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遗骨的房间里,表哥夫妇、笙一郎、梁平,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见优希进来,都无言地朝优希垂下了头。聪志的遗骨比志穗的显得粗大,也显得整齐。在火葬场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人们开始轮流用筷子往骨灰盒里收纳遗骨。最后一个轮到优希。她收纳的是聪志的喉结骨和头盖骨的弯曲部分。遗骨收纳了近一半的时候,骨灰盒装不下了。工作人员说,剩余部分将由火葬场负责处理。优希想把剩下的骨灰都抱回去,话都冲到喉咙口了,又咽了下去。优希抱着用白布包好的骨灰盒,朝火葬场大门走去。走到前厅的时候,表哥叫住了她。父亲雄作的葬礼以来,优希跟表哥还没见过面,那时候表哥还是个中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家大公司一个有威望的科长了。看他的表情,优希以为他又要说一些安慰的话,于是说:“不用再安慰我了,您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特意赶过来,真是太感谢了!”表哥说:“啊,一家人不必客气。明天还要上班,我们今天就回去了,实在对不起……这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您说吧。”表哥看了看前厅里的椅子:“坐下来谈好吗?”优希说:“不用了。”“也好。这话本应早些跟你说的,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是这么回事,我姑姑出事以后,我一直没有对我母亲说。这次聪志又出了事,不说是不行的了,于是就把两个人的事都说了。我说他们都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啊……”优希觉得这样说也无所谓。“即便如此,母亲受到的打击也不小,一直沉默着没说话,但是在我们出发之前,她把我们叫到身边……”说到这里,表哥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似的,“墓地的事,决定了吗?”这事优希连想都还没有想过。表哥耐不住沉默,继续说:“当然,姑姑和聪志的骨灰,理应跟姑夫放在一起……不过,我母亲说,姑夫的墓太小,恐怕放不下,而且离开我家太远,扫墓也很不方便。”优希一时没有明白表哥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表哥好像怕晃眼似的低下头去:“依照我母亲的意思……姑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奶奶一直很关爱她,即使结婚以后也是如此。你们搬到神奈川县以后,奶奶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我记得她老人家的身体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坏的。奶奶希望将来跟姑姑睡在一起,听我母亲说这是她老人家的临终遗言。幸运的是,我家的墓地很大,如果你还没有决定把骨灰盒安放在哪儿,就把我姑姑的骨灰跟我奶奶的安放在一起吧……我是受我母亲之托跟你说这番话的。”优希感到困惑,她还根本没有考虑过骨灰安放的事。对于志穗来说,骨灰安放在娘家也许是件好事,难道连聪志的骨灰也要安放在姥姥家吗?聪志被怀疑为杀死志穗的凶犯,还没有定论呢,而且守候坟墓的又不是自己。表哥看了身后的表嫂一眼,回过头来谨慎地问优希:“怎么样?”“死后人人是佛。”优希说。表哥大概从优希这句话里揣摸到了什么,很干脆地微笑着说:“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说实话,除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从来不去寺庙里参拜。所以我根本不反对把姑姑和聪志接过去……那样不是更热闹嘛。”说着朝表嫂扭过头去,“你也赞成吧?”表嫂文静地微笑着表示赞成。表哥转过脸来继续对优希说:“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由你来决定。不一定现在就答复我……你只记着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就行了。”优希向表哥和表嫂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表哥,也谢谢舅妈为我们挂心,请您代我向舅妈问好。您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优希又一一谢过了前来参加聪志的火葬仪式的人们,然后抱着聪志的骨灰回到了笙一郎的公寓。笙一郎叫了外卖寿司,梁平买来啤酒和饮料,三个人席地坐在了木地板上。笙一郎点着了烟,梁平抓起了啤酒。谁也没动寿司。喝了几罐啤酒以后,梁平一字一顿地说:“火灾搜查班已经结案了。”笙一郎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问道:“怎么结的?”到底应不应该回答,梁平有些犹豫。优希抬起头来看着梁平,用眼睛催他快说。梁平又开了一罐啤酒:“聪志被作为放火和……损伤遗体的嫌疑犯,火灾搜查班给检察院写了报告,但起诉恐怕是不可能的了。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烟:“聪志临终前说的话,是怎么被看待的?”“无所谓吧。具体的什么也没说嘛。”聪志死前说,都怪我,可是,这句话是不能作为证据的。这一点连优希都明白。“你负责的那个杀人案怎么样了?”笙一郎问梁平。梁平把头一摇:“那个案子啊,是集体负责,头儿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你,跟伊岛的看法是不是一样的?你也怀疑是聪志杀了那个烫伤了自己的孩子的女人吗?”“都这时候了,算了吧?”梁平不满地顶了笙一郎一句。笙一郎还想说什么,优希制止了他。夜里12点,笙一郎和梁平起身告辞。笙一郎对优希说:“最好还是吃点儿东西。”梁平只对优希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第2章优希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只是呆呆地看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她觉得一切都像噩梦一样,又觉得让她失去母亲和弟弟,是对她17年前的行为的惩罚。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医院方面,内田女士又给她请了长假,但她自己不想再去上班了。笙一郎抽空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给她买些吃的来,劝她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一个星期过去了,但她觉得聪志死了才不过几个小时。她默默地打开聪志的骨灰盒,确认聪志确实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从眼里淌出来的泪水,说明她开始有点儿接受了志穗和聪志的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起床以后,总算觉得身体可以活动了,就洗了洗衣服,打扫了一下房间。第二天,优希到以前看好了房子的房地产公司去,准备签合同,没想到那房子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公司说还有一处房子是空的,优希急于搬家,看了一眼就定了下来。决定了搬家的日子以后,优希给笙一郎打了个电话。心底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只说请笙一郎当租房的担保人。“已经决定了吗?”笙一郎问。“啊,我想从你那里搬出来了。”优希说。笙一郎说,他正好有事要到蒲田那边去,让优希下午5点在看好的房子前边等他。从蒲田站出来步行将近20分钟,笙一郎准时来到那座古旧的二层建筑前边。每层四套房子,优希定好的房子在二层最西头。优希用从房地产公司借来的钥匙打开了木制房门。进门以后,右边是灶台和水池,左边是卫生间,再往里走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榻榻米已经起毛了,墙壁也是黑乎乎的。笙一郎脱鞋走进去,看了看什么都没有的屋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房子引起我对童年的回忆。”说着走到壁橱前,想拉开看看,又踌躇起来。优希见状,上前替笙一郎拉开了壁橱的推拉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笙一郎往壁橱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聪志和你母亲的骨灰怎么办?一直放在你身边也不是办法吧?”关于表哥的建议,优希虽然还在犹豫,但还是跟笙一郎说了。“也许这倒是个好办法。”笙一郎说着走到窗前,看着外边继续说,“那样的话,聪志在母亲身边,你母亲也在母亲身边,都可以安心了。最后的归宿是睡在母亲身边,我觉得是幸福的事。”“……是啊。”优希含糊地回答说,说完把刚才买来的罐装咖啡递给笙一郎一罐。笙一郎接过咖啡,打开了窗户。窗户离后面的广播电台职工宿舍很近,让人觉得压抑,但院子里的常青树缓和了这种压抑感。笙一郎靠在窗台上:“搬家的事,告诉梁平了吗?”优希靠在侧面的墙上,回答说:“没,还没有……”“为什么?”“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是啊,那小子挺忙的,没工夫来给你当担保人。”优希听了,什么也没说。笙一郎打开咖啡:“怎么也得通知他一下吧。”“你通知他吧。”“你通知吧……这样那小子高兴。”笙一郎说完咕咚咕咚把咖啡喝了个光。优希不知道笙一郎为什么这么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笙一郎掏出烟来,犹豫了一下又装回去,扭过头来,平静地对优希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医院上班?”优希躲躲闪闪地低下头,没有回答。“老年科的痴呆症病室要关闭,医院要求我家老太太出院。”优希抬起头来:“真的?”笙一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答应再缓一阵,但医院好像准备停止对痴呆症的治疗实验了。说是要等到有了新药,医疗行政改革有了头绪再开始实验……我觉得对我家老太太的治疗挺见效的嘛。”优希使劲儿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我再去找找看。”“不过,好像已经决定了。”“别灰心!”优希走到笙一郎面前,“患病的老人来住院,是为了找到更幸福的生活方式。对待患痴呆症的病人应该跟对待患老年性痴呆的一样,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嗬,好像精神点儿了!”笙一郎微笑着说。优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现在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如果是医院的方针,我一个人也无法扭转局面……我尽快去医院看看,这么长时间没上班了,也该去打个招呼。”“我家老太太等着你呢,好多患者都在等着你呢;上了班你会很累的,不过,也许可以说累就是幸福。”笙一郎说。“是啊。”听了笙一郎的话,优希点了点头。那颗相信幸福一定会降临的天真的心被笙一郎说动了,她怀着希望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第3章三天后,优希离开笙一郎的公寓,搬到了新家。花了半天的时间打扫了一下房间,挂上新买来的窗帘,显得很整洁。窗前的小桌子上铺上紫色的桌布,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并排摆在上面。买好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又买了两盒点心,跟旁边和楼下的住户打了招呼。没有开始新生活时的那种兴奋,反而觉得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向无底的深渊。优希用公用电话把自己搬家的事通知了梁平,她还不打算在新家里安电话。梁平态度很冷淡:“是吗?笙一郎知道了吧?”优希说请笙一郎当的担保人。“那不是挺好嘛。”粱平说话还是那么不凉不酸的,“我可能也要搬家了。”“搬到哪儿去?”“啊……人事变动的命令马上就下来。”“要调动工作?”“可能吧。”“要调到很远的地方去?”“地方公务员嘛,调也出不了县。”优希没有再细问,也不想再说什么。只说要是搬家一定跟她打招呼,然后把地址告诉了梁平。搬家以后第五天,优希终于来到了久别的医院。医院的院子里四照花树的叶子早就变红,而且开始飘零了。优希提着一盒点心,趁午休时间来到护士值班室,看见内田女士正在检查护理记录,就上前问好。没想到内田女士根本不理会她,怒容满面地吼道:“干什么呢你!就穿这身衣服护理病人啊?你的白大褂呢?这会儿正人手不够,别在那里袖手旁观哪!”优希被内田女士的气势所征服,赶紧到更衣室换上白大褂,跟护士们一起忙活起来。边忙活边悄悄地跟大家打了招呼。为卧床的患者换尿布,带能下床的患者上厕所,给大便不通的患者灌肠,给刚住院的患者做常规检查……优希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新来了六个患者。忙了一段时间,优希由于长时间没来医院的那种窘迫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患者们开始对优希的出现还感到有些突然,看着她那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工作态度,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优希抽空跟内田女土打听了一下痴呆症病室的情况。正如笙一郎所说,医院准备撤掉痴呆症病室。内田女士说,为了减少亏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优希除了检讨自己因为长期休假没有照顾好患者以外,没有强调自己连续失去两位亲人的不幸。内田女士说:“痴呆症患者住院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们就在这段时间里把他们照顾得好一些吧。”麻理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腿脚不听使唤了,坐上了轮椅,但上身还能很好地活动,面部表情也很丰富。认出是优希以后,眼睛潮湿了,伸开双臂叫起妈妈来。麻理子最近食欲一直不好,但在优希的护理下,这天的晚饭一点儿没剩。从第二天开始,优希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她希望通过工作忘掉悲痛和失落感。四天以后,优希上后夜班。接班以后,她连口气都没喘,立刻就去各病室巡回护理。但是,现在的优希跟以前不一样了,动作虽然跟以前一样熟练,想法却跟以前完全相反了。“做这些事情有意义吗?”这个念头在内心深处霓虹灯似地闪烁着,有时甚至变成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尽管跟病魔搏斗的患者就在眼前,尽管希望通过住院把病治好,让余生更加丰富的患者就在眼前,也无法使优希打消内心深处的念头。给患者吸痰、换尿布、翻身以后,看着患者的笑脸,一边问:“轻松一些了吗?舒服些了吧?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吗?”一边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用?到头来都是等死,做这些事情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优希想摆脱这种念头的缠绕,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特别是到了深夜,走到熄了灯的病室时,心里这种念头就更强烈。这样下去护理病人,非出差错不可。想到这里,优希赶紧对跟她一起值班的护士说:“对不起,我得到大厅里稍微休息一下。”说完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4点。穿过电梯间,来到熄了灯的大厅,走近临街的窗户,往下看着街上的情景。川崎站方面的街灯,马路上交错移动着的汽车大灯的灯光,是人们活着的明证,可优希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优希小声嘀咕着,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一瞬间感到有些凉爽,但马上就被额头靠得温呼呼的。尽管觉得不快,却没有把头抬起来。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有过什么好事吗?雄作死后,从心底里发出过笑声吗?对于雄作的死,虽然也哭了几声,但从来没有像志穗和聪志死后这么悲伤过。很久以前就切断了感情的电源,只要接上一点儿,就会敞开感情的大门,看见自己过去的一切,而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原谅了自己,马上就会被罪恶和悔恨的感情所吞噬,甚至来不及自杀就得变成疯子。在外表的悲伤、外表的笑容、外表的愤怒或欢喜的伪装下,好歹活了下来。可是,以后也要像这样活下去吗?活到有资格到老年科住院的年纪,有什么意义呢?有人给吸痰,有人给换尿布,还有人对你说,为了活得更好,要跟病魔做斗争啊!自己真的相信这一套吗?想着想着,优希不由得说出声来:“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忽然,优希听见身后有衣服蹭在沙发上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听见了人的呼吸。优希回过头去,只见角落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住院服的人。“谁……”优希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那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优希定睛一看,觉得那人好面熟。“我一直在这里坐着想心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您站在那里了。没好意思惊动您……”对方道歉似的说。原来是那个叫岸川的举止高雅的女性。她的丈夫是个工人,人蛮好的,就是显得有些粗俗,优希觉得他们夫妇很不般配,所以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岸川女土是9月初住院的,经检查,患有高血压,慢性肾炎,肝脏也不好,胃部还发现了肿瘤。肿瘤不大,待内脏器官的功能好转了,决定于12月做手术。优希强作笑脸,问道:“为什么在这儿坐着?”优希借着走廊和电梯间的灯光,看见岸川女士在柔和地微笑着。“睡不着,出来坐坐。这儿宽敞,有点儿声响也不觉得。”“病室里吵得睡不着吧?您旁边那位呼噜打得可响了。”“打呼噜声我早就习惯了。我丈夫打呼噜打得也挺厉害。我是觉得这里热闹才过来的。”岸川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素描本,右手拿着一支画笔。“啊,您在画画儿……”优希说。岸川点点头:“这是很久以前养成的毛病。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画画儿。要是在家里,我还要端上一杯酒,边喝酒边画画儿。”“您真够洒脱的。”“洒脱什么呀!有时候能把两瓶酒喝光,结果把身体都搞坏了。”岸川耸了耸肩,说话的内容简直配不上那优雅的微笑,“平时没什么事……但有时候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被卷进了特别肮脏、特别丑恶的漩涡,好像被吞没了似的,喘不过气来,只要有人走近我,马上就踢他、打他,甚至想杀了他。”“怎么会这样……”优希把岸川的话当作笑谈,想换个话题。岸川摇摇头:“真的。我丈夫经常遭到我的踢打,有一次差点儿把他打死。后来我就发明了这个办法。心里想的事全给它画出来,会觉得轻松一些,情绪就能稳定下来。刚才我完全沉浸在画儿里,没注意你早就站在那里了。”优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暖昧地点了点头。岸川对优希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可以吗?”优希犹豫了一下,在岸川左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看吗?”岸川把素描本递过来。优希接过素描本,借着楼道里的光线看了起来。白纸上的画儿好像是个幼儿园的孩子画的。优希翻看着,都是些表现激烈的攻击性或痛苦的灵魂在挣扎的画儿。岸川静静地说:“我小时候被我父亲的弟弟奸污过。”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但优希简直怀疑那是从岸川嘴里说出来的。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岸川。岸川的表情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优希看不出来,但安祥的态度并没有改变。“那是我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今年我六十七了,也就是说,那是五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战争还没开始。有一天,我父母有事出去,家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我应该叫他叔叔的男人。平常我跟叔叔在一起玩儿得很好,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些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哭着求他放过我。但是他没有放过我。我以为就那么一次就算完了。如果真的只那么一次,我就忍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岸川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可是,他没有就此罢手。我没处逃,也没有对父母讲。他也没有用匕首或菜刀逼着我,也没有说要杀了我……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优希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岸川接着说:“小时候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虽然有点儿任性,但谁都没生过我的气,总是说我多可爱多可爱,我也很得意。还穿上漂亮的和服,给当时有名的画家当过模特儿呢。可是……给人糟蹋,给人玷污了。我觉得那是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但我想至少不能让父母和周围的人知道。对方是父亲的弟弟,我不想给父母添腻歪,也不想使祖父母精神上受到打击……如果我对他们说了,就会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那我会更难过的。而且,我觉得他们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这是我更害怕的事。一个可爱又纯洁的小女孩,希望永远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爱……那个男人摸准了我的心理,并且利用了我的这种心理。那是个软弱、庸俗的男人,既没有毅力也没有做事的勇气,谁都瞧不起他。祖父母拿他跟我父亲相比的时候,经常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就把所有的抑郁和委屈都发泄在我身上。当他可以支配我蹂踊我的时候,平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岸川扭过脸来。一瞬间,优希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怨恨和愤怒。岸川掩饰似地躲开优希的目光:“我15岁那年他应征入伍,打仗去了。五年间他一直在欺负我。五年间,我不是作为一个人在活着。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少女时代……好像只是为了充当那个男人的慰安妇才活着的。他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回来,继续欺负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后来,那个男人在南方的岛屿上战死了。可是,我的灵魂并没有得到拯救。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的,我没有得到一个拒绝他的机会,这只能证明我是一个没有活下去的价值的人。而且,那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向我谢罪,结果连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无法澄清了。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说他变成了神,全都向他合掌祈祷……”岸川的右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左手握住右拳,一个劲儿地颤抖着。突然,她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身体瘫软下去,淡淡地重复着优希刚才站在窗前说过的话:“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优希“啊”了一声,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岸川又说话了,“我并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这也是我一直考虑的问题,当然你的话的含意跟我可能不一样……但是,只能给人一种没有生活的勇气,觉得活着没意义的感觉。”岸川不无寂寞地笑了笑,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战争结束以后,我过了一段非常放荡的日子……十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到那些不明身份的人集中的地方去,拼命喝酒,谁提出要求,就把自己的身体给谁。虽然没有任何快乐,但跟那些人在一起,就把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暂时忘掉了。结果丝毫无益于我空虚的心灵,于是就求助于酒精,甚至吸过毒品。因为肝病和肾病多次住院,下身还得过脏病……真没想到我还能活这么大年纪。”优希看着岸川雪白的颈项,真看不出她还有那样的过去。以前优希认为她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在高雅的环境中长大的。优希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个不管说了什么都会得到宽容的地方。她想说:“其实,我也……”岸川好像看出优希想说什么,马上制止道:“不过,我的人生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她说话的速度快起来,“从40岁开始,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还想说,现在我也很幸福。”优希听了这话又吃了一惊。岸川难为情地笑了:“托那个人的福,那个不懂礼貌的、举止粗俗的红脸膛的人……他是我的精神支柱,使我像个人似的活了下来,而且能在感情上接受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岸川的脸上闪着自豪的光辉。优希用眼神表示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岸川点点头:“他,都知道。我小时候被欺负的事,长大以后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的事,甚至吸过毒的事,他都知道……他的事,我也都知道。以前,他患有酒精依存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在一次事故中被淹死了。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以后,他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因为肝硬化住过好多次院。我们是在治疗酒精或药物依存症的专科医院里认识的。那时,我戒不了酒,也戒不了毒……经常产生幻觉,说不定哪天会伤人的,可怕极了。他是我们病房里住院的患者们选出的小组长,经常鼓励我,安慰我。开始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认为他的目的就是我的身体。于是我就把他约到外边的旅馆里,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我就在你面前脱光了!没想到我刚解开腰带,他就哭了,他根本就不想对我怎么样。我恨他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骂他,打他,最后又从包里掏出水果刀扎他。我把他的手腕扎破了,他一动不动,孩子似的哭着对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后来,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着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他。他既不吃惊,也不怀疑,只是默默地听着。等我说完了,他才说,是吗,是这么回事啊,让你受苦了,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啊!说完还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岸川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上,平息着激动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岸川睁开眼睛,又说:“在他的劝告下,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跟医生也说了,医生听了,说我是幸存者。”“幸存者?”“对。经历了致命的伤害却没有死掉,拼命活了下来,所以叫幸存者。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被称为幸存者。我酗酒、吸毒,作践得自己连孩子都不会生了,虚度光阴啊……”岸川直视着优希,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医生还说,你的生命还在,现在又有了愿意做你的精神支柱的人,你就有了找到幸福的可能,你活下来可不容易啊!医生说的话跟他一样。从诊察室里出来,看见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岸川抬起头看着上方,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摇摇头接着说:“当然,我的问题并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的。跟他一起生活以后,也发作过很多次。不管是由于什么引起了我对痛苦的往事的回忆,都会大闹一场。但是,他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原谅。最后我明白了,他最大的愿望跟我是一样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接受他,有人能原谅他。就是这么简单的接受和原谅,改变了我的人生。”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优希非常羡慕地看着她。岸川又说:“他有时候对我说,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改变世界的材料,我们只能生活在眼前这个社会里。当然,我们在心里可以向往着跟这里不同的社会……我们基本上是适合在现有社会里生活的,我们是可以在社会为我们划定的范围内生活的……不过,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可以摆脱现有社会的价值观。托他的福,我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跟您说这些,也许您不爱听。”“哪儿的话……”“我受刚才谈到的那位医生的委托,跟很多有烦恼的女性谈过我的经历。我常对她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烦恼的人不只你一个,人生不只是痛苦和空虚,不管是谁,都能找到幸福。”优希点头表示赞同。岸川为难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优希也想对岸川笑笑,但被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东西把笑容赶跑了。正在这时,从护士值班室那边传来焦急的呼喊:“护士长助理!”优希赶紧站起来,膝上的素描本掉在了地上,连忙捡起来递给岸川,说了声:“对不起!”岸川接过素描本:“感到恐怖的时候也好,自己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好,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有人做你的精神支柱。你应该跟他谈谈,让他接受你,同时,你也接受他。这样的话,痛苦的人生也会觉得有意义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优希想说些什么,可由于理不出头绪,什么也没说出来。岸川又慌忙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不要因为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就感到有压力。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个道理我就是不说,你每天不是也看得见吗?”这时,护士值班室那边更焦急地叫了起来:“护士长助理!快来帮帮忙,好几个病人都在按铃呢!”优希朝岸川鞠了一躬,赶紧跑回护士值班室。值班护士已经不在了,一定是跑去护理病人了。呼叫铃响了,优希摘下听筒,里边传来那位82岁的女性患者烦躁的叫声:“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啊!”优希跑到病室,来到那位动了脑血栓手术,正在恢复的患者的病床前。“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快给我挠挠,痒死我了!”患者声音沙哑,细瘦的手在抓挠着。优希俯在患者枕边,轻声说:“对不起,眼球后边,我没法替您挠啊。”为了防止患者扯掉导尿管,优希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抚摸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不过,有我陪着您,您就安心地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痒了。”患者紧张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优希感到由衷的安慰。第4章10月末的那个星期六,笙一郎听了一场爵士乐演奏会。这并不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演奏会。走调不说,拍子也是乱七八糟的。要是认真演奏呢,还可以原谅,乐队一共五个人,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尽管如此,每演奏完一首,大多数观众都抱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既不拍手也无表情变化的,身边的护理人员则代替他们鼓掌。在一家私营的“老人之家”食堂里,正在举行招揽生意的活动,广告上说有专业爵士乐队演出,还说现在住进老人之家可以得到优惠。笙一郎听说后决定到这里来看看居住条件和护理人员的工作态度如何。“老人之家”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可以享受单间,而且50岁就可以入住,比一般国营老人之家低了15岁。笙一郎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来参观的。入住时一次性交齐六千万日元,伙食费护理费等每月45万,每年540万,提前交清。但是,花这么多钱住进来,老人真能得到应有的照顾吗?据说患有严重痴呆症的老人,晚上睡觉时就要被绑在床上。爵士乐演奏会还没结束,笙一郎就默默地走出了食堂。虽然已经秋天了,最近几天东京的气温还高达二十五六度。昨天抽空去了一趟多摩樱医院。当时,麻理子坐在轮椅上,优希把她推到院子里来散步。麻理子脸色很好,能接住优希扔过来的皮球,还能把皮球扔给优希。看见笙一郎,还是那种撒娇的表情,大声叫着:“爸爸!”笙一郎问优希最近怎么样,优希微笑着回答说,还算说得过去。麻理子呢,治疗还是没有什么效果,优希虽然找院方说情,要求允许麻理子继续住院,但最多只能住到年底。所以,笙一郎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够护理麻理子的养老院。看了刚才那个正在食堂里演奏爵士乐的“老人之家”以后,笙一郎又坐火车到东京东边的千叶县的一家可以接受麻理子这种痴呆症的养老院去。那家养老院在千叶县房总半岛的丘陵地带,从笙一郎的公寓坐火车要三个小时。笙一郎在市原站倒车前往千叶县。火车开进山里,顺着一条河前进。往窗外看去,两岸山上的红叶已经变成了深红色。笙一郎在一个木造小站下了车。站前有两个商店,却不见人影。到那家养老院好像还有一段路,公共汽车几个小时才有一班,笙一郎请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开了15分钟,终于到了那家养老院。考虑到回去的问题,笙一郎请司机在门口等他。这家养老院的负责人答应尽可能安排麻理子入住。笙一郎谢过负责人,于当天晚上9点多钟赶回东京的事务所。笙一郎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边的皮椅上,点着一支烟。千叶县这家养老院要三千五百万。对于不可能筹集到的钱来说,三千万也好,一亿也好,都是一样的。同样,采取某种手段弄来的钱,一千万也好,十亿也好,也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看你是否跨出了第一步。现在,笙一郎已经跨出了第一步。里边小仓库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整整齐齐的放着五千万。那是笙一郎向平泉介绍来的那个商人模样的人提供了某个公司即将破产的情报和资料以后得到的报酬。那商人欲壑难填,又要求笙一郎提供更多的东西,并说以后的报酬就不只五千万了。笙一郎含含糊糊地拒绝了,但那个商人还是经常来电话。拒绝了会怎么样呢?笙一郎感到一种无形的威胁。已经跨出了第一步,还有什么资格当律师?谁还承认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盒烟刚好抽完了的时候,门铃响了。是真木广美。笙一郎在跟那个商人见面之前,就把广美和所有打工的学生辞退了。他不愿意让这些年轻的学生卷入犯罪。“从下边经过,看见这里开着灯,就上来了……我可以进去吗?”广美说话时,舌头有点儿打不过弯儿来。已经10点多了。笙一郎犹豫了一下,把广美让了进来。今天广美的穿着十分朴素。穿一身浅驼色长裤套装,既没戴项链,也没戴耳环。身体摇摇晃晃的,也许是喝醉了,也许是装醉。“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啊?”广美把笙一郎推进屋里,回手把门插好,靠在门上看着笙一郎,“我这身衣服怎么样?”“什么怎么样?”笙一郎往后退着说。“长濑老师不是喜欢穿着朴素,单色调的女性吗?”笙一郎耸了耸肩:“我这个人从根儿上说还是挺坏的,特别喜欢看那些穿得暴露的女性。”“骗人!”广美盯着笙一郎的眼睛说,“大家都会骗人!长濑先生,久坂聪志,还有他姐姐……除了骗人就是骗人,结果弄得乱七八糟,连这里也得完蛋!”笙一郎吃了一惊:她是怎么知道的?“你喝多了,我打电话叫出租车,你到下边等着去!”说着就要打电话。广美把手里的包往笙一郎怀里一摔,笙一郎没接住,包掉在了地上。广美低声叫道:“事务所想关门了是吧!”笙一郎笑着搪塞道:“胡说什么呀!”“事务所除了你以外一个人都没有了,还能开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