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韵味。 ① 英语,亲爱的。 “要穿像样的花边内裤去才行哟,Dear,带三角裤的长简袜是不行的。”或者说:“你往红茶里放冰淇凌了吧,Dear!”——便是这么一种气氛。顾客来历也把握得一清二楚,几乎全是四五十岁的富有商人。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其余是日本人。埃克斯夫人讨厌政治家、老人、变态分子和穷人。 我的新女友在这一打无不如花似玉的应召女郎中最为相貌平平,衣着也很一般。实际上掩起耳朵的她给人的印象也极为普通。不清楚埃克斯夫人为什么竟看中她。或许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点,也可能仅仅觉得有一两个平常女孩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样,埃克斯可谓独具慧眼,她也有了几个坚定的顾客。她衣装平常,化妆平常,内衣平常,带着平常的香皂味儿前往大仓宾馆王子饭店,一星期跟一两个男人睡,得到足够一个月吃喝的收入。 此外一半夜晚她无偿地同我困觉,另一半怎么过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作为出版社临时校对员的生活是再平常不过的。每星期只到神田一栋小楼三楼上的一家出版社上三天班。早上9点到傍晚5点,或看校样,或泡茶,或下楼梯(没有电梯)买胶擦。虽然她是唯一的单身女性,但没有什么人调戏她。她像变色蜥蝎一样根据场所和情况或潜伏不动或出声发光。 我见到她(或见到她的耳朵),是在与妻刚刚分手的8月初。我承揽了一家电脑软件公司的广告词的拟稿工作。 广告代理店的经理把策划书和几张大幅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让我一周内为这照片拟就三组广告主题词。三张照片均是硕大的耳朵。 耳朵? “怎么是耳朵呢?”我问。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耳朵,一星期你只考虑耳朵就行了。” 这么着,一星期我只看耳朵过日子。我用透明胶带把三张照片粘在桌前墙上,边看照片边吸烟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但那以后照片仍贴在墙上没动。也是因为揭下来麻烦,加之看耳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习惯。不过我未将照片揭下塞进抽屉尽头的真正缘由,是因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耳形简直如梦如幻,称之为百分之百亦无不可。人体被放大的一部分(当然包括生殖器)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这种体验对我还是第一次,使我想起某种宿命性的巨大漩涡。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片片精微的阴臀,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所有的生命。 几天后,我给摄此照片的摄影师打电话,问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那又怎样?”摄影师问。 “有兴趣。耳朵实在漂亮无比。” “那倒是,耳朵的确是的。”摄影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人倒不见得怎么样。要是想和年轻女孩约会,把最近拍摄泳装的模特介绍给你好了。” “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2点、6点、10点给她打了3次电话,都没人接。看来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10点了。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想就前几天广告上的事稍微谈谈,提议一起吃晚饭如何。 “听说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说。 “工作是已经结束了。”我说。 她似乎有点惶惑,但没再问什么。我们讲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馆碰头。 我给以前去过的餐馆中最为高级的法国风味店打电话预订桌子。然后拿出一件新衬衫,花时间挑选领带,穿上只上过两次身的外衣。 如摄影师好意告诉的那样,她确实是个不甚起眼的女孩。衣着长相都稀松平常,俨然二流女子大学合唱队里的。当然,对我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严严实实藏在了梳成流线型的头发里。 “耳朵藏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嗯。”她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由于比约定时间到得早,我们成了晚餐时间的第一批客人。灯光洒泻下来,男侍者划着长柄火柴四处点燃红蜡烛,领班以鲱鱼样的眼神仔细检查餐巾、餐具和盘子的摆法。铺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嗑嗑”发出惬意的声响。那皮鞋看样子比我脚上的贵得多。花瓶里的花是新鲜的,白墙上挂着一眼即可看出是原作的现代绘画。 我扫视葡萄酒单,尽可能选淡些的白葡萄酒,要了冷盘、鸭肉糜、凉过的烤鲷鱼和黄鮟鱇鱼肝酱。她认真研究茶谱之后,点的是龟汤、蔬菜水果色拉和牛舌鱼酱。我独自点了海胆汤、荷兰芹味烤乳牛和西红柿色拉。估计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将化为乌有。 “店很高级嘛,”她说,“常来?” “只是偶尔兼谈工作时来。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来饭店,大多边喝酒边吃酒吧现成的东西。还是那样好,免得胡思乱想。” “在酒吧一般吃什么?” “样式倒不少,大多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她说,“在酒吧天天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不是天天,每3天自己做一次。” “那么,3天里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喽?” “是啊。”我说。 “为什么老是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因为好的酒吧是有可口的煎鸡蛋卷和三明治供应的。” “唔,”她说,“怪人!” “怪什么?”我说。 我不知到底应怎样提起话头,一时默默吸烟看着桌面。 “不是要谈工作么?”她开始套话。 “昨天也说了,工作已彻底结束,不存在问题,所以没什么谈的。” 她从手袋的小隔袋里掏出细细的薄荷烟,拿店内火柴点燃,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领班踏着充满自信的皮鞋声来到我们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独生子照片似的面带动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标签转向我。我点下头,他便拔下软木塞——软木塞发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浓缩了的伙食费味儿。 领班刚一退下,两名男侍者旋即赶来往桌面排出三个大盘和两个小碟。男侍者离去后,又只剩我们两人。 “无论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声不响地将鸭肉糜和黄鮟鱇鱼肝酱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烦吧?” 她轻微地一笑:“美味法国菜并不麻烦。” “谈耳朵麻烦?” “倒也不是。要看谈的角度。” “从你喜欢的角度谈。” 她边把叉子送往口中边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角度。” 我们沉默了一会,默默接着喝葡萄酒,吃菜。 “我转弯,”我说,“不料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是谁看不见身影,只见白色裙摆一闪。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从你耳朵得到的,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我们又继续默默进食。我住她杯里斟葡萄酒,往自己杯里斟葡萄酒。 “你是说并非这样的情景浮现在脑海,而是有这样的感觉,是吧?”她问。 “正是。” “以前曾这样感觉过?” 我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 “那就是说,是我耳朵的关系?” “并没有把握敢这么明确断言,因为也无从谈起什么把握。耳朵形状会使人产生特定的情感——这事听都没听说过的。” “每次看见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都打喷嚏的人倒是知道。喷嚏嘛,精神因素比较大。原因和结果一旦结合就很难分开。” “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说着,我喝口葡萄酒。忘记往下想说什么了。 “和那个多少不同?”她问。 “呃,多少不同。”我说,“获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却又十分实在。”我两手拉开1米,又拉近到5厘米。“表达不好。” “基于模糊动机的凝缩现象。” “完全如此,”我说,“你脑袋比我聪明7倍。” “受过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学函授教育。” 我们把最后剩的鸭肉糜两人分开。我又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还没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种情感的相互关联吧?” “不错。”我说,“就是说,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于我,还是别的什么以你的耳朵为媒介作用于我,我还没把握住。” 她两手放在桌面,轻轻耸了下肩。“你所感觉到的——你的情感——在种类上属于美好的,还是讨厌的?” “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不明白。” 她双手拢住葡萄酒杯,看一会我的脸。“看来,你还是多少学一点情感表达方式为好。” “描写力度也没有。”我说。 她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你说的我大体明白。”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她久久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桌面摆着5个空了的盘子,俨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 “我说,”沉默好半天她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成为朋友。当然喽,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而且要成为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她说。 我点头。 这么着,我们成了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 “作为亲密的朋友,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说。 “问好了。” “一个是你为什么不露耳朵;另一个是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还对其他人发挥过特殊能量。”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注视置于桌面的两只手。 “不一而足。”她沉静地说。 “不一而足?” “嗯。不过简单说来,应该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露耳朵时的我自己。” “就是说露耳时的你与不露耳时的你是不同的罗?” “是的。” 两名男侍者撤去我们的碟盘,端来汤。 “谈一下露耳时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说不大好。说实在的,自12岁以来还一次也没露出过耳朵。” “但当模特时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说,“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闭了的耳朵。” 我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看她的脸。 “关于封闭了的耳朵,能详细告诉我一点吗?” “封闭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杀死了耳朵。就是说在意识上切断了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问嘛!”她说。 “所谓杀死耳朵,指的是耳朵听不见东西?” “不不,耳朵照样听得见。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汤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双肩上提5至6厘米,下頦使劲往前一探。如此姿势保持了10秒,而后突然放下双肩。 “这样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试试!” 我慢慢重复和她同样的动作,但没办法得出死掉这一印象,不过葡萄酒劲儿上来快一点罢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说道。 她摇摇头:“不怕的。如果没必要让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点都不碍事。” “再问一点可好?” “好的。” “把你说的综合起来,我想情况是这样的:12岁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后来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露过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时候就把耳朵同意识之间的通路封闭起来。是这样的吧?” 她莞尔一笑:“是这样的。” “12岁时你耳朵发生什么了?” “莫急,”说着,她隔桌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两个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缓缓喝干。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说。 “了解我什么?” “全部。如何长大的,年龄多大,什么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听着听着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欢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10分钟。”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的生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不来。不认为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长大,从不值一提的中小学毕业。小时沉默寡言,长大百无聊赖。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识,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恋。18岁那年上大学来到东京。大学出来后和朋友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好歹混口饭吃。大约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广告方面的工作,这方面也算进展顺利。同一个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识,4年前结了婚,两个月前离了。原因一言难尽。养一只老公猫。每天吸烟40支,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装6条领带,还有过时唱片500张。爱拉里·奎因小说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记得,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一本不缺,但只读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宣传广告。 “并且三天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说。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终百无聊赖,以后也一个样。并非对此不满,总之无奈罢了。” 我觑了眼手表:过了9分20秒。 “但现在你所讲的并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10分钟就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每每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10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相反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插进牛舌鱼酱。“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是同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里边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骚,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同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刚才也说了,一言难尽。但正如尼采讲的那样:在无聊面前即使神也会卷旗而去。如此而已。” 我们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浇了调味汁,我多吃了块面包。在主食吃完前,我们各自考虑别的事。碟盘撤下,吃罢乌饭树浆果雪糕,蒸馏咖啡上来,这时我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空气中略一仿惶,即被换气装置吸了进去。天花板扩音器流淌出莫扎特的协奏曲。 “想再听你讲一下耳朵。”我说。 “你想问的,是不是问我的耳朵有没有特殊能量?” 我点头。 “这点希望你自己确认,”她说,“即使我就此对你说什么,也只能诉诸极为有限的形式,而且我不认为对你有帮助。” 我再次点头。 “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罢咖啡说道,“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样是否真的对你有好处,说不定你将后悔。” “为什么?” “因为你的无聊或许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顽固。” “没办法。”我说。 她隔桌伸过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另外还有一点:一段时间里——往后几个月——不要从我身边离开,可以?” “可以” 她从手袋取出黑色发带,街在嘴上,两手捆抱似的把头发拢去脑后,一转打个弯,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她。口干得沙沙作响,身体任何部位都出不来声音。白石灰墙壁刹那间仿佛迎面涌来。店内说话声餐具相碰声变成一抹微云样的东西,又重新复原。涛声传来,有一种撩人情思的黄昏韵味。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我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感受到的极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强挤出声音,“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就是嘛!”她说。 2.关于耳的开放 “就是嘛!”她说。 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在时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过一口气来。 “知道的,”她说,“这就是耳开放时的状态。” 几个客人回过头,神思恍惚地望着我们的餐桌。来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没有人说话,一句也没有人说。唯独音乐磁带的走带轴在缓缓转动。 她从手袋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我赶紧用打火机点燃。 “想和你困觉。”她说。 于是我们困了。 3.关于耳的开放(续) 但是,属于她的真正伟大时代尚未到来。此后只断断续续露了两三天耳朵,她便再次把那奇迹般的辉煌造型深深藏进发底,重新成为普普通通的女孩。感觉上简直像3月初试着脱去风衣。 “还不是露耳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能量。” “没什么关系的。”我说。藏起耳朵的她也相当动人。 有时她也出示耳朵,但几乎都在同交欢有关的场合。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欢好像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妙趣。下雨时分明有雨的气息,鸟叫时分明听得见鸟的鸣啭。用语言表达不好,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和别的男人困觉时不亮耳朵?”一次我问她。 “那当然,”她说,“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还有耳朵。” “不露耳朵时的性交是怎么一种感觉?” “非常义务性的。就像嚼报纸似的什么都感觉不出。不过也可以,尽义务也不算坏。” “但露出耳朵时要厉害得多吧?” “那是。” “那就露出来嘛,”我说,“没什么必要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嘛!”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脸,叹了口气,“你这人,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的确,我很多事情都一点也不明白,我想。 不说别的,她为什么对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因为我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拥有特殊优势或不同之处。 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非常简单,”她说,“因为你需要我。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假如别人需要你呢?” “至少现在你需要我。而且,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 “为什么我老是那么认为?”我试着问。 “因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她说得很干脆,“另一半还留在那里根本没动。” “唔”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无相似。我掩住耳朵,你只活了一半。不这么觉得?” “就算那样,我剩的那一半也没你耳朵那么闪光。” “也许,”她淡淡一笑,“你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她依然面带笑意把头发撩起,解开半袖衫的纽扣。 夏日接近尾声的9月一个下午,我没去上班,躺在床上一边摆弄她的头发一边一个劲儿想鲸的阴茎。海面呈浓重的铅色,狂风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么高旷,展厅除我别无人影。鲸的阴茎被从鲸鱼身上永远切割开来,已彻底失去作为鲸之阴茎的意义。 接着,我再次思索妻的筒裙,但我连她有没有筒裙都已无从记起。唯独筒裙搭在厨房餐椅那片虚幻的依稀的画面紧紧附在我的脑际。它到底意味什么我竟也想不起来了。就好像长期以来我一直作为另外一个什么人活过来的。 “喂,你不穿筒裙的?”我别无深意地向女友问道。 她从肩头扬起脸,以茫然的眼神看我。“没有啊。” “呃。” “不过,要是你觉得那样能更顺利的话……” “不不,不是的,”我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用不着顾虑哟!出于工作我已经习惯这个了,半点都不害什么羞的。” “什么都不要,”我说,“光你这耳朵就足够了。别无他求。” 她兴味索然地摇下头,脸伏在我肩上。约15秒后,再次抬起脸来。 “对了,再过10分钟有个重要电话打来。” “电话?”我的目光落在床头黑色电话机上。 “是的,电话铃要响的。” “知道?” “知道。” 她把头枕在我胸口吸薄荷烟。稍顷,把烟灰磕在我肚脐上。她噘起嘴往床外吹了口烟。我用手指夹她的耳朵,感触妙不可言。脑袋昏昏沉沉,各种无形的图像时隐时现。 “羊,”她说,“很多羊和一只羊。” “羊?” “嗯。” 她把吸了约一半的烟递给我。我吸一口戳进烟灰缸碾灭。 “冒险即将开始。”她说。 过了一会,枕边电话响起。我看她一眼,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铃响过4遍,我拿起听筒。 “马上到这里来好么?”我的同伴说,声音紧张得很,“事情至关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来就知道了。”他说。 “不就是关于羊的事吗?”我试着说道。本不该说的。听筒如冰河一般变冷。 “何以晓得?”同伴问。 总之,寻羊冒险记就这样开始了。第四章 寻羊冒险记Ⅰ 1.奇妙来客·序 导致一个人习惯性大量饮酒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原因虽多种多样,结果却大同小异。 1973年,我的合作伙伴是个快乐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点抑郁,而1978年夏天则像所有初期酒精中毒者那样,放在门拉手上的手变得笨拙起来。一如多数嗜酒者所表现的,脸色正常时的他纵使不能说头脑敏锐,也可谓地道的正人君子。任何人都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纵然算不得头脑敏锐。他本身也这样认为。所以才饮酒。酒精一进入身体,他便觉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这一认识完全融为一体。 当然,起始很顺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间出现微妙的误差,这微妙的误差不久又变成了鸿沟。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进得过于神速,连他自己都追赶不及。此乃常有的情况。问题是一般人都不认为自己本身属于此类情况。不敏锐之人尤其如此。为了重新找到业已失却的东西,他开始在酒精的迷雾中彷惶,形势每况愈下。 但至少现在,在日落之前他还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几年注意在日落后不同他见面,因此起码对于我来说他是地道的。诚然,他日落后不地道这点我是心中有数的,他本人也清楚。我们对此概不谈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们依然合作得很好,不过已不再是以前那样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说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怀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学时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边看这样的人变得不地道,对我是很难过的事情。然而归根结底,所谓年纪大了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到事务所时,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为止,他还是地道的。但毕竟同样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这样,我势必离开事务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调机喷气口下一边吹汗,一边喝女孩拿来的冷麦茶。他一言不发,我也一声不响。午后强烈的阳光如带有梦幻意味的飞沫倾泻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铺展着公园的绿色,可以看见人们在草坪上悠然躺着晒太阳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圆珠笔尖戳着左手心。 “听说你离婚了?”他开口道。 “都离两个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阳镜,眼睛有些作痛。 “因为什么离的?” “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说,“还没听说有不是私事的离婚。” 我默不作声。不触及各自私事是我们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过多地刨根问底,”他辩护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来着,对我也算是个震动。再说,以为你们一直处得很好。” “是一直处得很好,并非吵着闹着分开的。” 同伴满脸困惑,沉默下去,继续拿圆珠笔尖往手心戳个不停。他身穿深蓝色衬衫,打一条黑领带,头发齐整整过了梳子,一并漾出花露水味儿和洗发水味儿。而我身上是带有斯努皮怀抱冲浪板图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旧牛仔裤,脚上是沾满泥巴的网球鞋。无论谁看都是他显得地道。 “记得我们和她三个人工作时的事吗?” “历历在目。”我说。 “那时够开心的啊!”同伴说道。 我从空调机前离开,走到房间中央在瑞典进口的软乎乎的天蓝色沙发上坐下,从待客用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波尔莫尔”,用颇有重量的台式打火机点燃。 “你是说?……” “一句话,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你指的是广告和杂志?” 同伴点下头。想到他开口之前肯定相当苦恼来着,心里有些不忍。我掂了掂台式打火机的重量,转动螺丝调节火苗长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机放回茶几,“可你好好回忆一下,事情本来就不是我找来的,也不是我提议干的。是你找来是你提议的,对吧?” “一来情理上不便拒绝,二来当时正好闲着无事……” “钱也赚了。” “钱是赚了。事务所也因此换成大的,还增加了人手。车也换了,公寓也买了,两个小孩也进了花钱颇多的私立学校。作为50岁的人,我想算是有钱的。” “你挣的,问心无愧。” “愧当然不愧,”说罢,他把桌面上扔的圆珠笔拿在手里,往手心轻点几下。“不过,想起往事,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两人靠借债到处找翻译事做,还在站台前散发传单来着。” “要是想干,现在两人散发传单也可以嘛!” 同伴抬起脸看我:“喂喂,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哟!” “我也不是嘛!” 我们默然良久。 “好多东西都变了,”同伴说,“生活节奏变了想法变了。不说别的,我们到底赚了多少,连我们自己都稀里糊涂。税务顾问来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什么扣除什么减价偿还什么纳税对策,尽干这玩意儿了。” “哪里都在干!” “知道。非干不可我也知道,实际就在干。可还是过去那时候开心。” “马齿年年增,牢影日日长。”我顺口道出两句古诗。 “什么呀,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