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11点多,雄作和志穗出现在医院里。他们先跟土桥谈了谈,然后来到了八号病房楼的食堂。雄作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志穗的表情倒显得很柔和。雄作穿着灰色的夏用夹克衫,志穗穿一条浅驼色连衣裙,扎着黑腰带。俩人走到优希面前时,雄作催促道:“不必坐在这里说话了,还得赶渡轮,咱们这就走吧。”雄作和志穗是早晨7点从家里出发,坐8点的渡轮过来的。优希跟着父母走出医院大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看见长颈鹿和刺猬站在医院主楼和食堂之间的夹缝里,正用又伤心又担心的目光看着自己。雄作开着车驶入国道,沿海北上,穿过伊予市,从松山市旁边通过,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三津滨港。雄作把车开上船停好,跟志穗和优希一起来到船舱里坐下。红色的地毯已经不太干净,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从三津滨港到濑户内海对面的山口县柳井港,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优希站起来说,想到甲板上去吹吹海风。“不行!”志穗严厉地制止道,大概她还记得优希跳海的事吧。优希默默地服从了母亲。船开了,父母紧张的情绪渐渐地放松下来,志穗见附近没人,脸上浮现出笑容,和蔼地对优希说:“看来你已经习惯医院的生活了。大夫说,你饭吃的不少,既遵守院规,又能正常到教室上课。真不相信你上星期闹了那么大乱子。”“上星期的事就别再提了吧。”雄作皱起眉头打断了志穗的话。“为什么?”志穗顶了雄作一句,雄作不说话了。志穗回过头去继续对优希说:“听大夫这么一说,妈妈就放心了。咱们优希为了变成原先的优希,已经开始努力了。咱们住院算是住对了,我早就认为应该住院治疗。那个医院对你还合适吧?”优希犹豫了一下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医院合适不合适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将来可以到神山去得到拯救。“听说你在接受心理辅导的时候也能跟大夫谈心了……都谈了些什么?”“这个问题可不该问。”雄作在一旁警告说,他说话的时候不怎么看优希,“心理辅导是以保密作为前提条件的,保密才能有效果。”志穗不服气地说:“母女之间还有什么秘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你不想让优希把病治好吗?”“我就是因为想快点儿把优希的病治好,才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必须做的事情大夫会说的。大夫只说让优希回家好好休息两天,大夫让你这么逼问孩子来着吗?”“谁逼问孩子来着?”父母虽然都在压低声音说话,但优希却感到震耳欲聋。她用哀求的口气小声说:“别吵了行不行?”父母立刻缄口不语了。优希吃了一惊。父母吵架早就成了家常便饭。在优希和聪志的教育问题上,在志穗老是回娘家的问题上,在雄作的工作和收入的问题上,不知道吵过多少次。那时,不管优希用多么大的声音叫他们别吵了,从来没有听过一次。现在这是怎么了?妈妈是不是知道了我的事?优希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恐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既感到受不了又感到滑稽。“吃点儿什么吗?”雄作为了改变一下尴尬的气氛,故意用显得很快活的语气说。“下船再说吧。”志穗说。优希面朝墙壁躺下不说话了,雄作开始浏览杂志,志穗则拿出大部头的法国小说看起来。船到柳井港,三人在一家餐馆吃了午饭。优希要了一份咖喱饭,因为没有食欲,剩了一半。沿着山阳铁路西行,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德山市家中。但是为了去接聪志,得先到米市的外祖母家去。优希不想去。刚强又好说,把自家经营的家具店扔在一边,却跑到消防队、工商总会去管闲事的外祖母,自信的舅舅,工作狂似的舅妈,叽叽喳喳又任性胡闹的表兄弟们,优希现在都不想见。“他们也许都知道我住院的事。”优希想。在离娘家还有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志穗扭过头来对优希说:“跟大家都说你是哮喘病,为了防止复发,需要去外地疗养。明白啦?”“这样撒谎并不是为了我优希,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优希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志穗娘家的家具店创业40多年了,是这一带最大的家具店,雇着六个店员。既卖结婚用家具,又卖窗帘、地毯一类的东西。前店后家,住房跟家具店连在一起。外祖母一家三代过着富裕的生活。外祖母家到了,优希不肯下车。聪志把后门打开往外拉她,她死死抓住安全带不松手。“行啦,就跟她姥姥他们说优希身体不好不就得了嘛。”雄作坐在正驾驶座上,轻轻地敲着方向盘说。志穗皱起眉头:“优希好长时间不到姥姥家来了,都说让咱们吃了晚饭再走。”“优希不想去,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现在最重要的是优希。为了在娘家的面子,你就拿孩子当牺牲品哪?”“谁拿孩子当牺牲品了?大家都为优希担心,都在那等着呢!”“到时候让大家问这问那的,优希会受不了的。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医院,就够孩子受的了,又非要把她拉到众人面前去受审,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让孩子临时出院的?”“算了!”志穗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优希吓了一哆嗦。雄作把车门玻璃摇下来对志穗说:“别说不利于优希的话。”“这还用得着你说!”说完就到娘家接聪志去了。“这么任性,真让人没办法。”雄作目送志穗远去,小声嘟囔了一句。雄作不喜欢岳母家。他出生于贫寒之家,加上本人性格脆弱,优柔寡断,岳母家的人都看不起他。这一点连优希都能感觉得到。优希家里的家具都是外祖母送的。优希和聪志的书桌,雄作本来想自己买,可是外祖母说不许买便宜货,特意送来了高档书桌。优希记得,优希的书桌送来的时候爸爸只是没表现出高兴,而聪志的书桌送来的时候,爸爸的表情就非常灰暗了。这件事给优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个……优希……”雄作回过头来,笑着对优希说,“你能不能悄悄地告诉爸爸,你都跟大夫说了些什么?”优希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怎么说呢,我是担心哪。那个医院到底是怎么治疗的,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可是大夫根本就不把你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具体的治疗方法是什么……虽然在船上对你妈是那样说的,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优希在爸爸的注视下,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合适,就说:“以前的事。”“以前时十么时候?”“小孩子时候的事。”雄作苦笑了一下:“现在你也是小孩子呀。”“……幼儿园和刚上小学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这些?”“大夫让我说的……”“光说小时候的事来着?”“时间太短,每星期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说了些什么?”“……幼儿园转园的事。”“啊,想起来了。你不想转,你妈非让你转……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没说妈妈的坏话吧?”优希摇摇头。雄作满意地点点头:“嗯,说别人的坏话不好。就算说了真话对治疗有好处,说那些伤害别人的话也是不好的,自己也会受到伤害的。”优希点了点头。“不觉得累吗?说那么久以前的事,说出来还得让人听得明白。”“……累。”“就是。就算是发生过的事,说出来能让人听明白也是很不容易的。爸爸就不会。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出来别人却听不懂。”雄作说着把视线转向车外,看着远处,“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事。跟同学打架以后,觉得又窝心,又难过,最后哭着回家了。一到家,你奶奶就骂我,男子汉,哭什么!我想跟她说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说太忙,不听。这时候你爷爷回来了,不由分说就打了我几个嘴巴,让我再去找那个同学打一架,把他打败。其实那同学是我的好朋友,我并不想跟他决一雌雄。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我挖苦他母亲是酒吧的女招待,他也挖苦我家,结果就打起来了。其实,互相伤害了对方的家庭,是又生气又伤心……可是,就是无法跟你奶奶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知道,要是如实说了,肯定会伤害你奶奶……类似的事情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想跟别人说我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了。真不明白,本来是事实,可是……自己对自己做的事,理解不了啊……”这时,汽车微微摇晃起来。回头一看,聪志正把脸贴在车后门的玻璃上朝姐姐笑呢。小学二年级的聪志,和善的长脸,微微下垂的外眼角,长得很像雄作。“姐姐,你回来啦。”聪志鼻子发堵,挂着两串鼻涕。优希一看见弟弟就笑了,赶紧把车门玻璃摇了下来。“姐姐,你的病好了?”聪志边说边一蹿一蹿地跳着,好像要从窗户外边跳进来似的。优希打开车门让弟弟坐在身边,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鼻涕。这时,母亲志穗和外祖母并肩走了过来。母亲跟外祖母长得很像。母亲要是再老点儿,再胖上十公斤,就跟外祖母一模一样了。外祖母跟雄作打了个招呼,就到优希这边来了:“到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嘛。”语气里带着不满。外祖母看着优希的脸又说,“病没有发作吧?这么长时间没来过了,到家里去坐会儿吧。”优希打算用笑容来回答外祖母,以前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即便是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只要对方,特别是长辈希望她这样或那样做,她总是努力满足对方。如果做不好,她会觉得很难过的。可是现在,优希的笑容刚刚浮现在脸上,忽然扭曲了。她脸上的肌肉痉挛着,眼睑抖动着,俊俏的小脸整个变形了。外祖母和祖母的脸色骤变,坐在优希旁边的聪志大叫:“姐姐的样子好奇怪!”雄作回头一看,也喊叫起来:“优希,你怎么了?”志穗慌忙伸手摸了摸优希的前额:“这孩子有点儿发烧。”优希被志穗的凉手一摸,眼睑停止了抖动,心里觉得舒服点儿了。“下次再带她到家里去吧。”志穗说。听见母亲拒绝了外祖母,优希松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第3章等她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进了德山市里自己的家附近。优希觉得身体左侧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低头一看,原来是聪志靠在她身上睡着了。黄昏之前到了家门口,优希叫醒聪志一起下车。这是一幢普通的二层小楼。一层是餐厅、厨房、起居室和夫妇的卧室,二层是孩子们的卧室和阳台。阳台虽然不小,但离邻居家太近,上午几乎见不着太阳。全家人先到起居室休息。优希首先感觉到的是家的味道。家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家里独特的味道也没变。此时优希才意识到自己是离开家住院了。想起这个家,优希有眷恋亦有痛苦。雄作建议让饭馆儿把晚饭送到家里来。志穗让优希吃饭之前先洗个澡,优希听从母亲的安排一个人进了洗澡间。洗澡的时候,聪志的欢闹声不时透过磨砂玻璃门传进来。吃饭的时候,吃晚饭休息的时候,聪志不停地向姐姐报告着姐姐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和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优希很热心地听着。听聪志说话,总比被父母追问医院的事好得多。父母呢,也笑着在那里听聪志大吹大擂,大概他们也是想借此逃避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吧。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再和睦不过的家庭了。睡觉的时间到了,聪志要跟姐姐在一起睡。志穗反对:“那样姐姐睡不好。”优希说不要紧,她喜欢跟弟弟一起睡。在优希的房间里,优希跟聪志在一张床上睡下了。房间里飘散着独特的味道。家具都是外祖母送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志穗为优希买的百科词典,衣柜里挂满了依据志穗的审美观点买的衣服,以前摆在这里那里的布娃娃一个也没有了,住院以前优希用菜刀把它们全“杀”了。熄了灯,房间里的味道更浓了,甚至觉得呛鼻子。优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聪志一点儿也没有被惊动,他闹累了,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优希睡不着。大街上汽车的噪音依然如故,被噩梦魇住时的尖叫声,护士的脚步声,大海的喧闹声,都听不到了,听到的只是身边安睡的聪志轻微的熟声。优希轻轻的搂着熟睡的弟弟,抚摸着他那柔软的头发,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弟弟对优希满怀信任和依赖,安祥地进入梦乡,多么叫人爱怜,又多么叫人羡慕。优希把脸靠在弟弟的小脑袋上,低声呜咽起来。在这个文弱而可爱的小生命的体温的安慰下,优希跟全家人一起迎来了黎明。起床以后,优希把旅行包里的脏衣服取出来,自己用洗衣机洗了,又把干净衣服塞了满满一旅行包,然后就去帮妈妈做早饭了。吃完早饭,志穗带优希去了一家陌生的理发店,修剪了一下住院前被优希自己用剪子铰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出了理发店,志穗反复地看着优希的发型,满意地说:“嗯,显得规矩多了。”优希听了这话,心里产生了一种再把头发铰它个乱七八糟的冲动。但是一想到爬神山,她控制住了自己。午饭后,优希该回医院了。雄作开车先把聪志送到外祖母家。分手的时候,聪志难过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他很乖,没哭也没闹,朝姐姐大幅度地摆着手,目送姐姐远去。下午点多,轮船到达三津港。雄作开车沿着海边的国道前行,接近医院时太阳已经西斜。“不要太勉强了自己。”雄作通过后视镜看着优希说,“集体生活虽然苦,自己也要过得快活。很快就会习惯的。等情绪稳定下来咱们就可以出院了。”志穗也说:“好好儿遵守院规,听大夫的话,两个星期以后再来看你。”优希听了感到惊奇,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下星期你爸爸出差,妈妈没有驾驶执照,不能来看你。“我是真想来啊,”雄作说,“不要紧吧,能坚持两个星期吗?”优希被反射着夕阳的海面晃得直眨眼:“不要紧的。”看见医院大门的时候,优希胸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到家了”,又跟“到家了”不完全一样的感情。从车里一出来,立刻就被海潮的和绿树的香味包围了。父母一直把优希送到八号病房楼的入口处。雄作对优希说:“有事给家里打电话。”志穗抚摸着优希的肩膀:“什么都可以跟大夫说,尽快把心里的疙瘩解开,早日恢复以前的优希,妈妈在家等着你。”说完和雄作一起跟护士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优希提起旅行包,顺着楼道朝自己的病室走去。从楼梯口经过的时候,优希听“啊”的一声叫,抬头一看,是坐在楼梯转弯处的长颈鹿和刺猬。他们看见优希,立刻站起来,娃娃脸的长颈鹿笑得更像小孩子了:“你回来啦!”刺猬默默不语,但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莫非他们一直在这里等着我?”“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长颈鹿又说话了。“别废话!”刺猬制止道。优希默不作声地从他们面前走过,背后传来长颈鹿和刺猬的欢呼声。第4章经医生允许爬明神山的孩子,男女合计21名。孩子们按照医生的要求穿上了旅游鞋、运动衫等便于爬山的服装。装有一份盒饭的简便背包和水壶由医院方面负责准备。优希穿的是牛仔裤和黑色运动衫,简便背包背在身后,水壶挂在肩上,左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痴,绷带拆掉了。带队的是土桥和两个男护士、两个女护士以及养护学校的两个老师。他们都没穿白大褂,跟孩子们一样换上了旅游鞋、运动衫,不同的是他们带上了药箱、急救箱,以防万一。一行28人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是上午10点。他们要爬的明神山是医院对面的山的后面那座山。跨过国道,他们走上一条土路,眼前出现了一片橘林。橘树的绿叶在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的照耀下,显得很有光泽。优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肺里的不是她期望的柑橘的香味,而是泥土的气息。穿过橘林是一段缓坡,爬上缓坡就是登山口了。进入登山道,坡度马上变得陡起来。梅雨期虽然还没有完全过去,但是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据天气预报说,相当于7月中旬的气候。在前边领路的是一个男护士,接下来是按年龄从小到大排列,土桥走在最后,其余的护士和老师插在队列中,以便随时照顾有困难的孩子。优希的前边是同病室那个爱锻炼身体的“蝮蛇”和同班那个总是喜欢弄出响声的“响尾蛇”,后边是长颈鹿和刺猬。长颈鹿穿红色运动衫,刺猬穿蓝色运动衫。登山道两侧绿色的灌木丛里,到处点缀着白色的四叶对花、紫红色的野蓟花和黄色的醋浆草花【注1】。山坡下,种着许多梅子树和樱花树。开花的季节已经过去,梅子树结满了绿色的果实,樱花树黄绿色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摆。再向上爬,路边的细竹多起来,槠树和橡树之间,山樱开着可爱的白花,森林深处,蔓状的山藤开着紫色的花。优希身边的护士边走边向孩子们介绍花草树木的名字:“看,那是八角金盘【注2】。我们吃的天鼓罗,有一种就是那种树的嫩芽。八角金盘8月里开花。”她指着三四米开外的一棵不太高的树,大声向孩子们说。优希听着她的介绍,一点儿都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轻松快活。森林里传来小鸟的悦耳叫声。“这是鹎鸟【注3】,这是兰鹊。”“这是白脸山雀,这是黄道眉,还有斑鸠【注4】呢。”护士和老师们纷纷把鸟的名字告诉孩子们。虽然看不清楚鸟的样子,但小鸟动听的鸣叫,足以使孩子们心情激动了。优希她们渐渐地走进了浓密的树荫下。在这里,哪怕有一点点风,也会觉得很凉快。“当心!”从身后传来谁的叫声。优希回头一看,是长颈鹿。他指了指优希身边垂下来的树枝。“那是山漆树【注5】,碰了会皮肤过敏的。”刺猬解释说。优希赶紧缩回手来。山虽然不高,爬起来还是挺累的。40分钟以后,森林稀疏起来,前边是一块不大的空地。孩子们欢呼起来,有的坐在草地上,有的坐在树墩上,大人们也松了一口气,站住了。长颈鹿和刺猬站在优希身边。长颈鹿用手臂擦着汗说:“休息十分钟。”刺猬喘着粗气说:“每次都是在这儿休息。”走在最后的土桥向孩子们喊了一声:“休息!只十分钟啊!”因为空间小,孩子们几乎是互相靠在一起休息的。在病房里,大家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平时各自守住自己的小天地,讨厌别人干涉自己的孩子们,现在挤在一起,很自然地感受着伙伴的体温和呼吸。优希虽然很累,却不想休息,她想快些爬上山顶。往山下看去,可以看见予赞铁路、国道上奔驰的汽车和鱼师町的家家户户,还可以看见医院的一角。土桥来到优希身边问:“不觉得累吧?”优希点点头。“爬山挺好的吧?”优希又点了点头。心里说,用不着你管,但并没有感到烦躁和讨厌。土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就到别的孩子那边去了。优希觉得侧面有人在看着她,扭头一看,是长颈鹿。长颈鹿带着几分羞涩对优希说:“去不去看木莓?”说完朝森林那边一歪头。优希往长颈鹿指示的方向一看,刺猬在森林边站着呢。长颈鹿接着说,“往森林里走一点儿就有木莓。”说完就朝刺猬那边走过去了。优希看了一下四周。平时在病房里,男孩跟女孩是不怎么说话的,说了会被别人议论。但是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男孩女孩混在一起,谈得可开心了,没有一点儿拘谨的样子。长颈鹿和刺猬走进森林里去了。医生护士跟孩子们谈得正热闹,谁也没注意他们两个。优希不只是想看木莓,更感兴趣的是长颈鹿和刺猬。她跟在两个男孩后面向林子里走去。林子越来越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形成了幽暗的树荫,树荫后面似乎流动着一股清凉的风。在这股清风的诱惑下,优希继续向密林深处走去。“在这边。”长颈鹿和刺猬在招呼她。优希朝他们走过去。周围是茂密的野草,低矮的灌木。在一种枝叶茂盛的矮树上,点缀着几颗玻璃球似的红色的果子,亮晶晶的。长颈鹿指着那果子对优希说:“这是熊木莓。”刺猬点点头说:“那边山坡上还有刺莓和草莓,果子成熟期已经过去了。现在结果子的是这种熊木莓,到了8月,结果子的就是红花木莓了,再往里走才有。”刺猬以知识丰富见长,长颈鹿则以勇于行动见长。这是优希对两个男孩的评价。“能吃吗?”优希问。长颈鹿和刺猬相视一笑。优希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有比这更叫他们高兴的事了。优希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向熊木莓走过去。“当心!”长颈鹿指着垂下来的细细的枝条说,“那上边有刺,缠住就麻烦了。”优希非常小心地靠近熊木莓,看见那红色的果实好像是由许许多多微小的颗粒聚集而成的。她又问了一遍:“能吃吗?”“当然能吃啦。叶子后面也有刺,当心点儿。”刺猬提醒道。优希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摘下一个木莓果儿。木莓果儿非常饱满,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优希感到了其中充溢着的生命的活力。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看看,呈橘红色的果实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放进嘴里一嚼,优希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酸甜酸甜的,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有一种并不叫人讨厌的动物的气息,对了,还有小鸟的味道。想到小鸟,优希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浮起来了。突然,哨音响了,“出发了!出发了!”优希睁开眼睛一看,长颈鹿和刺猬也在吃木莓果儿。长颈鹿一边吞咽着嘴里的果子一边对优希说:“该回去了!”优希点点头,把嘴里的果子一下子吞了下去。在这一瞬间,优希体味到一股跟刚才完全不同的浓烈的香甜味儿,好像把一片森林吞了下去。优希跟在长颈鹿和刺猬后边回到了队列里,谁也没有批评他们。又爬了45分钟左右,终于到了山顶。没想到山顶上这么宽阔。为了便于人们眺望四周,很多树被砍伐,只剩下大大小小的树墩和野草。周围便于远眺的地方有一些用杉树的树干做的长凳,供游人坐下休息。“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的?”护士们观察着孩子们的情况询问着。孩子们有的坐下来喘着粗气,有的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没有谁说不舒服。爬上山顶以后的成功感使孩子们神清气爽,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优希离开人群,朝便于远眺的长凳处走去。草丛里有一条游人踩出来的路,优希顺着这条路很快来到长凳边。放眼望去,深蓝色的濑户内海尽收眼底。模模糊糊地看得到海上的一些岛屿,自己的家山口县在哪个方向呢?优希一时无法确认,于是在脑海里画起地图来。明神山的北边是濑户内海,东边是松山市,西边和南边是连绵的群山,优希想爬的神山灵峰,应该在东南方向。优希向东南方眺望着。朵朵白云缓缓飘过,看不见灵峰的影子。“看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长颈鹿和刺猬也过来了。“灵峰在哪儿?”优希问。长颈鹿和刺猬感到有些迷惑地对视了一下,马上向四周眺望起来。过了一会儿,刺猬指着优希看过的方向刚要说话,长颈鹿先发言了:“看不见,大概是因为有云吧。”刺猬歪着头说:“也许是因为有雾。看得见的时候,比想像的大得多呢。”长颈鹿转向优希:“你对灵峰感兴趣?”“……没什么。”优希摇摇头。这时,老师们开始招呼大家吃午饭了。据说,把盒饭带到山顶上来吃,也是登山疗法的一部分。到底有多大效果,优希当然说不清楚,但是,爬上山顶以后的成功感确实是有的,尽管只不过是这么低的一座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感到舒展而愉快。可是对于优希来说,刚才跟长颈鹿和刺猬一起摘采熊木莓时昏暗的森林里,比阳光明媚的山顶更具有吸引力。孩子们散开来,各自找自己喜欢的地方吃饭去了。优希避开大家,一个人走到森林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长颈鹿和刺猬转来转去转到离优希不远的地方坐下,既能看得见她,又不至于侵犯了她的领域。孩子们有的糊里糊涂地很快就把饭吃完了,有的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忘了吃饭,护士们正在提醒着他们。忽然,优希发现长颈鹿和刺猬不在了,往稍远处一看,他们跟两个中学生正在说着什么。优希认为这时候谁都没注意到她,于是悄悄地往后退着,隐没在身后的橡树林里。没走多远是一个大斜面,优希跌跌撞撞地朝下面走去。坡度越来越小,几近平地,优希停下脚步朝山顶看了看,没有人追过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手扶着树干向天上望去。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形成长长的光束,花粉或小虫在光束里翻飞,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优希团团围住。【注1】野蓟花为多年生草本,根粗大,茎直立,密生细毛,高约30~100公分,是常见且很好的蜜源植物,可吸引大量的蝴蝶及昆虫优游其间吸食花蜜。主根可入药,可作为凉血及止血药,主治吐血、血尿、外伤出血及疮毒痈肿等。原产北半球。醋浆草又名盐酸草、酸味草,多年生宿根草本,花色为黄色、紫红色,花期为十二月至翌年六、七月,盛花期三、四月。原产热带南非、南美和中南半岛为中心的热带、亚热带地区。【注2】常绿灌木。叶大,掌状,5-7深裂,厚,有光泽,边缘有锯齿或呈波状,绿色有时边缘金黄色,叶柄长,基部肥厚。伞形花序集生成顶生圆锥花序,花白色。花期10月-11月。浆果球形,紫黑色,外被白粉,翌年5月成熟。是优良的观叶植物。对二氧化硫抗性较强,适于厂矿区、街坊种植。叶、根、皮均可入药。【注3】鹎鸟为鸟类的一属,羽毛大部分为黑褐色,腹白,腿短而细弱,食果实和昆虫。【注4】白脸山雀民间又叫“白脸山雀”、“吱吱嘿”、“吱啵”等。属鸟纲、雀形目、山雀科。广布于中国南北各地,是一种极常见的农林益鸟,也为常见的笼养鸣鸟。斑鸠是鸽形目鸠鸽科斑鸠属鸟类的通称。体中型,体长27~35厘米;两翅无金属羽色,第2和第3枚飞羽最长;脚短而强壮,跗跖较中趾为长。本属约15种分布于非洲、欧洲和亚洲。中国有5种,几乎遍及各省区。【注5】灌木,高1~4米。小枝红褐色,无毛。单数羽状复叶互生,圆锥花序腋生,子房无柄,1室,花柱30核果扁圆形,黄白色至黄绿色;种子1颗。生于坡地灌丛中。分布于中国贵州、四川、云南等地。第5章长颈鹿和刺猬跟那两个中学生吵了起来——是为了优希。那两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一个叫食蚁兽,一个叫鲨鱼。在八号病房楼里,这俩人比长颈鹿和刺猬惹的祸还要多。食蚁兽喜欢窥视别人的隐私,一旦被他发现了什么,他肯定找茬儿欺负人。鲨鱼是个大个子,面无表情,他的外号让人觉得特别贴切。经常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说打人就打人,因此被多次扣分以致强迫出院,后经当议员的父亲活动,又回来了。食蚁兽和鲨鱼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谁都不知道。大概是食蚁兽先找的鲨鱼吧,鲨鱼也正好没人理呢。病房里经常可以看到说起别人的隐私来滔滔不绝的食蚁兽的身边站着洗耳恭听的鲨鱼。鲨鱼有了食蚁兽这个朋友以后,不怎么打人了,可是只要食蚁兽因窥视别人的秘密而发生冲突,他还是要攥起拳头威胁别人。刚才在半山腰休息时,食蚁兽看见长颈鹿和刺猬跟优希在一起,就趁大家吃午饭的时间带着鲨鱼找麻烦来了。“有话跟你们说。”食蚁兽低声威胁道,说完扭头就朝土桥看不到的地方走。长颈鹿和刺猬是绝对不能当孬种的,站起来就跟着他们过去了。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草长得很长。食蚁兽有鲨鱼做后盾,说话很蛮横:“你们跟那个女孩儿是什么关系?”食蚁兽朝优希呆过的地方一摆头,“瞧你们俩那德性,把一个女孩儿拽到林子里干什么坏事来着?”长颈鹿和刺猬不是第一次被食蚁兽纠缠了,但他们并不怕他。他们往他嘴里灌过洗涤剂,甚至说过要在他睡着以后往他耳朵里灌上汽油再给他点着。食蚁兽一般是不敢惹他们的。但是这天,食蚁兽忍不住了,因为他喜欢优希。这一点从他那令人生厌的口气中是可以感觉得到的。长颈鹿和刺猬忍无可忍了。长颈鹿瞪着食蚁兽:“别胡说八道。你这种专门欺负小同学的东西,今天又学会吃醋啦?”“你说什么?”食蚁兽脸都气歪了。长颈鹿向他逼进一步:“你要是敢碰她一下,我要了你的狗命!”“口气不小哇,你过来。”食蚁兽嘴上这么说,人却在往后退,最后躲到鲨鱼后边去了。长颈鹿把手伸进裤兜,悄悄地打开水果刀,做好了战斗准备。刺猬厌烦地对食蚁兽说:“你算了吧,我看你病得不轻!”说着他也把手伸进裤兜里,攥住了一支圆珠笔。要是打起来,用这玩艺儿扎对方一下子也够他一呛。刺猬接着说:“食蚁兽,你小子要是不中伤别人心里就难受是不是?这肯定是以前落下的病。肯定是被别人发现过什么秘密,被别人说长道短过。现在呢,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你报仇的对象错了!你说你让不让人讨厌?找你的仇人报仇去,别找我们的麻烦!”食蚁兽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从紧咬着的牙齿缝里发出一阵呻吟,身体僵直,不住地哆嗦着。鲨鱼发现自己的伙伴情况不妙,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不好!”长颈鹿叫了一声,只见食蚁兽正直挺挺地倒下去,鲨鱼赶紧抱住了他。刺猬对鲨鱼说:“得把他的嘴撬开!”鲨鱼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食蚁兽的嘴瓣开,刺猬用手绢把圆珠笔裹起来,插进他的嘴里,长颈鹿赶紧去叫医生。土桥和护士赶来急救,食蚁兽总算缓过劲儿来了。土桥问是怎么回事,刺猬说:“说着说着话他就成这样了。”别人谁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哨音响起来,“集合!集合了!”除了优希以外,都在。长颈鹿和刺猬最早发现优希不在,正要离开队列去找,被老师喝住。他们对老师说,优希不在了。大人们命令孩子们呆在原地别动,四下寻找起来。长颈鹿和刺猬不顾命令,先后离开队列朝优希刚才坐着的地方跑去。简易背包还在,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土桥过来问道:“这是她的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