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胶卷总共有五、六卷之多。地上扔著几个圆筒形的暗盒。看来,这些胶卷是从暗盒里面抽出来的。 这一定不是内海所为,而是罪犯干的。瓜生看了一会儿零乱的胶卷,不久便离开尸体向房间里面走去。只见墙边放著一个深色的照相机袋子,他打开看了看里面。 “剩下的仅仅是新胶卷了。啊,看来他的两架照相机都没有了!”江南这样说著,抬头看了看正观察周围的瓜生。的确没有发现照相机。内海使用的单眼相机和小型相机似乎都不在这个房间里面。 是罪犯拿走了吗?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清脆的钟声震撼了房间里的气氛。原来是挂在房门上面的钟敲响了。紧接著,外面的走廊里也传来连连钟声。 “是一点半吧?”瓜生嘴里嘟嚷著,再次走到尸体旁边。这次他是蹲在尸体的脚下面,把手慢慢地伸向缠在一起的胶卷。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害内海先生呢?” “瓜生君!”江南叫道。 “首先要弄清罪犯是怎样进入这个房间的?” “我知道!哎,我知道。”瓜生放下胶卷站了起来。 “刚才您不是看到一个黑影吗?就在我们推门进来之前,那个黑影就消失了。就算那是您的错觉吧,可是,房门本来是用许多东西顶著的。罪犯是怎样进来的,又是怎样出去的呢?这不是明摆著疑问吗?” 瓜生一边不停地梳拢蓬乱的头发,一边讲述无可争辩的事实。江南点著头,把视线再次转向室内。除了用陈列柜挡住的入口之外,这里连一个小窗户都没有,因此,房间里没有能够藏住人的地方。 罪犯是如何进入这个房间的呢?他用携带进来的座钟杀死了摄影师,又把照相的胶卷撒到尸体上。後来,他是怎样从这里溜走的呢? “密室杀人”这一习惯用语在脑海里浮现。不过,刚才瓜生讲的也有道理。这个……。 他心中还在寻找答案,一个明摆著的答案即将出现,当他想伸手去抓住它时,却由於头痛难忍受到干扰。外面的雨依然下个不停。随著雨声那微妙的强弱变化,江南忽然产生一种房间里忽明忽暗的错觉。 江南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低头看了看气绝身亡的摄影师面部。 内海心中充满极度恐惧和猜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这似有怨气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墙壁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用马赛克拼成的大钟盘。 “走吧!”听到瓜生的喊声,江南才醒悟过来。 “去通知大家。” 两人留下许多疑问出了IX号室,正好遇上从走廊一角拐过来的小早川茂郎。当江南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时,他吓得脸都变了色,口中喃喃地问道:“内海君?这个,是在这个房间里吗?” “对!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我和瓜生君在大厅里听到了叫喊声……。小早川先生,您没有听到那喊声吗?” 小早川的房间是VII号室,与内海的房间仅仅是一室之隔。因此,他不会听不到刚才传到大厅里的惨叫声。 “我正在睡觉。”小早川抬手擦了擦惺忪睡眼。 “虽然觉得有些声音,但万万没有想到……,” “那么,现在您为什麽到这里来?” “刚睡醒,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 “我们还是去叫另外两个人吧。”瓜生催促道。小早川向玻璃破碎的IX号室房门方向窥视,神情显得坐立不安。但他并没有想进去看看的意思。 来到VIII号室门前,江南突然想起刚才那种奇怪的现象——房间的门是半开著的,就进去看了看。但里面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无论是物品,还是靠近陈列柜的日本钟,都没有明显的变化。 “怎麽回事?”瓜生问道。 “没什么。”江南含糊其词地回答。他看著室内,还是觉得奇怪。 难道是精神作用吗?房门右手与IX号室相隔的墙壁上,有一个用瓷砖马赛克组成的大钟。大钟上时针的位置似乎与以前不同了。 “怎麽回事?谁?”听到敲门声,房间里面的新见梢提心吊胆地问道。 “我!我是瓜生!还有江南先生和小早川先生。” “——瓜生先生。真是瓜生先生吗?” “毫无疑问。是我呀!” 辨认出对方的音色之後,小梢打开了房门上的锁。她从门缝中露出脸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回事?” “内海先生被杀了。” 听了瓜生的回答,小梢惊叫一声。她低声叫了声“不——”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小梢!” “讨厌!实在讨厌!已经够了!” “小梢!……。” 里面再次锁上了,其动作比瓜生抓住把手早了一步。“讨厌!不要进来!” “冷静点,先把门打开!” “我不愿被杀!” “谁也没想杀你呀!” “谁能断定啊?就连瓜生先生你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我想什么呀?” “我要一直持在这里。就一个人待在这里。” “哎!我说呀……” “别管我。在弄清罪犯是谁之前,我一步也不离开这个房间。” “小梢!” 瓜生握紧拳头想敲门,但又即刻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江南和小早川,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真没办法!” “等她冷静下来後再说吧。”江南说。如果她不想外出也不要勉强。说实话,自己也很想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瓜生再次叫门,但没有回音。所听到的仅仅是弹簧床的咯吱咯吱声和微弱的啜泣声。 三人决定暂时离开小梢的房间,先去叫河原崎润一。 河原崎睡觉的房间是III号室。这个房间与内海被害的IX号室离得最远。因此,不会听到刚才那种“救命”的叫喊声。无论是睡著了,还是已经醒来,他都不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还不敢断走他不是袭击内海的罪犯。 可是——。 他们沿门厅向通往北面的走廊走去。门厅里扔著一些砸铁门时毁坏的钟表残骸。过了I号室和II号室,来到了要去房间前面的拐角处。这时,走在前面的瓜生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麽了?”江南问。 “那个!” 瓜生说著,用手指向房门对面墙壁上的挂钟。那是一个俗称“双圆钟表”的挂钟,由上下两个大小不等的圆盘组成。那个大圆盘,也就是钟盘的 A 盖被打开了,里面的两个指针也都软绵绵地向前弯曲。而且——。 “难道——” 瓜生感到十分震惊。他嘴里嘟囔着,走到挂钟的前面。只见上面两个长短不齐的黑色指针向前突出,就像甲虫的角一样。指针上扎着一张白纸片。 是你们杀死的! 歪歪扭扭的文字是用红墨水写的。这与在钟摆轩大壁橱理发现的那个警告纸条完全相同。 “润一!” 瓜生叫喊着,变换了身体的方向,他想用身体去撞开房门。就在这时,“啊!”瓜生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等待的情景是什麽已经不难想象了。江南越过瓜生的肩膀,战战兢兢地向室内窥视。惊恐万状的小早川也站在江南後面向房间里面张望。 “啊!……”江南低声叫道。小早川呼吸中断,一下子怔住了。 只见河原崎润一倒在血泊之中。 “润一!” 瓜生幽灵似地向前伸出双手, 怎怎孽 地走进房间,扑通一声跪倒在朋友的身旁,一把抓住沾满血迹的手腕,摸一模是否还有脉搏。 “太残酷了!这样的……。” 趴在地上的河原崎脑後有一个很深的伤口,好像是用什么锋利的刃物扎的。而且他的头部与前三位受害者一样都是被东西砸破的。尸体旁边扔著凶器和精密机械的残骸。 “又是钟表!”江南悚然地说。 地上的残骸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圆筒形的座钟。造的确是摆在门厅里什么地方的。钟盘上的玻璃已经粉碎,里面的时针和分针也都掉了下来。另一个好像是这个房间墙壁上的挂钟。钟的两个指针完好无缺。所指示的时间是一点十分。但机械已经停止走动。 江南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马上就两点半了。 “……不对!不对呀!可是。” 瓜生一边抓著朋友的手腕连连摇头,一边声泪俱下地自言自语,就像说梦话一样。 在大厅里——。 江南点著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翻开放在圆桌上面的笔记本。那是一个供采访用的大型笔记本。笔记本上记著三十日傍晚来到渲里以後发生的事情,并标有时间。本来这是留作以後写报导用的,并没有想到它会具有备忘录以外的其他意义和价值。 刚才——河原崎回到房间里,把自已与瓜生留在这里。後来——。所有这些江南都详细地作了记录。他想尽量准确而客观地把握这里发生的事情,以便使自已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哪怕是得到一点点慰藉也好。 看来,江南最后一次回VIII号室是去取笔记本的。至于当时房间里是不是还亮着灯、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 K = 江南 ) 七月三十日 (星期日) 下 午 4:00 到达时计大宅院。 美琴已经来到。 下 午 5:00 由季弥出现。 下 午 6:00 走廊的假面具少了一个。 野之宫出现。 下 午 6:00 进入旧馆。 晚 上 9:00 第一次招魂会。 晚 上 12:00 散会。 七月三十一日 (星期一) 凌 晨 3:00 K去厕所。 发现美琴,尾随其后。 美琴进入钟摆轩。 凌 晨 3:30 K听到说话声和响声。 下 午 2:00 K起床。 下 午 3:00 K与小早川去“钟摆轩”。 发现坏钟与血迹。 没有找到美琴。 下 午 5:00 在大厅里谈话。 晚 上 7:00 学生们开始在大厅里作游戏。 小早川去VII号室。 早纪子去寝室。 晚 上 10:00 解散。 八月一日 (星期二) 凌 晨 0:00 早纪子与渡边被杀。 凌 晨 0:30 小梢目击蒙面人后,发现早纪子与渡边的尸体 凌 晨 0:40 小梢把事情告诉瓜生。 凌 晨 0:55 K被河原崎叫醒。 凌 晨 1:30 试图打开大门。 凌 晨 3:00 在大厅里谈话。 凌 晨 5:30 内海待在IX号室里。 凌 晨 6:00 小梢去寝室。 凌 晨 8:00 K与瓜生、河原崎去“钟摆轩”。 在大壁橱里发现警告纸条。 凌 晨 9:15 K与瓜生、河原崎回到大厅。 小早川去VII号室。 凌 晨 9:30 河原崎去III号室。 这就是江南当时作的笔记。 在江南作笔记期间,瓜生正默默沉思,并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在雨打房顶的响声和装饰柜上不停走动的钟声中,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至于后来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全然不记得了。 江南把香烟放在烟灰缸里,拿起夹在笔记本里的圆珠笔继续往下写。 八月一日 (星期二) 下 午 0:30 K与瓜生在大厅里听到内海的呼喊声,跑向IX号室。 VII号室的门半开着。 K看到IX号室里有人影。 发现内海的尸体。 下 午 1:10 河原崎被杀。 下 午 1:20 K与瓜生进入IX号室。 下 午 1:50 在走廊里遇到小早川。 下 午 2:00 叫醒小梢。 发现河原崎的尸体。 江南放下笔,一边吸烟,一边观看桌子上的大钟。 下午三点二十分。在铁门打开之前,至少还要等上整整一天。 罪犯到底是谁呢?江南一边重新琢磨这个问题,一边窥视围圆桌而坐的小早川和瓜生。 自从回到大厅里之後,三个人就一直沈默不语。小早川苍白的脸上流著豆大的汗珠。他浑身发抖,不时东张西望。可见神经已相当紧张。瓜生则手里拿著在III号室门前发现的那个纸片,死死地盯著发楞。他们谁也不去把河原崎被杀的消息告诉给待在寝室里的小梢。 罪犯是谁呢?江南仍旧在迟钝的头脑中思考这个问题。 樫早纪子、渡边凉介、内海笃志和河原崎润一——仅仅半天工夫,他们四人就接连被杀。据小梢讲,罪犯与我们一样穿著“灵袍”,用在“新馆”的走廊里丢失的假面具蒙住脸,而且身上散发著与失踪的光明寺美琴同样的香水气味。难道那真的就是十年前在森林中自杀的寺并明江的妹妹寺井光江吗?她会不会就是这一系列凶杀案的凶手?她利用配好的钥匙进入“旧馆”。然後隐藏起来,伺机行凶。 或者罪犯另有其人?如果凶手不是美琴,那么她很可能已被真正的凶手杀害。也就是说,她是在第一天晚上江南听到奇怪的响声时被杀的。“钟摆轩”寝室里的地毯上染上的是真正的血迹。尸体已被凶手藏在某个地方了。 那麽,当时的凶手是谁呢? 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包括江南自已、小早川茂郎、瓜生民佐男和新见梢。 小早川与小梢可能是凶手。虽然不清楚他们杀害四个人,不,加上美琴是五个人的动机,但至少在地点和时间上具有犯罪的可能。 可以说只有瓜生不可能是凶手。这是因为在内海遭到凶手袭击时,他与江南一起在客厅里听到了呼喊声。另外,如果河原崎被杀是在那个停走的挂钟所指示的时刻,那麽此时瓜生与江南在一起。他们跑到内海居住的IX号室,正试图打开用东西顶著的房门。所以……。 不!等等!为了慎重起见,江南又重新加以考虑。 难道瓜生真的不是凶手吗?难道他真的不可能杀害内海和河原崎吗?如果瓜生是凶手,那麽当时与瓜生一起听到的“救命”的呼喊声,就不是内海真正的声音,而是事先用录音机伪造的。 杀害内海之後,把录首机放在什么地方比如现场的邻室,开大音量,调好时间,然後回到客厅,等待江南听到磁带的声音後醒来。如此说来,当时瓜生对江南所说的头一句话就是“刚才的声音是内海先生吧”。 后来,他们两个人跑到IX号室门前透过玻璃看到的那个人影也是一种错觉。 那麽,河原崎被杀又作何解释呢?江南瞟了一眼低著头的瓜生继续往下推理。 可以认为河原崎被杀的时间早於毁坏的钟上指示的时间。他被杀也许就在内海被杀不久。凶手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故意把挂钟上的时间定为一点十分。 或者正好相反凶手并不清楚这麽做是否有意义,他把大厅里和走廊里所有钟表的时间都搞乱了。如果杀害河原崎的时间准确无误的话,那么其他钟表全部晚点了……不,这不可能!这稍有动静也会发觉的。 总之——,江南再次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两个人。 要敢於怀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在弄清决定性的事实之前,绝不能忘记这一点。记得内海在走出大厅时曾经说过:谁都靠不住。自已与他采取同样的行动也许就是时间问题。 外面的雨依然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江南抬头望著微弱的绿色光线照耀的十二个天窗,疲惫不堪地叹了一口气。 当下午四点的时钟敲响时,瓜生才慢慢地抬起头。他看著江南和小早川说:“喝咖啡吗?” “是担心有毒吗?——不要紧!犯人犯罪是有目标的,不会把大家吃的东西里都放上毒药。” 他如此乾脆地说著,把圆桌上的 Х 壶和咖啡杯都拉到自已跟前。打开壶盖儿往里一看,“哎呀,没有了!”便嘴里嘟嚷著向厨房走去。 “我有话要说,你们想听吗?” 回到大厅,瓜生对两个人这样说。小早川疑惑不解地抬起了头,江南也有些不知所措。他那坚决的态度,令人感到不同寻常。 “就是这个纸片。”瓜生指著那个纸条说。 “这上面写著‘是你们杀死的’字样。江南先生应该知道吧,在‘钟摆轩’的大壁橱里发现的那个纸条与这个一模一样。那件被剪破的结婚礼服的胸前也有这样的纸条。无疑这是罪犯留下的,可以说这是罪犯向我们发出的控告信号。 今天早上,在大壁橱里看到这个纸条时,我就有一种直觉。这里所说的‘被杀’的人是指死去的古峨永远。‘你们’则是指十年前的夏天在森林里遇到她的四个孩子。我极力回想,终於想清楚了。也就是说,所有事件的元凶无非是我。” 这些话从“钟摆轩”回到这里之後,已经听瓜生说过。他说,十年前的夏天,他们在森林里挖了陷坑。但被河原崎断然否定了。刚才瓜生在河原崎的尸体旁边还说——“你什么也没干。不是因为你。可是……”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江南看了看瓜生,刚才对他产生的疑惑一下子忘却了。自从在大壁橱里发现那个纸条以来,笼罩他表情的阴云渐渐稀薄了,他似乎要恢复原来那种令人憎恶的冷静。所有案件的元凶都是自己的这种想法,一定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灵,随着光阴的流逝,他大概觉悟了。 厨房电炉上的水壶发出了声响。瓜生急忙起身,去给咖啡壶里添了新水。他动作麻利地冲好了三杯即溶咖啡,嘴里反覆地说著“有毒也不要紧呀”,便率先喝了起来。 “我要把所想到的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来。”瓜生又说。 “那天确实是哪一天记不清楚了,但记得是七月的最後一个星期天。我们四个人来到了学生宿舍,午後时分在森林里偶然遇到了永远小姐。她是一位既美丽动人而又体弱多病的女孩。她正在庭院里散步时,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 至於当时谈了些什么已经纪不清了。似乎是些非常无聊的话。可是,她突然感到不舒服,我们就急忙把她从森林里带出来送回了家。当时,在大门口正好遇上像她父亲的一个男人。记得他还问了我们的名字,是早纪子回答的。回来时在庭院里还看到了那位叫由季弥的男孩。那天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些。” “就这些?”瓜生停下来,江南不禁插嘴问。 “可是,那样的话……。” “那天发生的事情就这些!”瓜生重复道。 “因此,润一什麽也没有干。那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就是这些。可是——” 说到这里,瓜生稍微停顿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那是前几天的事情。我——我们在森林里挖了一个陷坑。掉到陷坑里的那个孩子大概就是永远。” “为什麽河原崎不记得这件事情呢?”江南问道。 “当然啦!”瓜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答。 “他与此事完全无关。也与早纪子无关。那是我与福西两个人搞的恶作剧。” “你与福西?” “他正好没来。”瓜生面朝天花板,闭上长着双眼皮的眼睛。 “当时我们四个人基本上算是好朋友。说起来,那时个子高、力气大的润一处在孩子王的地位上。在四个人当中,他是最调皮捣蛋的。即便是大家在一起玩,也都要以他为中心,听他的摆布。早纪子是女孩子,对此感受不深。可是我和福西却对他极为不满。有一次也许是因为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两人很想教训他一顿。在我的提议下,便偷偷地在森林里挖了那个陷坑。我们从集体宿舍的小仓库里拿来铁锹,找了一个土质松软的地方。开始挖的时候只觉得好玩儿,不知不觉地便挖出了一个很深的洞。我们用树枝和树叶把洞口掩盖起来,想在第二天把润一骗出来陷进去。这些都是我们在暗地里策划的。可是,第二天,我们偶然遇上永远小姐,便失去了机会。虽然觉得气焰被削弱了,但结果计画落了空,陷坑却留在了那里。” 瓜生收回面向天花板的视线,交替地看了看江南与小早川。 “我们根本没有想到陷坑留在那里是很危险的。後来,福西说有些担心,两人便前去察看,结果正好碰上了这里举行葬礼……。我们两人都感到非常害怕,从此以後,再也没来过这一带。 后来,我和福西就一直避而不谈陷坑之事。这一定是因为我们觉得做了蠢事儿可耻,或者是由于内心产生了某种罪恶感。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那套的葬礼竟是为前几天遇到的那位少女举行的。现在我想十之八九是这麽回事。” 瓜生叹了口气,静静地把咖啡送到自已嘴边,说了声“我喝了”。江南也伸手端起了自己的咖啡。 “现在我仍然认为案件的凶手是光明寺美琴。”瓜生这麽说著,看了看小早川的反应。 “此外并不存在有动机的人呀。如果是我们挖的陷坑导致永远小姐死亡的,那么因为‘杀害’她而怨恨我们的,首先应该是她父亲古峨伦典。他是那麽的溺爱自己的女儿,即使把我们碎尸万段也不解他的心头之恨。但是他早就去世了。 光明寺美琴,也就是寺井光江又将如何对待我们呢?由於我们‘杀害’了永远小姐,她的姐姐明江觉得对此负有责任而自杀了。如果这样的话,那麽,明江也是由於我们的行为而寻死的,尽管是间接的。可以说她和永远小姐一样都是我们‘杀害’的。这种愤怒的情绪在倾慕姐姐的妹妹光江疯狂的头脑中不断增加,便形成了强烈的复仇意识……。” “光江并没有发疯!”小早川小声说,打断了瓜生的话。 “她并没有发疯!”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瓜生用警惕的目光盯著小早川。“我常想,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发疯。如果不论好人坏人,把社会各种成员混合起来得出一个平均值,把远个平均值称为‘正常’,那么离开这个平均值的人都应当算是不正常的,因此严格意义上的正常是不存在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发疯的可能性。小早川先生有,江南先生有,我们大家都有。至于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表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一旦有所表现,则会被人认为是‘发疯’了。” “歪理论还真不少呢!”小早川阴阳怪气地说。 “那么,瓜生君,光江到底是怎样知道你们的名字的,又是如何把你们与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呢?” “可以这么认为。”瓜生随即回答。 “十年前,永远小姐跌进去的那个陷坑是谁挖的?要知道这是经常到森林里去玩的孩子所为并不难。当然也会自然想起那天送永远小姐回家的我们四个人。失去女儿的古峨伦典抱著这种疑惑,以当时听来的名字为线索,对我们的情况进行调查,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但是,他不可能知道真正的事实——挖陷坑仅仅是四个人当中的两个人所为。伦典把调查情况告诉了寺井明江或伊波女士,然後又传到了光江的耳朵里……。这是很可能的。” “可是——” “当然,光江并没有立即找那些孩子报仇。后来,时间一长,这件事儿也许就遗忘了。然而……” 瓜生再次抬头看著天花板。 “去年九月,听到那个幽灵的传说,我和河原崎拜访了这里。当时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伊波女士。至于她是否发现我们就是十年前的那些孩子还很难说。但是,当时我们通报了姓名。瓜生与河原崎这两个姓并不那么难记。所以,后来当伊波女士告诉光江时,一定引起了她的怀疑。 说到这里,下面的情况也就不言而喻了。要到大学和所属团体调查其成员的情况相当简单。据说,在很久以前,神学杂志的编辑就曾采访过大学的研究会。心中疯狂的光江把这些偶然的运气看成是上帝的启示。至此,她以前那种潜在的复仇意识渐渐膨胀起来。她发动作为情人的编辑和具有老交情的时计馆管家,成功地实施了这次‘特别计划’。 怎么样,小早川先生,最初与你谈这个计划时,你还向我这个会长提出了条件,希望五名参加者都是今年四月成为三年级学生的会员。” “这个,啊,是的。” “你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难道不是接受了她的指示?说起来,现在是三年级的也只有我、河原崎、早纪子和福西四人。如果再选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最先得知时计馆幽灵传说的渡边。去年秋天,他也一起到过这里。於是,光江便给你下达了这样的指示。” 看来,这种分析的碓合乎情理。虽然不是明确的推理,只是想像和臆测,但江南却感到很有说服力。可是——。 “可是,瓜生君。”江南又提出了新问题。 “究竟为什麽要杀害渡边君呢?还有内海先生?内海先生与十年前的事件没有任何关系呀!” “是啊!”这似乎是一个意外的问题。瓜生越过圆桌向渡边的尸体悲衷地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渡边为什麽被杀,我也觉得奇怪。如果那张写著‘是你们杀死的’的纸条是指十年前死去的永远小姐,那么无论怎麽想都与渡边无关。可是他却首当其冲成为罪犯的袭击目标。——不,或许在早纪子之後也说不定,但这究竟为什么呢?我想,答案是这样:渡边的死是在润一离开这里,回房间睡觉之後。也就是说,渡边是被误杀的。” “误杀?”江南吃惊地问道。 “那么究竟是为什麽?” “罪犯要袭击的真正目标是福西,也就是福西凉太。而事实上被杀的却是渡边凉介。凉太与凉介这两个名字很相似。” “虽说名很相似,但姓完全不同呀!” “相同呀!” 不明真相的江南更觉奇怪。 “两个人的姓也相同,直到几年前才……。” “这是怎么回事?” “福西原来姓渡边,后来,在他上高一的时候,父母离婚,他跟了母亲,於是便改了姓。” “啊!” “渡边凉太与渡边凉介。罪犯把这两个人完全搞错了。试想,如果福西在这里,那么被害的可能就不是福西了。” “的确如此!” 江南终於明白了,并斜眼看了看小早川。他并没有喝瓜生冲的咖啡,只是垂著脸不停地轻轻摇头。 “那麽,瓜生君,内海先生被杀是为什麽?”江南回头又问。 “只有他才真正与任何事情无关。” “对,问题就在这里。”瓜生答道。 “内海先生的死还有许多谜。为什麽他的房间处於密封状态?江南先生看到的那个人影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外还有尸体上面的零乱胶卷问题,被拿走的两架照相机问题等。” “胶卷和照相机?” 江南一边心里回想那个惨不忍睹的房间里的情景,一边嘟嚷著。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答案。 “也许罪犯并不想要内海先生的命……。” “我也这样想。也许罪犯要从世界上消除的是内海先生在这里拍摄的照片。之所以把照相机拿走,可能是因为来不及从中取出胶卷了。”瓜生抱著胳膊说。 “内海先生大概在无意之中拍摄了对罪犯极为不利的照片。至於到底是什么样的照片,我也说不清楚。” 第十二章 四个孩子 为了消磨时间,他们走进了“A”咖啡店。老店主和他们闲谈一阵之後,把他俩领进了后面一间屋子,去欣赏自己收集的老式钟表。尽管主人谦虚地说:“都是些破烂,”实际上都是相当珍贵的收藏品。其中有几个老式的日本钟,鹿谷很是喜欢。最後,店主为了对刚才的聊天表示谢意,还特意请他俩吃了巧克力冰淇淋。他们离开咖啡店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不知台风走的什麽路线,压在古都天空的乌云依然十分浓重,狂暴的风雨不见减弱。戈尔夫轿车在暴风雨中缓慢爬行。福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感到车身在突然吹来的阵阵疾风中不时摇晃,心中一阵阵地紧张。 “我最近看穿了一件事。”鹿谷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向坚信‘现实’是无法改变的,实际它只是建立在非常脆弱、非常危险的暂时平衡之上。看不见这一事实的人,在我们周围非常之多。特别是在现在日本这个国家尤其如此。” 福西一时摸不清他这番话是由哪条思路引出来的,只好随便应酬了一句:“噢。” “现实并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实体,说得极端一点,它不过是‘社会’这个体系向人们显示出的一个巨大的幻想而已。” “是幻想?” “是的,我并不是在这里讲解社会学原理,实际我也不懂那种学问。不过,如果让我说的话,我认为,社会的最大作用就是制造一个名叫‘现实’的巨大幻想,而且不断施加压力,叫众人承认它,相信它,把它当成实体。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得到安定。从古至今,这个事实一直没变。 但是,事实上社会又常常作为一个统治的机构,过度发挥其作用。结果就出现许多倔强之徒,他们根本不承认这个事实,而是坚持认为现实不过是现实,丝毫不向它低头,他们一日看到有人对自己的现实进行指责,就会神经过敏,认为是对自已的巨大威胁,因而十分气愤,于是就要设法铲除之,消灭之。看到他们的举动,耻笑他们的人,则是比他们技高一筹的家伙,这些人还在设法从庞大的统治机构中获得自己的私利。” 鹿谷像和尚念经似地叨念了一番之後,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鼻头。 “当然啦,说这种话的我也好,听这话的你也好,只要是这个社会的一员,谁也不可能逃到这个社会机构之外去。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有个愿望:挣脱压力,得到自由。这愿望叫什麽呢?打个比方说吧,如果说从社会得到的是个公的幻想,而个人愿望就是私的幻想。或者再用个贬意词来说,就是‘恶梦’。” “恶梦?” “对,是恶梦。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几乎改变时代的非凡的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们都是这种恶梦的培养者。诸如毕卡索、马克斯、爱因斯坦、希特勒等等。” “希特勒也算是优秀的思想家吗?” 福西这麽一问,鹿谷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是喽!”接著又说,“不过,他所孕育的恶梦是个真正的恶梦,最後受到社会的公的幻想的全盘否定。仅此而已,并不是好和坏的问题。如果纳粹德国第二次大战中获胜,历史对他的评价和给与的地位自然会完全不同 。可能我这是幼稚的议论,你说对不对?” “哎,那倒是呀。” “於是啊,”鹿谷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福西,又接著说:“我对中村青司这位建筑家著述的,也就是上边说的这种情况。我四处奔波、查访,并不是期待那些地方将要发生血腥的事件,而是感到他所修建的楼馆之内,都存在著那种设法从社会的压力下夺得自由的‘场地’。当然,那里也夹杂著出钱雇他设计者所孕育的恶梦。不,哦——说不定那些人才是主要角色。” 鹿谷眯起眼睛,轻轻舒了口气。 “水车馆主人藤召纪一也好,迷路馆住着的那位先生也好,他们的住宅都是青司设计的,可能正是那些特殊的建筑,才使他们孤独的幻想得以升级的。那么建造时计馆的古峨伦典也一定由……” 突然,鹿谷闭住嘴,皱起眉头。那麽古峨伦典心中到底孕育了什么恶梦呢? 这时,就连福西也明白了:鹿答眼前的问题,正与“沉默的女神”诗中之迷有关。 “那么,”福西说。“昨天晚上伊波女士提到的占卜问题,你怎麽看呢?” “什麽占卜?” “就是野之宫占卜师的预言呀。伊波说占卜师算中了母亲时代和女儿永远两人的死期。” “哦,那件事么,”鹿谷凝视著前方,咬著嘴唇,“哎,这种事也是常有的。”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占卜出来呢?” “这个,你才是专家呀!前天你不是说过,在超越科学之外,肯定还有事物存在吗?你还说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超常现象。” “啊,那倒是。” “野之宫老人的占卜正是这种现象,对吧?” 鹿谷说著又扫了他一眼,轻轻笑起来,“你好像不满足啊,希望有个符合实际的解释,对吗?” “鹿谷先生,你心里到底怎麽想?” “嗯,我觉得虽然算出了死期也没什么可惊奇的。” “为什么?” “老人预言说,时代在迎接二十八岁生日之後死去,永远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你不觉得这种话十分暧昧吗?” “暧昧?” “永远死时十四岁。昨天也说过了,确实是在十六岁以前,没错。可是,如果这么说,即使十三岁死也好,十二岁死也好,都可以说他算得准确。对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人,作出这样的预言,谁都能够作到。关於时代的说法更加暧妹,就是‘二十八岁生日之後’,正巧她死时是二十八岁,所以说预言准确。可是,假如她三十岁死,或者四十岁、五十岁死,不也是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後吗?也没有错呀!” “噢,你这麽解释,的确有理。” “占卜原理基本上都是如此,”鹿谷十分肯定地说,“他们尽量使用暧昧的语言,使用可作多种解释的表现方法。总而言之,这是必须的语言技巧。野之宫老人是否也是有意识地运用这种技巧,那是无法知道的。不过,他并不像是靠骗术发财的人。如有此心,他不会为新娘子占卜死期的。他可能属于特殊。我估计地大概经常占卜,每次的结果都认其作了汇报。” “那么古峨伦典为什么会相信这种靠不住的占卜术呢?” “喂,等等,福西君,这是另一回事呀,占卜出来的结论是否准确,是真还是假,都是由问卜人主观判断的。这就如同宗教一样,是你相信还是卜相信的问题。 比如说,古峨伦典如果认为野之宫占卜出的内容非常重要,他认为算得准确,那么这个占卜就可以说非常灵验了。对吧?” 树林之中,连接时计馆的那条窄小的土路上,积满了雨水,十分难走。福西焦虑不安,担心车子引擎不知何时又突然故障。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安地穿过去,当回到那所宅院时,已经是下午七点十分,刚过晚饭时间。临走时伊波告诉了吃饭时间。 在“新馆”大厅的晚餐桌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时计馆的当代年轻主人。 古峨由季弥正是福西心中猜想的那种美少年。 这位白睡衣上套著一件淡蓝色长睡袍的少年,除个子略高一点之外,无论是乌黑蓬松的长发,还是连一个雀斑都没有的、白中透青的美的皮肤,以及溜肩的纤细身材,哪一点都宛如少女一样,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门外看到的正是他。把他错当成少女的鬼魂也是自然的。 纱世子把两个客人介绍给由季弥,他坐在正面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只是淡淡一笑。尽管他面颊有些削瘦,但走近後仔细一端详,这张脸真是美得无法挑剔。据说他是古峨伦典堂弟的儿子,所以和母亲时代并无血缘关系。可是这张脸上却带著一些昨晚在相片上见到的他姐姐永远的模样,如此看来,永远尽管十分像她的母亲,但身上确实也流著父亲伦典的血液。这倒成了证据。 “我从姐姐那儿听说了,”由季弥用呆滞的目光看著他俩说。他的声音清脆又细弱,语气却意外地沉着。 “你们坐蓝色的车子来的,昨晚轮胎坏了,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轮胎爆裂的事也是听姐姐说的吗?” 鹿谷这么一问,少年摇了摇头。“不,是纱世子阿姨说的。” “噢,是吗?啊,见到你很荣幸。”鹿谷高声说著,大步走到少年跟前,“我叫鹿谷门实,你好!他叫福西凉太。” “——凉太!” 少年小声重复著,在他那乌黑的瞳仁上,突然掠过一缕不安的神色。可是当鹿谷伸出手要才握手时,这神色便消失了。他歪了一下头,显得有点踌躇,接著又痛快地伸出了手。 “马渊先生的情况怎麽样啦?”纱世于向鹿谷间道。 鹿谷一边坐入指给自己的椅子,一边回答说:“看来病情相当严重。您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麽时候呀?” “是上个月初。” “那时候感觉怎么样?” “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解释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纱世子把手放在胸前,好像要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大声叹了叹气,“老人家以前非常结实,性格开朗,一向对我们很关心。可能由于阿智的先死,受了打击吧,从那时起突然变老了,现在可真惨。” 纱世子做菜的技术实在说不上高明。虽然各有所好,但整个口味太重,福西感到难吃。可是鹿谷却不住夸赞“好吃,好吃。”福西心里纳闷:鹿谷不像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女士,”鹿谷撕着面包说,“那个占卜的先生在干什么呢?他?吃晚饭吗?” 纱世子立即愁闷起来,她抚摸一下脸说:“今天从早晨起来就没见过他。” “没见过?是不是他在自已房里?” “到处都找过了,哪儿也没有。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报警。” “哦,他已经痴呆了,会不会自已乱跑呢?” “他很少外出不归的,昨天晚上起风雨又那么大。”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脸色比白天憔悴。也许身体状况欠佳吧,眼圈发黑。她无力地眨著眼睛,继续说:“不过,过去倒是有几次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整夜没回来。所以还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说吧。” 别人交谈的时候,由季弥放下了刀和叉子,呆呆地注视屋顶的花吊灯和墙上的挂钟。别人的对话一停,他的目光又忽然回到餐桌上。鹿谷一开口,他又放下餐具,四处乱看。 福西发现这少年的动作有一定规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少年的耳中把周围人们的对话全都翻译成了“姐姐的声音”吧。 饭後,咖啡上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的由季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这是什麽?”少年的目光注视著鹿谷的手。原来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纸摺起东西来了。 “这是一条鱼。”说著便把摺好的东西扔到桌子上。少年探出身去仔细看著,“噢,真像!”他的声音是那么欢快。 “我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 “噢,是吗?” “不过,我头一次见到这种鱼。” 鹿谷可能是来了兴致,他伸手把旁边的提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二十公分见方的彩色纸,这是他跑过极乐寺时走进文具店看到的一种纸。他觉得新奇,就买了回来。 “餐巾纸太软,怎麽也摺不好。”他小声说著,又开始摺起新东西来。过了一会儿,桌上摆出了螃蟹、贝螺、星星、盔头虫……每个都是福西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造型。那少年看到一个,就欢呼一阵,非常天真。福西不禁叹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过的“沙漏”之後,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道:“再摺一个我正在研究的独创的东西。”便动起手来。花了几分钟,摺出了一个四方的箱子,里边挂上一个长棍子,一时看不明白属于何物。 “这是什么?”福西这么一问,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头,然后说:“我是想摺出一个带摆的钟来。” 福西心想这离成功似乎还相当远呐。不过口中却说“啊,不错。”就在此时,自不转睛地看著 构冗 东西的由 久秩 忽然说:“都死了才好呢!” 鹿谷和福西吃惊地抬起头去看他。这时那少年粉红色的嘴唇微微颤动著,放在桌上的双手攥起拳头。 “你刚才说什麽?”鹿谷问他。 少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双愤怒又悲痛的眼睛转向屋顼的中空。 “害怕孤独的姐姐,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说太寂寞了。钟表实在讨厌!那些钟表……都死了才好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嘛,本来嘛!”他的拳头颤抖起来,这颤抖由手臂扩展到全身。 “由季弥少爷!”纱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弥身边。她向鹿谷使了个眼色,摇摇头,又把手放在由季弥的肩上,“走,咱们回你的房间去吧,药已经准备好了。” “啊,纱世子阿姨,我不……” “噢,没关系,姐姐已经睡觉了,你也该睡了。” “——嗯。” 少年稍稍点点头,站起身来。福西看著地,忽然一个遥远的片段记忆,浮现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弥。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见过面。那时,为了送回那个少女,我们走进了这座宅院,当时一个男孩站在院内树下,一直盯著我们,锐利的目光中带著敌意,好像不理解我们的行动。 那就是由季弥。 他从孩提时代就崇拜姐姐,简直把她当成了女神。那时他究竟怀着什么情绪来看我们呢? 福西这麽想著,不觉闭上了眼睛。“你觉得怎麽样?福西君。” 他们目送纱世子带著由季弥走出大厅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揉毁了那未完成的“加摆之钟”,然後问道。时间已快到晚上十点了,外面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止。 “你想说什么?” “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疯子吗?” “你是说刚才的反应吗?”福西一问,鹿谷抬起眉毛点了点头。然後说:“你是说,他实际很正常?” “不知为什麽,我有这种感觉。” “我看他不正常。在你摺纸以前,他好像对周围任何事情都不关心。” “那个我也看见了。怎麽说才好呢,我只是觉得,就是疯,也不是昨晚纱世子所说的那种疯法。” “疯法?” “她说,由季弥认为姐姐还活著,至少姐姐的灵魂是在自己身边,常对自已说话。不过这只是纱世子的说明,少年的确使人有这种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他刚才说‘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现在姐姐还活著,为什麽不说‘姐姐也非常会摺’呢?他既然说‘过去也会摺’,就说明他是知道现在姐姐已经不能再摺东西了。对吧?” 鹿谷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去摸胸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烟盒,叼上了“今天的一支”。 “还有一点,我发现开头介绍你的时候,听到你的名字,他的反应有点异样。”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刚才突然闹起来,好像是‘钟表’这个词引起来的,这是为什麽呢?” “哎呀,说不清。” “至少由季弥这个少年的头脑要比外观正常,说不定他比别人更明了周围的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经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 鹿谷闭上眼睛慢慢吸著烟。 “所以他才说出姐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很可能是这麽回事,不对吗?或许……” 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并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语地继续分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止的时候,纱世子回来了。时间已经将近十点半。纱世子准备再去冲些咖啡,鹿谷问她道:“由季弥昨天晚上离开房间到哪儿去啦?你问他了吗?” “没问。”纱世子显得十分疲惫,她摇了摇头。 “即使问,恐怕他也不记得了,过去常常这样。” “他说讨厌钟表,那是为什么呢?” “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麽说的。” “那是怎麽回事?” “永远小姐以前就很讨厌‘旧馆’里到处挂著的钟表,她当面向老爷诉过苦。” “为什麽讨厌呀?” “她觉得害怕。对我也说过,觉得整天都受钟表的监视,身体似乎被捆住一样。所以由季弥也就讨厌这些折磨姐姐的钟表了。” “噢,原来是这样。” 鹿谷正想接着问下去,大厅的门猛然打开,进来的是佣人田所嘉明。 纱世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早已经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衣服、裤子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水滴不断流下来。他搔着同样湿漉的头顶,愣头愣脑地说,“半路上,马路坏了,车子过不去,我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办法,只好又回来了。” “噢。” “这种大雨,其是少见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请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从后边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插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的嘴唇说,“后边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嘴。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危险了,可是没想到会这样。” “不管怎麽说,雨不停,什么办法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纱世子说著,看看佣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这边吧,大概明天暴风雨就会停止的,鹿谷先生,你们也留下吧。” “啊,谢谢啦。”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过意不去了。”鹿谷这么一说,纱世子忙摇头说,“哪儿的话。” “是我拉住你们的,弄得这么晚,应当由我道歉。” “哪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福西君也一样,对吧?” “明天傍晚,来采访的那些人也该出来了,索性你们就在这儿等著他们吧,到时候,路也该修好了。” 看情形鹿谷一定认为纱世子的挽留正合心愿吧。昨晚以来,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只要求她,很可能会允许参观“旧馆”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呐,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怎麽样,福西君,可以吧?” 晚上十一点已过。 鹿谷和福西把东西放在昨夜住过的那个房间後,跟著纱世子向钟塔走去,因为鹿谷提出希望再看看那个塔内的情况。 走进那个通顶大厅,鹿谷站在中央,室内灯光微暗,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空荡荡的。石砌的墙上没有一个窗户。外面大雨还在下着,时而传来尖厉的风声。它们的喧嚣完全盖过了钟表齿轮的声音。 鹿谷一声不响地观察着四周,后来又把手交叉抱住后脑勺开始走起来,他以自己站立之处为圆心,走了一个圈子。福西站在通向新馆的门口,注视着他,有点闲极无聊的样子,站在福西旁边的纱世子也是同样表情。 鹿谷逐渐加大圈子的半径,一会儿,停在大厅北侧墙的附近。他“嗯”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壁上,把睑靠过去。接著又沿墙走了几步,立即停下来,再次凝视壁面。 他几次重复上面的动作之后,大声叫了一下,把头慢慢转向身後,“伊波女士,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呀?” “请你过来看看。” “噢。”这时鹿谷已走到南面墙前,纱世子和福西也跟了过去。 “啊,就是这个墙。”鹿谷指着墙说,“这墙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吗?福西君你也来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并没有什麽异样的感觉。 “这墙有什麽?” “你仔细看看,恐怕不全是石头的吧?” 福西走到墙脚下,聚精会神,仔细端详了一阵,果然像他说的,看起来都是深褐色的石头砌成,实际并不是。用手一模就更清楚,这不是石头,手感不同。这…… “这是玻璃吧?” “对,是把厚玻璃镶进墙去的。它也带点颜色,好像是黄色,透过去可以看到它里面的褐色石头,所以这个墙相当的厚。伊波女士,你过去知道这个吗?” “知道。”纱世子老老实实点点头,鹿谷又把视线转向墙壁。 “为什麽要这样造呢?看样子不光这一处,周围不少地方都镶著玻璃。” “是吗?”福西问道。 “嗯。每一块大约七、八十公分见方。也有稍小一点或稍长一点的。颜色不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伊波女士怎麽样?” “我过去倒是也留意过,”纱世于侧首思索著,“大概原来是为了装饰吧,如果不是有意识地仔细去看,和普通石墙并没有什么差别,颜色也完全一样。” 鹿谷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巴,“外面的墙上说不定也有吧?” “是,不少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侧与内侧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话,那就像三明治面包夹火腿一样,是由两个玻璃把石头夹住的。” “你觉得这和什么事有关吗?” “很难说啊。”鹿谷暧昧地摇摇头,离开那个地方重又走向大厅的中央。他再次把手抱在脑后。这次正巧仰视大厅位于三层高处的天井。 福西也追着他的视线朝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