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希没出什么大问题,既没违反过规定,也没逃过学,虽然不过是消磨时间,总算应付得不错。长颈鹿和刺猬呢,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没跟优希说上一句话,变得郁郁不乐。星期五上课的时候,老师有事要去办公室,让学生们在教室里自习。那个爱哆嗦腿的女孩跟往常一样用脚尖敲打着地板,这时,一个在外科住院的男孩受不了,在前边喊起来:“吵死了,别哆嗦了不行吗?叭哒叭哒的,吵得人头疼,还让不让人学习了!”挨说的女孩羞得低下头,满脸通红。但是,她的脚尖还在叭哒叭哒地敲打着地板。她无法控制自己。长颈鹿站起来,压低声音回击外科病房的那个男孩:“你他妈的才吵死了呢,闭上你的臭嘴!”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又瞪着眼对他说,“你那儿散发出来的臭味儿我们这儿还受不了呢,出这么点儿声儿你瞎嚷嚷什么!”外科病房的男孩体格健壮,但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虽然感到长颈鹿不好惹,但已经欲罢不能:“去你妈的!动物园里的东西,都是神经病!大家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不嫌吵得慌吗?”叫的声音更大了。长颈鹿要过去揍他。刺猬一把拉住他,然后走到外科病房那个男孩身边,笑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男孩吓了一跳,看了刺猬一眼,慌慌张张地把书本装进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教室里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发现少了一个学生,就问:“身体不舒服吗?”长颈鹿不等别人回答,大声报告说:“好像是吧。”老师有些狐疑地点了点头,又开始继续上课。下课后长颈鹿和刺猬又在老地方等优希。这次是俩人一起上前搭话。优希无可奈何地站住,还是没说话。俩人非常失望,漫无目的地走到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旁边,有气无力地靠在净水罐周围的铁网上。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碰到讨厌自己并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人时,可以打他、踢他、推他、骂他,总之有各种方法对付他。可是现在,他们希望这个人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并对自己怀有好意,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才好,他们还没学过。“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长颈鹿问刺猬。刺猬看了长颈鹿一眼,没说话。俩人同时长叹一声,沉默不语了。就在这时,一个生硬的声音钻进了他们的耳朵:“什么事?”优希站在他们面前,虽然板着脸,但目光分明跟他们碰在一起了。俩人又惊又喜,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词句。终于,长颈鹿先说话了:“也没什么事……”一看优希转身就要走,刺猬赶紧说:“等等!你还记得我们吗?”长颈鹿也说:“是啊,在海里,我们见过面啊。”优希不凉不酸地说:“记着呢,怎么了?”长颈鹿语塞:“怎么倒是没怎么……”刺猬突然想起一个话题,赶紧问:“住院,习惯了吗?”他怕优希走了,又连珠炮似的说,“病室里没人欺负你吗?不过你那个病室都是除了自己的事什么都不关心的,我想不会欺负你的。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们,我们哥儿俩一定尽力帮忙。我们就是想跟你说这些。”长颈鹿连忙点头表示赞同。优希就像戴着假面具似的,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忽然,她小声问道:“刚才,在教室里,说什么来着?”“在教室?”长颈鹿没弄明白优希指的是什么。优希朝教室那个方向努努嘴:“你在那个左手打着石膏的男孩儿耳边小声说什么来着,为什么他吓得什么似的跑了?”刺猬被优希突然这么一问,有点儿不知所措:“啊,也没什么。我跟他说呀,睡觉的时候要当心……我们八号楼不一定谁呀,会往你耳朵里灌上油,再点着火……”长颈鹿笑着对优希说:“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太简单了,外科病房管得松,随便出入。不等那混蛋醒过味儿来,半个脑袋早烧焦了。”优希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掂量他们说的话有多大成分是真的,然后,既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们:“好朋友?”“你指谁?”长颈鹿问。“你护着的那个,用脚尖敲打地板的那个。长颈鹿皱了皱眉头:“倒不是护着她。我是看见那种看不起人的东西就生气。不管他说我们八号楼的谁,我都觉得他是在说我。”“在外科住院的,马上就能出院,所以跟外面世界的人一样,总认为他们是绝对正确,我们是绝对错误。他们学习不好,从来不怪他们自己,只怪我们这些人干扰了他们。他们从来想不到,有那么一天他们也可能沦落到我们这种地步,他们没有这种想像力。就算有,他们也不敢想。刺猬想把平时跟长颈鹿谈论的话题传达给优希。虽然这是个很难理解的话题,但刺猬认为,优希这样的人是能理解的。优希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什么时候爬山?”她的声音变得开朗起来。“爬山?你是指明神山?登山疗法?”长颈鹿抬头看着医院对面的一座山。山上一片新绿,春风吹来,泛起绿色涟漪。长颈鹿回头看着刺猬说,“下星期二吧?”刺猬朝优希点了点头:“爬山是隔周一次,星期二。碰上雨天,延期一周。怎么了?”优希没有回答,但她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而是问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要起那种外号?”她微微皱了皱眉,“为什么每人都有一个奇怪的外号?刚才外科那个孩子还说什么动物园,我也听到过别人把八号楼叫动物园。这是什么意思?”长颈鹿攥紧拳头:“怎么说的?是谁?我去揍他个王八蛋!”刺猬按下长颈鹿的拳头对优希说:“早就这么叫了。”他一边挑选着合适的词汇一边说,“我和长颈鹿到这儿来以前,八号楼就被叫做动物园了。传统吧,差别的传统。”“……差别?”优希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长颈鹿照着身后的铁网狠狠地踢了一脚:“别的病房的混蛋们,不是重病就是残废!”“所以呢,”刺猬点点头,继续看着优希说,“他们在外边是被欺负的,都有自卑感。住院以后,第一次有了优越感,在我们八号楼面前有了优越感,因为我们八号楼的孩子都是轻度精神病。怪声怪气地大叫,不可思议的行动……结果被叫做动物园。”长颈鹿接着说:“看,动物园的来了,当心!跟外边一样。医院里不管出了什么事,马上就怀疑是动物园的干的。”刺猬说:“八号楼的人有外号,也是以前的传统。我们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动物的名字。”“动物?”优希有些迷惑不解。刺猬点点头:“对,都是动物的名字,不过,这可不是差别。这是为了互相提醒,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有人也这样对我说过。”“谁?”“块头比较大,留短发的那个。”“啊,烈马,母烈马!”长颈鹿叫道,“那家伙脾气暴躁,说句玩笑话,就像烈马似的,说踢人就踢人。尤其是男孩子,对她要特别小心听说她上小学时,有个男同学撩她的裙子,她一气之下把那个男同学踢死了。现在是咱们病房的学生会会长,忙得很。说话时好像看不起人,但从来不欺负人,反而喜欢帮助人,很多女孩子都认为她是可靠的朋友。”刺猬解释说:“基本上是按照每个人症状的特点来起外号。”他看优希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说得更详细了,“开始大概只是闹着玩儿,当然现在也有闹着玩儿的意思。另外,外号可以提醒周围的人,在某一方面不要伤害他。比如说,总是爱用脚尖敲地板的那个女同学,不弄出点儿声响来,她会觉得很痛苦。”长颈鹿赶紧配合:“所以她的外号叫响尾蛇。”“听说她母亲是睡在她身边喝了安眠药自杀的。她想,要是当时她弄出点儿什么声响来把母亲吵醒了,说不定母亲就死不了了,她后悔极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打那以后她就有了这么个毛病,无论何时何地,非得弄出点儿什么声响来不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想通过声音证明自己确实是在活着。”长颈鹿补充说:“如果强迫她停止敲打,她会感到恐怖可怕的。你要是按住她的手脚不让她弄出声音,她会扑过来跟你拼命的。听说她刚住院时,护士按住她不让她弄出声响,她差点儿把护士的手指头咬掉。别看她平时那么老实。”刺猬津津有味地继续说下去:“那个特瘦的,挨着你坐的那个……”“叫蜥蜴。”长颈鹿插嘴说。“她是拒食症。拒食症跟蜥蜴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她太想变得苗条,曾经用刀削掉肩膀上的肉。蜥蜴不是在危险关头切断自己的尾巴吗?她是想通过削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摆脱自认为痛苦的境地。“所以,谁也不嘲弄她的身材。”长颈鹿又补充说。“你们同屋的中学生,有一个皮肤青白,打扮得像旧连环画上的女主人公似的,老说要死要死的。”“叫蜉蝣。”长颈鹿又迫不及待地插嘴了。“蜉蝣的生命不是非常短暂吗?她也总说生命无常,还真的自杀过好几次。谁也不为此嘲笑她,而且很注意她的行动,谁也不愿意让她死在自己身边嘛。”“那个肌肉发达的女孩叫蝮蛇,墙上贴着好多手枪、匕首的图片。”长颈鹿来劲儿了。“以前是个非常瘦弱的女孩,经常被人欺负。现在一心想报仇。谁要是碰她一下,她会跟你没完没了。现在练得身强力壮,敌得过男护士,谁也不敢靠近她。”刺猬说。“她的精力集中在锻炼身体上,只要你不去侵犯她的领域,没关系的。还有一个床上桌上到处是布娃娃的,叫美洲貘。”刺猬补充说:“只要你不去打扰她梦幻似的生活就行。正如美洲貘稍稍受到一点儿惊吓就钻到水里藏起来。总之,每个人的外号都是根据症状起的。外号可以提醒别人在跟他说话或交往时应该注意些什么。”长颈鹿补充道:“外号相同的情况也有,那是因为症状相同。不过,虽然外号相同,但需要注意的地方却完全相反。不管怎么说,外号是一种有效的……”优希打断长颈鹿的话问道:“你们的外号是怎么起的?”长颈鹿听到优希在问自己,喜不自胜,说话也从容起来:“我长颈鹿,只要你不在我面前点火,怎么都没事儿。这个毛病是怎么落下的,说来话长……这小子叫刺猬,但是反刺猬之习性而用之。刺猬喜欢阴暗的地方,这小子呢,就怕黑暗的地方,你要是让他在黑暗的地方呆着,非吓死他不可。他为什么落下这么个毛病呢……”“行了,现在就别详细说了。”刺猬打断了长颈鹿的话。长颈鹿耸耸肩:“谁也不喜欢这样的外号啊。但是,在八号楼住院的多数觉得外号比真名好。”刺猬对优希说:“你在海里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吗?你说你没有名字……”优希没说话。刺猬接着说:“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有同样的理由,大家来这儿以前,都受过相当大的伤害,很多人对在外边使用的名字充满厌恶感。在病房里起的外号呢,至少不像自己原先那个随便起的名字那样跟自己毫无关系。不管是根据自己的身体特征起的,还是根据自己的病状起的,都是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听起来比真名跟自己更相称。”俩人等着优希的反应,但优希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长颈鹿太想了解优希的情况了,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问道:“你是为什么来住院的?”优希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要是你们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倒是无所谓,告诉你们就是了,不过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理我。”说完不等俩人说话,扭头走了。长颈鹿挠挠他那短短的板寸:“糟糕,没说好。”刺猬点点头:“可不是嘛,谁也不会随便说的。我一到暗处就害怕的原因,只跟你长颈鹿一个人说过,而且还不是全部。”“是吗?”“你不也一样嘛,你在外边的事都跟我说了吗?”“也是……”“说以前的事的时候免不了回忆,回忆是最令人痛苦的。”“应该是这样的吧。”小组会的时间到了。无故缺席扣一分。他们俩策划了一个从医院逃向新世界的计划,在这个计划实施之前,他们不能被强制出院,所以他们基本上是遵守病房的规定的。俩人一边朝八号楼大门走,一边继续谈论优希的事。长颈鹿说:“她到海里去肯定是打算干什么,是不是想自杀?”刺猬说:“不知道……不过,咱们往海里跳的时候,不是也有想死的念头吗?”“没有。”长颈鹿马上否定,“我是希望她救我,想跟她一起去。我认为她是决定抛弃现在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天使或人鱼公主,我不希望被她撇下。但是,被海水卷过去的时候,我拼命挣扎来着。我既想跟她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又不愿意被淹死。”“我也是。喝了一肚子水的时候,我想,这可不是我呆的地方,当时我拼命挣扎着想摸到海底站起来。我觉得,她跟我们一样”。刺猬说。“她?你怎么知道?”“在海底滑倒以后,我觉得是她把我拉向岸边的。”“三个人都回到岸上了嘛。”“我记得她从海里上来以后,说要变成一个跟以前不同的人活下去。”“叫上她一起逃走怎么样?”“我也觉得我们需要她。”“逃走的路上,肯定会碰上迷路什么的麻烦事。真正的新世界在哪边?只我们两个人的话,发生争执怎么办?如果有她在呢,问问她就解决问题了。她决定的事,我绝对服从!”“在她成为我们的伙伴之前,暂不实施逃跑计划!”俩人相视一笑,朝病房跑去。第7章同一天傍晚,小组会以后,优希的主治医生土桥把她叫到诊室去了。土桥让优希躺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优希却从墙角搬过一个小圆凳坐下了。土桥没有因为优希不听话而批评她。从住院那天起,已经参加了六次小组会了,优希没发过一次言。优希以为土桥找她来会为此批评她,但土桥根本没提这件事,只是问她住院以后生活习惯了没有。习惯了还说不上,但总算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住院以前,优希最怕的就是在医院会受到别人的干涉。她觉得自己将失去隐私权,失去自己的天地,甚至会失去自己。对此她感到恐惧。但是,正如住院第一天晚上烈马对她说的一样,只要自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别人也不会来干涉自己。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尽管很小,但谁也不来侵犯她。她对此感到新鲜,也感到心安。“有没有谁对你做过或说过什么让你觉得不高兴的事,希望我去制止他们?”土桥问。土桥的提问让优希想起了刚才在净水罐旁跟那两个少年交谈的事。她不希望他们提起过去的事情。在长颈鹿问起住院理由以前的交谈并没有什么不愉快。他们说了许多优希关心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痛苦的过去,才能站在优希的立场上看问题。“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吗?”优希摇摇头。“这么说,可以继续住下去了?”优希点点头。“那好,”土桥眯缝起眼睛,拿起桌上的病历或护理记录一类的东西翻阅起来,“嗯,按时吃饭,按时上课,课堂上表现也不错,遵守各项规定。这一个多星期呀,是适应期,看来你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下周开始定期检查和治疗,你没有什么意见吧?”优希没弄明白土桥到底是什么意思。检查?治疗?难道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吗?土桥大概看出优希有疑问,他稍稍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哪,心理和身体还都不成熟。所以呢,在这里尽可能不使用药物治疗。遵守规定,有规律地生活,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参加小组会也是一种治疗。听了别人的发言,可以知道有苦恼的人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当然也可以作为一种参考来消除自己的苦恼。以后呢,除了定期做脑电图以外,还打算让你画画儿写文章,在沙盘上做模型什么的。另外,从下周开始,每周跟我谈一个小时的话。这一个小时就不用去上课了。”优希警觉起来:“……谈话?谈什么?”“你心里的事,什么都可以。从小时候起到现在,在你心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的事啦,你的苦恼是什么啦,让你感到气愤的事是什么啦,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啦……你父母的事啦,家里的事啦,什么都行啊。”“不想说……”“不必说得有条有理,只要能把想说的说出来就行。”“没有想说的。”“要是你觉得当面不好说呢,就把每天想到的事写在笔记本上,就诊时间给我看看也可以。当然,这是秘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会知道的。”说什么?写什么?好不容易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封闭在心灵深处,可以轻松地呼吸了,又要特意把它从心底拉出来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这是为了治好你的病。只有了解了你封闭在心底的东西,才能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法,治好了病,才能早日出院啊,明白吗?”优希没说话。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不想让任何人看。谁也没有能力把心底那被弄脏了的东西重新弄干净。但是,神,也许有这个能力。“星期二……去爬后边那座山?”土桥感到有些意外:“你想爬山?”优希点点头。“那么,你是想治好你的病了?”对土桥这个问题,优希没有点头。治好是什么意思?治好就是回家,就是恢复以前的生活吗?这是优希最为担心的事。“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马上就说出什么来,但是治疗时间你得坐在这里,跟我谈话,你不是说愿意在这里住院吗?”土桥叮嘱道。说到这里,土桥那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不过,从上星期四到今天,你在这里生活得很顺利,一点儿问题都没出。咱们这么着吧,就你的状态而言,回家过周末是没问题的。可以回家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优希简直惊呆了:“明天回家?”优希的声音都沙哑了。土桥还以为优希高兴得呆住了呢,笑着说:“在这些住院的孩子里呀,因为刚住院不习惯,安定不下来,延期回家过周末的可不少呢。你能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就是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也没问题,继续努力吧。”优希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优希发现自己对土桥、对医院还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她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气愤,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应该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望。优希再也不回答土桥的任何问题了。第8章回到自己的病室,优希感到自己身上开始散发臭气。身上穿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住院以前,也陷入过这种状态。早上,正要去上学,优希突然觉得身上的衣服很臭。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后来又连续发生过好几次,而且发现周围的人经常用一种奇妙的眼光看着她。于是就跟母亲志穗说了。志穗把她的衣服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什么味道都没有。优希坚持说有,志穗就再也不理她了。优希执拗地自己把衣服冼了,可是臭味不但没有洗掉,反而更严重了。志穗感到优希有点儿反常,责备过她几次。优希流着眼泪问母亲:“您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志穗生气了,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伸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那时候优希就明白了,连母亲都不能理解自己,还能有谁能理解自己呢?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来解决。晚饭的时间到了。三个同屋都到食堂去以后,优希从旅行包里取出运动服和牛仔裤准备换上。这身衣服是刚刚洗过叠好收起来的,可是放到鼻子上一闻,闻到一股好像从垃圾箱散发出来的臭气。昨天穿过的罩衫还没洗,臭气更浓。跳海的时候穿的那套衣服当然也已经洗过了,可也是臭的,不过因为有海水的味道,基本上把臭气遮掩了。优希钻进毛毯把这套衣服换上以后,抱着自己所有的衣服,不管是洗过的还是没洗过的,来到盥洗室,分别扔进了两台洗衣机里。优希打开水龙头,看见水流进了洗衣机,就离开盥洗室去护士值班室拿洗衣粉。护士看见优希,提醒她说:“久坂,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快到食堂去。”优希好像没听见护士在说什么:“洗衣粉给我用一下。”因为担心犯病的孩子吞吃,洗衣粉不是放在盥洗室,而是放在护士值班室,谁洗衣服谁来拿。护士还要根据孩子的病情,决定是否在一旁监护。“跟你说过了,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吃饭时间是不允许洗衣服的,规定里写得清清楚楚的嘛。”护士用教训的口气说。优希烦躁起来,但她竭力忍耐着:“就算我求您了还不行吗?”“不行!到食堂去。”“洗衣机已经开了。”“关上。”优希紧咬着下唇,回到了盥洗室。盥洗室每面镜子下面的钩子上,都挂着一个装肥皂的小网袋。优希拽下两个网袋,扔进洗衣机里。优希返回护士值班室,对护士说:“我要冲个澡。”护士眉头紧皱,默不作声地看着优希。“求您了,我想洗澡。身上臭,不洗受不了。”说完不等护士说话,扭头就朝楼梯那边走。“等等!”护士大叫。优希上了几阶楼梯时,撞上一个正在下楼的男护士。追上来的女护士叫道:“拦住她!”男护士伸开双臂拦着优希。优希看见上面的人好像正在朝自己扑过来,吓得转身就往回走,与女护士擦身而过,跑回盥洗室去。优希趴在洗脸池上,把从胃里反上来的黏糊糊的液体吐了出来。吐完以后打开水龙头,用手捧起水来漱口,漱完口又洗脸。得快些把臭味洗掉,不然受不了!优希洗完脸又洗脖子。衣服弄湿了,她全然不顾,又往裤子上撩水,一边撩水一边用手擦。“久坂!你想干什么!”护士尖叫着。优希连头都不回,把连接水龙头和洗衣机的软管从洗衣机上拽下,举到头上冲起来。凉水湿透了全身。优希感到自己浸在了清凉的水里,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还很不够,但这样可以防止污秽蔓延。清水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膜,可以把自己跟外界隔断,谁也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臭气。护士把手搭在优希肩上:“别冲了!”“不!”优希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一下子把护士撞倒了。软管从她手上滑落,在地上翻滚着,像一条蛇。优希重新把它抓起来,从领口插进前胸,直接冲洗自己的身体,她想让水膜把自己包得更严。刚刚赶来的男护士把倒在地上的女护士抱起来,冲优希喊着:“快把水管关上!”说着抓住了优希的手腕。优希感到一阵恐惧:“放开我!”照着男护士的脸就喷起水来。男护士慌忙躲避,脚下一滑,撞在刚刚站起来的女护士身上,俩人同时摔倒在地板上。优希跑到洗衣机那里,拔下另一根软管,两根软管同时往自己身上冲起水来。优希被冷水裹起来了。水花飞溅的声音里,优希身体内部好像有谁在笑,这笑声只有优希可以听到。软管翻转过去,冲到墙上、天花板上的水反弹回来,又冲在优希身上,好痛快!忽然,优希从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身姿。浑身湿透,短发贴在额头上,比优希住院前给自己剪的头发略长一些。那少女在镜子里直愣愣地看着优希。“你是谁?”优希问道,“瞧你那个惨样儿……不过,你好像是刚刚出生的,好羡慕你,也好恨你……”优希把水冲向镜子里的少女。镜中少女在水膜那边消失了。这时,优希的两臂同时被人抓住,身体动不了了,不知道是谁把水龙头关上,水也不流了。优希尖叫着,挣扎着,倒在地上,双脚朝天踢腾着。“站起来!快站起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你们也都回食堂去,都回去!”另一个声音在盥洗室门口响起来。拼命挣扎的优希朝门口看了一眼,很多住院的孩子正看着自己,一个护士正在推着孩子们往后退。优希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好了好了,站起来,听话。”两个护士想把优希架起来。优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怕。她蹲坐在地上,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是两个护士还在拼命拉她起来,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干什么呢你们,快放开她!”有人在叫。“就是嘛,她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嘛!”盥洗室门口,两个少年正在向护士提出抗议。优希看了他们一眼,想起他们一个叫长颈鹿,一个叫刺猬。他们想挤进来,被护士推回去了,于是在外边继续叫着:“已经不要紧了,快放开她吧。”护士长把长颈鹿和刺猬扒拉到一边,走进盥洗室,来到优希身边,用非常平静非常温和的态度对优希说:“久坂,自己能站起来吧。”优希感到沉得像灌了铅的身体被人拽着站了起来。不再想反抗,只觉得很累。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了,只会按照别人的吩咐,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身体。这天晚上,护士通知优希,土桥医生已经取消了允许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住的决定,并且以院方的名义通知了优希的家长。优希听了没有任何反应。这天夜里,她睡得很踏实,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第9章第二天上午,优希的两个同屋被家长接回去过周末。整天要自杀,外号叫做蜉蝣的虽然也被允许临时出院,但家里没人来接她。优希上午照常去教室补习功课了。她又换上了用肥皂洗过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她的病情已经缓解,不觉得衣服有臭味了。长颈鹿和刺猬也到教室补习功课。他们坐在优希后边,除了送过来几束关心的目光以外,什么都没说。午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优希什么都不想干,愣愣地坐在桌子前边发呆。“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遗书?”蜉蝣把一个笔记本递到优希面前。说是遗书,其实是一本日记。优希觉得,如果轻易地拒绝,有可能伤害她。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把笔记本接过来了。优希想,总是穿着镶有褶边的漂亮衣服、一天到晚要自杀的羸弱少女写的东西,一定既娇气又感伤的。可是,随手翻开本子一看,跳入眼帘的一行字竟是:“我要杀了你们!”用细钢笔写的娟秀的字,看了更加让人感到异样。接下来是:“你们的言行,把我推进了地狱。你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呢?”是充满仇恨的语言。优希抬头看了蟀一眼,只见她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在别的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表情平静,隐约可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优希低下头看,继续看蜉蝣的“遗书”。“你们希望安静的时候,幼小的我发出一点声音,你们就讨厌我。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的时候,只要我稍有不从,你们就转弯抹角地骂我。如果说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的是小孩子的话,那么我要问:‘你们和我究竟谁是孩子?……’“你们常说希望我得到幸福,可实际上究竟什么是幸福,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随随便便地定一个并不存在的幸福标准强加于我,如果我达不到你们定的标准,你们就责备我。”优希向后翻了一页——这是对谁说的?莫非是对父母说的?“不奋斗,活着就没有价值;不努力,人生就没有意义。这种话你们大喊大叫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你们所说的奋斗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可以满足任何欲望的生活。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完全以有用无用来判断所有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抛弃老人,抛弃残疾人,撒谎,毁约,最后说一句我也是没办法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卸掉,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朝着这样一条路去奋斗去努力,能得到幸福吗?当我提出这个问题寻求答案的时候,你们说我烦人,拒绝回答我,说我脑子有问题,疏远我。你们既要求我有个性,又要求我顺从。你们用这个并不具备实体的幻影,把我搞垮。”她学校的老师们也成了她谴责的对象吗?或许她谴责的范围更广——优希接着看下去。“在你们的世界里,自古以来就被分为两类:成功者和失败者,有名人和无名人。你们患的是成功有名依存症。在当今这个充满了和平,志愿者遍布各地的世界里,你们还要制造伟人,制造明星,否则你们是活不下去的。在崇拜成功者、崇拜名人、崇拜伟人的世界里,制造出一个被轻蔑被厌恶的群体,就成为历史的必然。”在蜉蝣的笔记本里,除了文章以外,还有不少恶作剧似的漫画。圆圆的星球上,站着一个光着上身、满脸胡子的大男人。看上去是个大人,却兜着一次性尿布。大男人手上拿着一个酒瓶,酒瓶上的标签上写着“GOLD”。下一页,这个大男人正在把瓶子里的液体往自己嘴里倒。脚下有好多空瓶,这些空瓶构成了都市高楼林立的景象。大男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也光着上身的大女人。大女人乳房丰满,也兜着一次性尿布。大女人怒容满面,指着大男人手里的酒瓶,意思是“别再喝了”!再翻一页,大男人正在打大女人,脚下高楼似的酒瓶碎了好几个。下一页,大女人正在离开大男人远去。大男人跪在地上向大女人作揖,不想让她走。再下一页,大男人手上仍然拿着酒瓶,大女人站在一旁哭着,正准备把一个新酒瓶递给大男人。他们脚下的酒瓶更多了,一个大都会正在形成。下面又是文字了:“真想杀了你们!但是,如果杀了你们,我就得犯罪。其实,这正是你们没说出口的愿望,你们打心眼儿里希望我一生怀着罪恶感。这是你们保护你们自己的办法。我不杀你们。与其杀了你们,还不如我去死。最后,罪恶感推到哪一边呢?让我们玩儿一场令人厌烦的跷跷板游戏吧!”优希继续翻看,还是文字。“天才、英雄、迷倒全世界的公主……在这些人物背后,无数孩子被轻视,被虐待,被抛弃。从远古神话产生的时候开始,人们就得了那种依存症。想想看,神话不也是用明星和英雄装饰起来的吗俄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才得了那种依存症呢?”接下去又是漫画。喝酒的大男人和哭泣的大女人仍然站在圆圆的星球上,星球上出现了无数孩子的尸体。这个被大男人和大女人统治的充满了孩子的尸体的星球,被一男一女两个巨大无比的神抱在怀里,神们笑着,注视着兜着一次性尿布的大男人和大女人。优希还想看下去。“久坂!”忽然有人叫她,一个护士已经站在她身边了,“你爸爸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