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狂猫-------------------------------------------------------------------------------- 日落潮退,螺贝在海滩上裸露无遗。 五个孩子在拾掇螺贝,其中还有个女孩儿。他们都光着脚。男孩子们穿着肮脏的棉毛衫和打了补丁的棉布衫,把裤筒卷到膝盖上。那女孩子穿了件红色薄毛呢旧和服,膝盖处已经磨破,露出了衬里。她也撩起了下襟,掖在细得像根绳子似的布腰带上。这是个膝盖白皙的孩子,因为瘦弱,踝骨凸凸着。 舒缓的波浪不断拍打着这群晒得黝黑的孩子的腿肚子。他们手里拿着旧罐子或四角磨圆的圆饭盒。 比那是一种像田螺一样的三角形小贝。孩子们正在把它往空罐子或饭盒里捡。拿回家去,母亲用开水把它一焯,便当作晚饭。 4月初的海风略带暖意,海水虽还很凉,但岩石间、沙滩上的积水已经是温乎乎的了。 一个男孩儿独自爬到苔藓青青的岩石上,突然,他弯着腰冲岸上喊了起来。 “梅子,你怎么啦?” 这么一喊,站在水中的孩子们一齐朝沙滩望去,正看见方才一直在水边的那个女孩儿,两腿交叉栽倒在沙滩上。 “梅子,怎么啦?” 岩石上的孩子又喊了一声。 女孩儿没有回答。她趴在沙子上,只是摇了一两下散乱的头发,头发上沾着水珠和沙粒,闪闪发光。在倒地的瞬间,她打翻了氧化铝饭盒,比那洒了一地。 “直哆嗦哪!” 另一个男孩子脚下溅起一片水花,跑上沙滩。他瞅了一眼倒在那里的女孩子的脸,立刻回过头喊叫。 “像猫那样哆嗦……” 岩石上那个孩子和附近的孩子们把装着海螺的罐子抱在胸前,都跑到女孩儿跟前来。 “到底怎么啦?梅子!” 一个个子高些的大孩子伸头看了看梅子的面容。 小姑娘的膝盖陷进沙子里,脚心朝上,微微颤抖着。她嘴唇发紫,剧烈地抽动了好几次,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后来她伸开了弯曲的小手,跪伏在地,腿继续哆嗦着。嘴里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含混不清。她扭曲着上身,头耷拉着;手脚抖个不停。 “是肚子疼吗?” 这么问着,大孩子又瞥了一眼梅子的面孔。陡然他大惊失色,只见长长的口水从梅子歪咧的下唇淌了下来,像白色的糖稀一样。梅子呆滞的眸子盯着沙滩,视力已经丧失了。她呜、呜、呜地轻轻呻吟着,想把洒落的比那摁进沙子里,但手指却不听使唤。突然,她拖着口水爬起来。 大孩子那双眍进去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忽地转过身,哭叽叽向山崖上的村子跑去。 缓缓倾斜的山崖上,黑色的柑橘树到处可见。乳白色的雾霭中,一栋矮小的房屋若隐若现,铁皮屋顶闪着光亮。从海滩通往山崖的坡道曲曲弯弯,掩映在石墙和青草中,顶上砌成了阶梯。那个孩子飞登而上,身影越来越小。空罐子在他腰间荡来荡去,远远地还在叮当作响。 快到铁皮屋顶的房前时,男孩子一口气跑上茶色石台阶,喊道:“爸爸!妈妈!梅子得了狂猫病啦……” 母亲在厨房里。父亲在正房旁边装鱼网的仓房里修补拖网,他只是拿着竹梭于朝孩子望了望。母亲早已跑了出来,脸色大变。 “妈妈,梅子不好啦!” 母亲慌忙跟在孩子后面一溜儿小跑。当她来到看得见海滩的地方,远远望见聚成一堆的孩子们时,枯瘦的面颊刷地抽搐了。 梅子眯缝着眼睛,手脚一个劲儿地震颤,已经不能说话了。 “梅子!梅子!梅子……” 母亲披头散发,用饱经风浪的手紧紧抓住小姑娘的肩头。一阵剧烈的痉挛传到母亲身上,她赶紧把趴倒的梅子搂在怀里。口水垂下的长丝,落在母亲的手上。 “梅子!梅子……” 母亲大声呼唤着,满是泪水的脸变得铁青。蓦地,她抱起小姑娘,向山崖跑去。母亲的红色内裙敞开了,露出膝盖,但她全然不顾,愈跑愈远。 “他爹!他爹……得了狂猫病了,他爹!” 父亲从仓房里跑出来,接过梅子。母亲伏在门槛旁,死死搂住丈夫的腿,放声大哭。 “我去找派出所!” 父亲把梅子放倒在屋里草席上。一转眼,梅子打起滚来,露出了沾满沙子的屁股。一会儿又咕咚咕咚地翻筋斗。小姑娘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里射出吓人的光芒。 母亲那仿佛要撕破村庄静谧的空气的号啕声,从阴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彻夜未息。 这个未满9岁的小姑娘,就是原因不明的可怕疾病的第一个患者。这种病,后来被称为“水潟怪病”。 梅子发病后的第十五天,死在水潟市立医院里。咽气前,小姑娘推开护士按她的手,又是向上蹦跳,又是满床翻滚,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梅子入院之后不久,医生的最初诊断是日本脑炎。她不吃不喝,而且手脚和腰颤抖不止,根本无法喂食,结果很快就出现极度的营养失调。梅子像蝌蚪一样枯瘦,脑袋显得很大,勺子似的双脚哆嗦着,一直卧床不起。第15天的早晨,在茫然无措的医生和护士面前,她猝然爬起来,像极严重的癫痫病一般,持续发作了一个多小时,疯狂而死。 这情形和猫的死亡很相似。在这个地方,多年来一种被叫作狂猫病的莫名其妙的疾病袭击着猫类。猫吃了鱼或贝的腐烂部分,患上病立刻就四肢痉挛,两三天的时间便瘦得戗毛戗刺,满地打滚翻筋斗,发狂死掉。无论哪只猫,将死的时候都是半睁着眼睛,从嘴里流出大量口水。 梅子的父母平素见女儿的气色不好,便天天让她吃鲍鱼内脏——当地有把鲍鱼内脏入药的习俗。即使家里吃比那或小鱼,父亲也唯独让女儿吃鲍鱼。大约在发病的前三天,梅子吃早饭时掉了饭碗,重新端好,马上又掉了。因为洒了麦米饭,父亲申斥了她一顿。那天临上学时,梅子在门口曾说过草鞋不好穿,但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所以父母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据说,那天在学校里,她一整天都蜷缩在操场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但回家以后,梅子什么也没有告诉父母。 小姑娘在医院里发狂身死的事,被添枝加叶,变成了一种极其可怕的病症,在整个村落里流传着。 “鱼和贝里有毒,猫吃了就死,现在人也开始遭殃了。” 在这个星浦村,一下子谁都不吃鲍鱼了。与此同时,渔村也不再打捞鲍鱼,因为没有人买。然而,哪里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只有鲍鱼有毒,说不定鲻鱼、黑鲷鱼、伊势虾里也都有毒呢。这种担忧,不久就由于患者接连出现而得以证实。这给渔民们带来沉重的打击。 离星浦大约一公里远的海湾边上,有一个叫泷堂的渔村。5月24日早晨,那里出现了成年患者,是个32岁的主妇。罹病一个月,她瘦得像只螳螂,在市立医院里死去时的情形与梅子相同,也是像猫那样疯狂而死。 消息越传越厉害。“一吃鱼就死人!”“鱼里有毒!”这个主妇经常食用的那种鲻鱼生鱼片马上从村民的餐桌上消失了。 患者开始不断增加。从泷堂的主妇死后到8月初,才两个来月的时间里,星浦有两名渔民、一名木匠,泷堂村有两名妇女(其中1名是少女),米浦村有一名男人、两名小学生,都出现类似病状,被送进医院。 鱼毒只传染猫的看法非改变不可了。使人患狂猫病的毒素潜藏在鱼腹内。渔民不仅卖不出去鱼,而且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发病、发狂致死。 恐怖的消息不只是在农村里流传,而且流传到医院所在地水潟市了。这是1956年晚秋的事。 水潟市在靠近熊本县和鹿儿岛县交界的海边。这里所说的海,就是以奇异的渔火而广为人知的八代潟。城市正处于从县界山系流过来的水谓川的河口处,附近有大大小小的岬角伸进海里,在海面上形成道道梳痕。凹人陆地的几片小海湾宛如湖泊般平静,不见惊涛骇浪,蔚蓝的水面上总是倒映着静穆的山影。 水潟是工业城市,但引人注目的工厂却只有一家,那就是东洋化工厂。 工厂在火车站前面的椭圆形广场进去一百来米的地方,是座军舰样式的巨大建筑。它先是以生产硫酸铵、聚氯乙烯、醋酸、可塑剂为主,后来氯乙烯成为主要产品。由于透明包袱皮和耐脏台布革了纤维的命,于是作为原料的聚氯乙烯便成了该厂发展的动力。水潟这个小小的渔业镇升格为五万人口的市,合并了周围的渔村,也不能不算是一场革命。事件发生的那一年,这个城市的五万市民中约有半数在该厂做工。 工厂大门威风凛凛地冲着车站,几根高大的烟囱喷着黑烟,将天空染得灰蒙蒙的。和萧条的渔村相反,这里的景象充满勃勃生机。城市里到处弥漫着从工厂放出的化学药品和电石废渣的臭气,像发霉变馊的食品一样酸溜溜的。像花粉一样飘落的石灰粉尘,给家家户户的屋顶涂盖了一层铅灰色。那臭气随风钻进各家的厨房里。 在城市背后,山峦如屏风一般三面围绕。墨绿色的阔叶树和针叶树郁郁葱葱。山岬上也长着黑压压的林木。那些山岬环抱着山间的小海湾,形成陡峭的断崖。在山脚一带散布着渔村。渔民住的是铁皮或松树皮葺顶的简陋的小房,横一栋竖一栋,式样各异。怪病患者就发生在这些渔村。出现第一个患者的星浦,也属于水潟市范围。 熊本南九州大学医学部自发地成立“水潟怪病研究班”,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们把从星浦村蔓延开来的患者收入附属医院,开始进行临床和病理学调查,逐渐弄明白,病因似乎在于东洋化工厂排水口附近的海湾里沉积了三米厚的底泥(海底泥土),其中含有汞,栖息在这种底泥所污染的海水中的鱼贝被毒化了。怪病患者吃鱼仅次于猫。从只有排水口一带的渔民中发生怪病这一点,也可以证明。 大吃一惊的是东洋化工厂方面,他们反驳:岂有此理!在日本其它地方也有生产聚氯乙烯的工厂,为什么偏偏水潟市出现怪病?更何况从10年前就开始往海湾里排放废水,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生病患?大概是别的什么原因吧? 两种对立的看法,由于病因未查清,至今仍争论不休。而病人一直在增加,到了四年后的1959年秋,八十名患者中已死亡三十名。至于酿成社会问题,则是星浦小姑娘梅子死了三年以后的事。 ------------------第一章 不知火海沿岸-------------------------------------------------------------------------------- 木田民平在水市内沿河边的古幡开了一所外科医院。那年他41岁,行医已有11个年头。 木田经常骑一辆220CC型的摩托车出诊。他那副眼睛凹陷、鼻翼膨大的相貌很讨人喜欢,而且性格豪爽,甚至是有些粗鲁,所以颇受患者欢迎。水潟市还是个小镇的时候,他就受聘兼任了法医,并且和学校也有关系。木田的名声好,人们都说他对得病人如骨肉。然而,不论名声怎么好,毕竟是小镇医生,收入是可想而知的。等到市里建起市立医院,工厂设立附属医院,其他各种医疗设施应有尽有时,本田的生活也就不能那么阔绰了。 木田一家四口人,妻子静枝,还有两个孩子。正门旁边的候诊室里摆着电视机,大约20平方米的诊疗室里四壁雪白,设了一张洁净的诊床。窗户朝南,室内一切都亮堂堂的。写着“木田外科医院”的白底黑字的铁牌子,高高地竖在水潟川沿岸的房顶上,从古幡堤坝的对岸也能看见。这块牌子,从奔驰在铁路干线上的车窗里、从横跨水潟川的大桥上都能望得见。 这天,木田民平到泷堂村渔民鹤藤治作的家里看病。 治作和他的儿子身患怪病。女儿也因得了怪病,于前年春天死在医院里。对于这种怪病,既不清楚病因,又不知道治疗方法,一旦得病,只有等死。对他们来说,既然是非死不可,那么,与其死在医院,还不如死在自己家里。所以,女儿一死,鹈藤治作就改变了主意,和儿子安次两个人不顾周围人们的劝阻,横下心出了医院。这是治作对前所未闻的病魔的反抗。可是,作为渔民,他的田地很少,而渔业又处于停顿状态,收入就只有从工厂领来的第一次补偿金和慰问金了。妻子阿金种植的甘薯成了全家人的主食。田间劳作的空隙,她还要护理病人。儿子的手脚功能已完全丧失。治作虽然也残废了,但多少还能说话,尽管踉踉跄跄,也还能走上几步。正因为走路东倒西歪,所以才又受了伤。 10月初的一天,治作在庭院里想要去摘蜜橘,不料脚踩空了,从石墙上跌落下来,造成右肘骨折。 木田接到从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答应给治作诊治;此后,定期出诊,从未间断。这固然是出于对怪病患者治作的怜悯,不过,木田另外还抱有某种兴趣。 那就是他很关心那些来访问怪病患者的人。最近,连电视也报道了这种怪病的实况,报纸杂志更是大书特书。这么一来,治作的家里来访者络绎不绝。治作虽然发生了言语障碍,但多少还能唠唠,而且他也有代表怪病患者说话的骨气。有一次,木田给治作治疗的时候,一位从关西来的40岁左右的男人说:“为了水潟怪病,我三年来躲在深山里栽培成功了一种特殊的草,从它的球根上发现了灵药。请早晚把它撒在米饭上吃下去,一定会痊愈的。”他留下了叫什么仙丹草的中药。木田看着,心里很不痛快。 似乎这些访问者以为渔民早晚都是吃米饭的。在这种山洼洼里的坡地上,哪能种稻子呢,只有甘薯!麦子的产量也很低。食物一大半是甘薯和鱼,而且鱼是主食。 这天来的一位客人有些与众不同,颇有大城市人的风度,身穿茶色西服,大约有30岁上下。木田走进院子时,他正坐在檐廊边上,一边向治作的妻子阿金问着什么,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一看见木田,立刻停下来,拘谨地点点头,便告辞而去。这是个瘦削的男子。木田看着他的背影想:大概是报社的吧。不过,木田并没说什么,马上就动手治疗。 “他是谁?”等那个男子走远之后,木田问治作。 “从东京来的大夫。” “哦?” 木田收住要消毒的手,回头望了望外边的路。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说是来搞怪病研究的。” “怪病研究?” 本田看完病便往回走。当他出了村子、在公路上疾驰时,又瞥见了乘坐在公共汽车上的穿茶色西服的人。木田脑海里闪出那人的形象。在治作家的檐廊边,男子注视自己的眼神是忧郁的,但却是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翌日,木田在山崖上又遇见那个男子。那人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便回过头来看,好像是在等公共汽车。木田从摩托车上瞥见了男子的眼睛。仍然是那样忧郁的目光,面色憔悴,比昨天更显得疲惫。他似乎跟木田打了一下招呼。 “今天在泷堂又碰见那个医生了。”吃晚饭的时候木田对妻子说。“他好像是独自一个人从东京来研究怪病的。如今这种病也相当出名了。” “是大学的吗?” “听治作说,是在东京的保健所工作。” “还年轻吗?”妻子问。 “不像呆着没事做的财主。大概住在汤王寺的温泉一带,来这里像是在调查怪病村的情况。听说住的是奈良屋。” “你也说过想去洗温泉呀。” “说起来也真想去趟汤王寺啊。” 木田这么说了一句,便躺下来打开报纸。突然,他瞪大了眼睛。 水潟再次出现紧张气氛,传出20 日渔民大会将用炸药炸毁工厂之说! “又闹起来了……” 木田把视线从标题移到正文上。 2日,不知火海沿岸渔民代表300人, 为申诉因水潟怪病引起的沿岸渔业危机, 提出同东洋化工厂进行团体交涉,遭到拒 绝。他们怒不可遏,在该厂正门前与警察 队发生冲突,二十余人受伤,造成了不幸 事件、接着,今天(4日)午后1时,县警 察本部又收到渔民将发动第二次攻势的令 人不安的传闻。据可靠的消息灵通人士说, 县渔联将于20日在水潟市公会堂召开敦 促东洋化工厂停止排水大会,然后举行示 威游行。届时还将派出渔民代表,迫使工 厂对保障渔业和停止排水作出答复。万一 工厂方面仍如2日那样采取单方面强硬态 度,就由天草、苇北、八代等地渔民组成 三千只的船从在水潟市登岸。据传,在渔 民当中有许多过激分子,他们准备了炸药, 万不得已就炸掉工厂排水口。县警察本部 得知这一情报,甚为紧张,4日午后在署长 办公室召集紧急会议。署长非正式地邀请 渔民出身的县议会议员,恳切希望说服渔 民在20日大会上绝不要惹起严重事态。同 时宣称,将与东洋化工厂厂长水木、水潟 市市长博见、水潟警察署署长刘谷取得联 系,届时令三百名警察随时待命,做好万 无一失的准备,以防骚乱,云云。 “看来又要闹事了。” “真不得了啊!”妻子说。 前天10月2日出事的时候,木田的诊疗室曾收容过八个满身是血的负伤者。其中有打破脑袋的渔民,也有折断手臂的警察。木田在狭小的诊疗室里,为双方的伤员医治。 “古幡的排水口一挨炸,我们的房子不会飞上天吗?” “尽说傻话!就跟石灰堆上点炮眼似的,炸的口子不会大,根本炸不到这儿,顶多打碎三四块玻璃。你还是给我看看有没有双氧水吧。” 次日,木田又遇见那个东京的瘦削男子。是在泷堂村。看样子这位热心于调查的人已经是接连三天来治作家了。 木田边缠绷带边问治作:“东京的客人还没调查完吗?” “今天呀,给我们送糖球儿来啦。” “糖?东京的糖吗?” “是啊!” 木田擦净了从治作右肘的油纸底下挤出来的鱼石脂,这时,他看见那个糖盒子放在檐廊边上。 “真的,是荣次郎糖吗?” 木田想看看打开的包装纸上印的字,便拿了起来。顿时,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扑鼻而来。是伽南香的气味。 木田抬头望望石墙夹护的坡道,只见墙头露出那男子的脑袋,他正朝上登去。 木田急忙追上去。男子驻足站在海岬尖端的拐角上,也许是在等候木田。 “了解了怪病的真实情况,您想干什么呢?” 木田从他身后鼓起勇气开了口。 “是啊……” 男子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看木田。不知火海、大大小小的岬角、水潟的街市,宛如图画般展现在眼底,真是极目远眺的好地点。他侧过脸去,鼻梁高高的,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街市。在木田眼里,他似乎比昨天更憔悴了些。 “米浦、星浦也去过吗?”木田问。 “嗯,住在自己家里的患者大体上都访问过了。” 他的谈吐,给人的印象非常好。 “严重吧?” “严重啊,出乎我在东京时的意料。市立医院的专用病房要什么时候才能建成呢?” “好像还要过一段时间。” 木田取出香烟,随后,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今天他穿了件藏青色上衣,而昨天穿的是一套浅茶色西服。似乎医院的情况他也调查过了。 “怎么样,吸一支吧?”木田把香烟递过去。 “我不吸烟。”男子拒绝了。 “先生,怪病的原因果真是在工厂吗?” 男子唐突地问。那双凹陷的眼睛熠熠闪光。木田被这么一问,惹起了话头儿,喘了口气,便拉开了话匣子。 “我来告诉你从南边起逐个海湾的名字吧。那是百卷,角岛,古幡,汤王寺,津奈见。你看,最边上的海湾是百卷,喏,现在能看清那座卡车来往的大桥吧?” 木田在男子眼前指指点点地说。于是,他望见了小得像白蚁似的奔驰而去的卡车。本田又接着说: “那里,桥下就有一个排水口。十年来,工厂一直往那里排放废水,在百卷湾的海底沉积着三米多厚的底泥。” “你说的底泥……” “是电石和矿石的废渣。聚氯乙烯的原料各种各样,但主要是排放的电石渣在海底积存下来。海水的污染程度可严重哪!吃这儿的鱼,猫或人必然得怪病。” “要是靠近排水口的话,似乎原因就已经被证明了。” 男子精神一振,看了看木田。 “排水口附近的村子里出现患者,这是事实。星浦最先出现的,而且唯独沿海湾的出月、泷堂、祖道的渔民染病。” “听说到现在为止已死亡29人,是真的吗?” “昭和初年,诉讼曾发生过蛤仔中毒事件,比起它来,这次的死亡率也算是高的,简直赶上霍乱了。确实死了29个人。” “听说百卷以北也发生了,是潮流的作用吗?” 男子满有兴致地注视着木田。 “那是因为工厂迁移了排水口。喏,现在顺着输电线能看见那条河从山上流入不知火海的地方吧?就是三角形的河口附近,那里叫古幡。从今年8月开始,一到夜间,工厂就偷偷摸摸地往那里排水。因为光往百卷排放,怪病村闹得沸反盈天啦。这样一来,新排水口附近的古幡和船浦也出现了患者,同样是手脚末端异常和脑功能障碍。其中一人很快就死了,是最严重的,临死前完全像猫一样发狂……” “要是因为转移排水口,患者的分布发生了变化,那不就说明是工厂完全在犯罪了吗?” “但是,也许您知道,有‘不在现场证明’哩。尽管有‘目击者’,这个犯人也有‘不在现场证明’。就是说,工厂排出的是无机汞,不知为什么在鱼体内却变成有机汞了。既然弄不清病因,就不能承担全部罪责,这是工厂态度强硬的理由。” “我非常理解渔民愤怒的理由。” “是啊,我也一样。如今因为鱼卖不出去,沿岸渔业濒于破产啦。” 说完,木田才发觉自己由于异乎寻常的兴奋竟喋喋不休,不免隐隐有一种懊悔的心情。然而,他也体味到了讲出自己对怪病原因的看法之后所产生的快慰。 蜜橘林的尽头驶来一辆公共汽车。 “我讨厌吃灰,先走一步啦。” 木田露出期望再会的神情,加大了油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正要跳上公共汽车,似乎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木田提高速度奔驰在山路上。 5日这天与那男子的相逢竟成了最后一面。 木田有一位既是围棋对手又是谈天对象的朋友势良富太郎,是水潟警察署的刑警主任。虽说是主任,但因为是小地方的警察,所以也得像刑警一样干些跑腿儿的工作,弄得势良东奔西忙,更何况眼下可以说是建市以来水潟警察署最繁忙的时期。二日的渔民骚动,造成二十余人受伤。事态像报纸上说的那样,仍孕育着动乱,也许哪一天工厂会受到炸药袭击。工厂方面不想接受谈判,而渔民的愤怒眼看就要达到顶点。发生骚扰以后,与势良不常来往了。这位刑警主任也忙得不可开交吧,木田想。15日的傍晚,势良却突然登门来访了。 “你是忙里偷闲吧?好久没来了,玩一盘吗?我让你两个子儿,咱们该决一决胜负啦。” 木田拿出了棋盘。 “岂止如此,还要告诉你点事哩。” 势良那张下颔方正的面孔晒得黝黑,眼睛里总是露出刑警所特有的严厉,今天更显得寒光咄咄。他说: “有一件奇怪的函询令人迷惑不解哟。” “函询?怎么回事啊?” “有个从东京来的男人,说是来了解怪病的实际情况的,这个人去向不明啦。” 木田民平大吃一惊。 “详细讲讲吧!我遇见过那个男人,是保健所的吧?” 势良愕然,注视着木田。 “你是在哪里遇见的……” 东京给水潟警察署的来信,是一位住在东京都文京区富坂町二段十七号的妇女结城郁子提出的询问。内容大致如下: 结城郁子的丈夫名叫宗市,是位31岁的医生。他的专业是神经科,在东京的江户山保健所工作。结城宗市于10月1日从东京出发去水潟市,目的是考察水潟市附近渔村发生的怪病实况,预定10天时间。他打算直接会见怪病患者,记录其病状,亲眼看看由于病因说而轰动一时的东洋化工厂排水线路及其它情况。在此之前,宗市曾剪辑了南九州大学研究班发表的文章和报刊上登载的报道。但有些问题非亲眼一睹则无法明白,而他又天生爱探索,于是从10月1日起向保健所请假,要利用10天假期前往水潟。宗市可能是在2日下午4点以后乘雾岛号抵达的。 宗市乘公共汽车去附近的汤王寺温泉,住进奈良屋旅馆,以那里为落脚点,每天去村子访问。宗市到达以后往东京寄过三张明信片,当晚还拍过电报。然而音信在4日就中断了。预定的10天已到,却消息沓然,一直未返回东京。今天是14日,已经过去两周了。可以想得出,他携带的二万五千日元早已告罄,正处于旅费不足之中。可是,保健所和家里都没有接到宗市的丝毫信息,令人越来越担心。她希望警察调查一下。倘若发生了什么事故,则打算即刻出发去贵地。 “问过奈良屋旅馆吗?”木田先问道。 “用电话查问过了。是老板接的,他说,叫结城宗市的人确实在2日投宿,住到7日。7日傍晚7点来钟离开旅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贵重物品仍寄存着,日常生活用品都放在房间里。估计他是去熊本了,可能过于专心研究怪病,不知不觉地耽搁了时间。说什么正打算今天向警察报案哩。” “说的可真妙!” “我申斥了老板一顿,不过,在电话里也无可奈何。他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 木田听着,心里很清楚那个人就是在泷堂的鹈藤治作家里遇见的男子。屈指一算,曾有3天看见过他,就是3日、4日、5日这3天都和那个结城宗市见过面。结城宗市对木田说过,米浦和星浦有怪病患者的家家户户都访问了,所以这3天中间,不只泷堂,大概他还转悠了别的地方。看东京那位妻子的意思,到4日为止收到过宗市的明信片,那么,只能假设宗市由4日到7日这3天没有写明信片。 宗市在7日傍晚离开旅馆到哪里去了呢?日常用品和贵重东西都没有动,恐。情是不会走远的。照奈良屋老板的话说,是不是去熊本了?最远也不过是福冈或鹿儿岛吧?可是,看不出为了研究怪病有去福冈或鹿儿岛的必要。要说有,像熊本的县渔联本部、水产厅、南九州大学等单位才是重点。不过,即使宗市去那些地方调查,两周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莫非出了什么事吗?但木田最近没听到过水潟市附近有旅行者发生事故死亡或意外事件的传闻。不用说,势良也同样是心中无数。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木田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瞅着势良厚厚的嘴唇。 “我已经报告给署长了。渔民闹事以来,署长大为头痛,对这种一两个旅行者失踪的事件是不怎么关心的。不过,我可不一样,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汤王寺温泉看看。” 势良回去以后,木田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在泷堂村相遇的男子的面容。从谈吐来看,他像是个有正义感的汉子,非常热忱。木田自己就曾被他吸引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谈出心里话。凭这种印象,自杀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不能忽视的是,在那明媚的山道上,男子背海而立的神情,也给初次见面的木田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那清澈的、冷漠而郁闷的目光使人难以释怀。 ------------------第二章 保健所的男子-------------------------------------------------------------------------------- 汤王寺温泉在水潟市往北大约四公里的地方,是个只有四十来户人家的渔村,但海滨却建造了十家都市风格的旅馆。这个温泉是明矾泉,据说对神经痛和风湿病卓有疗效。所以,有许多人从外地专程来疗养。传说温泉从江户时代就有了,它的历史大概在九州也是相当古老的。除了旅馆,村里还有两三家出售美术明信片和上产品的店铺,是繁华的地方。倾斜的台阶,褐色的石墙,令人赏心悦目;曲折的湾口里还有岛屿,风光秀丽。 翌晨,势良富大郎走访了这个温泉村最北端的奈良屋旅馆。 接待他的是个五十开外的小个子老板和一个叫民江的三十出头的女佣人。民江负责结城宗市住过的房间“竹间”。 “请先讲讲结城宗市住宿时的情况。” 势良紧闭厚嘴唇,满脸不悦的神情。 “好吧。那是位学者模样的人,性情很开朗,和外表不相称。不过,什么地方也有些神经质。投宿的那天傍晚,他见饭菜里有伊势虾和真鲷鱼生鱼片,就讲:‘这是从浴池窗户能看见的那个水槽里的虾吗?’要知道,我们在水槽里养虾,既让客人观赏,也预备供食用。可因为怪病流行,客人对鱼虾特别敏感。结城先生连声说:‘这虾真好吃!’吃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他突然说鱼或贝什么的都吃不得了。大概是因为他去看了那些得怪病的患者的缘故。他说:‘见过手脚打颤、口水直淌、到处乱爬的患者,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如今不是连水潟城里的买卖人也害怕怪病,非罐头鱼不吃吗?我觉得结城先生够可怜的,便请求老板拿出了鹿儿岛的川内分店送来的雾岛香鱼,但他连这也不吃。结果在整个住宿期间,他光吃甘薯和鸡蛋。我们拿出在唐津和鹿儿岛的远海打来的鱼,一再对结城先生说明这不是近海产的,可他却怎么也不吃。真是个神经质的人……” “是吗?那么,结城宗市的举止有没有给人一种会突然自杀的印象呢?”势良问。 “啊,我可没那么想过。他几乎天天给东京的夫人寄明信片,而且是在隔壁商店买的美术明信片。他也谈起过府上的事,谈得眉飞色舞哩。” 过了一会儿。势良由民江引路去“竹间”。这家奈良屋旅馆分为新馆和旧馆,“竹间”恰好在中间的接合处,是一大一小相通连的套间。宽外廊临向大海,从廊边穿着木屐走上十几步就是水边。那里有坚固的混凝土防波堤。登上堤坝,只见脚下二十来米高的山崖直落而下,下面巨石垒垒。没有惊涛拍岸,唯有细碎的波浪涌来荡去,不断溅起水花。 “好险恶的地方呀!这里是浅滩吗?” “是的,退潮时很浅,但一涨潮就危险了。” “有人失足掉下去过吗?” “还没有过。” 老板回答道。这时,势良目测了崖下的水深。如若不会游泳的人掉下去,恐怕是必死无疑的。岩石都布满苔藓,光溜溜的,想抓也抓不住。莫不是那天傍晚,结城宗市出去了一趟,深更半夜才回来,在眺望大海时一脚踩空了?从此时起,势良富大郎开始怀疑结城宗市已经死去。 “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吗?” “没有,晚上他拿出笔记本学习来着。那六天里他从没喝过酒。”民江回答道。 “在结城先生逗留期间,有没有人来访问过他?” “啊,那是……”民江觑了一眼老板的脸色,然后回答说,“有的,有过一位。” “什么!有来访者吗?”势良警部补的眼睛倏地一亮。“为什么不早说呢?” “啊,”民江的眼圈红了。“是7日晚上6点多钟。结城先生每天9点钟出去,到怪病村子转悠,然后总是搭5点的公共汽车回来。唯独那天他提前20来分钟回来了,我去撤下餐具时是6点钟左右,所以时间记得很清楚。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又矮又胖,上身穿浅黄色工作服。” “那个男人后来呢?” “来到大门口,说要见结城宗市先生。他说了句‘今天在街上碰见时约好的’,就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稍停一下,那个男人已经知道结城宗市住的房间吗?” “不知道。从门口能看见走廊,能看见房间前面放的拖鞋。我一指给他,他就登登登地进去了。” “后来呢?” “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呆了30来分钟就走了。” “当时你没有送茶水什么的吗?” “去问过,结城先生说不必了。我想他们可能是要说什么要紧的话,就退了出来。” “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吗?” “声音很低,好像有点嘶哑。”民江活跃起来,“裤子是黑色的。” “他走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吗?” “没有,空着手。” “结城先生那时还留在房间里吗?” “是的。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结城先生到大厅里来过。我没看见,是一位同事真本看见的。只说了声‘去去就来’,空着手出去了。” “就这么一直没回来喽?” “是的。” 被原封不动地保管的装有贵重物品的提包竟一放10天,真是莫大的过失,但现在严责这种事也无济于事了。势良当即检查了结城的日常生活用品。有手提包和黑色皮箱,里面除了出门旅行者照例携带的替换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民江说的结城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也不见了。这又加深了势良的疑惑。放到哪儿了?那天晚上带出去了吗? 从贵重物品包里找到一个对折的钱包,里面装有二万三千日元。这和他妻子来信提到的钱数相符,有二千日元已用在交通费上了。 势良不得不把目光收缩到神秘的访问者身上,那个穿浅黄色工作服的50多岁的男子。一定是他把宗市引诱出去的。否则,没有非在这天外出不可的理由。要说5点钟必定回来、晚饭后伏案整理笔记的结城是出去散步了,那时候已未免太晚了点儿吧。一定是那个男子骗他出去的…… 势良出了奈良屋,便挨个向各家旅馆探听线索。 汤王寺温泉的热闹地方离旅馆不过二百来米。在街道两旁,靠海一侧旅馆鳞次栉比,对面是土产品店。街道只有这一段是洒了水的沥青路面。 土产品店像无论何处温泉都能见到的一样,把美术明信片、木偶、玩具、绣名毛巾、玩偶、嵌术画、乡土工艺品等摆在门前的凳子上招徕顾客。 近来市面冷清,人们对寥寥无几的疗养者出出进进应该是敏感的,很容易把路上的行人看在眼里。但因为7日已经过去10天了,恐怕没有人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那位男子。一家兼作公共汽车候车室的土产品商店正在营业,势良顺便走了进去。他让人家回想一下7日晚上的事,而回答是记不清那天傍晚结城宗市是否从奈良屋出来乘公共汽车走了。答复得如此含糊,因为对方是位年过60的老太婆。不消说,她也没看见过穿浅黄色工作服的人。 势良又往水潟车站前的公共汽车库办事处挂了电话,找当天出车的女售票员查问。售票员说,记得一直到7日,是载过一位住在奈良屋的东京来客去怪病村,但不记得那天晚上他曾乘车返回水潟市,也没有一个穿浅黄色工作服的50多岁男子。由此看来,结城宗市并没有去熊本。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对于到这个因怪病而日见冷落的温泉村来的乘客,一定会注意的。近来这十家旅馆都没有生意可做,总是冷冷清清,因此公共汽车上没有满员的时候。更何况这里是终点站,在山坳的最里面。女售票员每天从早上7点到末班火车过后,往返跑两趟,她说得明明白白:那天晚上返回的乘客里是没有的。 势良大失所望,但怀疑反而进一步加深了。进入这山峦的口袋之中的五十多岁的男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随后,势良造访了最后一家旅馆宇津美庄。这是建在山崖上的新旅馆,在汤王寺属三流。它远离旅馆街,孤零零地坐落在松林之中。这里曾住过两各自称从东京来的男子。势良一听,略略瞪大了眼睛,但又觉得似乎和自己的目标不相符。工作服、黑裤子,都和这两个客人没关系,他们一位是东京北都大学工程系的教授,一位是他的助手。不过,教授是52岁,年龄很相似,体态肥胖这一点也符合。然而,他是大学教授,这和有些像工人模样的当事人相去甚远。 “哪天离去的?” “啊,上月28日来的,8日早晨去的。” 身材矮小、头顶光秃的老板回答道。8日,不正是结城失踪的第二天吗? “做什么来的?” “多半是关心不知火海的怪病吧。说是要做做检测,调查一下议论纷纷的东洋化工厂废水造成海水污染的问题。叫什么‘水质分析’。每天都坐船出海,他们说,这次是预检,来年春天要大规模地进行分析试验……” “是探查怪病原因的海水分析吗?” 势良心头的疑云在渐渐消散。 “是的。先生是工程学博士浦野幸彦,助手叫棉织季夫。” “你说教授是个胖子吗?” “对,身体矮胖。他们说,想秘密地分析,无论如何不能让工厂方面和报社知道。还说,在完全独立的立场上进行这种分析很困难,需要费用,但这是不得已,要是对我出怪病的根本原因有所帮助,也就万幸了。让我守口如瓶,不要向外人说出他们二人住宿的事。” “给我看一下住客登记簿!” 老板拿出薄薄的长方形店簿。势良凝视着纸上用铅笔写得龙飞凤舞的草体字:工程学博士浦野幸彦、助手锦织季失。地址只写了一个人的,大概是博士的住所:东京都世田谷区松原町四五号。 “这字是哪个写的?” “喂!” 老板呼唤女佣人。一个像是与此事有关、三十多岁、胖墩墩的女人走出来,答道:“是年轻客人写的。” “7日晚上博士哪儿也没去吗?” 女佣人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好像两位都在房间里,拿出笔记本啦、稿纸啦,写东西来着。” “笔记本?” “是的。” “那天傍晚,有没有谁从别处来访问博士?” “啊,没有。” 女佣人摸不清头脑地看看势良。 “去查看海水的时候,他没穿工作服吗?” “没有,先生穿的是深灰色西服,年轻的那位是茶色的对襟毛衣。” “走时没说上哪儿去吗?” “说是回东京。” “请你回想一下那个教授的声音。”势良发觉自己忘掉了最重要的问题,赶紧问道。 “嗯,还满清楚的,是东京口音……” 势良富太郎走上相当陡的碎石路。阳光充足的南九州天气还很热,一路上他不停地抹去汗水。路两旁有石墙,全都脏成了褐色。事件的神秘使势良歪扭着汗津津的脸。远处,蔚蓝的海面上波光鳞鳞。他停下来,呆呆地眺望了一会儿。 工程学博士与结城的失踪有关系吗?不能断言全然无关吧。哪一方都牵着怪病研究这条线…… 当天傍晚,势良又推开木田医院的大门。 “疑团解开了吗?”他一走进诊疗室,木田就抢先开了口。“讲给我听听。” 势良讲了在汤王寺温泉调查的全部情况,然后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谁都没有乘7日晚上的公共汽车离开温泉,也没有人看见过那个穿工作服的50多岁的男人。” “问过站前的出租汽车吗?” “刚才来这儿的路上顺便到站前都打听了。” “如果那个男人确实曾进过奈良屋,就应该有线索啊。不然的话,简直成了幽灵了。” 木田同情地盯着势良富太郎疲惫不堪的黑脸膛儿。 “要么,干脆报告署长吧。” “署长?” “啊,是呀。” 木田应了一声,便沉默下来。一会儿又问道:“山崖上的旅馆叫什么?” “宇津美庄。” “说是在那里搞了10天水质检测的先生,真有其人吗?” “什么?” 势良直视着本田那疑心重重的视线。 “旅馆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不会作伪证吧。” “今年春天东京R大学的堂间博士,在工厂附近做了一个来月水质检验,你知道吗?” “知道,那是4月初吧。不是通产省委托的吗?恐怕这次也和那次一样。” “假如是事实,那就差不多了。堂间博士后来在东京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正和主张怪病原因是有机汞的南九州大学医学部针锋相对。作为学者,意见有分歧是正常的,但即使让我们看来,这种对立也有点不可理解。” “你的意思是……给我详细讲讲吧。有机汞啦,无机汞啦,我这个门外汉实在是一窍不通。” “就是说,南九州大学认为,工厂的废水排入海里,把栖息在水中的鱼贝毒化了,吃了它的乌鸦、猫、人就会发生酷似吞食金属汞症状的脑障碍,患上前所未闻的疾病。南九州大学无法给这种怪病起名,便称它为‘由于大量摄取栖息于水潟湾的鱼贝类而引起的食物中毒’,名称真够长的。可是,工厂却正颜厉色地说,废水中含有的汞是无机汞,请解释它如何在作为传递媒介的鱼贝体内转化为有机汞的。大学方面还解释不了。所以工厂扬言,既然学术上不能查明原因,工厂也就不能把怪病的责任一古脑儿地揽过来。和渔民的冲突当然是由此引起的。后来又出现了R大学堂间博士之说。他认为,不知火海的水中并不含有那么多的汞,鱼贝变成有毒体,不是因为工厂排放废水,而是另有原故。但南九州大学某学者甚至宣称,水潟湾里已经沉积了六百吨汞。尽管同是研究,分歧却如此之大呀。” “啊,汞不是价格很贵的东西吗?” “是很贵重呀!” “那么值钱的东西扔掉了六百吨,现今有这样的工厂吗?” 势良兴致勃勃地掏出了香烟。 “可这是事实,毫无办法。从这一点来说,其实不管是不是病因,工厂也应该安装废水处理回收设备。不过,海水已经污染了,牵涉到怪病问题,现在这么做,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 “可是,要不是汞的话,那别的还有什么呢?” “你初来此地,恐怕还不了解吧,照工厂的说法,问题是古木岛那面的长岛。在战争时,那里曾有个航空基地。据说,那儿的炸弹都埋在了海里,但其实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工厂是在敷衍了事吧?” “在日本海沿岸,在其它地方,生产聚氯乙烯的工厂为数甚多,但哪里都不曾发生像水潟这样的怪病,这也是事实。要作为反证,这种例子是举不胜举的。” “那么,去过汤王寺的北都大学浦野博士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所以不清楚啊。但是他们让旅馆老板保密,看样子好像是因为上次堂问博士的研究闹得飞短流长,甚至说他是受工厂操纵,所以为了严守中立,这位傅士便来了个预先防范吧。” “明白啦,博士们是来独立研究的,怪不得说10天里每晚都埋头在笔记本上。” “你说他们调查水质,是在哪里调查的?”木田蹩起眉头,不等回答,紧接着又说。“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哪,就是在店簿上的署名。有自己特意给自己写上工程学博士的吗?我也是十年前就获得了博士头衔,但从来不曾自己签过医学博士,你看看我房顶的招牌。” “我对这件事也觉得奇怪,因此问过是谁写的?” “结果呢?” “是助手。” “助手?” 木田民平默不作声了。他目不旁视地瞅着诊疗室的白墙,过了一会儿,才又迸出一句: “让人疑惑不解啊!” “看来把结城叫出去的还是那个博士。”势良忽然目光炯炯地说。 “嗯。最重要的是那里是公共汽车的终点,又是道路的尽头,除了折回来,再往前也去不了。是处于口袋之中。但结城宗市消失到哪里去了?谁都没看见。难道他是乔装改扮离去的吗?” “什么!”势良富太郎棱角分明的下巴惊愕地抖动了一下。“你说结城化了装?” “不是只能这么考虑吗?照公共汽车售票员的证言来看,博士二人为返回东京是大大方方地乘上公共汽车走的,当然,这时都是衣冠楚楚地穿着西服,但也许皮箱里就装着工作服哩。而结城随后也乘公共汽车或出租汽车前往水潟了。” “结城化装离开汤王寺,这可大令人奇怪啦!他有什么必要把日常用品什么的都丢在那里,而且躲躲藏藏呢?” “问题正在这里呀!要不然,结城跑到哪儿去了?可能他已经死掉了吧。” “地点?” “那黑沉沉的大海呀,到处是悬崖绝壁……” 转天,17日的早晨,势良富太郎往东京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回复来信查询的结城郁子,另一封是给东京的富坂警察署署长的调查委托书,核实并查问东京北都大学是否有工程学博士浦野幸彦及其助手锦织季夫。势良还附上了一笔:请电复。 ------------------第三章 伽南香-------------------------------------------------------------------------------- 势良来访的第二天,木田民平整个上午都忙于门诊,一完事,便骑上摩托车直奔泷堂村治作的家里。 由于本田的及时处置,治作的伤口没有化脓,但还需要换敷料。他之所以风驰电掣地驶往治作家,其原因与其说是去看病,不如说是想从治作嘴里详细打听一下结城宗市的情况。 然而本田间来间去,治作和妻子阿金的回答并没有什么新内容。他期望着结城来这里时曾与穿浅黄色工作服的男子不期而遇,但治作的家里没来过那样的人。 “结城先生在这儿碰见的只有木田先生您哟!”阿金说。 木田不由地苦笑了。看来,结城宗市可能去过的怪病患者家必须都走走。 木田决心这么做。结城活动的范围大致是清楚的,那就是不出发生怪病的村庄。他很可能是在那里遇见了穿工作服的男子。那个人进奈良屋时说了句“在街上约好的”,就算结城曾与他在街上同行,但相逢何处呢?怪病村里?途中公共汽车上?还是水潟市内?是的,木田自己不就是在山崖上与结城接触的吗?像自己那样跟他搭话的,肯定还有人在。 木田给治作换完绷带,猛然看见了扔在檐廊边上的荣次郎糖盒。5日那天,他读过包装纸上的文字。木田想起从那包装纸上曾闻到一股扑鼻子的伽南香味儿。 “有一张纸包着这个空盒的吧?弄哪儿去了?” “啊?” 治作闪着迷惑不解的目光。阿金似乎想起来了,走进里间,马上又出来了。 “有的,先生,要它做什么呀?” “把这张纸给我吧,还有那个空盒子。要是安次拿它当玩具,等我从家里给他带个更大更好的消炎膏盒子来。” 治作和阿金笑了。装进衣袋前,木田间了闻包装纸的气味,不禁大失所望。香水的伽南味儿没有了。但刹那间,木田的双眼又熠熠生辉。 香气消失了。这么说,是香水熏染了包装纸。沾附的香气过些时间便飞散净尽……看来在那天的前一天或两天,糖盒一直放在有香水的地方……结城宗市是男性,他使用香水吗?不会的。那么,莫非在前两天左右他曾接触过某个女人? 木田的脑海里又浮现在山崖上与结城相遇那三天的情景。当时结城的神色似乎一天比一天萎靡不振,清澈的眼睛里泛出郁郁的光泽。可是,当本田谈起怪病发生的来龙去脉时,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精神焕发,一再提出问题。 也许在他脸色变化、心灵憔悴的背后有个女人。如果有个女人,那么她是谁?是来水潟后遇到的,还是从东京跟来的……必然有一个香水的原主。 木田使劲儿耸了耸扁平的鼻子。 “你有香水吗?”晚上,木田问妻子。 “香水?真是怪人!你给我买过香水什么的吗?”妻子静枝理着一堆洗净的绷带,往拴在走廊里的铁丝上搭。“哦,要是过去的,也许有吧。干什么?” “有一点就行,想做一下试验。” 妻子找出一个拇指大的透明小瓶,瓶底还存有黄色的液体,木田把它摇了摇。 “顺便把手帕借给我。” 木田将手帕浸上香水,和包装纸紧贴在一起,放在枕头旁边,然后便躺下了。 “喂,夜里可别把这东西给蹬跑了!” 这个试验证明了一个事实:沾染的香气从次日早晨保持到傍晚,7点来钟消失了。由此推断,那色荣次郎糖在前一天夜晚是和香水放在一处的。“前一天夜晚”就是4日。是不是在奈良屋结城曾住过的“竹间”呢? 事情越来越奇怪。结城宗市并没有叫女人去奈良屋,那他是在哪里接触过女人呢?为什么把糖盒放在香水旁边呢?糖是东京一家自诩为老字号商店的,这么说,或许在结城的皮箱里,从东京来时就已经放入了妻子的香水或手帕么…… 木田当即给势良挂电话,恰好他正在署里。 “你在奈良屋查看过日常用品吧?” “嗯。” “当时你有没有发现香水啦,女人手帕啦,或者什么别的熏上香水味儿的东西?” “没有那类东西,尽是些男人的随身物品:裤衩、衬衫、洗脸用具。把手提包都翻过来看了,不会错的。干什么又打听这种怪事?”势良觉得本田似乎有话要说,“我正要去你那儿。东京来电报了,情况严重啊!” 势良的声音很激动。 “富坂署来的吗?” “是的,实在出乎意料。电文是‘北都大学无浦野、锦织两人,工程学博士名册上亦无。另,世田谷区之住所亦未查出’。到你那儿再说吧。” 木田放下听筒的左手像怪病患者一样抖动着。 如果曾住在宇津美庄的教授和助手二人与北都大学没关系,是捏造假姓名、假住址的冒牌博士,那可就是怪事了。 神色不安、飞奔而来的势良一到,木田先透过玻璃看了看停在外面的汽车。 “是吉普吗?” “是的。” “让我也坐坐这家伙,有话在路上说吧,赶快去趟宇津美庄!” 天已经黑了。吉普车沿着水潟川的土堤箭一般疾驰,米黄色的车篷发出啪啪的声响。 “喂,怎么回事啊?” 势良先开口问道。因为是石子路,车轮的响动很大,他几乎把嘴贴到木田的耳朵上。 “假如他们是冒牌货,那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不过,细想起来,这个空子钻得相当巧妙。” 势良又把嘴凑到木田的耳边,说: “我是半信半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潜伏到这儿,搞什么研究怪病原因的海水分析总是个马脚呀。女佣人也说过,他们每天晚上都趴在桌子上抠笔记。” “要是存心行骗的话,就必须干那种把戏啊。趴趴桌子有什么难的。是些高明的家伙……,说不定那假博士和助手还把水装进试管里带回旅馆哩。因为是预检嘛,那样做也未尝不可。要哄骗无知的旅馆老板和佣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但要是有谁听到消息找上门来,说想见见博士,那可怎么办呢?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了吗?” “所以才事先再三嘱咐老板给保密呀。” “不错。” “你知道外国一位大作家说的话吗?意思是‘要把树叶藏起来,森林之中是最好的地方;如果没有森林,那就栽种出森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