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说:“我已经不在县警察本部上班了。”看见二老露出惊异的神色,梁平解释说,他还是在神奈川县当警察,只不过刚调到平冢警察署去,手续已经办完,17号星期一去报到。调动工作的一个主要原因,是5月抓犯人贺谷时,有侵犯人权的行为,后来在法庭上又不冷静,搞得非常被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多摩川绿地女性被杀害的案件,梁平在那个女性活着的时候见过她,但没有及时汇报。再有就是在追踪久坂聪志的问题上有失误,没有给上司留下什么好印象。在梁平调动的问题上,股长久保木没有替他说话,伊岛也保持了沉默。多摩川绿地女性被杀害的案件仍在侦破中,不过搜查第一课已经撤回,破案的任务交给了幸区警察署。关于久坂家失火的案件,放火嫌疑人久坂聪志的材料送到检察厅去了,材料里甚至写明志穗也可能是久坂聪志杀害的,但法院决定暂时不予起诉,案件的侦破暂时划上了句号。“这么说,你不当刑警了?”上了出租车,养母有几分高兴地问。梁平回过头去说:“刑事课嘛,还是刑警。”养母脸上的高兴劲儿又没了:“还是干抓坏人的危险工作呀?”“没什么大案件,也就是抓个强盗啦,管管打架什么的小事。”“那也有危险不是?”这时,养父插嘴了:“自从你离开家以后,你妈一直替你担着心呢。连破案的电视剧都不敢看,看见黑社会开枪打警察就害怕。告诉她那是编的故事她也不敢看。”当年梁平报考警官学校,养母是不赞成的。不过没有明说,只是说,找个安全点儿的工作不好吗?那时候的梁平想的是,只要能到优希身边去,干什么工作都行。但是,养母越是不赞成他去警官学校,他越是偏要去不可。梁平带着养父母去了丘公园和山下公园,天快黑的时候回饭店,到楼顶餐厅去吃中国菜。一家三口,边吃边聊。酒过三巡,养母问起了梁平的终身大事:“有对象了吧?什么时候结婚?”“没有……”梁平含混地回答说。“是不是我们的问题影响了你?这么不体面的养父母。虽说不计较家庭的姑娘还是挺多的,可是……”梁平赶紧说:“你们的问题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我自己……”伊岛说“奈绪”要关张,并约梁平一起去看看奈绪子,但是梁平没去,他觉得没脸再见奈绪子。听说奈绪子卖了房子,要去北海道,梁平还是没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养母又问。在梁平听来,养母的声音就像一首钢琴曲的前奏。他知道,两位老人想抱孙子了。这对于梁平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最近我一直在想,梁平还是不结婚为好。”听养母突然这么说,梁平不由得凝视着她的脸,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养母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个劲儿地眨眼睛。她终于接着说起来:“你以前在精神上受过伤害,我们都知道……我们也见过不少在那个医院住院的孩子,精神上也是受过伤害的。你们长大以后结婚生了孩子,也许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会觉得委屈。其结果,不是再次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别人……”养母喝了一口酒,“你一直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吧?我不是在责怪你。最近我刚想明白,你跟我们保持距离,是为了不伤害我们,你是故意跟我们保持距离的……”养父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话了:“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夫妻,是最好的夫妻。”养母面对梁平,眼睛微微颤抖着:“同样,你跟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保持着距离呢?我常常这样想。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保持距离,可是,做得过分了的话,有时会更深地伤害对方。你不结婚也没关系,不要孩子也没关系,但如果有可能的话,要找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你认可她,同时也得到她的认可,俩人一起过下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挣扎着过活,不用说会伤害自己,说不定还会伤害别人。一个人把一切都承担起来的做法,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的做法。信任他人,依靠他人,同时也得到他人的信任和依靠,才是成熟的表现。不必太着急,试着慢慢敞开自己的胸怀怎么样?试着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别人怎么样?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原谅了自己又怎么样?……”说到这里,养母说不下去了,慢慢低下了头。钢琴曲的演奏达到了高潮,震撼着梁平的心灵。养父笑起来:“你突然说出这么一大套高深的理论来,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是啊,”养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马上又用手捂着眼睛,挡住涌出来的泪水,抽泣着,“这个也想跟梁平说,那个也想跟梁平说,想了很多……很多……对不起,胡说了这么半天……”“你看你,哭什么呀!”一丝苦笑浮现在养父脸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老伴,对梁平说,“你妈呀,托你的福,变得喜欢动脑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想了很多……我呢,什么都没想过。”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晚上11点餐厅关门时,三人才一起回房间去。养父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梁平一路搀着他。梁平刚安排养父在床上躺下,养母却劝养父喝茶:“他爸,喝杯茶吧。”一家三口在沙发上坐下,养父满意地吐了一口气说:“今天太高兴了,谢谢你梁平!”养母也跟着说:“真的,谢谢你了!”养父吩咐道:“喂,快把送给梁平的东西拿出来!养母答应着,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来:“这是赞歧面条【注2】。我说这边也买得到,可是你爸爸他……”养父说:“梁平说过,这家店的赞歧面条好吃。”“你上高中的时候,我坐一个钟头的车去给你买过。”“你就别说这个了。”养父责备道。养母笑了:“买得多,跟谁一块儿煮了吃吧。”梁平道过谢,认真地说:“本来想多陪你们几天,带你们到处转转,可是……“养父连连摆手:“不不不,足够了,足够了!几年的快乐加起来也抵不过今天一天的。我高兴啊!好好儿去工作吧,你的工作很重要!”“注意身体呀!”养母嘱咐道。梁平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我要是……回咱们老家的话,找得着工作吗?两位老人一下子愣住了:“啊?”“那边有合适的工作吗?”梁平又问了一遍。“工作?你是说当警察?”养父问。“不一定当警察。一般的工作……只要能挣钱,够过日子的……”养母看看梁平,又看看养父:“虽说眼下日本经济不景气,可咱家梁平还年轻,身体又好,你爸爸认识人也不少……”“有工作!你要真想回去,找工作没问题!”养父紧跟着说。两位老人说话的速度都非常快,好像怕什么东西跑掉似的。养母盯着梁平的脸问:“你真的想回咱老家?”听着养母充满了期待和不安的话语,梁平觉得心里很苦。养父见梁平没有马上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尽份儿孝心。“是吗?”养母满怀期待地问。不等梁平回答,养父先说话了:“不用担心我们,你能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就放心了。当然,你要是在外边干累了,另当别论……我们的事你就别挂心了。”他看了养母一眼,“这孩子,准行!将来准能干出个样儿来。”养母失落地低下头。养父笑了,转过脸对梁平说:“警官可不是谁都干得来的,你要是把这份儿孝心用在工作上,肯定能救助很多人。人这一辈子啊,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想来想去啊,真正的幸福,就是你中意的工作。”养母在一旁说:“这孩子,干好工作是没问题的。他不是那种只考虑自己的人。”养父半开玩笑地说:“当然!这孩子跟我们不一样。要是像我们这样,什么成绩也干不出来。”说完双手抹了几下喝得红红的脸膛,“我呀,小心眼儿,结果呢,对别人有用的事一件也没干成。为了自己过好,已经是全力以赴了。生气的时候大喊大叫,伤心的时候呜呜大哭,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二旧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来了。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事情,是个狭隘、渺小的人。万幸的是,你不像我们,不像好啊。当然啦,你只在户口本上是我们的儿子,不可能像我们哪!”“……不!”梁平低着头,使劲儿摇了摇,把养父母送的赞歧面条紧紧地攥在手上。养父母就是这种为了给我买这点儿面条不惜坐一个钟头的车的人!当年,我为了尽快出院,曾经利用过的人……“我……我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希望我自己像你们!”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变得沙哑,梁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在双海医院,运动会的时候……妈给我做的盒饭,我直到现在都没忘。当时,你们,为了我,为了我那样一个废人,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想像你们那样生活……我希望我自己像你们……真的,我希望我自己像你们!”梁平的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看不见两位老人的表情,但听得见他们亲切的呼吸声。“谢谢你,梁平!”养父说。“谢谢,梁……”养母硬咽着,说不下去了。梁平走出饭店,没有叫出租车,一个人顶着冷风,漫无目的地走在两旁种着银杏树的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脚下干枯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真的想辞了警察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己盼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当他重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自己盼望的东西是非现实的,只不过是一个梦中的幻象。优希,有笙一郎呢。自己本来就没有那个资格。对现实生活如果不是过于理想化,如果脚踏实地一些,最适合自己的还是奈绪子。可是,现在还能对奈绪子说这些话吗?自己伤了她,抛弃了她,又一直没有去看过她。奈绪子是曾经接受过自己的人,而且是惟一可以原谅自己并且能得到自己原谅的人!梁平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奈绪子家。在距离奈绪子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梁平下了车,轻轻地走过去。代替小酒店的招牌的,写着“奈绪”两个漂亮的毛笔字的球形灯已经摘掉了。二楼的房间亮着灯。本来想从后门进去来着,但现在的梁平讨厌自己再那样偷偷摸摸的。院门没上锁,他推门走了进去。借着二楼微弱的灯光,梁平扫了一眼他十分熟悉的小院。以前充满生机的小院,现在一片荒凉。花草都割掉了,土还有被挖过的痕迹。一推家门,也没上锁。“晚上好!”走进家里,梁平冲二楼喊了一声。他觉得自己这声问候很别扭,但除此以外想不起别的话来。【注】在日本,参加结婚典礼是一定要穿礼服的。【注2】发源于日本香川县绫南町,据说赞歧面条是以奈良时代从中国唐朝传来的唐果子为原型的,形状像馒头,从平安时代到室町时代,一直被贵族们所喜爱。第1章养护学校分校的图书室在二楼东侧的角上。下课以后,优希等同学们都回病房去了,悄悄地来到图书室。图书室里没有取暖设备,地板上的冷气,透过鞋底传到全身。2月3日,懒户内海沿岸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五场雪。尽管如此,今年也属于暖冬。优希原定于1月中旬出院的,但回家过完新年以后,既不接受心理辅导,又不接受检查,小组会上不发言,饭也不好好吃。根据这种情况,医生决定让她延期出院,连临时出院回家都不允许了。主治医生小野对优希说:“这样下去,春天出不了院,就不能去一般中学上学了。”关于上中学的事,雄作也提到过。雄作和志穗还是每星期天来医院看优希。志穗几乎一句话不说,雄作总是担心地说这说那。雄作说,当地教育委员会已经把优希的中学定下来了,是一所公立学校。“没分到私立学校去,很遗憾。咱们优希那么好的成绩,应该上私立【注】。”雄作沮丧地说。对于优希来说,上什么学校都无所谓。她认为新学年是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她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将来,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雄作来看她时的不安。不是对雄作的存在和行为感到不安,而是对长颈鹿和刺猬将对雄作采取什么行动感到不安。长颈鹿和刺猬对优希说过好几次了:“杀了那个混蛋!”而且说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拯救他们(包括优希)自己。“为了拯救咱们三个人,一定要杀了那个混蛋!”他们反复地说了不知多少遍。既是说给优希听,也是说给他们自己听。优希对他们的话没有表示反对。既然已经把雄作的禽兽行为告诉了他们,就没有理由反对了。她觉得,如果反对的话,就等于原谅了父亲的禽兽行为。一方面,杀人到底是一件多么严重的行为,优希并没有非常明确的认识;另一方面,如果原谅了父亲,就会觉得自己更加丑恶和肮脏,这是无法忍受的。但是,长颈鹿和刺猬到底要采取什么具体行动呢?已经一个月了,他们什么都没说过。今天上课时,他们约优希下课后到图书室来一下。两人急不可待的样子让优希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她不想去,不想听那些可怕的话。可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图书室只不过是在一间普通的教室摆上了几个书架,没人管理,连阅览用的桌椅都没有,只在入口处的桌子上放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谁想借什么书,在本子上写上书名和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孩子们都是把图书借回病室去看,图书室里一般没有人。优希走进图书室,小声问了一声:“你们在吗?”“在里边哪。”长颈鹿压低声音回答说。长颈鹿和刺猬正蹲在里边墙角处等优希。两人把胸顶在膝盖上,肩靠着肩蹲在那里,冻得直哆嗦。“你们怎么了?”优希问。“冷死了。”刺猬搓着手说。病房里、教室里都有取暖设备,连毛衣都不用穿。这里确实很冷。“换个地方吧。”优希说。“那可不行。”长颈鹿摇摇头。“那件事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说的。”刺猬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补充道。果然又是这件事!优希真想立刻就跑出去,可是,就在她刚要移动双脚的时候,刺猬又说话了。“没别人吧?”长颈鹿出去看了看,回来以后小声说:“没人。我把笔记本架在门上边了,要是有人推门进来,笔记本就会掉下来发出声响。”“好!开始吧!”刺猬说。优希只好在他们对面蹲了下来。刺猬把他和长颈鹿设计的各种方案都跟优希说了。用绳子勒脖子啦,用尖刀扎肚子啦,往饮料里放毒药啦……但是,两个孩子对付一个大人,对付得了对付不了另当别论,最大的问题是,能见到雄作的机会太少,只有他来看优希的时候,而那时候又是很难接近的。这么说,他们的意思是不干了吗?想到这里,优希松了一口气,可是紧跟着就是莫名的烦躁,胸口像火烧似的难受,她想大叫:“不干了,以后怎么办?”刺猬和长颈鹿马上就看懂了优希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刺猬把一本厚厚的大书放在优希面前。那是一本神山写真集,封面上一座险峻的大山映入眼帘。山峰穿过暗红色的云,巍然耸立。山顶附近覆盖着皑皑白雪。书名是《神山》。刺猬说:“我和长颈鹿从电视和报纸上了解到,爬山时,时常有人遇难。最近,在一座并不是很高的山上,由于大雾,有一个爬山的人一脚踩空,掉下山谷摔死了。由此我们想到一个新的方案。”长颈鹿把那本大书翻开,找到“四国地区石槌山”那一页,对优希说:“就是这座山。在第八病房楼住院的孩子们,每年春天和夏天出院前都去爬的神山。”照片上,平缓的群山的中央部分,突然耸起的一座尖尖的山峰,刺向青天。“你不是说过你想爬这座神山吗?”刺猬问优希。优希点了点头。“医院规定,父母必须跟孩子一起爬山。”长颈鹿的声音沙哑了。“我们的新方案是,在爬山的时候找机会把那个混蛋推下山去摔死。”刺猬低声说。优希虽然盯着书上的神山,但觉得出两个人都在看着她。她无法认真地考虑他们的新方案,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拒绝考虑这个问题。尽管如此,优希还是点了点头。不是同意他们对雄作采取什么行动,而是同意去爬神山,从而使自己得到神的拯救。一定要去爬这座山!爬上这座山,肯定会有什么变化的……“你同意啦?”长颈鹿问。“真的?”刺猬问。优希又点了点头。长颈鹿和刺猬互相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但是,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长颈鹿为难地说。“也就是爬山的时间问题。听小野医生说,春天这次爬山的日子是4月5号,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得等8月那一次了,所以呢……”不等刺指说完,优希向道:“干脆说吧,什么意思?”“要想爬山,就得先决定出院。”长颈鹿回答说。优希还是不太明白。刺猬看着别处解释道:“我们三个人都得在3月底之前把出院的问题决定下来,那样才能一起去爬山。这是执行新方案的最低条件。”“做到这一点也不是很容易的。”长颈鹿小声嘟囔着。刺猬点点头,对优希说:“虽然不容易……你为了爬明神山,不是做得很好吗?”“就像那时候那样做,行吗?”优希既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长颈鹿和刺猬。长颈鹿笑了,那是一种僵硬的笑:“3月底出院,我们绝对做得到!”刺猬也笑了,跟长颈鹿一样,也是僵硬的笑。砰地一声。是笔记本掉到地上的声音。三人屏住呼吸,分头撤退。优希借了那本神山写真集,带回病室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天,优希把自己那份晚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护士通知说,晚饭后在食堂举行晚会,撒豆驱邪,迎接立春。优希的同屋“蜉蝣”不满地说:“傻瓜才参加呢!”她装病请假了。优希参加了。在晚会上,优希把黄豆投向带着鬼面的护士,叫着:“鬼!滚出去!”又把黄豆撒在自己身上,喃喃地说:“福!这边来!”第二天的心理辅导时间,优希准时来到诊察室。“昨天晚上的撒豆驱邪晚会,怎么样啊?”小野冷淡地问,根本就没指望优希会回答他的问题。“高兴极了!”优希很痛快地回答说。小野一愣:“是吗?都干什么来着?”优希绘声绘色地给小野描述了撒豆驱邪晚会的情况。从小野微微变化了的表情中,优希看出小野对自己的表现是满意的。接下来,小野又问了一些问题,优希也都认真地回答了。心理辅导结束了。优希离开诊察室的时候,小野笑容满面地说:“很好,以后还像这样跟我谈话,好不好?”“好!”优希清晰地回答说。【注】在日本,一般认为私立学校的教育水平比公立学校高。第2章长颈鹿和刺猬知道,他们要想在3月底出院,比优希的难度大得多。长颈鹿最大的问题是出院以后去哪儿。父亲接受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唤起沉睡已久的母性,接受他的可能性有没有?母亲自从离开他以后,连封信都没来过。尽管如此,长颈鹿还是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母亲一定是很忙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接我的吧?”听到周围的孩子们对母亲的描绘,长颈鹿知道,自己的期待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幻想。特别是指望母亲在4月以前决定把自己接回家去,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怎么办?怎么才能出院呢?苦思冥想中,脑子里浮现出叔叔和婶婶的身影。成为他们的儿子会怎么样,根本想像不出来。与其说是抵触,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于厌恶的情感。“叔叔不英俊,婶婶也不漂亮。个子不高,穿着寒酸,弯腰弓背,毫无自信,就知道嘿嘿傻笑,话都说不清楚,运动神经绝对没有。周围的人谁也不会说我有个体面的爸爸,更不会有人羡慕我有一个漂亮的妈妈。他们距离我心中理想的爸爸妈妈差得太远了。”但是,时间不等人哪!2月中旬的一天,趁病室里没有别人,长颈鹿跟刺猬谈了自己的想法。“也许这是个好办法。”刺猬说。没想到长颈鹿勃然大怒:“当那样两个人的儿子,为什么是好办法?怎么个好法?”刺猬不知所措地:“你希望我反对呀?”长颈鹿没话说了:“那也不是……”“看来,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来接你出院,更不会跟你一起去爬山……时间可是不多了。虽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你看,你在嘲笑我了吧?反正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在嘲笑我,找那么两个窝囊废当父母!”“我没嘲笑你。”“住口!”长颈鹿扑过去,一头把刺猬撞倒在地,然后跑到厕所里拼命地踹门,踹了门还觉得不解气,拿起拖把就要砸镜子。“有泽!你想干什么?”闻声赶来的男护士大喝一声。“讨厌!”长颈鹿狂叫着举起了拖把。“关你的禁闭!扣你的分!”男护士又喊了一声。真要被关了禁闭,出院可就没门儿了,更不用说去爬山了。长颈鹿把拖把放下来,小声嘟囔着:“我只不过是想用拖把擦擦地。”说着真的马马虎虎地擦起地来。“要擦地你就好好儿擦!长颈鹿使劲儿擦着地:“这样总行了吧?”擦完地,长颈鹿扔掉拖把,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起脸来。洗完脸,也不关水龙头,呆呆地盯着流进排水口的水。“长颈鹿……”有人在关切地叫他。扭头一看,是刺猬。“你要是再说废话,我杀了你……”长颈鹿看都没看刺猬一眼。刺猬在厕所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这天夜里,长颈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母亲、父亲跟已经死去的祖母,三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晚饭。但是,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也看不出那三个人注意到他。“我在这里呀!”长颈鹿说。可是他们谁都没听见似的,只顾哈哈大笑。“那孩子,不要了吧?”父亲说。“那孩子不在,太好了!”母亲说。“这样的话,全家就能过好日子了。”祖母频频点头。长颈鹿大声叫喊起来。三个人还是听不见,有说有笑地继续吃饭。饭桌前边有一个位子是空的,谁也没有看那个空位子一眼。长颈鹿哭了,哭着哭着醒了。隔着帘子,听见同病室的人都在熟睡,他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发现自己满脸是泪。长颈鹿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脸,愤愤地骂道:“我扔了你们!”第二天,长颈鹿找到小野,说希望跟叔叔婶婶取得联系。刺猬觉得,麻理子接他出院是不可能的,那个名义上的继父首先就得反对。他出院以后,除了儿童教养所以外,没有地方收留他。怎么才能进儿童教养所呢?为此他专门跑到图书室去借了一本有关这个问题的书。可是,书上只写着各种调查方法和诊断方法,以及家长同意等条件,没有写着孩子自己如何申请进教养所。麻理子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进教养所的,她不愿意被人指责为没有做母亲的资格。这也是她宁愿把刺猬送到医院来住院,也不愿意把他送到儿童教养所的原因。她还有那么一点儿自尊心。所以,刺猬想出院以后自己一个人生活。当然,这也得求麻理子在出院的问题上表个态,说个假话,就说出院后由她抚养。实际上,刺猬将自己单过,靠送报纸什么的过活。就在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联系的那天晚上,刺猬一咬牙,给麻理子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刺猬犹豫了一下,尽可能粗声粗气地说:“麻理子在吗?”“你是哪位呀?”对方用怀疑的口气问道。“朋友。”刺猬回答以后,听见了歌声和撒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刺猬才听见麻理子笑着接了电话。一听是刺猬,麻理子立刻大发雷霆:“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往店里打电话吗?”刺猬吓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我想出院。”“别说混蛋话!”刺猬觉得麻理子立刻就会挂电话,连忙说:“出院以后我找份提供宿舍的工打,一个人单过,不打扰你们……”“我马上就去医院看你,不许再给我打电话!”麻理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刺猬没有勇气再打电话。回到病室,长颈鹿问:“怎么样?”他知道,刺猬打电话肯定是跟他母亲商量出院的事。刺猬什么也没说。因为病室里有别人,刺猬和长颈鹿来到晾衣服的阳台上。按照院规,晚上是不准出来晾衣服的,但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悄悄话。外边很冷,晚风吹来阵阵涛声。透过围着金属网的阳台,可以看见一轮冰凉的月亮。“没希望吗?”长颈鹿站在刺猬身后小声问。刺猬回过头来:“我逃走,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到时候去石槌山跟你们会合。“你说什么?”“4月5号,我在山顶上等你们。”“你知道石槌山有多远吗?坐车坐到十分之七的地方,还得再爬三个小时。你一个人怎么能走到那里,又怎么能爬到山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