙和高跟鞋带来了?”我问。 “要是有晚会不麻烦了?”她说。 “哪里会有什么晚会!” 终归,她还是把小心叠好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塞进我的背囊。化妆品在附近商店重新买了旅行用的。 老板愉快地把行李经管下来。我算了到明天为止的住宿费,说一两个星期回来。 “家父可有帮助?”老板不无担心地问。 我说帮了大忙。 “我也时常心想要是能寻找点什么就好了。”老板说,“但找之前自己都不知到底找什么好。家父那人始终在寻找什么,现在仍在找。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梦见一只白羊的事。所以,我一直以为人生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就是要四处寻找什么,那也才是真正的人生。” 海豚宾馆的大厅一如往日寂然无声。上了年纪的女勤杂工拿拖布在楼梯上上下下。 “但家父73岁了,羊还没找到。我不知道羊是否真的存在。我觉得对他本人来说,人生并不怎么幸福。我希望家父幸福,即使从现在开始也好。可他瞧不起我,我说什么都不肯听。这也是因为我的人生没有目标。” “你有海豚宾馆嘛。”我的女友热情安慰道。 “再说你父亲找羊也可能告一段落了,”我补充说,“未完成的部分由我们继续下去。” 老板微微一笑:“那样可就再好不过了。往后我们两人应该可以过得幸福。” “祝福你们。”我说。 “那两个人真能过得幸福?”过一会剩我们两人时,她问我。 “或许花点时间,但肯定不成问题。毕竟42年的空白被填补上了,羊博士的使命已经结束了。羊往后的足迹必须由我们寻找。” “我很喜欢那对父子。” “我也喜欢。” 收拾完东西,我们性交了一次。然后上街看电影。电影里也有很多男女跟我们一样性交。我觉得看他人性交也并不坏。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十二瀑镇的诞生和兴衰 在札幌开往旭川的早班列车上,我边喝啤酒边看那本有套封的厚书《十二瀑镇的历史》。十二瀑镇是羊博士牧场所在之地。作用或许不大,但看一看也没什么损失。书中介绍著者1946年生于十二瀑镇,从北海道大学文学部毕业后作为乡土史学者活跃至今。虽说活跃,著作却仅此一本。1970年5月刊行,当然是初版。 书上说,第一批拓荒人进入现今为十二瀑镇这片土地是在明治十三年①初夏。他们总共18人,全部是津轻贫苦的佃农,论财产无非几件农具、衣服、被褥以及锅碗菜刀之类。 ① 1880年。 他们走到札幌附近的一座阿伊努族村落,拿出所有的钱雇了一位阿伊努小伙子当向导。小伙子身材瘦削,眼神黯淡,名字的阿伊努语含义是“月之圆缺”(著者推测他大概有焦躁抑郁症倾向)。 但作为向导,他远比给人的印象出色得多。他率领语言几乎不通且疑心极重脸色阴沉的18个农民沿石狩川北上。他完全清楚去哪里能找到肥沃的土地。 第4天一行来到一块地方:一望无边,美丽的鲜花到处盛开怒放,又得河水之利。 “好地方!”小伙子心满意足他说,“野兽少,土地肥,又能捕到大马哈鱼。” “不成,”领头的一个农民摇头道,“再往里一些好。” 小伙子心想,大概这些农民以为越往里走越有好地方。那好,再往里去就是。 一行又往北走了两天。这回发现一片高地,虽没有那片地那么肥沃,但不用担心水灾。 “怎么样?”小伙子问,“这里也好。可以吧?” 农民们摇头。 这样的问答反复几次之后,他们终于来到现在的旭川。从札幌出发走了7天,大约140公里。 “这里怎么样?”小伙子并没抱什么希望。 “不成。”农民们回答。 “可再往前要爬山啰!”小伙子说。 “不怕。”农民们高兴他说。 于是他们翻过了盐狩岭。 农民们避开肥沃的平原而故意寻找未开垦的腹地,自然有其原因。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欠了一屁股债没还,简直夜逃一般背井离乡,必须极力避开容易被人发现的平原地带。 阿伊努小伙子当然不晓得个中缘故。见他们拒绝肥田沃土而一味北上,自然感到惊愕、苦闷、困惑、狼狈以至丧失自信。 但小伙予性格似乎十分复杂。到过盐狩岭时,他已经彻底为自己把这些农民一直带向北去这不可思议的宿命般的使命所俘虏了。为了使农民们高兴,他故意选择荒路和危险的沼泽地。 越过盐狩岭往北走了4天,一行遇到一条河由东向西流去。商量结果,决定向东前进。 那的确地不成地,路不成路。他们拨开海洋般的茂密的山白竹,花半天时间穿过草比人高的草地,穿过泥水及胸的湿地,爬过石山,坚决向东挺进。夜晚在河边拉起帐篷,听着狼嚎入睡。手被山白竹扎得满是血迹,蚋和蚊子劈头盖脑围上身来,甚至钻进耳孔里吸血。 向东走到第5天,他们来到有山挡住再也前进不得的地方。小伙子宣布总之再往前走人很难居住了。农民们这才好歹止住脚步。时间是明治十三年七月八日,地点是距札幌260公里的地方。 他们查看地形,查看水质,查看土质,发现这里相当适于农耕。于是他们每一家分好土地,在地中间用圆木搭建了共同生活的木屋。 阿伊努小伙子叫住正好来附近打猎的一伙阿伊努族人,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这种屁眼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名字呢!”他们回答。 这么着,这片拓荒地那以后一段时间里连个名也没有。方圆60公里荒无人烟(纵使有也不愿同其交往),居民点也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名字。明治二十一年道政府官员前来给全体拓荒民办理户籍,说没有地名不好办,但拓荒民们谁也没觉得不好办。不仅如此,他们还拿着镰刀锄头在公用木屋集会,做出“不给居民点取名”的决议。那官员也没办法,只好根据居民点旁边一条河有十二道瀑布,取名为“十二瀑居民点”上报道政府。自那以来“十二瀑居民点”(后改为十二瀑村)便成了这里的正式名称。但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还是回到明治十四年来。 这地带夹在两座呈60度角的山之间,正中有一条很深的河谷穿过,光景的确像“屁眼”。地面拉拉扯扯长满毛竹,高大的针叶树在地下盘根错节。狼、虾夷鹿、熊、野鼠以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鸟到处走来晃去,寻找不可多得的树叶、肉和鱼。苍蝇蚊子实在多得不行。 “你们真要在这里住下来?”阿伊努小伙子问。 “那当然。”农民们回答。 原因自不清楚,总之阿伊努小伙子没有返回出生的故乡,直接同拓荒民们一起留了下来。著者推测出于好奇心(著作屡屡推测)。不过倘若没有他,拓荒民们能否度过那个冬季都大可怀疑。小伙子向拓荒民们教冬季野菜的采集方法,教防雪方法,教在冰河上捕鱼的方法,教狼套制作方法,教驱逐即将冬眠的熊的方法,教根据风向判断天气的方法,教防冻伤方法,教巧烧山白竹根的方法,教按一定方向砍伐针叶树的诀窍。这样,人们承认了小伙子、小伙子也恢复了自信。后来他同一个拓荒民姑娘结婚,有了3个孩子,改姓日本姓。他已不再是“月之圆缺”了。 可是,尽管有阿伊努小伙子如此大力帮助,拓荒民们的生活也还是极其艰苦的。8月,每家每户都建好了自己的小屋,但也不过是用长短不一的劈开的木桩架积起来的罢了,冬天里雪花毫不留情地吹进屋来。早上起来枕旁积雪一尺多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棉被一家基本只有一张,男人们生起火,就在火堆前合衣睡在席上。手头粮食吃光后,人们刨出河鱼,挖开积雪寻找变黑的蜂斗菜和蔽菜来吃。这年冬天格外寒冷,但没一个人死去,也没发生争吵和抱怨。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与生俱来的贫穷。 春天来了。两个孩子降生,居民点人口成了21人。孕妇产前之小时还在田野里劳动,第二天早上即已上工。新田地里种上稗子和马铃薯。男人们砍树烧根垦荒。生命从地表探头,长出嫩嫩的果实,人们舒了口气。而就在这时,一群蝗虫飞来。 成群结阵的蝗虫翻山而来。起初看上去犹铺天盖地的乌云,继而伴随着“呜呜”的地鸣声。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唯有阿伊努小伙子清楚。他命令男人们在田里四处生火,叫把所有的煤油浇在所有的家具上点火烧着。又叫妇女们拿锅用擂槌猛敲。他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如事后人们公认的那样),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几十万只蝗虫落在田里把庄稼一阵大吃大嚼,什么也没剩下。 蝗虫离去后,小伙子伏在地上大哭。农民们无任何人掉泪。他们把死蝗虫收在一起烧了,烧罢马上接着垦荒。 人们又靠吃河鱼吃蔽菜蜂斗菜熬过一冬。又一个春天转来时有3个孩子降生,人们照样外出种地。夏天蝗虫再次飞来把庄稼吃个精光。阿伊努小伙子这回没哭。 蝗虫的袭击第3年总算停止。霍雨浇烂了蝗虫卵,但同时也给庄稼带来灾害。转年发生大规模金龟子虫害,下一年的夏天异常阴冷。 看到这里,我合上书,喝一罐啤酒,从旅行包里掏出蹲鱼子盒饭吃了。 她在对面座位上抱臂打瞌睡。车窗泻入的秋晨阳光在她膝头悄然铺上一层淡淡的光布。不知从哪里飞进的小飞蛾如风中的纸屑忽上忽下地飘着,不久落在她乳房上。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