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庭狂犬劈头便是这句话。她人正在真庭里东南的首领府邸——通称凤凰御殿——的一室之中。房里除了狂犬以外,空无一人。并不是她事先屏退了旁人。这座宅子里本来就鲜少有人;虽然名义上是现任首领真庭凤凰的府邸,但凤凰本人总在全国各地的沙场上辗转征战。通常不在府中。说归说,狂犬并非自言自语。她可是有说话对象的。那就是挂在壁上的挂轴。……当然,狂犬并不是个对着挂轴自语的可悲女子。最好的证据,便是挂轴居然回话了:『反对?的确,吾也早料到汝会反对了,狂犬。』「…………」闻言,狂犬不快地盘起脚,以态度表示她的不满。忍法「飞音」。这套忍法能让分隔两地的人透过第三人或动物等媒介交谈,对忍者而言可说是基本中的基本;事实上,敌对阵营相生忍军也有这种忍法,只是名叫「移声」——不过能用挂轴这等无机物与无生物来当媒介的忍者,就狂犬所知只有一人。那就是——真庭凤凰。原来真庭里观察者真庭狂犬是在和真庭里首领真庭凤凰交谈。「哈!」狂犬啐道——凤凰虽是首领,但毕竟是老交情了,狂犬可是从他还是个奶娃儿时便认识他了。因此她既不拘谨,也不过谦。虽然她会顾全首领的颜面——但有话却是直言不讳。「我也肯定白鹭的资质——像他那样的忍者的确少见,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他有一堆毛病,还是丝毫不逊于其他忍者。不过他根本没有立于人上的格局啊!」『要谈格局是吗?』挂轴反问。眼下凤凰究竟身在何处?狂犬突然闪过了这个念顽,但随即不再去想。问也没用。纵使真庭凤凰现在身在沙场,正与敌人杀得你死我活,他也不会透露出半点儿迹象。这正是——真庭凤凰被称为「神禽凤凰」的原因。——这倒不是前无古人。——真庭里的历史之中,曾被冠以神字的忍者共有五人。狂犬一面想道,一面顺着凤凰的话尾说下去。「没错,我就是要谈格局。就拿你来说吧——你是首领,没人否定这件事;只要你一声令下,整个真庭里的人都肯抛头颅、洒热血,无论是蝙蝠、食鲛或我都一样——那是因为我们承认你在我们之上。」——白鹭会怎么做,我就不清楚了。狂犬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并没说出口。但她还是得提及白鹭。「但若换作白鹭呢?整个真庭里中有谁愿意为他抛弃性命?有谁认为只要是白鹭的命令,就算再怎么不合理也愿意遵从?」『想必一个也没有吧!』凤凰干脆俐落地答道。凤凰的态度一如平时——他无论身在战场或他地,向来都是这种态度。但他答得如此满不在乎,实在有点儿古怪。狂犬心中狐疑,便不答腔,只等凤凰继续说下去。『不过,狂犬——那又如何?汝认为已经内定为十二首领的那些人就拥有立于人上的格局吗?』「这……」『天下间没有人拥有立于人人的格局。人生而平等,若想立于人上,便得先成为超越人类的物事。』「就像你一样?——『神禽凤凰』。」「别说笑了,吾可没如此妄自尊大,自以为超越人类。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与超越人类,乃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所以——凤凰顿了一顿,昂然说道。『说白了——其实首领谁来当都无妨。』「…………」『俗话说得好——地位造人。吾在成为首领之前,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已。识得当年的吾之人见了现在的吾,只怕会觉得滑稽吧!』「……或许吧!」狂犬答话时的语气变得弱了一些——因为她知道识得当年凤凰的人几乎全不在人世了。就狂犬看来,真庭凤凰年少时确实是血气方刚;不过他早在孩提时代便已显露出人人称道的卓绝才能——只是现在争论这一点并无意义。「既然谁当都行,不如你自个儿继续当下去吧!也不用搞什么十二首领制了。」『这样就不叫改革了。』狂犬可以感觉到凤凰在挂轴的遥远彼端露出了苦笑。凤凰绩道:『世上的人多如繁星,纵使想靠战争减少,也减少不了。没有人是无以取代的,人人都是随时可以替换的促销品。矛盾的是,这个世界便是由这些堆积如山的促销品构成——任何事由谁来做都一样,自己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别人不做的事,自己做了并不会有何不同——这就是现实,令人遗憾且不快的现实。』「……怎么啦?凤凰,你今天话特别多啊!」狂犬语带嘲讽地打了岔,但内心却为此而大感惊讶。凤凰似乎也有自觉,坦承道:『是啊!今天的吾难得饶舌,其实用不着如此多言。吾想说的是,首领无论谁来当都一样——既然如此,将原本绝不会被选为首领的人放在首领之位,不是很有趣吗?』「……又不是儿戏,怎么能凭有不有趣来决定首领?」听了凤凰这番荒谬的话语,狂犬无言以对。趁着狂犬答不上话,凤凰又问道:『可是狂犬,汝不也一样?汝所推举的真庭蝴蝶无论年岁、武功都不配当首领——甚至有人认为他连当忍者都不配。汝又为何推举他当首领?』「这……」这个问题难以用话语说明。勉强说来,狂犬是看中了真庭蝴蝶的志气——她欣赏真庭蝴蝶那股不因怀才不过而卑屈丧志的骨气。不过这似乎只是表面话,不是她的真心话。她只是觉得,倘若让真庭蝴蝶当上首领——似乎会起什么变化。这种说法虽然极为含糊,但决计不是随口胡诌。是直觉——比直觉更可信的物事。因此她才推举蝴蝶为首领。「改革……」狂犬平静地重复方才凤凰所用的字眼。「的确,咱们和相生忍军之间的争斗越来越乏味了;双方僵持不下,动弹不得,挣扎不得。再这么下去,会妨碍咱们的生意——镇日私斗的忍者集团,有谁想雇用?是该设法作个了结。为了打破僵局,难免得冒点儿风险——凤凰,这一点我很明白。」他们早就为了此事议论多次,如今狂犬已不反对改行十二首领制。对于选拔首领,狂犬原则上也不会过度干涉。不过——「可我现在说的是眼前的问题。你谁不好选,为何偏偏选白鹭?我想议会也不会同意的。现在议会不也为了食鲛吵翻了天?不过食鲛的忍法确实宝贵,再说她虽无人望,逼人服从的手段却很高明,我想最后还是会通过的。」『她本人可不觉得是逼人服从。』「就是因为她并无逼迫之意才麻烦啊!她自认所作所为皆是依循正道,所以才可怕。」不过白鹭呢?狂大叹息。「要论忍法——没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忍法。你也不知道吧?」『的确不知,只听过名字。』对于狂犬的问题,凤凰给了肯定的答覆。狂犬原本还抱着一丝期望,看来就连「神禽凤凰」也对白鹭的忍法一无所知。这件事非同小可。无人能够看穿的忍法——过于理想,根本不能以忍法称之。「我忍不住怀疑白鹭是不是和蝴蝶一样,压根儿没用过忍法了。」『不用忍法,任务达成率却有十成?那就更厉害了。』「那倒是……这话说得也没错……不,所以我不是说了?我并不是否定白鹭的一切,只是——」『不如这么办吧!狂犬。』真庭凤凰正色说道。『就由汝这个观察者亲自出马测试白鹭的格局。』看来凤凰打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而邀自己过府——狂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现在领悟,已经太晚了。2◇ ◇真庭白鹭在郊外盖了座草庵,独自在里头生活——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也不是能够住人的屋子,但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他过的生活虽然和住在掩埋场差不多,却相当自得其乐。倘若没有要事在身,谁也不会靠近那座草庵。真庭里的人都戏称那座草庵为孤僻庵,当然,白鹭依旧不以为意,而狂犬也无意谴责——她反倒觉得这个名字妙不可喻。总而言之。她已有许久未曾造访孤僻庵了——不,过去即使来访,也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在外眺望,从未入内。这还是她头一次踏入庵中。身为真庭里观察者,或许该引以为耻才是;但老实说,对于狂犬而言,真庭白鹭并非积极观察的对象。如果可以,狂犬宁愿移开视线,因为她压根儿不想看见白鹭。只可惜由不得她。既然白鹭是十二首领候选人,既然真庭凤凰命令狂犬来试探白鹭有无首领资格——狂犬便不能这么做。现任首领真庭凤凰。只要凤凰下令,要她死也在所不惜——这句话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狂犬身为真庭忍军的一员,早已做好觉悟。唯命是从,乃是忍者的气节。即使是专事暗杀的异类集团真庭忍军——在这一节之上亦无任何不同。既然如此,不过是测试真庭白鹭资格的小任务,我就平心静气,好好完成吧!踏入孤僻庵之前,狂犬是这么想的。然而——◇ ◇「我剧觉。」狂犬才刚说完来意,真庭白鹭便如此说道。在孤僻庵一室之中——其实这座铺了木条地板的草庵原本就只有一间房,又小又窄,连张坐垫也没有,要称作房间还嫌过于夸大了——白鹭对着真庭狂犬说道。「我嚎吴程危守岭芝益。浙个主益拾载释吴辽稚极——我启惠队浙塚市杆杏趣?佣溪丐响野枝盗啊!」「…………」「别卫了浙塚吴辽芝市浪吠我的蚀艰。别瞰我浙漾,我渴释狠芒的——浪吠胱殷奶释我的大狄。我圆苯倚危浙等晓市,簿佣我说你野能冥白;瞰莱释我汰膏菇棺茶赭大仁啦!」「………………」狂犬暗想:这小子说话的方式还是一样教人不快。其实倒也不是具体上有什么不对,只是发音较为独特而已。但是和白鹭说话,简直像嚼沙——又像和洞窟的回音交谈一般,教人心浮气躁。味如嚼沙。鸡同鸭讲。心浮气躁。另一个原因,便是他那桀骛不驯的口气。面对真庭里观察者兼泰斗的真庭狂犬,胆敢摆出此等傲慢态度的忍者,除了凤凰以外,只有白鹭一人。听说白鹭面对首领凤凰时亦是这副德性——既不顾全对方的颜面,也不考虑对方的立场。桀骛不驯也该有个限度啊!就自我肯定这一点,他甚至凌驾于真庭食鲛之上——这样的人岂能胜任首领一职?莫说担任首领,他根本不适合置身于集团或组织之中。即使真庭忍军再怎么特立独行,集团毕竟是集团,组织毕竟是组织啊!「是么?那我回去披!打扰了,白鹭。」「且曼。我绥说我剧觉,雀莓说簿街瘦。」狂犬正要起身,却被白鹭制止了。「你仙说说瞰,我曜怎么柞裁能程危拾贰守岭?」「……原来你有当首领之心?」「我吴辛铛守岭,蛋我肯铛。」这小子说话根本前言不对后语。不过狂犬并不感到惊讶。他就是这种人——岂止孤僻,简直是乖张偏孰。他八成是看穿了狂犬其实并不爱来此地,才刻意留住她的。不,这也是推测。白鹭脑子里想些什么——纵使过了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一千年、一万年,都没人能够知晓。「……我话说在前头,最后下决定的是包含凤凰在内的上级——你只不过是候选人,能不能真被选为首领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你明白吧?」「渴啸!佣簿着你说,我野冥白。别汰晓趣仁了,棺茶赭大仁。」「……是么?那我就不说了。」「且曼。我说我冥白,蛋莓轿你别说。」白鹭又端着架子说道,神色完全未变。狂犬不由得心浮气躁——怎么有人能格格不入到这种地步?狂犬并不想将白鹭排除于她深爱的真庭里之外,但她和白鹭就是八字不合。话说回来,天下间大概没人和白鹭合得来就是了。「说卿杵,蒋冥白,浙释你的泽刃。」「……换句话说——」狂犬懒得回嘴。还是快把差事办完,回家去吧!对了,回去的路上可以顺道拜访蝴蝶。狂犬一面在心中如此暗想,一面说道。「我是来测试你够不够格担任十二首领。老实说,我认为你难当如此大任;不过凤凰却很器重你——我又不能无视他的意见,所以如果你无心当首领,那就再好不过了,省得彼此为难。」「我吴辛铛守岭,蛋我肯铛。」白鹭又重复同样的话语。「茹此大刃,舍我琪谁?奉皇骸艇酉衍胱的嘛!厦回箭稻他,我渴得夸夸他。」「你以为你是谁啊?」「我释谁?浙塚市我枣旺了。吴锁慰,我趾曜枝盗我释我脊渴。别说浙蝎了,棺茶赭,我殡煦你厕饰我,曜厕汴桧厕吧!」「…………」别理他,别理他,别理他。狂犬在心中暗暗念了三次。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了两个立方体。是两颗小小的骰子。六个面上各自刻了一到六个孔。「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要你陪我玩个小游戏而已——用这个玩。」狂犬试图找回自己的步调,刻意用吊儿郎当的口吻对白鹭如此说道。「你响丸霜陆(注1)?」「怎么可能?那是小孩子的游戏——咱们可是大人啊!」狂犬明明是女童样貌,却说这番话,显然不是省油的灯。纵使不及白鹭——狂犬也是真庭里中的怪人之一。「我是要玩赌单双。」「堵丹霜?」「你知道怎么玩吧?」注1 双陆,古代的一种棋盘游戏,比赛时按掷骰子的点数移动棋子,先将棋子移至对手地盘者获胜。「那铛燃。」「是么?那就——」「且曼。我趾说那铛燃,莓轿你别说冥。」白鹭说道,神色依旧不变。「我渴簿苑稻了市后裁莱筝论酉说莓说。卫了鞍泉乞箭,骸释仙靶龟泽说卿杵。」「……其实咱们也不是真要赌博,你简单了解一下规则即可——这里有两颗骰子,我掷的时候不会让你看见,而你要猜这两颗骰子掷出来的点数总和是双数或单数。」「嗯,患盐枝,你殖骰子,我猜丹霜,猜仲了汴释我圣,猜措了汴释你圣?」「非也。」听了白鹭的话语,狂犬摇了摇头。狂犬暗自窃喜。当面否定白鹭,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照常理判断,白鹭的推测应当无谟——不过这可是测试忍者资质的游戏,规则自然不同一般。「我会在游戏之中出老千。」「……什么?」这是真庭白鹭头一回用普通的发音反应。狂犬回应他的反应:「只要你能在我掷完一百次之前看出我是如何出老千——就是你胜。届时,我不但不再反对凤凰的意见,还会全力推荐你担任十二首领,白鹭。」◇ ◇狂犬的出千宣言乍看之下毫无意义,其实有她的道理。狂犬没理由和白鹭赌博——测试真庭白鹭有无赌徒资质,一点儿意义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