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穗是个被父母,也被哥哥姐姐宠爱的老闺女,长大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变化。娘家经常给她来电话,送东西,或突然来看她。从买房子到买家具,都是志穗的娘家出的钱。雄作对此没有办法,但心里很不舒服,曾跟优希表露过他的反感。而志穗呢,只是一味沉浸在受到娘家宠爱的幸福之中。吵架吵得厉害,加上身体不好,志穗经常带着聪志回娘家。家务活儿就落在了优希身上。优希就像个家庭主妇似的,虽然很累,却也觉得很自豪。“妈妈不在也没关系嘛!”优希得意地对雄作说,雄作抚摸着优希的头笑了。优希小学四年级那年2月,志穗因扁桃体化脓做手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出院以后又带着聪志回娘家了。雄作工作搞不上去,受到上司批评。“真想把他们都给杀了!”雄作在优希面前嘟囔过好多次。优希平时只看到雄作和蔼的一面,现在看到他那阴森可怕的面孔,感到非常紧张和不安。一个大雪天,雄作喝了很多酒以后,要求跟优希一起洗澡。本来这是很普通的事,可那天优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拒绝了雄作的要求。雄作突然发怒了:“怎么讨厌爸爸了?”优希吓得腿直哆嗦,只好同意。雄作转怒为喜。父女俩在浴缸里泡澡,雄作又是骂志穗和志穗娘家的人,又是骂上司,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突然,雄作放声大哭起来:“我完蛋了!优希……我是个没用的废物……”优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她想安慰雄作,于是就模仿着雄作平时对自己做的那样,抚摸起雄作的头发来。雄作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优希的胸前。优希忽然觉得雄作的嘴唇触到了她的胸,感到发痒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行吗?干那种事情行吗?”雄作喃喃地问。优希没听懂父亲的问话,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真好……优希……你真好……”雄作好像安心了,声音里混合着泪水。优希感到害怕,可是,既没能把雄作推开,也没能提出疑问。“我是个没用的废物,谁都不认可我,谁都不接受我。那个女人更不接受我,她不过是个孩子。只有优希……优希……我只有你了……优希!”优希被抱出浴室,被抱进寝室,被放到床上。“行吗……优希……行吗……优希……”优希被问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干什么行吗?优希并不明白,也无从回答。“行吧……我爱你……你也爱我……行吧?”什么行吧,我不懂,我不懂啊!在疼痛和恐怖中,优希咬住了自己的左腕。结束以后,雄作低声在优希耳边说:“绝对不要对任何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妈说。你要是说了,爸爸只有死,妈妈也会自杀的。这是秘密,你我两个人藏在心底的秘密!”打那以后,只要志穗和聪志不在家,雄作就要求优希做那种事情。过了些日子,优希提出了疑问:“干这种事情行吗?”“你并没有拒绝呀!”雄作说。优希吃惊地愣住了。雄作盯着她的眼睛,又说:“我问过你,行吗?你点头说行,所以爸爸才那样做了。你允许了,现在又想收回呀?”接着又说了很多怪罪优希的话,反正都是优希的罪过。而且从此不允许优希再拒绝。五年级第二学期,学校上保健体育课,其中有性知识教育。雄作又要求优希跟他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优希说孩子不能干这种事情,而且说干这种事情会生小孩子的。雄作却说没关系,你不是孩子了,还说我注着意呢,不会生小孩子的。“而且,爸爸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你爸爸就活不下去了。优希,爸爸死了你高兴吗?连优希也不要爸爸了吗?”雄作一边哭一边说,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说这个家还要它干什么,干脆把它烧了算了。雄作光着身子跑出寝室,点着一卷报纸,好像真的要把家烧了似的。尽管如此,优希还是没有答应雄作的要求,没有跟他干那种事情。第二天,志穗带着聪志从姥姥家回来了。雄作当着优希的面,无缘无故地大声叱责聪志,还为一点儿小事打了志穗耳光。趁志穗和聪志不在,雄作对优希说:“如果爸爸觉得连你都不爱我了,我会发疯的。我要是认为从此以后谁都不接受我了,我会气得把你妈和聪志都杀了。求求你了优希!”有时候,雄作跟优希做完那种事情以后,抱着膝盖低头哭诉:“真是个无耻的父亲,无耻至极啊!可是,能够拯救你这个无耻的父亲的,只有你。谢谢你,优希!你救了我,谢谢你……”那么,我是谁?优希咬着自己的左腕,说什么也想不通。谁来救我呢?如此肮脏的我,如此丑陋的我,谁来救呢?如此无能的我,如此无力的我,谁来救呢……优希想到了母亲志穗。母亲或许能够救我。但是,优希刚把雄作跟她的事说出口,就遭到志穗一顿痛骂。胡说八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志穗捂住耳朵,躲得远远的。谁也不会来救我!优希面向大楠木,发出绝望的呼喊。没有人来救我!“有!”从背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的声音,马上就消失在黑暗的森林里了。“有!在这里!”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优希觉得自己的肩膀暖和起来,耳边听到了啜泣声。她的双肩被两个人从两侧抱住,两个人的两只手重叠在优希扶着树干的手上。优希嚎陶大哭起来。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地、痛快淋漓地哭起来。在洞穴里,三人把两个睡袋横过来,铺一个盖一个,互相说着安慰的话语,互相在甜甜的话语中陶醉,像三只小狗似的挤在一起,睡着了。在这个罕见的暴风雨之夜,三个人用体温彼此温暖着睡着了。优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即使砂石崩塌,就这样被埋在森林里,优希也不会感到有丝毫的恐怖感。三个人几乎同时被小鸟的鸣叫吵醒了。最后一次换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但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外边肯定天亮了。风雨声消失了,代之以小鸟鸣叫的声音、振翅而飞的声音以及小动物们活动时沙沙作响的声音。优希率先钻出洞穴,长颈鹿和刺猬也跟着钻出来,跨过大楠木裸露的树根,站在了森林里。森林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太阳刚刚升起来,还没有阳光照进森林。但是,森林自身好像发出了柔和的光,把森林的各个角落照亮了。优希靠在大楠木的树干上,环视着眼前的森林。树木和花草就像获得了新生,那么绿,那么鲜艳,那么有光泽,那么安祥地呼吸着。森林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着,从树间的土地上,从茂密的野草和藤蔓上,从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上,朝霭正在袅袅升起。三个人深深地呼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甘甜的花香,略带酸味儿的野果的清香,苔鲜和野草的湿流流的浓香,从森林内部发出的树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身心清爽极了。小鸟的叫声更大了,从各个方向传过来,三人同时抬起了头。从茂密的树叶之间看到的小块儿的天空,可以想像,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彩霞满天、阳光灿烂。第1章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终于停了。久违了的晴朗的日子,天高云淡,澄清碧蓝。早上6点半,优希离开笙一郎的公寓,向自由之丘车站走去。优希知道自己还处于紧张状态。她穿着灰裤子、黑上衣,背着装有白大褂的挎包,不管怎么说都觉得有点儿别扭。进入9月以后,虽然早晚多少有点儿凉,但中午即便是下雨,气温也经常超过30度。商店街的街灯,已经用塑料制的红叶装饰起来,正在进行秋季大甩卖。为了赶在早上交接班之前到达医院,更好地掌握病房的情况,优希特意出来得比较早。尽管如此,站台上已经有很多人了。一个多月没上班,看着上班高峰时间的人流,优希觉得有点儿害怕。优希坐上了开往横滨方面的一辆不太挤的电车,她觉得有人在监视着她,但她没敢确认。警察几乎每天都问她聪志有没有跟她联系过。志穗火化以后,优希一直带着她的骨灰住在笙一郎的公寓里。在没上班的这段时间里,优希到被烧毁的家去看了看,去邻居家,去住过的医院,向有关人士赔礼道歉,还多次接受了消防队和警察的询问。这些天,优希吃不下,睡不着,身体疲劳至极,虽然明知道自己长期休假会影响医院的工作,但实在没有精神去上班。另外,弟弟聪志被怀疑是放火犯,也不愿意跟医院里的同事见面。今天能打起精神去医院上班,一个原因是受到了护士长内田女士的鼓励。从护士长那里,优希了解到患者们都在盼着她回去,终于心动了。内田女士列举了很多患者的名字以后说:“大家都很想你,像爱母亲一样爱你,像盼着母亲回家一样盼着你呢,有的患者想你想得都哭了。”优希从笙一郎那里听到过同样的话。笙一郎去医院看望母亲麻理子回来以后说:“我家老太太自从你休假以后,几乎不怎么吃饭,还大闹过好几次。”笙一郎还劝她,上班以后心情也许会好一些的。优希想,自己不可能一直住在笙一郎的公寓里。虽然笙一郎说住多久也没关系,但自己心里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医院的单身宿舍倒是有空房间,不过优希不想再给医院添麻烦了。存折什么的都跟家一起被烧了,万幸的是银行卡在优希手里,添置几件衣服,租房子交个保证金什么的还够。优希不打算在烧毁的家那块地皮上重新盖房子,她想把那块地皮给卖了。关于火灾保险,笙一郎去保险公司查过了,已经过期,志穗也没有加入人寿保险。优希在武藏小杉站换乘南武线电车,在鹿岛田站下车以后,看了看一家房地产公司的玻璃上贴着的出租房子的广告。看广告时,玻璃上映出优希身后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的身影。走近多摩樱医院大门的时候,后边不再有人跟着她,前边却有人在等着她。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医院大门一侧,显然是一个盯梢的警察。优希进大门时朝那个男人点头打招呼,那男人避开了优希的视线。优希在更衣室换上白大褂,坐电梯上八楼。这时应该是患者们刚吃完早饭的时间,从电梯里一出来,优希看见大厅的椅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在65岁上下,男士穿一身工厂的工作服,好像是出入医院的修理工什么的。女士穿着住院服,大概是优希不在的时候住的院。两个人正在说说笑笑地谈论着什么,见优希走过来,男士站起来,满脸和气地笑着,礼貌地跟优希点头打招呼:“早上好!”优希连忙点头回礼:“早上好!”女士大概是因为有病,没有站起来,但也转过身子礼貌地笑着,温文尔雅地跟优希打过招呼以后,搭话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您。”优希站在二人面前:“对,我最近休假来着。”“我是三天前住的院,叫岸川,以后请多关照。”女士说。男士连忙向优希鞠躬:“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关照!好漂亮的护士小姐啊!”边说边感叹地摇着头。优希以为他是个修理工,有点儿迷惑地看着他。女士看出来了,介绍说:“啊,这是我丈夫。”说完笑着批评说,“看你,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男士不好意思地抓着头皮:“对不起!我上班从这儿经过,顺便过来看看。”女士气质很好,举止安详,男士却显得有点儿粗俗,动作和语言也显得没有教养。作为夫妇,让人觉得很不相称。“您是来探望病人吗?”优希问那位男士。“不是。现在又不是探视时间。我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坐立不安的……要是不过来看看,不放心。对不起!”女士提醒丈夫:“看你,要迟到了。”男士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那我中午再来。”“别勉强,从工厂到这里得半个小时呢。就算到了这儿就回去,午休时间也完了。”“没事儿,来的路上就能把午饭吃了……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哎呀,这是在医院!”“说的也是。啊,护士小姐,这个,给大家买几盒点心吃吧……”男士说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把钱包掏了出来。优希正要谢绝,女士先说话了:“行啦!你这不是找着挨批评嘛!还不快走!”“对不起!我这人没什么教养。我太太,还请您多加关照。”说完朝女士摆摆手就坐电梯下楼了。女士目送男士上了电梯,扭头对优希说:“请您别见笑。”“看您说的,您那位当家的对您真好。”优希说。女士把头一摇:“那不是我当家的。”“什么?您刚才不是说……”女士微笑着:“啊,倒是结婚了,但我从来不跟他叫当家的。从刚结婚的时候起,他就不让我叫他当家的。他说,我不是你的当家的,你的当家的是你自己。”“……是嘛。”“您能帮我一把吗?”优希这时才注意到女士身边放着拐杖,连忙扶着她站起来,同时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女士听了惊奇地说:“您就是护士长助理呀!太好了!我还一直在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呢。”优希没听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解地看着她。女士文静地笑着:“你来了,这里的生活就更加愉快了。我才住了三天院,就听见患者们念叨了你几十次。我听了以后心想,我住院的时候那位护士长助理不在,运气真不好。正觉得遗憾呢,您来了,真是太好了!”“看您说的。”优希边说边扶着女士回病室。患者们刚吃完早饭。优希跟夜班护士见面打招呼。患者们听见优希说话的声音,能走动的纷纷走出病室来看优希,楼道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优希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可是,优希的声音马上就被淹没在大家的笑声中了。这么长时间没上班,患者们的态度并没有让她感到不好意思登门,优希很自然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当然,也不能说一切都跟以前完全一样。警察为了了解情况,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询问了很多人,而且直到现在还有警察在医院里埋伏着。别的病房医生和护士,以至医院办公室的职员,都在有意识地疏远她,甚至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她。也许是内田女士打过招呼的缘故吧,老年科的护士们对优希的态度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优希对此表示感谢,但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聪志来医院找优希那个晚上跟优希一起值夜班的护士,见到优希时觉得很窘:“实在对不起您!”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不但被警察询问了好多次,还被医院领导问过好多次,有的同事甚至骂她是叛徒。她感到压力很大,连辞职都考虑过了。优希赶紧反过来安慰她,说自己给她添了麻烦,劝她千万不要辞职。患者大多数装作不知道优希的事,但也有的在背地里悄悄议论。看到这种情况,内田女士笑着鼓励她说:“别往心里去,习惯了就好了。”当然,跟以前一样喜欢优希的患者还是挺多的。那个刚住院的岸川女士,虽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但仍然把优希当做值得信赖的人。那些患痴呆症的病人见到优希,哭着问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在,有的还像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尖叫着抱住优希,拉着她的白大褂半天不放手。第二天,笙一郎来到医院,名义上是看望母亲,实际上是来看看优希情绪安定下来没有。他看着麻理子安祥的面容,放心地对优希说:“这下可好了,如果她再那样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地胡闹,医院方面还不得强迫她出院哪。”“怎么会呢!”优希笑着说。说是这么说,优希心里清楚,目前对于麻理子这种痴呆症,还没有什么特效药,再住多长时间的也是徒劳的。老年科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患老年性痴呆症的人得到康复,就麻理子的情况而言,已经不适合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应该转到有精神病科的医院去。麻理子是由优希介绍住进医院的,目前优希这种情况,对麻理子长期在这所医院住下去也很不利。“不要紧的,你母亲的事就交给我吧,一定给她治好。”优希对笙一郎说。笙一郎淡淡一笑:“谢谢你。”优希看着熟睡的麻理子说:“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尽力报恩。”“哪里谈得上什么恩不恩的。”“我还想尽快搬家。”“等你的情绪更稳定一些再说吧,反正以前我也在事务所住惯了,一个月回不了五天家。”优希看到笙一郎的眼圈都是黑的,关心地问:“工作不顺利?”笙一郎爽快地回答说:“挺顺利的呀。”由于聪志的事,笙一郎的工作肯定受到很大的干扰,笙一郎现在的负担一定是很重的。优希想到这里:“你可要保重身体啊。”除此以外,优希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了。“你也一样。”笙一郎用安慰的口吻说。第2章一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像是要把休假期间的损失补回来似的,优希拼命地工作着。她连着打了两个夜班,早晨交班以后,内田女士命令她回家休息。优希觉得还不困,于是利用这个机会到房地产公司看了看。考虑到上班方便,她打算在蒲田一带找一间公寓,虽然还没有最后决定下来,总算是看上了一间。下午5点,优希回到自由之丘的笙一郎的公寓。稍微喘了口气,倦意袭来,优希在床上躺了下来。啊,好久不知道什么叫困了。“我把老太太烧了!”聪志站在医院昏暗的电梯间,对优希说。优希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聪志又哭丧着脸说话了:“我活下去可以吗?”“胡说什么呀!”优希不由得教训道。聪志把手里拿着的纸交给优希:“老太太……烧了。是我烧的!”聪志身上充满灯油的臭味儿。优希大脑的一隅在说,这是在梦中。可是,她却能感觉到跟她一起值夜班的护士的视线。那个护士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先得离开这里。优希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聪志,上了电梯。电梯一气坠落下去,在梦中居然也能感到头晕目眩。“在那个家里,父亲跟姐姐干了些什么……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活到现在!”聪志靠在电梯的内壁上小声嘟囔,他的脸扭曲着,“所以,我把那个家给烧了。管它是以前的家还是现在的家!我就是想把我们的家烧了……本来我想连我自己一起烧了,可是气浪把我推了出来。等我醒过味儿来,已经倒在家门外边了。不可饶恕啊!自己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负责任,惊慌失措,自己一个人逃了。要是大火烧到别人家,再烧死别人……我不是人哪!可是,我没别的办法,没别的办法呀!我身上流着那种血呀!”“不是!不是的!”优希大叫着。电梯停了,门开了,聪志走出电梯,在黑暗中回过头来:“姐!”听到弟弟用小时候的叫法叫自己,优希的眼睛潮湿了。“咱妈的事……对不起了……我也没办法!”聪志说完,消失在黑暗中。优希要追上去,可电梯门在她的眼前关上了。慌忙去把按钮,却找不到。电梯迅速上升,难受得直想吐,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优希忍不住大叫起来……优希醒了,睁眼一看,自己睡在笙一郎卧室的床上。外边的天暗了下来,已经点了,不知不觉睡了两个小时。优希起来冲了个澡,想简单弄了点儿吃的。这时,门铃响了。她以为是笙一郎来了,开门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小姐。“我叫真木广美,在长濑先生的事务所工作。”来者自我介绍说。只见她穿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束一条红腰带。一张可爱的脸,眉毛修整得很漂亮,像一个时装模特儿。她做完自我介绍,马上不客气地问,“你就是久坂优希吧?”“是。”“我有话跟你说,你现在方便吗?”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但从表情举止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在有钱人家长大的娇小姐。“啊,给我买衣服的就是你吧!谢谢!”优希听笙一郎说过真木广美,从她的服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到家里来吧……说是这么说,其实这不是我的家,有点儿奇怪是吧?”“在门口就行。”广美拒绝进屋,鼻翅一鼓一鼓的,“不过,在外边容易走漏风声,还是在门里边吧。”“走漏风声?”优希不解地问。广美朝外边一努嘴:“我不是为你弟弟的事来的。”广美故意大声说,她是说给盯梢的警察听的。进门以后,广美关上门,转过身来小声说:“不过,还真跟你弟弟有关系。”她站在原地没有进客厅的意思,“首先我要声明的是,今天是我自己悄悄来的,长濑先生不知道。关于这个问题,他不让我多嘴……但是我觉得我不得不多嘴了!”“站在这儿说话怎么行呢?到里边来,坐下慢慢说。”优希劝道。优希被广美的气势所震慑,打算缓和一下。广美没有理会优希的礼让,积压在心头的愤懑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地方,瞪着优希继续说:“虽然不能说是你的责任,但你确实给我们事务所添了不少的麻烦!”“怎么了?”优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了打听你弟弟的下落,警察转着圈儿把事务所的客户问了个遍,你弟弟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客户有的中止合同,有的前来询问……你应该知道,律师这行当,向来是信誉第一,企业法方面的律师尤其要讲究信誉。人们也许觉得企业界很大,实际是个非常狭小的世界,律师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你弟弟的事,让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信誉一落千丈,别人肯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挤掉我们。尽管赏识长濑先生的才干的人很多,但以后争取新客户的工作将会变得非常困难,这关系到我们事务所的存亡问题!”优希大吃一惊,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有想到过。“你还不知道你弟弟在哪儿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样躲躲藏藏的,跟承认自己犯了罪是一样的。”优希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我来找你,当然也有我个人的目的。”广美停顿了一下,用更加自信的口吻说,“我通过司法会考,实习结束以后,打算成为长濑先生的事务所的正式职员。要是连事务所都存在不下去了,我怎么办?警察在盯你的梢,要是长濑先生的家被警察盯梢的流言传出去,我们事务所的信誉会受到很坏的影响,工作就没法开展了。你为什么要一直住在这里呢?”优希从广美那兴奋的语气中悟到了她的真意:“你喜欢他?”广美心虚地看了优希一眼,但立刻挺起胸膛回答说:“是的,我喜欢他。你呢?”优希没有直接回答广美的问题:“我知道给他添了麻烦,但没想到添了这么大麻烦……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会尽快从这里搬出去的,房子已经找到了。”“真的?”广美的表情缓和下来。“喝杯咖啡吧。”优希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希望对方拒绝。广美想说的话说完了,期望得到的回答也得到了,满意地说:“不了,时间长了,外边的警察又该瞎猜疑了。再见!”说完开开门,朝优希点了点头就走了。优希插好门,回到厅里坐下,叹了一口气,用双手蒙住了脸。一种说不出的疲劳感袭来。并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她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神经都快麻木了。这是一种沉重的疲倦。“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心里想了好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优希就这样长时间地坐着,一动不动。电话铃响了,不知道响了多少次,优希才抬起头来。一看钟,都10点多了,不知不觉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优希摇摇头,尽量使自己清醒起来,伸手拿起电话:“喂!喂!”没有回音。优希正要把电话挂了,对方苦笑着说话了:“是姐姐吧?”“聪志…”“你以为是谁呢?你为什么在这里?长濑先生在旁边吗?”优希平息了一下紧张的情绪:“不在,他住在事务所里。我在他这儿借住几天。”“是吗?那太好了。我也正想问问姐姐的情况呢。本来想打长濑先生的手机,又怕他呆的地方不便说话。姑且不说事务所,长濑先生家里的电话不至于被窃听吧。”“你现在在哪儿?这些天是怎么过的?身体还好吗?身上有钱吗?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等等!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一个呀?”聪志苦笑着打断了优希。优希生气了:“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担心吗?家怎么样了,妈怎么样了,你知道吗?妈妈的骨灰就在我身边,还没有地方安置呢!”优希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你知道给多少人添了麻烦吗?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热情地伸出手来帮助我们,这些你都知道吗?”聪志不说话了。“聪志!”优希喊道。“姐姐……你好坚强啊。”聪志说,没有一点儿嘲弄的意思。“我还说得上什么坚强……”优希说话的声音低沉起来。“钱,我的银行卡上还有……”聪志平淡地说,“最初那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觉得害怕。住在便宜的旅馆里,不离开房间一步。我觉得这么活下去等于加重自己的罪过……干脆把一切都结束了算了……”“别胡思乱想!”“我去扫墓了,父亲的墓。安放骨灰的时候,我见过的,完全忘记了。那墓是那么的渺小,跟他本人一样渺小。”“不许这么说。”“那你说应该怎么说?应该怎么说?”聪志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又嘀嘀咕咕地问:“姐姐,你已经原谅他了吗?你能原谅他吗?”优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规劝聪志说:“回来吧,聪志,先跟母亲和好,然后跟警察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聪志抽抽搭搭的,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不会说的,也不想说。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把这一切全都带走,不管以什么形式,让它结束在我这里。姐姐,开始你的新生活吧,我正想跟长濑先生说,让他好好照顾你呢……”“聪志,说了吧,说出来你就轻松了。”“不行!坚决不对任何人说!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姐姐和我,也是为了我们久坂家呀!……姐!你多保重!”“聪志!快回来,姐姐求你了!”不管优希怎么拼命地叫,聪志还是把电话挂了,轻轻地把电话挂了。第3章这些天,梁平一直在笙一郎的公寓盯梢。由于找不到聪志的行踪,伊岛异常焦躁,命令四处盯梢,梁平默默地服从了命令。除了昨天晚上,笙一郎事务所的一个叫真木广美的年轻姑娘以外,没有其他人来过。与其说梁平是在盯聪志的梢,倒不如说他是在盯笙一郎的梢,他痛苦地等待着笙一郎回来。如果看见笙一郎进去他可能会对优希死心,也可能会打笙一郎一顿,不管怎样,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会发生变化。梁平甚至希望干脆把三个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彻底毁了,因为他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暖昧不明的关系了。整整一个夜晚,梁平没有抓到任何新线索。早上,目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的优希上班去以后,梁平回到幸区警察署汇报情况。刚进警察署,股长久保木就把他叫去了。据可靠情报,久坂聪志曾经在他父亲的墓前出现过。伊岛要求带梁平前往调查,立刻就被批准了。梁平用不着再去笙一郎的公寓盯优希的梢,心里反倒平静了。这样糊里糊涂地下去,还是比跟优希彻底分手的好。梁平和伊岛坐上新干线,朝山口县赶去。聪志父亲的墓在靠近日本海的一个叫日原的地方。那是山里的小寺庙旁边的一块不显眼的墓地。找到久坂家的墓,费了很大的劲儿。那墓太小了,几乎完全埋没在荒草中。墓碑已经倒了,好像是最近被人瑞倒的,隐约还可以看到鞋印。有好几个当地居民看见过聪志,而且还从附近益田市的旅馆了解到,聪志在那里住过好几天。伊岛跟寺庙的主持打听久坂家的事,但主持太年轻,只有26岁,以前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根据寺庙的记录,17年前安葬的正是久坂雄作,向上可以追溯到雄作的母亲,以及雄作的祖父和祖母,但是在记录里找不到雄作的父亲。伊岛要去久坂的邻居家调查雄作的过去,梁平反对,说难道这有什么意义吗?“也许能发现聪志跟父母之间的纠葛的原因。”伊岛不顾梁平的反对,还是找了几个模模糊糊地记得久坂家的事的老人。可是,只了解到雄作吃奶的时候,他父亲在外边找了个年轻女人出走了,他母亲也招了个男人回家,但没几年那个男人就走了。伊岛还问了几个雄作小学和中学时代的同学,都说雄作学习很好,可是心眼儿小,靠不住。高中是在益田市上的,毕业后到一家食品公司工作。以后除了他母亲的葬礼以外,一次都没回过家乡。伊岛希望听到的东西一点儿都没有。伊岛不甘心,给上司久保木打电话,要求到光市志穗的娘家去,久保木同意了。志穗的娘家以前是一家大家具店,现在已经关张了。志穗的母亲和哥哥都已去世,嫂子卧床不起,身体状况很不好,志穗死了的事还没敢告诉她。比聪志大七岁的表哥,继承了家业,现在在当地一家公司工作。听说怀疑聪志放火烧死了志穗,赶紧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像生怕连累了他。他提供的情况不过是舅舅雄作很聪明,舅妈志穗很漂亮,优希因哮喘病住过院,聪志经常流鼻涕之类的无关紧要的事。“聪志的父母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和?”伊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