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在不明所以的时间里葬身鱼腹。” 他点燃烟。 “但这组织有个极限:国王的死。国王一死,王国就上崩瓦解。为什么呢?因为王国是靠一个天才的天资构筑并维持下来的。按我的假设,是靠谜一样的元素构筑并得以维持的。一旦先生归西,一切寿终正寝。因为我们的组织不是官僚组织,是以一个大脑为顶点的一架机器。这里有我们组织的意义,有它的弱点,或者说有过。先生一死,组织迟早分裂,如同被大火包围的布尔哈拉宫殿那样覆没于平庸之海。谁都做不了先生的继承人。组织将被分割,就好像拆毁庞大的宫殿而在遗址上面建起林立的公寓,成为均衡与概率的世界,不知意志为何物。也许你认为这是对的,分割是对的。可你想想看,整个日本变成一马平川,没有山没有海洋役有湖泊,唯独均衡的公寓鳞次栉比——这难道是对的吗?” “不明白,”我说,“如此设问本身是否合适都不明白。” “你是聪明人,”说着,他在膝头叉起十指,指尖缓缓打着拍子。“公寓当然是比喻。说得准确些,组织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前进,一部分使之前进。此外当然还有发挥种种职能的部分,但大致分来,我们的组织是靠这两部分得以存在的。其他部分几乎无任何意义。前进部分称为‘意志部分’,使之前进部分称为‘收益部分’。人们议论先生时提出的只是这‘收益部分’。‘意志部分’谁都不感兴趣。因为无人理解得了。这就是我所说的分割的含义。意志无法分割,或者百分之百继承,或者百分之百消失。” 他手指依然在膝头缓缓打着拍子。此外一切都与开始时相同。无可捉摸的视线,冷冰冰的眸子,没有表情的端庄的脸。脸始终以同一角度对着我。 “所谓意志是什么呢?”我试着问。 “统率时间统率空间统率可能性的观念。” “不懂。” “当然不懂,任何人都不懂。唯独先生本能地理解它。说得极端些,是自我认识的否定。只有在这里完全的革命才能实现。换个你们也容易理解的说法:一场劳动包含资本、资本包含劳动的革命。” “听起来好像幻想。” “正相反。认识才是幻想。”他斩钉截铁。“当然,我现在口中的只是语言。而无论怎样罗列语言都根本不可能向你述说先生怀有的意志的形态。我的说明仅仅是以另一种语言性关联表示出我同那一意志之间的关联。这也关系到对语言的否定。当个人认识同进化连续性这两根西欧人文主义支柱失去意义的时候,语言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存在不是作为个体存在,而是作为混沌状态存在。你这一存在就不是独立独特的存在,而不过是混沌罢了。我的混沌是你的混沌,你的混沌是我的混沌。存在就是交流,交流即是存在。” 房间似乎陡然变得奇冷,而我身旁备有一张暖床,有人诱我到床上去。这当然是错觉。时值9月,外面仍有无数秋蝉鸣噪不已。 “你们在60年代后半期开展的或准备开展的意识扩大化,因其植根于个体故而一败涂地。也就是说,倘若个体质量未变,而仅仅一味扩大意识,那么最后等待你们的只能是绝望。我所说的平庸即是这个意思。不过,恐怕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理解。况且我也不是在寻求你的理解,只是尽力坦诚相告罢了。” “刚才递给你的那幅图,”他说,“是美国陆军医院医务记录的复印件。日期是1946年7月27日。那是先生应医师要求亲笔绘制的——作为记述幻觉作业的一环。事实上,根据医务记录,这只羊以非常高的频率出现在先生的幻觉中。以数字说,大约80%,也就是5次中有4次有羊出现。而且不是普通羊,是这背部带星纹的栗色羊。 “另外,这打火机上刻的羊徽是先生自1936年以来作为自己的印记一直使用的。想必你也注意到了,羊徽同医务记录上的羊图完全一致,并且同你现在手中照片上的羊也一模一样。你不认为这是个十分有趣的事实?” “不会是巧合吧?”我说。我打算尽可能说得听起来很轻松,但效果并不理想。 “还有,”对方继续道,“先生热心搜集了国内外大凡关于羊的所有资料和情报,每星期都要花很长时间亲自确认一次从日本国内出版的所有报刊上剪辑的关于羊的报道。我一直帮他做这件事。先生热心得很,简直像在搜寻什么似的。卧床不起之后,我便极为私人性质地继续这项作业。对此我非常感兴趣。到底会出现什么呢?结果你出现了。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巧合。” 我掂了掂手中打火机的重量。重量委实令人惬意。既不太重,也不过轻。世上竟有这等重量。 “先生为什么如此热心地寻找羊,原因你可明白?” “不明白。”我说,“还是问先生来得快吧?” “能问早问了。先生近两个星期昏迷不醒,估计再不会清醒过来。一旦先生亡故,背上有星纹的羊的秘密也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中。而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不是出于个人得失,是为了更大的大义。” 我打开打火机盖,推砂轮点火,又合上盖。 “你大概觉得我的话荒唐无聊。或许那样,或许真的荒唐无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一点:剩给我们的除此无他。先生死去,一个意志死去,意志周围的一切也将死绝。剩下来的唯有可以用数字计算的东西。此外一无所剩。所以现在我想找到那只羊。” 他第一次闭了几秒眼睛,闭目沉默。“说一下我的假设,无论如何只是假设——不中意忘掉就是——我认为正是那只羊构成了先生意志的原型。” “好像在说动物形小甜饼。”我说。 对方未予理会。 “羊大约已进入先生体内。估计是1936年进入的。那以后羊在先生体内住了四十多年。那里肯定有草场,有白桦林,恰如那张照片上的。你以为如何?” “作为假设甚是有趣。” “特殊羊!非常·特殊的。羊!我想找出它,为此需要你的协助。” “找出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我恐怕是无可奈何。我若做什么,对我来说实在大力不胜任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亲眼确认那东西的消失。如果那只羊有什么需求,我准备竭尽全力。因为先生一旦故去,我的人生几乎再没什么意义可言。” 接下去他一阵默然。我也默然。只有蝉仍在叫。傍晚的风吹得庭园树木的叶片簌簌作响。房间里依旧寂寂无声。死之粒子恰如防不胜防的传染病满房间飘移。我在眼前推出先生脑袋里的草场,草枯羊逃后的荒漠的草场。 “再说一遍:希望你告诉我照片是怎样到手的。”对方说。 “不能告诉。”我回答。 他叹口气:“我以为我对你是开诚布公的,所以希望你也坦诚相告。” “从我的角度不可能讲出。我一讲出,有可能给送我照片的人带来麻烦。” “那么说,”对方道,“你是有足够的证据认为在羊上面会给那个人带来某种麻烦了?” “证据谈不上,只是那么觉得罢了。里边有什么名堂——听你述说时我一直有这个感觉。是有什么名堂。这类似一种直觉。” “所以不能讲。” “是啊,”我略一沉吟,“在麻烦方面我多少是个权威,也熟知给人添麻烦的方法——这点不亚于任何人。所以生活中尽量注意不给人添麻烦。但终归却因此给人添了更多麻烦。怎么折腾都一回事。虽说如此,一开始却不能那样做。这是原则问题。” “我不大明白。” “就是说,平庸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 我叼起烟,用手中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心里多少舒但一点。 “既然不愿意讲,不讲也可以。”对方说,“但你要把羊找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条件。从今天算起两个月内如果你找到了羊,我们按你说的数目付给报酬。但若找不到,你的公司和你就彻底玩完。可以吗?” “只好如此!”我说,“不过,要是一切都源于某种误解,压根儿就不存在背部带星纹的羊呢?” “结果也是一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或找到羊或找不到,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道路。我也有些不忍,但反正正如刚才所说是你把赌注拾起来的。既然拿了球,就只能跑到终点——纵使没有终点。” “也罢。”我说。 对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墩墩的信封放到我面前:“做费用好了。不够来电话,马上追加,有什么疑问?” “疑问没有,感想倒是有的。” “什么感想?” “总体上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从你口中听来,又好像有某种真实性。今天的话即使我说出去也肯定没人相信,我想。” 他稍稍扭起嘴角,未尝不可视为笑意。“明天就开始行动!刚才说了,今天算起两个月。” “事情没那么容易。两个月可能解决不了,毕竟从广袤无边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视我的脸。给他盯视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空荡荡的游泳池,池里又脏又有裂缝,不知明年能否使用。他一眨未眨地足足看了我30秒,之后慢慢开口道: “可以走了。” 的确该走了。 3.汽车及真司机(2) “回公司?还是去哪里?”司机问。还是来时那个司机,但比来时多少和蔼些。肯定属于和人容易混熟那类性格。 我在宽大的座席上尽情舒展四肢,考虑去哪里合适。不打算回公司。一想到要向同伴一五一十解释一番就觉得头痛——到底该怎样向他解释呢?何况我正是休假之身,却又没心思回家,总觉得最好在回家之前看一下地道之人用两条腿地道行走的地道世界。 “新宿西口。”我说。 也是因为黄昏的关系,通往新宿的道路塞车塞得一塌糊涂。过了某一临界点,车便如抛锚一般几乎寸步难移,感觉上就像在波涛的摇撼下移动几厘米。我想了一会地球自转的速度。这条公路究竟以多少公里的时速在宇宙中旋转呢?我在头脑中大致计算出概数。但不知道较之游乐场的空中飞车是快还是慢。我们不大知晓的事情委实大多了。似懂非懂罢了。倘有宇宙人来我这里问我赤道以多少公里时速旋转,我将异常狼狈,就连星期二之后为何是星期三恐怕都答不上来。他们笑我不成?《卡拉马佐夫兄弟》和《静静的顿河》我分别读了3遍,甚至《德意志意识形态》也读了一遍。圆周率都能数到小数点以下16位。这样他们也还要笑我?大概会笑的,且笑得要死。 “不听听音乐什么的?”司机问。 “好啊。”我说。 车内流淌出肖邦的叙事曲,酝酿出一种婚礼大厅休息室般的气氛。 “我说,”我问司机,“知道圆周率?” “就是3.14那玩意儿吧?” “嗯。小数点以下能说出几位?” “32位。”司机无所谓似的说,“再往下把握不大。” “32位?” “是的。有个记的办法。那又怎么?” “啊,不怎么。”我泄气他说,“没什么的。” 随后我们听了一会肖邦,车往前开了十来米。四周的小汽车司机和公共汽车上的乘客一个劲儿打量我们乘坐的这辆怪物车。虽说知道由于窗是特殊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但给他人这么盯视起来,仍然不是个滋味。 “真够紧张的。”我说。 “是啊,”司机应道,“不过正如没有不亮的黑夜,不完的交通堵塞也是没有的。” “那自然。”我说,“可你觉得着急的时候也是有的吧?” “当然有。着急,甚至气恼,尤其有急事的时候,但我尽量把一切都看作是施加给我们的考验。就是说,着急等于自己的败北。” “你这关于塞车的解释听起来满有宗教意味。” “我是基督教徒。教堂是没去,但一直是基督教徒。” 我“唔”了一声,“可是,身为基督教徒同身为右翼大头目司机,这两点不矛盾吗?” “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在我以前见过的人当中,先生是仅次于上帝的人物。” “见过上帝?” “那还用说。每晚都打电话。” “但是,”我有点困惑,脑袋又开始混乱,“但是,大家都给上帝打电话,不会挤得总是占线?比如就像午后的查号台一样。” “那不必担心。可以说上帝是同时存在的。所以,即使一百万人一齐打电话,上帝也会同时跟一百万人通话。” “我是不大明白,这可是正统解释?就是说——怎么说呢——从神学角度而言。” “我是激进派,同教会不对脾气。” “唔” 车大约行驶了50米。我叼香烟准备点火,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攥着打火机。我把那小子递给我的这个带有羊徽的法国制烟具下意识带了出来。银打火机已完全适应了我的手心,就像生来始终在我手心似的。无论重量还是手感都无可挑剔。我想了一会,归终决定据为己有。打火机少一两个谁都不至于不便。我开关两三次,然后给烟点上火,揣进衣袋,而将一次性打火机投进车窗袋里。 “几年前先生告诉我的。”司机突然说。 “告诉什么?” “上帝的电话号码。” 我轻叹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出来。是我脑袋不正常,还是他们神经出问题了呢? “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 “是的,只悄悄告诉我自己。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您也想知道?” “可能的话。”我说。 “那我说给您听:东京945……” “等一下。”说着,我掏出手册和圆珠笔记下电话号码。 “告诉我这样的人不要紧么?” “不要紧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告诉,但你像个好人。” “谢谢。”我说,“可是向上帝说什么好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 “我想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你如实他说出自己所想的所苦恼的就行。哪怕再无聊无谓的话,上帝都绝对不会厌倦、不会嘲笑的。” “谢谢你。打打看。” “打打好。”司机说。 车开始顺利行进,前方已现出新宿的楼字。车到新宿之前我们再没说什么。 4.夏日的结束和秋天的开始 车到目的地时,街头已笼罩在淡蓝色的暮霭之中。告知夏日结束的凉爽的风滑过楼字间的空隙,拂动下班归来的女孩们的裙边。她们凉鞋的“咯噔”声,回荡在瓷砖贴面的人行道上。 我爬上一座大厦的最顶层,走进轩敞的酒吧,要了HEINEKEN啤酒①。啤酒上来等了10分钟。这时间里我把臂肘拄在椅扶手上,支颐合目。什么也想不起来。闭上眼睛,响起几百个小人拿扫帚在我脑袋里清扫般的声音。他们连续扫个没完,谁也没想到用垃圾铲。 ① 一种荷兰啤酒,酒精含量较低,一般译为“喜力”。 啤酒端来,我喝了两口。小碟里的花生豆也全部吃了。已不再闻扫帚声。我走进收款机旁边的电话间,给耳朵漂亮的女友打电话。她不在她的房间也不在我的房间。大概到哪里吃饭去了。她绝对不在家里吃饭。 接着,我拨动分手妻子的新公寓电话号码。铃响两次时我转念放下听筒。想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并且我也不愿意被看成没有神经之人。 此外便没地方可打电话了。在这座足有一千万人流动往来的城市的正中,可以打去电话的对象只有两个,且一个是离婚的妻子。无奈,我把10元硬币放回衣袋,走出电话间,向身旁走过的男侍者要了两瓶HEINEKEN。 一天即将这样过去。有生以来似乎还没有过如此无趣的一天。夏日最后一天本应多少有它的情趣才是。然而这一天竟给人拉扯得团团转,拨弄得团团转。窗外阴冷的初秋夜色横陈开来。地上小小的黄色街灯永无尽头地列队而去。从上面看去,就好像在等人将它一脚脚踩灭。 啤酒端来。我拿起一瓶打开,把两碟花生全部倒在手心,依序吃将下去。邻桌四个学游泳归来的中年妇女一边唧唧喳喳说着什么,一边啄着五颜六色的热带鸡尾酒。男侍者站得笔直,唯脖颈稍歪打着哈欠。另一个男侍者向一对中年美国夫妇介绍菜谱。我吃掉所有花生,喝干第三瓶啤酒,之后再没事可干。 我从牛仔裤屁股口袋里拽出信封打开,一张张数点这捆万元钞。扎着纸条的新钞捆,与其说是钞票,莫如说更像扑克牌。数到一半,手指刺刺地作痛。数到96时,一个年老的男侍者走来撤下空瓶,问我再来一瓶如何。我数着钞票默默点头。看起来他对我数钞票毫无兴致。 数罢150张,装回信封,插回屁股口袋。这工夫新啤酒上来。我又吃了一碟花生豆。吃完心想为什么这么能吃呢?答案只有一个:肚子饿了。想来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块水果蛋糕。 我叫男侍者拿菜谱给我看。煎蛋卷没有,但有三明治。我要了奶酪黄瓜三明治。问附加物,说是炸马铃薯片和泡菜。我不要炸马铃薯片,让他把泡菜加大一倍。顺便问有没有指甲剪。当然有指甲剪。宾馆里的酒吧实在应有尽有。一次我曾在宾馆酒吧借过《法日辞典》。 我慢慢喝啤酒,慢慢看夜景,慢慢在烟灰缸上剪指甲。然后又看一次夜景,给指甲打锉。如此时间里,夜深了下去。在消磨城市时间方面,我正往专家水平逼近。 天花板扩音器呼唤我的名字。一开始没听出是我的名字。播完几秒钟后,我的名字才渐渐带有我名字固有的性质,不久在我头脑中变成纯粹的我的名字。 我扬手做个手势,男侍者把手提式无线收发报机送到桌前。 “原定计划有所变更,”一个听过的声音说道,“先生情况急转直下,已再没多少时间。所以,给你的时间期限也要提前。” “提前多少?” “一个月。不能再等。一个月后羊找不到,你就万事皆休,哪里都不存在你的归宿。” 一个月,我转了下脑筋。但我头脑中时间观念如一团乱麻,一个月也罢两个月也罢似乎无甚区别,原本就没有基准说找一只羊一般需多长时间。 “居然知道这地方!”我试着说。 “一般事情我们都知道。”对方道。 “除羊所在地点以外。” “是那么回事。”他说,“总之你得动!你太浪费时间。最好想想自己的处境。将你逼入如此处境也是你自己本身。” 的确如他所说。我用信封中最上面的万元钞付罢账,乘电梯下到地面。地面情形依旧,地道之人以两条腿地道地行走。但这光景并未使我怎么释然。 5.1/5000 回到家,信箱里连同晚报一起进来三封信。一封是银行存款余额通知;一封是百般无聊的晚会请柬;一封是半旧车销售中心直接邮寄的广告,大意是说如换一辆高一档次的车,人生将多少变得鲜亮。多管闲事!我把三封信摞在一起从正中撕开,扔进纸篓。 我从电冰箱拿出果汁倒进玻璃杯,坐在厨房餐桌旁喝着。桌面上有女友留的便条,写道:出去吃饭,9点半回来。桌子上的数字电子钟显示现在时间是9点半。注视当中,数字变成31,稍顷变为32。 看钟也看得腻了,遂脱衣淋浴,洗头。浴室有4种洗发香波和冲发剂。她每次去超级商场必买一点新的杂物回来,进浴室每次都增加一点什么。一数,刮须膏有4种,牙刷有5打。依序组合起来,数字十分了得。我走出浴室,换上散步用的短裤和T恤。于是身上挥之不去的不快感不翼而飞,好歹神清气爽起来。 10时20分,女友拎着超级商场购物袋回来。她总是夜间去超级商场。纸袋里装有3支扫除用的刷子和一盒曲别针和彻底冰镇过的6罐啤酒。我又可以喝啤酒了。 “羊的事。”我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她应道。 她从电冰箱拿出一盒香肠罐头,用平底锅炒了。我吃三条,她吃两条。凉爽的夜风从厨房窗口吹来。 我说公司发生的事,说车,说那座公馆,说那个奇妙的秘书,说血瘤,说背部带星纹的短粗壮实的羊。说了很久,说罢时钟已指在11点。 “情况就是这样。”我说。 我说完后她也没显得怎么吃惊。边听边一直掏耳朵,连打几个哈欠。 “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 “不是找羊去吗?” 我手指依然挂在啤酒罐易拉环上抬脸看她。 “哪里也不去。”我说。 “不去不会不妙?” “没什么不妙。反正我早就打算离开公司,不管谁怎么找麻烦,饭碗总还是找得到的。总不至于连命都搭上吧?” 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新棉球棒,用指头旋转摆弄了一会。“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总之找到一只羊不就可以了么?满有意思的嘛!” “谈何容易!北海道比你想的大得多,羊也有几十万只。如何能从中找出一只羊来?笑话!就算那只羊背上有什么星纹!” “5千只。” “5千只?” “北海道的羊的只数。昭和二十二年①有27万只,如今只有5千只。” ① 1947年。 “何以晓得?” “你出去后我去图书馆查的。” 我叹口气:“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是,不知道的要多得多。” “唔。”我打开第二罐啤酒,往她杯子和自己杯子各倒一半。 “反正北海道如今只有5千只羊,据政府统计资料。怎么样,心情多少轻松些了吧?” “一回事。”我说,“5千只也好27万只也好,没有多大差别。问题在于从天边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来。更何况一点线索也没有。” “线索不是没有。照片有,另外不是还有你朋友么?我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有所收获。” “两个都虚无缥缈。照片上的风景随处可见,鼠那方面信封邮戳都模糊不清。” 她喝口啤酒,我也喝了一口。 “讨厌羊?”她问。 “喜欢。”我说。 脑袋又开始乱套。 “不去这点,已经决定了。”我说。原本说给自己听,结果却不像。 “不喝咖啡?” “也好。”我答道。 她拿下空啤酒罐和玻璃杯,用水壶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她在隔壁听音乐磁带,乔尼·里巴斯连续唱了《夜半专题》和《飞转贝多芬》,接着唱《秘密老龄人》。水开后,她边冲咖啡边随着磁带哼唱《乔尼·B你好》。这时间我一直看晚报。十足的家庭光景。只要没有羊问题,我本可以满心欢喜。 在磁带转完传来“咔”一声动静之前,我们一直默默喝咖啡,嚼几片薄饼干。我继续看晚报,全部看罢又重看同一地方。政变,某电影演员死了,有猫擅耍杂技。全都是与我不相干的事。这时间乔尼·里巴斯接着唱旧摇滚曲。磁带转完,我叠起晚报,目视女友。 “我还不大清楚。不错,较之什么也不做,还是四下找找羊为好,哪怕一场徒劳。只是,我可不愿意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 “可是,大家活着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没东西可找的时候甚至也可能有的。” “或许。”稍顷我说道。 她继续默默掏耳朵。发问不时闪出丰满的耳垂。 “眼下北海道再妙不过。游客少,气候好,羊也都出到外面。正是好季节!” “可能。” “如果,”她咀嚼最后一片饼干,“如果你带我一块去,我想肯定对你有帮助。” “干吗对找羊那么起劲儿?” “我也想看那羊嘛!” “很可能为一只平平常常的羊白白折腾一场。再说连你也要卷进这场啰嗦事里去。” “没关系的。你的啰嗦事就是我的啰嗦事嘛。”她微微一笑,“我非常喜欢你。” “谢谢。”我说。 “只一声谢谢?” 我叠起晚报推去茶几一端。窗口徐来的风把我吐出的烟带走不见。 “老实说,我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名堂的。” “什么有名堂?” “什么都有。”我说,“总体上尽管荒唐可笑不值一提,而细部却清晰无比,而且难解难分。感觉不好。” 她什么也没说,指头转动着桌面上的橡皮筋套。 “再说找到羊又能怎么样?假如羊果真如那小子说的那样是只特殊羊,找到它说不定使我卷入远比现在更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 “可你的朋友大概已经卷入那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了吧?不然怎么会特意给你寄来那张照片呢?” 言之有理。我把手上的牌全部摊在桌子上,结果统统输给了对方——似乎全给人家猜中了。 “看来只好去了。”我泄了气。 她莞尔一笑:“肯定这样对你也最好不过。羊会顺利找到的,我想。” 她捅好耳朵,用纸巾把棉球棒包起扔了。然后拿起橡皮筋套,在脑后扎起头发露出耳朵。房间空气好像焕然一新。 “睡吧!”她说。 6.周日午后的郊游 醒来已经早上9点。身旁不见了她。想必出去吃饭,吃完直接回自己宿舍去了。没留纸条。洗脸间晾着她的手帕。 我从电冰箱取出橙汁喝,把三天前的面包放进电烤箱。面包发出墙土一样的味儿。从厨房窗口可以看见邻居院子的夹竹桃。谁在远处练钢琴,指法好像上行电动扶梯往下降落。3只胖得圆滚滚的鸽子蹲在电线杆上空洞地鸣叫不止。不,其叫声里是否有某种含义亦未可知。很可能因脚掌上的水泡疼而连续鸣叫。在鸽子眼里,说不定我才空洞而不具含义。 两片烤面包塞进喉咙深处时鸽子已没影了,唯独电线杆和夹竹桃剩了下来。总之是周日的早晨。报纸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马越过树篱的彩色照片。马背上戴黑帽子的脸色欠佳的骑手正以厌恶的眼神盯视相邻的版面。相邻的版面上不厌其烦地交待兰花栽培法。说兰花有数百个品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历史,说某国王侯甚至为兰花而丧身殒命,还说兰花不由使人想起命运云云。什么东西都有哲学,都有命运。 由于反正已下决心去找羊的关系,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拾尖都好像充满生机。自越过20岁那道分水岭以来,如此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槽,给猫喂了早餐,之后拨动黑西服男子的电话号码。铃响6遍,那人接起。 “但愿没有吵醒你。”我说。 “别担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说,“有事?” “报纸你看什么报?” “所有全国性大报和8种地方报。地方报不到傍晚送不来的。” “全都看喽?” “工作的一项内容嘛。”对方耐住性子说,“你问什么?”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样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马照片看了?” “马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呼吸声都全无所闻。沉默得那样彻底,以致耳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我们的共同话题此外还有的,例如羊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有闲工夫,只简明扼要他说说事情好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简要说来,我明天想去找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这样干。但是,既然干,就要以我的步调干,想说的时候就说个够,闲聊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愿意所有行动都给人监视,不愿意给名字都不晓得的人拨弄得团团转——只此一事。” “你误解了你所处的立场。” “你也误解了我所处的立场。听着:我认真想了一个晚上,这才想明白我几乎没有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经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辞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没值钱货。财产只有将近200万存款和一辆半旧车,再加一只到岁数的猫。西装全都是过时物,拥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没有名气,没有社会信誉,没有性魅力,没有才华,年龄也已不轻,说话总是不伦不类,说完就后悔。借你的话说,即是平庸之人。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话,但请指点。” 沉默良久。这时间我除掉缠在衬衫纽扣上的线头,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了13个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失去的东西,包括你,”对方说,“在找出那种东西方面我们可谓行家里手。人必然有欲望与自尊之中间点那样的东西,如同所有物体都有重心。我们可以找出它来。现在你也心中有数。失去之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曾存在。”短暂的沉默。“不过也罢,那是更下一阶段才出场的问题。眼下你演说的主题未尝不可理解。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画脚,随你怎么干。时间是1个月,这样可以吧?” “可以。”我说。 “那好。” 说罢电话挂断。挂得颇叫人不快。为消除这不快,我撑臂伏身做了30个扩胸和20个收腹运动。之后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于是得以平复下来。9月一个心旷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难以忆起的旧日记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衬衫,穿上没沾番前酱的那条牛仔裤,蹬上左右色调一致的袜子,拿梳子理了理头发。然而17岁时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气氛还是未能找回。理所当然。无论谁怎么说,我毕竟增加了岁数。 接着,我从公寓车库开出濒于报废的“大众”,开到超级商场买了一打猫食罐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