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三个人没再碰过头吧?” “那是由于我这至关重要的胳膊没用了的缘故。但是,” 老头的视线又落在了幸绪身上, “当我听到传闻说你父亲在富士开了家印刷工厂后,我真是吃了一惊。为什么呢,就因为富士是个造纸城。本来我们的假钞之所以差一点没成功,就是因为搞不到接近真钞用纸的好纸,所以我就想那家伙好像还没放弃造假币呢。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已经太迟了。” 也就是说,当老头知道这事时,幸绪父亲已经死了。从出现在二楼扫描室的幸绪母亲的话语中可以窥测出,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死法。 幸绪在阴影里,断断续续地说道: “杀死爸爸的人,是过去的老相识吧。” 杀死——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幸绪的背影。 老头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 “你,已经知道了。” 幸绪无言地点了下头。 “我调查过。不管我怎么问,妈妈都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在图书馆查到了以前的报纸——因为牌位后面写着爸爸的忌辰。” “原来如此,唉,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老头就代幸绪为我作了简单的说明。 原来,幸绪父亲是给人发现漂在骏河湾上,满身都是被人打过的伤痕。 第二天,关西出身的黑社会成员向当地警察局自首,据他坦白,杀人动机是经济纠纷。 “那是从前的那帮黑成员探听到他在富士。不过,他怎么也不告诉那伙人这个平台的所在,所以,这东西现在还能留在这儿呀。” “可是,老爷子,你也在旧友的工厂里工作,为什么那伙人就没找到你呢?” 我这么一问,老头意味深长地抚了抚脸颊。 “我和光井,不光是户籍,连脸部也做了处理。” “脸也做了处理?” “就是整形手术。” 我和幸绪不由地叫了起来,都抬起头仔细地盯着老头的脸。 老头拍拍自己的脸,笑了。 “有一点要说明呀,我看上去这么老,实际上可年轻多了。” 这大概是为了跟买来的水田广一的户籍上的年龄相吻合的缘故吧。 老头打开搁在苫布上的工具箱,好像要把对老友、对过去的怀念通通抛开似的,毅然说道: “那,咱们就快些拆卸,然后送它远走高飞吧。” 我们把堆在上面的破烂整理了一下,取下苫布,老头赶紧用工具一个一个地拆卸起平台印刷机上的零件。 压胴、着色滚子、版盘、旋转滚子、组装钩、……锈迹斑斑的零件一个接一个地被卸到了地板上。我和幸绪出了仓库,回到了停在路上的大卡车旁。仔细察看确认四周无人后,就开了大门,把车驶进了工厂。 等我们把车停好在仓库前,老头已经完成了分解作业。我跟老头摄手摄脚地把拆卸开的印刷机零件一个一个地运出仓库,放到了大卡车的货斗里。虽然是拆卸开的零件,可是压胴、版台等大型零件,还是有一定的重量的。不一会儿我们就大汗淋漓了。 幸绪负责搬运油墨。以前老头跟幸绪用offset式印刷机试印假钞时,曾调配出了跟真钞颜色无二的油墨,用剩下的都存放在这里了。 仓库里一下子露出了这么大一块空地,工人们一定会注意到的。于是,我们就把那些空罐子、瓦楞纸等一点点移了过来,又在上面盖上那块苫布,小心摆放好,直到跟刚才一样为止。 我看着这一杰作,向老头问道: “喂,这台印刷机幸绪母亲不知道吧?” “不,阿文她应该知道的。” 那不管我们如何伪装,想骗过幸绪母亲怕是很难了。而且,到底是谁把这凹版印刷机给偷走了,她一定也会很快搞清楚的。还有偷了去干什么恐怕也—— “问题是幸绪。” 听了老头的话,幸绪把头一扭。 “我——” “对。阿文跟丈夫两人一手建起的工厂被人夺去了,她一定会理解我们的心情的。不过,如果她女儿也参与了的话,那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为了什么把命给丢掉的,所以,当然也就不可能让自己这唯一的女儿也卷进这么危险的犯罪中去。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 “阿广,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幸绪挑战似的看着老头。 老头给了她一下微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鼻头。 “我知道,你别那么不高兴。不过,今后行动可一定要小心谨慎,要让阿文知道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幸绪用力点了点头。 “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一定会装得很乖很乖,绝不会让妈妈发现的。” 我们把仓库钥匙放回办公室,就火速离开了竹花印刷工厂。 卡车驶出大门时,前面路上正好驶过一辆车。不过,它没有放慢车速。大概并没有觉得我们的行动可疑吧。毕竟,也不是没有深夜搬运货物的。 为了长远之计,我们就先把幸绪送回公寓附近。幸绪说打算让朋友来为她做不在现场的证明,如果母亲发觉了的话。问题是母亲何时会注意到印刷机的丢失呢。不过,她目前还得忙着做善后工作,短时间内我们的行动不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跟幸绪分手后,我们驱车前往邻市沼津市。 在这么个深夜要是把拆卸开的印刷机运到老头的公寓里,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们想暂且先把它放在哪个停车场里,直到找到妥善的保管地。 路上我们去了趟工地,借了块塑料布,把它蒙在车斗上。要是被停车场的工作人员看到车上的货物,肯定会生疑心的。当然,车牌我们已把它还原了。 我们在沼津车站前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停车场。当存好车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跟老头分手后,我坐东海道线头班车返回十堂,觉也没来得及睡,就去上班了。 奇怪的是,在公司里一点都没觉得困。这大概是因为印刷机的运出意味着假币制造真正开始了,我正处于轻度兴奋状态的缘故吧。 下班后,我正点离开公司,没回公寓,直接去了沼津。 在停车场前,老头正悠闲地吞云吐雾,在等着我。 “怎么样了,工厂那头?” 我首先问道。老头烦闷地扔掉烟,把火踩灭。 “社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找条出路,正盘算跟几家印刷公司商谈合作事宜。” 富士市是造纸市。关系比较密切的印刷公司,大大小小也有那么几家。幸绪母亲是想通过转让经营权,来维持公司和工人们的生活。 “不过,听说现在还没有谁来谈判。这也难怪,帝都银行一定在背后施压呢。” “那是不是一点儿出路都没有了呢?” “现在只能按帝都银行提议的那样,除了本月内清理完毕外别无他法了。那之前的清账好像暂时由对方来接办。” “那,如果这个月里能想法造出些钱的话……” 我满怀信心地说道。老头投来个从未有过的严厉的眼神。 “你以为还剩多少天,只有二十天了。这么几天能有什么用。”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要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的话,那才什么也干不成呢。” 我这么一反驳,老头眯起眼睛看着我,那是一种透出些怀念的眼神,好像想起了过去的某些事情。 老头说道: “听好了,仁史。我能眼睁睁看着老伙伴的工厂倒闭吗?我也不想把那家伙跟老婆两人流血流汗挣来的土地白白送给什么银行。可是,这个只要将来有了钱,还是能买回来的。要让我轻易妥协,那我可不干。我可不是那种说是因为时间不够,就敷衍了事的人。这次我一定要用这双手造出完美的钞票给他们瞧瞧。” “我明白了,老爷子。” 我回视着老头说道: “我也不想造蹩脚的假币。确实,这个月里造出完美的假钞来是不太可能。不过,只要能造出稍微差些的也行,一来能挽救公司;二来,我们的梦想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得以实现。如果能一气达成多年的梦想的话,老爷子,在您的风烛残年里,您也不会没乐子了。对吧,老爷子。” “说什么风烛残年,真可恶。” 老头的眼神又缓和下来,他微笑着摸了摸鼻头。我仍旧注视着老头。我说的话里应该没什么矛盾呀。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成功的。 “你这个小鬼,能那么说我吗?” 老头笑了笑,用拳头捶了捶我的肩。 “给我提意见,你还早了十年。” “你不晓得吗,老爷子。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根本用不了十年。” 老头仰头看看天,耸了耸肩。然后很好笑似地嘎嘎地大笑起来。 我也受了影响,跟着笑起来。路过的太太们都嫌恶地看着我们,不过,我们可不在乎。 我们就这样在停车场前面的路上发自内心地一直笑着,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 我和老头取出卡车,再次驶回富士市。 “喂,在哪儿找到地方了?” 要是把印刷机运回老头那间小公寓里,简直是荒谬透顶。要想真正造假钞出来,就一定得有个备用的据点。 “在离开车站有段距离的富士观望台附近有家小仓库,我已经用化名租下了。不好意思,为了交保证金,得花你们挣来的那笔资金了。” “用吧,用吧。回头就让帝都银行多多地还给我好了。” 那是间房顶铺着石棉瓦的小仓库,就在污水处理场附近,仓库四周堆满器材。由于周围都是田地,所以一般少有人来往。用来做制造假钞的秘密基地,环境真是再好不过了。 仓库面积大约有十五个榻榻米。也许以前曾经存放过田肥吧,里面充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透过从天窗照入的夕阳,可以看见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随着我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满屋飞舞起来。 幸绪为了骗过母亲,从今天起就一直猫在家里。我和老头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就开始往里边搬运平台印刷机的零件。 老头擦去油墨滚子上的锈迹,又往接头处注入机油,重新组装起印刷机来。 这段时间内,我呢,就把卡车还回租赁处,又取回了寄存在那里的小货车。 路上又在小酒店里买了些啤酒。等我回到仓库,印刷机已经组装完毕了。 老头绽开满是油污的脏脸,按了按版台,检查了一下印刷机的运转状况。 “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没问题。这点儿小毛病,只要做做适应性运转,应该就能恢复。” “先来庆祝一下乔迁之喜吧。” 说着,我把啤酒递给老头。 “你倒是机灵多了。” 我拉开拉环,慢慢地环视了一下搁在屋子中间的平台凹版印刷机和排列在周围的油墨罐。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实现我们梦想的工作室了。老头高高地举起易拉罐。 “要克服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不过,从今天起就要真正开始了。” 我也举起啤酒,冲他点了点头。 “直捣帝都银行。” “咱们要从那帮家伙手里能抢多少就抢多少。” 我和老头在这个昏暗的仓库里,碰了碰啤酒罐。 造假币的场所和印刷机都已确保无碍。可是,必须攻克的课题还有很多,那正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我们头顶。我和老头简短地结束了工作室开工的庆祝酒会,接着就以罐子为椅,以平台印刷机当桌子,立刻开始了第一次作战会议。 本来也该把幸绪一起叫来。可是她还要蒙骗母亲,一时很难离开家。所以只能打个电话诚恳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来安慰安慰她,此外别无他法了。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有新东美术印刷的扫描仪,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幸绪的出场呢。 “竹花印刷的借款总额共五亿八百万元。” 老头拿过放在版台上的广告单,在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个大大的“508,000,000”,还在下面划了几条粗线。 “其中,从帝都银行借来的钱,包括不久前谈妥的贷款和土地信贷,共计二亿三千万元。剩下的是从本地三家合作信用社贷的款,共计一亿五千万元。此外还有几家供给我们器材、原材料的客户的未结算的期票,共计一亿二千八百万元。” “怪不得呢,那剩下的土地贷款也是从帝都银行借来的吧。” “正是那样。从三个合作信用社贷来的款,姑且用公司的土地做了担保。但跟帝都银行相比,要少多了。因此,帝都银行迫使我们关闭公司,来还清所有的贷款。” 竹花印刷工厂地皮的实际估价,以去年来看,大约四亿二千万元,和东京附近不同,泡沫经济崩溃后地价下降得不算厉害。可能现在的价格也大致不差吧。这样,加上两个月前新从帝都银行贷到了八千万元,借款总额大约超过土地估价一亿元。 由于未结算的期票多,实际上可以说这是一笔很玄乎的贷款。于是,帝都银行就想着给竹花印刷下最后通碟。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这五亿八百万元都从帝都银行那里弄到手。” “不过,那可有个大问题。” 老头抱着胳膊,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五亿八百万的话,一万元的票子也得五万八百张,遗憾的是,用做原料的黄瑞香,量还远远不够。” “那,现有的这些,够造多少呢?” “顶多两、三千张吧。” “才那么一丁点儿吗?” 往多了算,假如可造三千张的话,那也只不过是总量的十七分之一,根本谈不上把借款全部还上了。 “不过,要想不让公司倒闭,并不意味着非得把借款一下子全还上。” “为啥?” “我告诉你,土地信贷和合作信用社的贷款,只要按时付清每月的偿还额,就没什么问题了。迄今为止,公司都想方设法把它们按时还清了。但是,现在又压来个八千万的贷款,资金周转就出现破绽了。总之,只要把部分借款和月底到期的期票结算对付过去的话,公司就准能保留下来。” 确实是这么回事。就算是帝都银行,如果公司按事先商定好的那样按时还清每月的贷款的话,他也不可能再乱加干预了。 “帝都银行在公司第一次期票不兑现时就有可能让公司关闭。不过,那样的话,给我们贷款的信用合作社等,也会来回收债务。这样,公司的土地就很难由他们自由支配了。所以,他们就没有让公司关门,而是卖我们个人情,作为暂时的处理措施,让我们把到期的期票结算清。因此,只要本月内能弄来钱的话,正可将计就计。” 如果能一次还清所有的借款,他们更是无话可说了。可是,到月底就只剩三周了。这一残酷的现实正摆在我们面前呢。而且,做原料用的黄瑞香的数量又少,现在只有暂且先开拓出一条让公司生存下去的路,以后再秘密栽培黄瑞香,几年之后再造出富余的假钞,让帝都银行的家伙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我用拳头击了下手掌。 “那,要造出多少钱,才可以救急呢?” “月底的结算额,不大到六千万。另外,作为公司暂时的周转资金,再需要五千万就足够了。” 总共一亿一千万元。 跟借款总额的五亿八百万比,确实是笔小钱。可是,用做原料的黄瑞香只有三千万元的量,原料不足的问题还是没有转变。 “那,不能添点别的原料,来个移花接木吗?” “移花接木?” 老头的大额头上出现了一些皱纹。 我从钱包里取出张一千日元的票子。 “看,这张一千元的票子,用的纸跟一万元的一样吧。把这漂白一下,用来做一万元票子的原料吧。虽然原料费多少会增加一些,不过,毕竟只要一万元的十分之一的费用就可以了。” 老头的皱纹这下子移到了两眉间,他紧盯着我。 “你再仔细比较比较一千元和一万元的票子。” “哎。” 我照他所说,从钱包里为数不多的万元票子中抽出一张。老头伸手夺了过去,把它放在印刷机版台上。 “看,这么一比,就能看出两种纸之间色调上的微妙差别吧。” 确实如此。 如此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区别开来。一万元钞票纸张发黄的感觉要重一些,虽然只有一点。 “纸币种类不同,纸质也不一样吗?” “不仅如此,一万元钞票的厚度也增加了一些。” 我拿过钞票,用手指肚感觉了一下纸的厚度,的确,一万元钞票是要厚点儿。 “而且,用旧纸制纸浆时,质量无论如何都会比原来的差。添加了黄瑞香和马尼拉麻后造出来的纸到底多大程度地接近了真钞,不实际干干是很难搞清的。” 跟上次我和雅人造的纸币不同,这次的对手可是与钱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要是纸的质量不过关的话,用手一摸就会明白那是假钞了。 “即使张罗到原材料,如果造不出大量质量上乘的纸的话,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我在电视里经常看到手工抄漉和纸的事,不过,打死我也不相信,纸币通用的纸能那样简单地制造出来。” 老头得意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富士市安家落户吗?” “那,是因为幸绪母亲是个大美人呗。” 话音未落,老头的大巴掌就飞了过来,啪地,我的额头就挨了一下。 “胡说,我是为了在造纸城市研究纸的制造方法。” “有头绪了吗?” 我捂着额头问道,老头呆呆地摇摇头。 “我现在才刚刚有了钻进入家的造纸厂的办法。” “造纸厂?” “对。我跟一家小造纸厂的保安搞得很熟。要是大工厂会二十四小时全天作业,想半夜偷偷使用工厂里的设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中小厂子不会有那么多的订单,所以有时会停机,这期间,我们就可以借用一下机器了嘛。我已经在他值班的时候进过那家工厂好几次了。” “等等,你是不是打算连那家伙也拉来做同伙呀。” 我不由地从那张油墨罐椅子上站了起来。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要想造假钞,就需要与印刷有关的各种知识和技术,绝非个人的力量就能干成。纸币用纸的制造也不是有个一知半解就可以了的。不过,不能因为这个就拉来个具有那种知识的新人呀。因为是集团犯罪,就更必须有个铁的纪律,一定不能把情报漏给外人。 “放心吧。我找到的这个人呀,他见了酒就没命。我只是跟他约好等他值班时,我就拿了酒去找他玩。” 说着,老头从口袋里取出个银箔样的东西。 那是透明膜和铝箔纸包装的药。是那种直径还不足一厘米的小药片,一片片排放在薄板中。 “是安眠药。我盘算着给他喝了这个,那期间我就可以使用工厂的设备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很是泄气,一屁股坐回到油墨罐椅子上。老头的大巴掌又向我额头飞了过来。 “是你自己没问么。” “啊,疼死了……可是纸还没有头绪,到底能来的及吗?” “一切都要从零干起,肯定很难的了。” 老头喝干了剩下的啤酒,表情变得有些苦涩起来。 “还有,黄瑞香也不够,看样子也许应该照你提议的那样用千元钞票试试看。不过,那样材料费可高老鼻子了。” 现在需要还的借款共计一亿一千万元。这么一大笔假钞,若全部用千元钞的话,最低需要一万一千张千元钞。这就意味着,光材料费就会用去一千一百万元。 我和雅人从ATM抢来的钱加上用假钞换来的钱,总共是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元。其中,五百万用来买保坂仁史的户籍,一百八十万元充当了这间工作室的租金。此外,再扣除十堂的公寓的押金和酬金以及参加公司应聘考试而购置的参考书费等等,只剩下六百五十万元了。 把这些钱都换成千元钞用来做纸币的原料,并且假设每一张都能成功地制造出一张一万元的假钞的话,总共能制造出六百万张,即六千五百万元假钞。假如在爱鹰山栽培的黄瑞香能够三千万元假钞的原料的话,加起来共有九千五百万元,离一亿一千万元还稍差一点,不过勉勉强强也够公司用来周转了。 当然,作为假钞原料所必需的并非只是纸,大量的油墨以及原版制作所需的费用也不少。 扫描仪打算用我就职的新东美术印刷公司的。可是,胶片或显像液等必需品如果我们不自己准备好的话,公司一定会察觉的。这些需要多少经费,如果不事先算清楚了,还是没法算清经费中有多少要被充当原料费。等到将来资金不够、一筹莫展时可就前功尽弃了。 老头嘴角紧绷,陷入了沉思。 “嗯,一定得尽快制出预算来。不过,预算也会因假钞进展状况而变化的呀。” 在原版制作阶段,由于需要反复试验,所花费用肯定也会增加。因此,作为原料费的款额,相应的就减少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看千元钞能否真正成为造假钞用纸的原料了。 “关于纸的质量问题,我会尽快着手研究。水印方面怎么样了?” “多亏老爷子您搜集来的资料,理论上已接近完美了。” 说完,我挺了挺胸膛。老头“嗬”了一声,膝盖就顶了过来。 “简单地说,只要做个黑白水印模子就可以了。” “什么样的模子?” 我从老头手里拿过圆珠笔,在广告单背面画了个简单的图,一个长方形的板,上面又画了个小小的凹坑和凸起。 “白水印的部分稍稍隆起,相反,黑水印部分就让它凹下去一些。在上面放上原料抄纸,那么,在隆起部分纸的原料只会留下一点儿。因此,比起没有模子的地方,厚度就稍薄一些,看起来就白。反之,凹下的地方,原料附着的就多些,那里的纸就厚,就成了黑水印了。” “一个模子就可以吗?” “我想那可能因纸的制造方法而变吧。” 我拿过张一万元钞票,把它正面朝上放在版台上面。 “你看着。这样从正面好好看看水印部分。基本的轮廊大体能看清吧,不过,因为纸的表面很平,所以细微之处的分别就很难看清了。” 然后,我把钞票翻了个个儿。 “不过,从反面看,你会发现墨水印部分有点微妙的隆起。”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老头佩服地点点头,把脸凑到纸跟前。 “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把模子放在反面来抄纸的证据呢。只不过,尽管有微妙的凹凸状况,可是表面却抄的很光滑,大概是把水印部分夹在中间从两侧抄纸的缘故吧。” 简单说来,就是黑白水印的三明治。从参考资料上的理论来看可以这样理解,可是,具体操作时到底用什么方法来抄纸才好呢?很遗憾,我还没搞清楚,那是今后的课题了。 “我暂且先试试用铁丝网啥的来做模子吧。做好之后,你可得领我去造纸厂看看。” 到公司清算期限,还剩三周——正好二十天。在那之前,到底能造出多少完美的假钞来呢?一切都要靠这个了。 第二天起,我马上着手制作黑白水印用的模子。找了种种借口逃避了加班,回到公寓就埋头把那堆积如山的参考资料从头又看了一遍。 尽管理论上已经很明白了,只要在模子上刻出凹凸起伏来,纸的原料厚度就会相应的改变。但是,实际的起伏要多大,才能最接近真钞上的漂亮的水印,我心里却还没底儿。 看了大藏省印刷局发行的《纸币与邮票漫谈》中刊登的照片,上面有种简单的方法,那是用来抄简单的白水印用的。先用铁丝画出图案后,再放在抄纸网上抄。不过,用这样的手法肯定很难表现出纸币上的漂亮的水印来。 因此,我首先把福泽谕吉的面部除正常凹凸度外又做了三种深度的凹凸,把它们做成圆形的模子。 钞票左下方的一角,为盲人考虑,设计了盲文,是一个直径四毫米大小的圆形识别标记。一万元钞票,是两个并排的“ウ”,一千的是一个“ア”,五千元是竖排的两个“イ”。这个识别标记,原理上跟黑白水印相同,由于水印就是在纸里边,所以避免了流通过程中的磨损现象,我想先做个这种识别标记的模子,就算做做准备活动吧,以后再向更复杂的肖像画进军。 做模子,主要问题就是它的材质。 在造纸厂里,已经引入了能大量造纸的大型抄纸机。资料上写着,纸的原料被夹在易透水的叫做络网的网中间。本来是青铜制的,现在成了塑料制的了。其形式也分成长网式、twinwire式、topwire式等等,样式很多。根据纸的性质来选择适合其特性的机器。 络网部分一定得是易透水的素材。在抄纸阶段,原料若从模子流出的话,就很难做出称心的水印。此外,断水阶段,如果纸的原料不是易粉碎的素材的话、纸的表面恐怕就会变得毛毛糙糙或破破烂烂的。光限制条件就如座山高了。 最好的办法是搞一些造纸厂用的络网来,不过,暂且还是先用个替代品来做个模子试验品吧。 我在五金店买了个网眼尽可能小的铁丝网,在上面放了块金属板,用木槌使劲敲,尽可能让表面变得平滑。花了五个小时,经过彻夜工作,网上一根根的铁丝才软下来,表面变得相当平滑了。 在上面贴上了仔细临摹下的识别标记的黑水印部分,用螺丝刀头代替凿子,用木槌敲着雕出了凹坑。等我手里多少有点准头,知道用多大的劲儿能挖出多大的坑后,我才开始了福泽谕吉的轮廊线的雕刻。 跟识别记号的圆形模子不同,肖像画可不是那么简单,毕竟眼睛、头发等部位都是些不足一毫米的黑水印线。而且,他们之间还掺杂着白水印线,再加上还有浓淡之分呢。我一边对照着临摹好水印的纸,一边谨慎地敲打起铁丝网。 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雕出了福泽谕吉脸部的轮廓。 但是,我自己也清楚用这种东西是绝不会真正造出黑水印来的。实际上,那只是没什么用处的“凹坑”。不过,我也只能告诉自己,没办法,谁让这是第一件试验品呢。接着,我又转而做起白水印来。 这个,是把纸币上的白水印部分描到纸上,再贴到塑料板上剪下来,把它用粘着剂粘到铁丝网上。 需要有浓淡之分的地方,是用砂纸慢慢打磨,来调节厚度。从道理上来讲,这样应该就有浓淡色调之分了。 作业开始后过了三天,黑白水印模子的第一号试成品终于完成了。 深夜一点。 保卫室的窗子开了,老头使劲挥了挥胳膊。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背起挎包,就越过了“多利造纸厂”的后门。 越过高约两米的铁栅栏,就离工厂旁的保卫室不过五米远了。我像猫一样弓着腰,一溜儿小跑穿过了黑着灯的停车场。 保卫室的门打开了,老头探出头来。在他的右手里,握着拴钥匙的铁圈。 “太容易了,马上就鼾声打得山响了。” 老头满嘴酒气地笑着,用手指了指门里边。 我一看,大约四个榻榻米大小的散乱的保卫室里,有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呢。他的脸湿漉漉的,那可不是涎水,而是从倒了的酒杯中流出的酒。 “天亮前是醒不了了。快,咱们快干吧。” 说是小型造纸厂,但“多利造纸厂”的地皮差不多要有竹花印刷的五倍大。我刚要向厂房跑去,背后传来了老头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是这边,这边。” 被他这么一吆喝,我连忙回头一看,老头正向工厂旁边挥手呢。 我跟在老头后面往前跑,前边出现了一栋混凝土建筑的二层小楼,好像是依附在工厂旁而建的,让人觉得那好像是存放器材等的仓库。其实不然,门墙上挂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技术部研究室”。 老头从那一串钥匙中找出把,打开了门。 笔式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屋子。屋里充满了湿漉漉的温热气息,不知何处发出一股甜甜的气味。等确认了所有的百叶窗都落下之后,老头摸黑打开了电灯。 正对面是口大铁锅和镶瓷砖的洗手池。周围并排着陈旧的机器。让人觉得这里与其说是间研究室,倒不如说是酱汤或酱油等的酿造厂。只有面前的一面墙,完全被放满药瓶的架子掩住了,也只有这一角,才有那么点儿研究室的味道。 “没时间了,别傻呆着了,快把原料拿出来。” 老头一说,我赶紧把挎包放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取出了分成小份的塑料袋。这里边,装着的是作纸币原料用的黄瑞香和马尼拉麻等。 黄瑞香,是在爱鹰山中的栽培林里选出长得比较快的,砍了一株。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在水里浸了三天之后,用锅煮软,再用抹布搓去外侧的黑皮,这样就得到了带着丝淡淡的黄色的树皮内侧部分。最后又用木槌敲击,把它拍松成纤维状。 做麻袋用的马尼拉麻也先用水煮过,再仔细地敲打成了纤细的纤维。 用来造纸的纸浆,也用机器敲击使纤维变软,经过“叩解”这一过程,把它们弄成一般长短,然后再送入抄纸机。但是,听说纤维长度不同,纸表的质地,即平滑度与手感等性质都会有所变化。为此,我把每种原料都各预备了几种,它们的纤维长度也都有微妙的差别。 听说,一般都用黄瑞香和马尼拉麻做纸币的原料。不过据老头说,也有可能混杂了别的原料。为此,我还带来了褚树和雁皮,甚至还有木棉纤维。这是因为我听说国外有的纸币,就有只用木棉纤维制造的。 除此之外,还预备了少见的材料,那就是稻秸。我也是听老头说以后才知道的,日本邮票的用纸中,为增强不透明度,也掺加了少量的稻桔。 最后就是煮碎了的千元钞票。 老头把这些原料并排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架子上取下烧杯,又用称量好纤维的重量,配成五种混合纸浆。 接着,他又移到药品架前,拿了个装着白色液体的药瓶。 “喂,为啥拿这么多药?” “纸,可不是光用纸浆就能制造出来的。” 老头一边往试管中注入液体,一边回答道: “即使把纤维拍细了,造纸时,纤维之间也会有缝隙。为了清除它,就得添入增加透明度或平滑度的材料,这叫做填料。” “添料?” “是‘填入’的填。过去多数都用叫做‘滑石’的柔软石粉。嗯,你还是个小鬼时也玩过吧,就是蜡石。你那时在路边乱写乱画时用过的软石头,把它弄成粉状,作为填料添加进去。” “噢,是蜡石吗,真是久违了呀。” “如今由于酸性纸的问题,多使用碳酸钙、氧化铁等做代用品。” 我一看,老头手里正拿着一个瓶子,上面贴着标签,写有“碳酸钙”字样。 “一般说来,不管什么样的纸都需要添加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的填料。不过,比例越大,纸的强度就会越差。” 应该是那么回事。虽说是填补纤维间的缝隙,但是,填料的混入,结果应该也会防碍纤维间的紧密结合。 我觉得我也明白老头要说些什么了。 “你是说,日本的钞票以结实出名。所以就没有使用填料吗?” “哪儿的话,那不可能。” 老头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张万元钞票,用手扯住两边,“砰”地一拉。 “要没填料的话,表面就不可能这么平滑。和纸表面,要更硬一些吧,所以肯定混入了某种程度的填料。” 说完,老头把用试管量取的碳酸钙注入了混装有黄瑞香和马尼拉麻纸浆的烧杯里。 “接下来是胶料剂。” 老头说着,又向药品架移动过去。 “这东西能使印刷效果更棒,还能防止油墨洇,提高耐水性能。” “还要加吗?” “你这说什么话呢!这才是开头呀!根据纸的种类,有的还需要加消泡剂、纸力增强剂、微粒调控剂、染料等等。” 另外,还有在制成的纸的表面涂上颜料,使其发光的纸,就是那种叫做铜版纸或美术纸的涂工纸。我和雅人一起制造以机器为对手的假钞时,曾搜罗过所有种类的纸张,所以有关涂工纸的知识,我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的。 所谓的纸,不光由做原料的纸浆,更是由许多的药品一起造成的。 “我从没听说过用旧的钞票变得零烂不堪的。因此那肯定不是酸性纸,所以用的是中性胶料剂。” 老头说完,又从架子上挑出个放了透明液体的药瓶,一看标签,上面写着“烷基烯酮二聚物”这么个拗口的药名。 “嗯,我记得这种安定剂确实是正离子化淀粉……应该也能代替增强剂,那就用不着聚丙烯了吧。” 老头一个人在那儿嘟囔着,面部表情也少见的严肃。他把药品也搀进了手工制成的纸浆中。 “好,暂且先用这做做看吧。” 老头就那么拿着烧杯,走到镶瓷砖的水池旁。 在那里,有一台立式微机,它旁边安放着一台大型机器。一个并排了许多开关的配电盘,旁边还安着个直径三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左右的金属制圆筒。 老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机器,说道: “这就是手工抄纸机。” “手工抄纸,指的是……?” “嗯,就是简易抄纸机。有时为了开发产品或测试产品,需要制造少量的纸。要特意开动起工厂里的大抄纸机,那可不得了。所以,为了抄少量的纸,就购置了这个东西。” 我本来还担心或许要像制造传统工艺的和纸时那样,用竹子或芦苇编的帘子啥的,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原来还有这种抄纸机呀。 老头打开主开关,用手一推金属圆筒,圆筒整个儿歪倒了,露出密布着小圆孔的不锈钢底。老头从架在池子上方的架子上拿了个比毛毡稍硬些、看上去像是塑料制的白色的圆板,把它安在圆筒的底部。 “等一下。” 我叫住老头,把脸凑到塑料板上。滑滑的表面上,密密地布着无数个小孔。 “嗯,这个,用的材料跟抄纸机上的络网用的一样吗?” 老头好像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没确证过,不过,应该是吧。” 这样的话,也能用来做水印模子的材料吧。回去时我得昧走两三张。 我从手工抄纸机前走开。老头重新安放好金属圆筒,踩了下安装在脚下的踏板。 于是,圆筒里眨眼间开始注入水,好像是什么地方跟水龙头连着。过了一会儿,当水大约有八分满时,就一下子停住了。 老头把掺杂在烧杯里的手制纸浆啦药品什么的都倒进了里边。 接着,把一根像是搅浴盆用的金属棒插了进去,哗啦哗啦地搅拌起来。略带浅黄色的手制纸浆溶解开来,仿佛跟水融入在一起了。等水平静下来后,老头又踩了一下踏板。咔嚓一声,筒里的水缓缓下降,开始排水了。 “这样,抄纸阶段就完成了。” 老头说着,把筒又推倒了。 塑料制的络网上面,留着略带黄色的抄好的纸,也许是水分没有完全去掉的缘故吧,颜色看上去比真钞要深一些。老头小心翼翼地把抄好的纸取下来,就那么侧着身子一点点儿向手工抄纸机旁的机器方向走去。 “下一个工序是干燥。首先,先用这个进行脱水。” 老头所指的脱水机,是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圆盘状物。上面安装有特大号的螺丝钉和控制杆,仿佛有万钧之力,下面设有压缩机和自动仪表,好像是用这东西加压,绞干水分。 老头在抄好的纸上放上一张厚厚的吸水纸样的东西,把它们夹入圆盘中间,拧紧转盘。 打开圆盘旁的开关,压缩机自动运转起来,仪表上的指针上升了。 “压力大小也会改变纸的质量,真是麻烦呀。” 老头一面解说着,一面调节着控制杆,把压力定在三个半气压处。 “最后,该用干燥机进行干燥了。” 从脱水机里取出的纸,还稍带着点湿气。老头把它夹在轮形模子之间,放进一个烤箱样的箱子里,把水份蒸发掉。像这样,又是把原料放在水里搅拌,又是用烤箱烤制,简直就是厨师培训班的味道嘛。我刚一进这个研究室时,就有一种进了酿造厂的感觉,看来也未必就是毫无道理的。 “好,出炉了。” 老头说着,把纸从干燥机中取出,卸下圆模子,把刚做成的纸推到我面前。 “嗯……” 我和老头互相看看,哼哼了一声。 色调跟真钞倒也不是不像,只是黄色调好像有些过深了。最主要的是,表面的纸质实在太恶劣了。到处的纤维都茸毛倒立,像草纸一样凹凸不平。 用手一摸,感觉比报纸还要粗糙,厚度也比真钞厚得多。这样,别说骗银行职员了,就连小孩子也甭想蒙了。 “嗯,凡事开头难嘛。色调相似,已经很不错了。” 老头耸耸肩,说了这么句实在安慰不了人的话。 “起茸毛,是不是因为纤维过长了呢?” “可能吧。再有,填料会不会太多了呢?一点儿也不透明,就跟牛皮纸一样。” 真的。透过光看的话,透明度比纸币用纸要差多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搅拌不够的缘故,纤维的集中度也很不好。 “要控制色调,要不要多加点马尼拉麻呢……不,还是多加点木棉好吧。” 老头边自言自语着,边把手制纸浆放人烧杯,又添加了药品进去 我在老头旁边,把纸浆量和混杂的药品份量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如果不记下的话,就很难搞清哪种调配最接近真钞了。 接着,又用粉碎千元钞制成的纸浆,实际抄纸看看。使用旧纸做成的纸浆时,一般说来,质量总会下降的,所以把黄瑞香、马尼拉麻多加了一些,总共用了四种组合的原料来抄纸。 最后,又用我做的模子,抄了带黑白水印的纸。花了四个小时,共完成了总计二十八张试成品。有几张色调比较接近于真钞。因为用的原料纤维比较短,起茸毛的情况也比最初少了。但是,每一张的手感都还比较粗,用粉碎了的千元钞做的纸浆制成的纸也一样。老头对比着摆在桌子上的纸张,叹着气嘟囔道: “好吧,再稍涂上点涂工剂吧。” 为了让表面光滑,把陶土等颜料跟粘着剂一起涂在纸上,这种纸就叫做涂工纸。那需要用到专门的涂工抄纸机。而且,涂上剂的种类多样,从陶土到碳酸钙、二氧化铁等等,比例不同,质地也会有所变化。墙壁的一角被药品架给掩住了,那决不是用来摆摆样子的。 “用哪种涂工剂,你知道吗?” “不。有时为了让表面光滑,也有用超级研光机的。” “研光机?那是什么东西?” 专业用语一个接一个飞过来,我脑袋都晕乎了。 “就是通过铁制滚子,来增加压力的东西,是叫做研光机的平整处理。接着再进行加热,这就是超级研光机。热度不同,表面的光滑度也有所变化。” 我真是要叫苦不迭了。 先是原料纸浆的调配,再有填料、胶料剂、消泡剂、增强剂等各种各样的药品,现在又加上各种涂工剂、研光处理方法等,要抄好一张纸,竟有这么多种调配方法。要想最大限度的接近纸币用纸,可决不是寻常之事,它需要经过无数次试验错误。 但是,不用说,不这么干,是造不出完美的假钞来的。 最后,老头从干燥机中取出加水印的纸来,检查了一下。 “噢。真是个眼鼻平板的福泽谕吉呀。” 我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白水印部分还多少能分辨得出,黑水印就太不行了。头发、眼睛等处的细致地方,就好像散焦照片一样模糊不堪。再往好里说,也绝不像福泽谕吉的肖像画。 识别记号的黑水印部分的隆起也不很明显,好像是雕刻深度不太够。 离最后限期还有十六天。需要解决的课题,还有很多很多。 顺着漏水管,有个小小的身影哧溜哧溜滑了下来。时间是夜里十一点整。正是约定的时间。我坐在停在公寓间的小路上的小货车里,伸长了胳膊,打开了后车门。 “等急了吧。” 幸绪一边小声低语着,一边弹簧一样地跳上车。公司清理以来,差不多有一周了,我们这才又能跟幸绪碰上头。用纸、水印的课题固然重要,但是同时也必须进行原版制做了。到月底的期限,只剩下十五天了。终于到了钻进“新东美术印刷”,偷偷使用公司引以为豪的高清晰度彩色扫描仪的时候了。 “喂,幸绪,说明书呢?” 老头从司机座上扭过头,冲幸绪问道。为了能熟练使用公司的扫描机,我们曾把《康熙字典》般厚的一厚本说明书一页不落地复印下来了。不知为何,幸绪却空着手。不,因为是从二楼窗子里逃出来的,手里正拎着那双轻便运动鞋呢。 “你干什么呢,快去拿来。” 我啧啧了两声。幸绪把那本来就微翘的鼻头更翘得天高了。她很自信地微笑着。 “那说明书,早装进我脑袋里了。” “骗人。” “是真的。你要这么看不起本大小姐,我也没办法,老爷。”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叫我老爷。幸绪说完,用手中拎着的运动鞋“嘭”地打了一下我的肩.真是够自信的。 “喂,仁史,公司钥匙呢?” 我把配好的钥匙串伸到幸绪的鼻子底下。 到昨天为止,我已经把工厂每层楼的楼门和扫描仪室的钥匙都偷偷配好了。我是借鉴了老头驯服多利造纸厂保安员的手法,也去公司的保安员那里叨扰了几次,瞅空儿分两次从桌子抽屉里偷出了钥匙。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保安员人都这么好呢。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很无聊,每晚都是少数的几个人通宵巡视没有人影人踪的地方,因而对于他人给予的同情很是饥渴的缘故吧。他们对频频出现的我,一点儿也不警惕,相反倒经常是很喜悦地欢迎着我的到来呢。 对于公司要检查份量的显像液和胶片,也于前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了趟横滨,从那儿的客户手中买来了一样的。当然,我是改装以后直接去的那个店,所以像发出订单、留下笔迹那样的笨事情咱可没做。除此之外,还准备了输入扫描仪用的崭新的钞票。 万事俱备,出发。 我们边在车里告诉幸绪这一阵的进展状况,边向着川崎进发。真是罕见,幸绪没有乱插嘴,一直乖乖地倾听着我们的讲解。虽然她看上去总是像个疯丫头.不讨现在看来倒也是个孝顺姑娘。尽管她从没说出口过,但我却深深地感到她一直在关心着自己的母亲。 十一点十五分。差不多在预定时间我们到达了多摩川大堤。 把小货车停在河边,我们抱起东西,转到了新东美术印刷第二工厂的后巷。 保安员的巡视时间是零点和四点。在这之间的四个小时里,我们的工作到底能进行多少,这就要看幸绪老师的本事了。 给幸绪搭了把手,我们一起爬过混凝土墙,悄悄地潜入了工厂的地界里。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两栋楼,那是放印刷机的工厂楼和美术制版科所在的制作楼。年度末必有的教科书的大量印刷已于三天前结束了,所以这个时间里没有人会留在公司里了。 “哇,真不愧是拥有日本屈指可数的扫描仪的公司啊,这么大,仁史你能常常出入这种地方呀。” 幸绪环视着宽广的厂地,小声地耍着贫嘴。连一旁的老头也在连连点头。 我绷着脸,看了看手表。零点刚过三分。保安员已经开始巡视了。 再一看,制作楼的走廊上,手电筒的光束摇曳地移动着。现在是最顶楼的三楼,接着该下来,再去工厂楼了。这是他们一贯的巡视路线。 等到我们确认手电筒的光移向工厂楼以后,就赶紧向制作楼跑去。为了避免正在走廊上巡视的保安员看到,我们紧贴着墙壁,就好像从强制拘留所里逃跑的犯人那样,在黑暗中向前方跑去。 摄手摄脚地踩着漆黑的楼梯爬上二楼,在第二扇门前停住脚步。这儿,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扫描室。 打开锁,轻轻推开门。 “噢,这就是我做梦都想见到的系统扫描仪吗?” 老头看到安放在屋子一角的扫描仪,轻轻地发出一声欢呼。 “没时间了,要高兴,留待以后吧。快干起来吧。” 我从挎包里扯出黑窗帘。 太阳光要是从正面射入的话,显示屏上的画像就很难看清楚。为此,朝着工厂楼一侧的窗子上全都安上了遮光窗帘,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光会漏出去。但是,走廊一侧的两扇窗户上没安窗帘。所以就需要扯上黑窗帘,以免光会漏到走廊上去。 我跟老头扯住窗帘,幸绪赶紧用胶带纸固定住。这样,就可以放心地打开笔式电筒了。 “快快,幸绪老师,快过来。” 我用笔式电筒照着操作板,把系统扫描仪前面打开。就像迈向舞台的演员那样,幸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的脸,在电筒的反光中,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看那样子,生平头一遭面对这么高性能的机器,她很是紧张呢。 幸绪像是抚摸一样地把手指放在了操作板上,按下了主开关。 慢慢地,静电产生的声音过后,操作板上的灯亮了,CRT显示器上出现了主菜单。 幸绪的细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倍率、解像度、色调标准、高光、浓淡等的设定菜单,画面依次切换。难怪她那么信心百倍地说不用什么说明书呢,她的动作,就好像一个面对电脑写作的畅销作家那样轻松自如。 死盯着显示器看了一会儿,幸绪使劲地点点头。 “OK。咱们试试用最大的五百线输进去看看。安上一万元钞票。” “是,幸绪老师。” 我和老头把准备好的崭新的票子夹在了滚筒的透明胶片下边。把扫描头放在灰卡上,设置了黑、白色调。 “请检查一下开始和终止的位置。” 幸绪发出指示,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大不相同,是那么的大人气十足。我和老头按她的指示,转动安装在扫描机滑动架一旁的摇柄,启动了操作头。 接着调节旋钮,对好焦距,幸绪敲击键盘,选择校准。滚筒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扫描头慢慢地移动起来,它的解像度是竹花印刷的二点五倍,因而扫描头的行进也慢得让人很有些不耐烦。 刚扫描了大约只有纸币幅面的十六厘米,时间恐怕已经过了三分钟了。终于,显示器上出现了试输入的一万元钞的图像。 “怎么样,幸绪,能用吗?” 老头把脸凑近画面,问幸绪。 “别那么着急,现在放大来看看。” 幸绪敲着键盘,把一万元钞票的图像一点点儿放大了。要检验解像度,看肖像画里的细密线是最好的了。看惯了的福泽谕吉的脸成了大特写,占据整个画面。 我身边的老头,大大地出了口长气。 扫描仪的解像度为五百线,也就是说,一英寸二点五四厘米的范围内,可以并列五百个网点。若单纯计算的话,估计一毫米范围内可以画十九根线。不过,网点如果变大,就会在横向纵向上与周围的网点重合,因此,实际能描绘的线,还是看做其一半的好,也就是说,九条是个限度。而另一方面,福泽谕吉肖像画中,一毫米范围内可以画入十一根线。我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即使在理论上,解像度也会稍嫌不足。 而且,显示器并非用网点的集合来表示的,它的单位是四方形的dot。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福泽谕吉瞳孔里的细线,有一半都模糊了。 “总而言之,这就是极限了吗。” 幸绪瞅着老头那怏怏不乐的脸,开朗地说道: “不过,仔细看的话,不模糊的地方不是更多吗。你们看,瞳孔以外的地方,看得多么清晰。” 幸绪稍稍移动了一下放大的画面,把嘴角及下巴附近显示出来。确实,几乎看不见模糊的线,只有头发和眉毛的有些地方有点花花。 尽管这样,如果这些细密线终究用扫描仪无法拾取的话,以后除了直接雕刻外看来别无他法了。可是,我们所依赖的老头的手臂又被以前那帮家伙给打坏了,很难再恢复了。 我抱着胳膊,把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说道: “喂,老爷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