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钱呢?”贤太再次劈胸抓住我,我呻吟着把手伸进夹克衫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小包。“那好,咱们回去吧!”世罗把那个小包夺过去,坐上了副驾驶座。贤太松开抓着我的手,坐上了驾驶座。我还在原地发愣的时候,车子开动了。我慌慌张张地跳上车厢。卡车直接开回新桥的事务所,从停车场走向事务所的路上,世罗和贤太都用手直捂着伤口,谁也没说话,事务所里挤满了年轻人,他们正在跟松永力掷骰子赌博。世罗一进屋,立刻低下了头:“大哥,我有罪!”正玩儿得高兴的松永力抓着骰子的手停了下来。“我有罪!我失手了。”世罗再次道歉,并跪在地上,额头顶着地磕头。贤太慢了一步,也跪下磕头。我虽然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跪下了。“怎么了?”松永力走过来问道。“货被人抢走了。”世罗回答说。“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被人袭击,药被抢走了,我有罪!”“被人袭击?怎么搞的?喂!抬起头来!你们这是怎么了?”看到世罗和贤太的伤,松永惊叫起来。“我们去艾司俱乐部送货……”情况是这样的:世罗和贤太去艾司俱乐部送货,走在那条黑暗的小巷里的时候,忽然从两侧窜出来三四个人,用棒球棒劈头就是一顿暴打,手上的货被抢走了。由于小巷里非常昏暗,没看清那群人的脸。而且那群人一言未发,也不知道他们说话的特征。贤太回到车上拿枪准备还击,但那些歹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听了他们描述的被袭击的过程,我忽然发现这跟八寻帮的本间他们被袭击的情况有相似之处。“小虎也没看见吗?”松永问我。“我没看见有人从小巷子里出来。”其实我净想着怎么开车了,根本没注意到那条黑暗的小巷里有什么动静。“这小子离开卡车,结果连留在车上的货也被抢走了。”贤太戳着我的后脑勺说。我赶紧一边说“我有罪”,一边磕头如捣蒜。“是不是盐田帮干的?”围在四周的年轻人中有人问了这么一句。盐田帮是盘踞在赤坂一带的黑社会帮派。“找他们算账去!”有人振臂高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响应起来,并纷纷从身上把匕首掏了出来。“不要冲动!”松永一摆手,“不要因为冲动误了大事!”“可是,松永大哥,世罗哥他们被打成这样……”“不一定是盐田帮干的。”“一定是盐田帮!”“搞不好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很可能溃不成军。”“可是……”“大家听好了,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轻举妄动!要是有谁胆敢抗命不遵,立刻给我滚出户岛帮!听懂了没有!”小兄弟还是不甘心,松永出去开干部会以后,有人直截了当表示不满。我松了一口气:我才不愿意去跟盐田帮拼个你死我活呢!我还不到19岁,要我去为了黑社会帮派出生入死?对不起,我还没活够呢!几个年轻的头头也主张慎重行事,最后决定暂时观察盐田帮的动向,不轻易出击。看来户岛帮和八寻帮一样,也希望做一个合乎时代要求的现代黑社会帮派。我跟着世罗哥回家的路上,他没开口说一句话。虽然每次跟他回家都这样,但今天情况跟平时有所不同,所以感到特别压抑。迎出门来的京姐看见情夫头上贴着一大块药布,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打架了?”世罗看都没看京姐一眼就进屋去了。“疼不疼啊?”世罗默默脱下外衣。“流血了吗?”世罗默默解开衬衫的扣子。“要不要躺下来?我帮你铺床。”世罗脱下长裤,小声嘟囔了一句:“滚出去。”“你要吃饭吗?”“滚出去!”世罗大吼一声,当胸推了京姐一把。京姐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世罗迈开大步跨过去向京姐伸出手,但并不是去帮她站起来。“滚出去!从这个家滚出去!滚!”世罗拉起京姐,往门外推了一把,自己大踏步走到里屋去了。古旧的窗户被震得哗啦哗啦作响。“不许再回来!”世罗又吼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关上纸糊的推拉门。这回整个房子都摇晃起来,好像发生了大地震。京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穿一身家居时候穿的衣服,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我呆立着,看看敞开的大门,再看看紧闭的推拉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虎!”推拉门那边传来世罗的吼叫声。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走出家门。京姐站在胡同口,背靠着电线杆子,一只脚抬起来,用脚趾头挑着拖鞋摇晃着。“我也被赶出来了。”我挠挠头皮,很是无聊地说。京姐点点头,换了一只脚,用脚趾头挑着拖鞋摇晃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地上找小石头乱踢。过了一会儿,京姐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肚子饿了吧?”“啊,饿了。”“那个人要是吃完饭再发火就好了。”“大哥今天很惨。”“出什么事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生在赤坂的事告诉了她。“是吗?原来是被人打了,他是自己生自己的气。”京姐点点头,好像非常理解世罗的心情。“可是,我觉得他不应该冲你发脾气。”我还想说,真像个歇斯底里的泼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他冲我发一顿脾气心情能好起来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在外面闹起来,有几条命够他折腾的呀。”“可是……”“他的心情要是好起来了,会使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对他还是有用的,还会使我感到我没有白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京姐仰望着夜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说的话又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不过还真有点麻烦,眼下我们还不能回去吃饭,在外面吃吧,钱包在家里。”京姐转向我,歪着头无奈地说。“钱,我带着呢。”我从裤兜里把钱包拿出来,把十几张钞票全都抽出来给她看。那天我替帮主的伯父擦车,他一高兴给了我很多零花钱。“可以借我一些吗?”“我请客。”“小孩子不许说大话。”京姐挥动着拳头,装出要打我的样子。我们走进地铁目黑站附近一家小酒馆,也不知是因为酒不好,还是因为疲倦,还是担心自己的情夫,京姐没喝多少舌头就不听使唤了。一会儿拍拍身旁的客人,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呜咽着大哭,我们成了小酒馆里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但是,在世罗哥没有睡着之前我们是不能回去的,我只好向小酒馆里的客人们频频鞠躬表示歉意。我们走出小酒店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京姐踉踉跄跄地走不稳,我让她搭着我的肩膀,在已经没有多少灯光的商店街乱逛。“小虎!你好温柔!”京姐的喊声响彻在昏暗的商店街。“没有……不是……”我小声说。“世罗一次都没有对我这样过。”“世罗哥是堂堂男子汉嘛。”“我要跟世罗分手,跟小虎在一起!”京姐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她身上的酒味,香皂味,和女人身体特有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孔,又甜又香,难以名状。“京姐,不要这样……”我轻轻推了她一把,不料她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我赶紧把她扶起来,“京姐,你没事吧?”“原来小虎跟世罗一样,也这么粗暴。”“对不起!”京姐生气地鼓着腮帮子,站起来刚拍了拍衣服,立刻又叫了一声痛倒下去,用手捂住了脚踝。“脚崴了吗?”我更紧张了,蹲在她的身边关心地问。“走不了了。”“对不起!要不要去医院?”她站起来,摇摇头对我说:“背我!”我以为我听错了,犹豫之中背上已经感到沉重起来。我脑袋一下子大了。温热的气息吹着我的耳朵,柔软的乳房压着我的后背,我的双手自然地托住了她那丰满的臀部,否则她会摔下去的。“去医院吗?”我冷静下来了。我知道,帮规中有那么一条,染指大哥的女人就会受到断指的惩罚。“不用。”“那边有个药店,我去敲门。”“有没有可以再喝酒的地方?”“别再喝酒了,你喝水吗?”“小虎,你的背好宽啊。”“不知世罗哥睡了没有?”“管他呢!”京姐说着捏了捏我的脸蛋。“我回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一个人多冷啊。”“对不起,我太粗心了。”我把她放下来,脱下自己的夹克衫递给她。“我才不想回那个家呢!”京姐丢下夹克衫,光着脚跑了。我捡起我的夹克衫和她的拖鞋追她。京姐拐进一个小胡同,我追过去的时候,她跑进一个围着木板围墙的建筑,消失了。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京姐跑进了一家日式情人旅馆。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大概是醉酒以后跑累了,京姐进房间以后就躺在床上睡着了,还伴随着轻轻的鼾声。我替她盖好被子,自己靠墙在地上摆了了几个座垫也躺了下来。脑子里很多事情漩涡般旋转着,说什么也睡不着。我想把京姐丢在这里自己找地方去睡觉,可我无处可去。既不能回父母家,也不能回明智侦探社,因为八寻帮也在那座大楼里,如果被跟户岛会有关的人撞见,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芹泽清和久高爱子。再找一家旅馆吧,钱又不够,深秋时节睡在外边也太冷了。我一边想着应该到哪里去,一边回忆起刚才在京姐身上闻到的那股又甜又香的味道和肌肤相亲的感觉,心里闷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小虎小虎”的叫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京姐坐了起来。为了防止发生我所担心的事,我把房间里的灯全打开了。“有水吗?”京姐问。我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又躺倒在床上。我也躺回坐垫上,背对着她,蜷曲着身子像一只大虾。过了一会儿,京姐又说话了:“小虎,睡着了吗?”“没有。”我答应了一声,但京姐没有再说什么。“用把灯关了吗?”我背冲着她,小声问。“对不起。”“什么?”“给你添麻烦了。”“哪里,您千万别这么说。”京姐沉默。又过了一会儿,京姐又说话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我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全身变得燥热起来。可是,我误解了她的意思。“我跟世罗这种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没有,哪有这种事。”“我以前住在横滨,干的是夜里干的那种工作,你一定看不起我吧?”“不,不会。”我以为她是个陪酒女郎,但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横滨的黄金町。”我差点儿叫出声来。黄金町是横滨最大的红灯区,是男人们买女人肉体的地方。因为我最近常去横滨进货,所以知道这些。“世罗是我们那里的常客,起初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是偶然有那么一天他喜欢的女人休息,我接待了他。不过初次见面他对我印象不错,后来每个星期来两次,有时也不跟我上床,喝点儿酒聊聊天就回去。”“京姐,睡吧。”可是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半年以后的一天,世罗突然要求我把工作辞掉。我也讨厌这种工作,可是我需要钱,跟店里也签了合同,他这么说我觉得很为难,但还是满脸赔笑地对他说再考虑考虑。可是他却说,你今天就得给我辞了。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说完以后就动手收拾起我的东西来。我惊叫着说现在不行,他抓起我的手就从后门跑了。我一边担心被人看见,一边又为明天将开始新生活感到兴奋。跟他走是个冒险的行动,因为我知道他是黑道上的,他的背上有纹身。不过我当时就是相信跟上他我的人生会改变,于是就跟着他走了。“我的人生果然改变了,不过方向是错误的。因为是他不由分说把我带走的,所以我认为他一定养得起我。没想到他一文不名,也没房子,是在他的小兄弟家轮流借住。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他走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我只好去租房子安顿他。如果不浪费,靠我以前的积蓄也能凑合着过日子——我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吧?他不是一个有固定薪水的人,收入只有上边的奖赏,所以他不但不给我生活费,反而从我的钱包里拿钱,我的存款很快就花光了。“没办法,我跟他说打算出去上班。他大发雷霆,说你要自重!我说我不是去卖身,只是想去小酒馆或小吃店打工而已。但他就是不同意,我反驳他,他就打我,还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是,夸夸其谈填不饱肚子,最后他同意我去找白天的工作,我才当上了现在这个事务员。你说说,就是这样一个对我想打就打想踢就踢的人,有资格骂我要自重吗?他的脑子肯定有问题!我呢,这样一个男人我竟然离不开他,你说我是不是疯了?”“不,不是的。”“世罗这个人啊,要是没人跟着他,他就完了。有我跟着他,也许他就毁不了……”京姐说到这里突然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因为只要回头去看她,我肯定会被她吸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对不起,哭成这个样子。”“没关系。”“别看世罗那个样子,他的心可好了。他把你带回家来,就是看你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怪可怜的。不过,他不善于表达感情……”京姐说话的声音渐渐变成了轻柔的鼾声。一个月过去了,平安无事。盐田帮没有什么动静,户岛帮的小兄弟也没有擅自去盐田帮挑衅。问过赤坂的艾司俱乐部的人,他们否认盐田帮对他们施加过压力。我打电话给明智侦探社,报告了在赤坂发生的事件。我认为,世罗被袭击的事件跟八寻帮的本间被袭击的事件有相似之处,也许两者之间有联系。明智所长让我详细报告赤坂事件的经过,还要求我尽早找出本间事件的证据。三冈和小林调查了本间的人际关系,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人物,所以户岛帮很可能就是杀害本间的凶手。可是,进了12月,我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户岛帮是平安无事,但我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紧张得要命。我开始意识到京姐很奇妙地进入了我的心,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跟她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而我却蜷曲在座垫上,盯着到处是裂缝的墙壁彻夜未眠。早上我们离开情人旅馆就分手了,她回家,我直接去了新桥的户岛帮事务所。世罗没再让她滚出去,也没对我起疑心。但是从那天晚上起,江幡京在我的心目中不再是大哥的情妇,也不再是我寄宿的家里的女主人,不论是在打扫事务所的时候,还是去收取保护费的时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她那柔软的肌肤和那又甜又香的气味——总之我喜欢上她了。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到世罗哥。虽然我什么亏心事都没做,却总是躲着他的目光。夜里早已听惯了的俩人做爱的动静,听见以后也嫉妒得要命。12月7号,又出事了。世罗和贤太再次被人袭击,货又被人抢走了。这回是在浅草。世罗的面颊和手臂被刀割伤,贤太的脸挨了好几拳。因为又是突然遭到袭击,又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这回又是我看车,没有挨打,但车上的货还是被抢走了。我虽然没有离开车,可是我居然没有察觉到车篷被刀划开,纸箱里的货被偷了个一干二净。贤太左右开弓打了我好几个大嘴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醉心于练习挂挡,外面的动静一点儿都没听见。因为是第二次被人袭击,户岛帮上上下下都非常愤怒,但还是不敢轻易采取报复行动。因为浅草是可以在东京列入前五名的大帮派金子帮的地盘,跟金子帮打起来只能是鸡蛋碰石头,搞不好就是彻底灭亡。所以经干部会研究达成的一致意见是非常消极的:以后多派几个人看车。回到目黑的家里,世罗又发疯了。用东西砸京姐,用脚踹我,又把我们赶出去了。这次被赶出去之后跟上次不同,我没有跟京姐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住进了一家便宜旅馆。如果我跟京姐在一起,肯定会犯错误。我向明智侦探事务所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就躺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起这次偷袭事件来。这件事是金子帮干的吗?像金子帮这样的大帮派,如果有人侵犯他们的地盘,他们有必要暗中下手吗?打户岛会还不是小菜一叠,正面攻击不是更有效吗?可是,如果不是金子帮又能是谁呢?难道是买兴奋剂的客人,为了省几个钱,集结几个人抢货?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送货时要走那条路,哪能把握得那么准确?莫非户岛帮内部有奸细……我蜷缩在臭得噎人的被子里,一直到天亮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回到目黑的家里的时候,世罗已经死了。世罗死在洗澡间里。身体全裸,脸朝上躺在地上。一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球似乎都要掉出来了,另一只眼睛半睁着,嘴唇好像扭歪的橡皮筋,脸颊也扭曲着,可见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惨相,总之是根本就看不出他生前那端正的容貌了。他痛苦成那个样子也不奇怪,他的腹部被乱七八糟地切开,脂肪,肌肉,骨头,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肠子就像一条瘫在瓷砖地上的大蛇。京姐坐在洗澡间门口的地板上,脖子好像已经折断了似的低垂着,两条胳膊也无力地耷拉着,我大声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还活着。我看了看她的脸,虚无的眼睛眨动着,好像在想什么事。京姐右手拿着一把菜刀,刀上沾满黑红的血迹。难道是她杀了世罗?绝对不会的。我又叫了她几声,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她凌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菜刀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我让她放下了菜刀,把她拉到卧室里。10平方米大小的卧室一片狼藉,好像遭受了台风的袭击。衣柜倒了,摆列在上面的瓷娃娃摔得粉碎,镜子被砸裂,纸糊的推拉门上到处是破洞,放在壁橱里的棉被扯了出来,散乱在榻榻米上。房间里乱七八糟,尸体被开膛破肚,跟八寻帮的本间被杀死以后的情况完全一样。而且同样没有人报警。我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黑道上的人了,当然不能报警。我安排京姐躺下,立刻给户岛帮事务所打电话。说明情况之后,请求指示。他们说立刻派人过来,要我保护好现场,耐心等待。不过我觉得等待是无能的表现,于是等京姐安静下来以后,又回洗澡间检视起现场来。我本来就是个侦探嘛。刚才吓晕了,光顾了害怕,没闻见洗澡间里的血腥味,不,不只是血腥味,而是以前封闭在身体里的脂肪,肌肉,体液,未消化的食物等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浓重的臭味,简直无法呼吸。可是,我不敢打开窗户换气,我担心臭味散发出去会把邻居招来。我用毛巾掩住鼻子,开始仔细观察世罗的尸体,但我还是没有勇气看他那露出了五脏六腑的肚子。尸体一丝不挂,衣服胡乱丢在更衣间的地上,没有放在专门装衣服的篮子里。衬衫,裤子,袜子都没弄脏,这说明他是脱了衣服以后,或者说是在洗澡的时候被杀死的。因为实在无法呼吸,我暂时离开洗澡间回卧室。京姐一动不动地躺着,我问她喝不喝水,她摇摇头,连眼睛都没睁。我把卧室的窗户拉开一条缝,鼻子凑在隙缝处,初冬的冷空气让我觉得舒服了许多。吸了点儿新鲜空气,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世罗除了被开膛破肚以外,别的地方并没有受伤,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在外边,狭路相逢被捅了肚子是合情合理的,可世罗是在洗澡啊,遭到袭击肯定要反抗的,应该浑身是伤才对呀,莫非是洗头的时候被杀的,那也不应该捅肚子呀!我回到洗澡间重新观察世罗的尸体,手背和手指有些伤痕,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伤口,反抗的时候,胳膊和腿是最容易受伤的,可是世罗没有。我还注意到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难道世罗没洗澡吗?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躺在卧室里睡觉的时候被捅了肚子,然后被拖到洗澡间来的。可是,再次回到卧室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一点血迹。客厅里,我睡觉的小房间里,厨房里,厕所里,都没有血迹。腹部被刺会流很多血,如果别的地方没有血迹,只能认定作案现场是洗澡间。如果是洗澡的时候被杀死的,那浴缸里为什么没有水呢?难道被凶手事后放掉了?为什么要放掉?是为了清洗身上的血吗?可是水放得精光,连一滴都没留,又是怎么回事呢?犯人会规规矩矩地把浴缸清洗干净吗?怕留下线索暴露身份?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于是再次走进洗澡间。现场观察100遍都不能算多。洗澡间入口处是刚才京姐拿过的那把菜刀,刀刃和刀把都沾满了血迹,我见过这把菜刀,应该是这个家里的东西。这就是说,凶手没带刀来,换句话说,凶手来这里的目的最初并不是为了杀世罗。进来以后,突然情势所迫不得不杀,才找到那把菜刀的。可是,突发性杀人会弄个肚破肠流吗?简直就像有3代冤仇。要不就是八寻帮的山岸所说,凶手是第一次杀人,失去理智以后就乱杀乱砍起来。不过也许不是偶发事件,而是早有预谋。用自己的凶器杀人,容易被追查到,用别人的菜刀则可以大大降低被追查到的危险性。我东想西想找不到答案,于是再次走进洗澡间,看看有没有看漏什么,有没有犯人留下的东西。我慢慢移动视线,没有水的浴缸,舀水的小水盆,肥皂,血海,尸体,避孕套……避孕套?我惊讶地踏进血海,捡起尸体腰部那个避孕套仔细观看。透明,细长,筒状,顶端有突起的小袋……没错儿,是避孕套,刚才因为惨不忍睹没看到。有避孕套,莫非世罗在洗澡间做爱来着吗?如果采用女上位的姿势,洗澡间的门被打开也没注意到,来不及反抗被砍破了腹部也算合乎情理。难道世罗把京姐和我赶出去以后,把别的女人叫来了?他不是每个星期至少有一天在别的女人家过夜吗?这回可好,叫到家里来了!真叫人气愤!不对,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对了,如果是在洗澡间做爱的时候被杀死的,那个女人呢?世罗死了,女人却不见了。是趁机逃走了?还是女人本身就是凶手?这时随着一片混乱,户岛帮的人到了。领头的是大石武史,还有松永大哥,贤太,和一个叫南部征二的小兄弟。大概是考虑到人太多了会引起邻居的怀疑,所以只来了4个人。大石和松永都是见过世面的,看到世罗的惨状,也都吓得目瞪口呆。贤太先是蹲在洗澡间的地上,然后跑进厕所呕吐起来。南部转身就往门外跑。如我所料,大石亲自确认尸体以后也没报警,说是要由户岛帮来处理世罗的遗体。然后命令我们这些小喽罗去附近打听消息。看来户岛帮和八寻帮一样,出了问题自己解决。因为前一天发生过世罗和贤太在浅草金子帮的地盘被袭击的事,不得不怀疑金子帮是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但对方是个大帮派,不能傻乎乎地出手报复,眼下重要的是先稳住自己的阵脚。打听消息的任务由我、贤太和南部分头执行。根据打听到的结果,初步认定世罗被杀害的时间是夜里12点左右。好几家邻居都听见江幡京家里激烈的争吵声。但是没人出来看,也没人报警,因为大家都知道平时世罗经常打老婆,以为只不过是家庭内暴力,打过就完了。事实上,昨天晚上早些时候世罗也对京姐和我大吼大叫过。邻居虽然听到了争吵声,却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我们还去附近的路旁和垃圾站看了看,希望能发现凶手留下的东西,结果是一无所获。除了大致把握了行凶时间以外,关于凶手的线索一点儿都没有找到。大石听了我们的报告,大发雷霆:“找不到凶手不许回来见我!”我们三个小喽罗吓得缩成一团,一齐跪在地上:“大哥说的对,可是……”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一边磕头,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也许不是男人干的。”“你说什么?”“先考虑女人是上策。”“女人?怎么回事?抬起头来!”“洗澡间里,有……有……避……避……”“你小子中邪啦?乱开玩笑当心我揍你!”大石举起拳头。“洗澡间里有避孕套!”我挺直身子大声说。说完以后才想起京姐就睡在隔壁,后悔说话声音太大了。“避孕套?”大石皱起眉头。“是的,避孕套。”“小虎!”松永轻轻咳了一声,“你是知道避孕套是干什么用的吗?”“当然知道。我认为,世罗哥是在跟女人做爱的时候被杀死的。”大石跟松永对视了一下。“别随便乱说,哪里有什么避孕套?”贤太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有,就在世罗哥身边。”这小子好歹也算兄长辈的,我跟他说话历来很客气。“没有。”“有!”“你看错了吧?是不是太恶心了,没看清楚?”“不,我拿在手上确认过。是您没敢看才没看见吧?”“你说什么?”贤太抓住了我的手腕。“别闹了!”大石大喝一声制止了我们。“你所说的女人是那个人吗?”松永竖起大拇指,指指身后纸糊的推拉门。“不是,那时候京姐不在家。应该是别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世罗哥的尸体,没有女人的尸体。”因为害怕京姐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一直很小,“也就是说,可能有以下三种情况。第一,凶手袭击世罗哥的时候女人趁机逃走了;第二,世罗哥是被这个女人杀死的,她事先把菜刀拿到洗澡间藏起来,在做爱过程中下手;第三,这个女人跟凶手是一伙的,她先勾引世罗哥在洗澡间做爱,然后趁世罗哥毫无防备的时候,几个人一拥而上……”“几个人?”“当然没有证据表明凶手是金子帮的人。”“那倒是。不过,如果女人跟凶手是一伙的,就是有计划的杀人。”“等等!为什么要信小虎的?”贤太跪直身子,“我不是说根本没有避孕套吗?如果没有避孕套,就不能证明有女人来过。”“有避孕套!”我瞪了贤太一眼。“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大哥,我和小虎,您相信谁?”贤太的口气就像个性格乖僻的女人。“南部!你去看一下!”大石向南部发出命令。南部吓了一跳,但是,大哥的命令是不能不服从的。他拖拖拉拉地站起身,弯着腰走向洗澡间。我继续说:“我所说的三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女人都不是单单是个客人,而是跟世罗哥有那种关系的人。”贤太虽然满脸不高兴,但没有插嘴。“也就是说,这个女人跟世罗哥很熟。一般是不会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进来的。”松永听了这话笑了:“不一定,要是有个不错的女人敲开我的门,说肚子痛借厕所用用, 我热烈欢迎。等她上完厕所我就把她灌醉,然后抱她上床。”“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还是请认识的人进来的可能性大。”“那倒也是。”“所以我认为应该追查跟世罗哥有关系的女人。”“原来如此。”“实际上,世罗哥除了京姐以外还有别的女人。不过,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住,我就不知道了。”我竖起小指,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洗澡间那边传来呕吐的声音。松永眯缝着眼睛,手指头顶着太阳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您知道?”“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世罗带着一个女人。他说,既然碰上了,一起喝杯咖啡吧,于是就进了一家咖啡馆。那个女人叫干什么来着……对了,贤太,你小子也在场。在池袋,没错儿,池袋!”“啊?对了,好像有过那么一回事。”贤太不太肯定地随声附和。“叫……对了,叫小明,木暮明里!”松永拍着手叫道。“噢,那个女人哪,我也想起来了。”贤太说。“说是叫小明,也有30多岁了。当时我还想呢,世罗总是对比他年龄大的女人感兴趣。”松永接着说。后来我才知道,世罗之所以喜欢比他年龄大的女人,是因为对比他大一轮的姐姐有一种变态的感情。这个问题跟他被杀害的事件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里就不详细说了。“您知道这个女人在哪儿住吗?”我问。“好像是在立教大学后边,当时没细问。不过知道名字的话,找起来应该说不难。”“已经结婚了吗?”“这我就不知道了。”从年龄上来考虑,已经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到这里,我说:“说不定是他丈夫闯进来把世罗哥杀了。”“如果是这样,肯定是恨之入骨,所以把人剁成那样。”这时候,大石说话了,“说不定是一个女人干的,比如说世罗提出跟她分手,她不干。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的是,女人更下得去手。你要是把她惹急了,根本就制止不了她。”大石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听他的口气,好像他经验过类似的事情。南部回来了,用手捂着嘴,脸色苍白。“没有避孕套。”他说。“怎么样?我说没有嘛!”贤太的胸脯挺了起来。“你认真看了吗?”我瞪着南部问。“看了,我还碰了碰世罗大哥的尸体呢。”“不可能没有!”我不再下跪,瘸着跪麻了的腿往洗澡间走。果然没有避孕套。我从尸体腰部拿起避孕套仔细看过以后又放回原处了,但它却神秘地消失了。尸体上,血海里,浴缸里,都没有。“好像没有啊。”松永说。“刚才分明在这儿来着。”我脱掉袜子走进洗澡间,跪在瓷砖地上,在血海里摸索。“算了!别找了!”松永生气了。“就在这里来着!”我把尸体翻了个个儿,继续找。“别找了!没听见啊?”松永吼道。“我没说谎!”我跪在地上,委屈得眼睛里闪着泪花。“叫你别找了你就别找了!好好洗洗!”走出洗澡间,在更衣间的洗脸池把手洗了又洗,恨不得洗掉一层皮。一边洗一边对松永说:“我亲眼看见,亲手摸过,真的,请您相信我!”“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松永关上洗澡间的门,“如果是跟女人发生的纠纷,小虎你刚才说了3种可能性,对吧?”“对。”“还有一种可能性。”我歪着头,表示不理解。“世罗的情妇!”我瞪大了眼睛:“京姐?不可能!京姐被世罗哥赶出去,早晨才回家。”“夜里12点左右回来了。”“胡说!”“你说我胡说?”“对不起!话赶话赶的。大哥海涵!”我赶紧跪在地上。“没有谁能证明她夜里12点没回来吧?”“没人证明她没回来……可是,也没人证明她回来了呀。”“我跟你说,我这可不是瞎猜,都是因为小虎你坚持说看见避孕套了看见避孕套了,毫不相让。”“我真的看见了。”“好,我相信你。可是,现在这洗澡间里没有避孕套。也就是说,在小虎看见避孕套以后,有人把它给处理掉了。谁把它处理了呢?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可以做这件事。”“这怎么可能……”“处理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我们怀疑世罗的死跟女人有关系,首先怀疑的就是她!当她想起避孕套还在尸体上的时候,慌忙处理掉了。”我沉默了。难道京姐隔着纸糊的推拉门听见了我们关于避孕套的争论,悄悄起来把避孕套处理了?不可能!我在脑子里拼命搜寻否定这种推测的理由。我对松永说:“昨天晚上京姐是被世罗哥赶出去的。就算夜里回来了,就算世罗哥允许她进家,也没有心思跟她做爱呀!世罗哥不会去抱她的,是他把京姐轰出去的嘛!”“这你就不懂了。心情越是不好的时候,越想搂着女人干那种事儿,常常是急不可待,而且都是在一般人认为很奇怪的地方,公园里啦,车里啦,厨房里啦,还有就是洗澡间。”“京姐没有理由杀死世罗哥。”这话刚说出口,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反驳我:不!怎么没有?平时受尽了虐待,日积月累终于爆发……“问问她本人就知道了。”“大哥要审问京姐吗?”“那当然。”“可是……可是,大哥,过两天再审不行吗?京姐她现在……”“你喜欢上她了?”“没有。因为京姐一直在照顾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没有……”我低下头,坚决否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松永毅然决然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更衣室。世罗是他最要好的小兄弟。黑道上的人是讲究人情义理的,松永并没有当场审问京姐,只问了问她今天早晨回来之后的一些情况,没有刨根问底。问的结果知道了两点:一,她回来的时候门没锁;二,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被拿走。松永找京姐问话的时候,大石给户岛帮事务所打了电话,要求找到那个叫木暮明里的女人。我、贤太和南部,被命令继续在附近打听情况,结果打听了半天也没有任何收获。天黑以后,世罗的遗体被搬送到位于高轮的一个小寺庙里。这个寺庙跟户岛帮关系密切,不用担心他们会报警。葬礼举行之后,将通过关系在横滨的一个火葬场火化。那个火葬场也跟户岛帮有关系,用不着去市政府开什么火葬许可证。世罗的遗体被安置在寺庙里的一个小房间的时候,上边命令我、贤太和南部换班守灵,不许睡觉。京姐一直守在世罗的棺材前,也许根本用不着我们这几个小兄弟。贤太和南部有时候想起世罗生前对他们的好处,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句老实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伤心。一来我跟世罗的交往比他们短,二来我本来就是作为一个侦探来卧底的,不可能跟世罗交心。我所担心的是京姐。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是不是应该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呢?我当然不能像世罗那样,成为束缚她的绳索,我得养活她。我的脸红了,不由得看了看悄然跪在世罗灵前的京姐。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户岛帮的成员,也不是世罗的小兄弟,我是堂堂明智侦探事务所的侦探!想到这里,我又开动脑筋,分析起这个杀人案来。如果世罗是被单纯杀死的,京姐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平时受到的那些虐待,就是杀人动机。但是,我知道八寻帮本间被杀的案子,本间的死跟世罗完全一样,俩人都是被捅了肚子,都是五脏六腑流了出来,都是家里被翻了个乱七八糟,都是在白天被袭击之后夜里又被杀死的。这么多一致,自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杀死本间和杀死世罗的凶手是一个!如果说世罗是被京姐杀死的,那么,本间也应该是京姐杀死的,这怎么可能呢?就算京姐杀世罗的理由有一万个,杀本间的理由却一个都没有。京姐跟本间根本没有任何接点。我认为这不是单纯的个人犯罪,而是有组织的犯罪,而且是很有势力的组织。杀死世罗和本间的,很可能是同一伙人。第二天中午,我谎称出去散散步,给明智侦探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在报告了世罗的被杀的事件之后,我要求调查一下以前是否发生过类似事件。回到寺庙以后,听说松永带着贤太和南部出去了,一问才知道木暮明里已经被找到,他们要去审问她。为什么要3个人去呢?他们采取的是警察审问犯人的方法:3个人轮流问同样的问题,然后在答话里找矛盾点,再通过突击矛盾点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晚上,3个人一起回来了。说那个木暮明里在池袋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当店长,已经跟丈夫离婚,孩子判给了她,孩子托乡下的外公外婆照看,自己一个人在东京闯荡。明里说她根本没有去世罗家,而且说根本不知道世罗家在哪儿。松永说看不出她是在撒谎。介绍完木暮明里的情况,松永说了下面一番话。“这样,世罗的情妇就更值得怀疑了。葬礼结束以后,要严加审问!”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并不是没有理由反驳他说的话,只要我把世罗的死跟本间的死是多么的相似说出来,他就不会再怀疑京姐了。可是,那样就会暴露我的身份。八寻帮派来卧底的人,将受到怎样的惩治,可怕得简直不敢想象。可是,如果我保持沉默,京姐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如果她忍受不了严刑拷打,承认了是她干的也说不定,那可冤死她了!一想到这里,就像我自己要遭受严刑拷打似的,胸口堵得发痛。然而几天以后,事件以出人意料的结果解决了。木暮明里承认她杀了世罗,随即自杀了。※ 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笔下的名侦探,在日本是妇孺皆知的英雄人物。(译者注)※ 明智光秀(1528-1582),日本战国时代名将,初仕织田信长,后反叛,杀死织田进入京都,发文天下号召各路诸侯响应自己,结果被后来统一了日本的丰臣秀吉打败。(译者注)※ 马奎斯·德·萨德(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作家,法国普罗旺斯贵族出身,一生放荡沉沦,1772年以性虐待、拉皮条、同性恋、散发春药等罪名被判过死刑,后被认定为精神病送进疯人院,从此潜心文学创作,其作品多描写性变态。英语里Sadism(性虐待狂)一词即出自Sade。(译者注) 交往9 在杀人般的暑热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得到了蓬莱俱乐部要在崎玉县搞促销活动的情报。那是8月24号早晨,我照常5点起床,锻炼身体以后吃早饭。正在享受饭后一支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阿清打来的。他说:“我有一个住在崎玉县的朋友,来电话告诉我说,家里收到了蓬莱俱乐部塞在信箱里的宣传品。”阿清也通知了他所有的朋友,一旦有关于蓬莱俱乐部的情报就跟他联系。 “崎玉县的什么地方?” “本庄。” “促销活动哪天搞?” “今天。” “我说阿清,你的侦探素质比我还要高嘛!”我跟阿清开了个玩笑。我有点嫉妒他,由嫉妒而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赶紧又问了一遍,“今天?” “对,今天下午1点。” “今天去不了啊。”今天是星期六,我休息,所以跟麻宫樱约好一起吃午饭,吃完午饭一起开车去兜风。 “可是学兄,错过了今天,下次什么时候能碰上很难说!” “真是的!你早些告诉我嘛!哪怕昨天晚上也好啊。”我一边叹气一边咂舌。 “我刚接到朋友的电话嘛!” “知道了,就今天去!”跟麻宫樱的约会改在明天也是可以的。 “拜托!” “你拜托谁呀?你也一起去!” “啊?我不行,我抗不住花言巧语强卖东西的家伙,去那种地方保准上钩,要是强卖给我一条100万日元的羽绒被怎么办?” “俩人一起去,互相监督,保证不会上当。还有,按照我计划好的作战方针,没有两个人是没法实行的。” “可是,两个大男人一起去参加这种保健用品体验会,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要是两个女的还说得过去。要是你无论如何需要一个人跟你一起去的话,不应该找男的,应该找女的,最好是装成一对夫妇。” 请麻宫樱帮忙?既不耽误约会又不耽误侦查,一举两得。可是,我跟她认识了才几天啊?如果已经认识了十年八年了,也许会觉得新鲜甚至觉得刺激,高高兴兴地跟我去,这麻宫樱可就很难说了,她很可能会说,比起没滋没味的保健食品来,我更喜欢吃赤坂的奶酪蛋糕!对了,那次在东京都饭店里见面,由于我说话不注意,曾经惹得她很不愉快。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阿清又说话了—— “令妹绫乃不是挺有闲工夫的吗?”10 目的地是一片旱地的正中央的一座长条形建筑物,倾斜度不大的石棉瓦屋顶,两侧有很多卷帘门,像个仓库。旁边有一块跟建筑物同样大小的空地,已经有很多车停在那里了。 绫乃紧咬着嘴唇走在我身边,好像在生气,我也一言不发。我们兄妹并没有吵架,只是不想说话而已。虽说天气凉快下来了,那也只是早晚。白天在太阳底下走上15分钟,谁都会不高兴的。 我把车停在了17号国道边上的一个饭馆前边,这倒不是为了节约汽油,我的车是品川车牌,开过去恐怕太招眼了。我没跟绫乃详细说明来这里的目的,只说是受朋友之托,看看蓬莱俱乐部的商品是否值得信赖,也没有提久高爱子的名字。绫乃虽然是我的亲妹妹,也不能告诉她详情,对朋友讲义气嘛。大概绫乃受到了我这个哥哥的影响吧,对什么事都不刨根问底。但是作为交换条件,她跟洋子去夏威夷旅行的时候,我得开车把她们送到成田机场。那座建筑物的卷帘门卷上去一个,门口站着两个穿西装的人。“等等!”我拽住正要往卷帘门方向走的绫乃,观察起停车场上的车来。果然不出我所料,停车场里的车,车牌多数是熊谷的,还有一些大宫和群马的,品川车牌的只有一辆大型客货两用车。我凑近那辆车,看见里边有很多羽绒被和纸箱子——肯定是蓬莱俱乐部的车!有没有什么地方写着蓬莱俱乐部总部的地址呢?我把额头顶着车窗玻璃往里看。“看什么哪?”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西服的家伙走了过来,胸卡上的名字是“日高”,可能是蓬莱俱乐部的人。“啊……不……没看什么……那个……”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对不起了您!他呀,有点儿头晕,想靠在这车上歇一会儿。你不要紧的吧?”绫乃先向那个人解释一番,然后看着我的脸问道。“啊,好多了。可能有点儿中暑了,走了那么远的路……”我用手捂着额头,使劲儿喘着粗气,装成头晕的样子。“这可不太好,赶快进去吧,里边为您准备了冰水。”日高领着我们向入口处走去。我对绫乃耳语道:“这回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从夏威夷回来的时候还得拜托你去机场接我们。”“没问题!”走到入口处时,站在那里的两个年轻人一起威严地大声喊道:“欢迎光临!”俩人都把头发染成了茶褐色,穿一身西服,脚上却是球鞋,显得不伦不类。“请您把鞋脱了,装进塑料袋里自己拎着。”其中一个茶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对我们说。我们按照他的吩咐脱了鞋,装进他递过来的塑料袋里拎着,踏上了铺在地上的粗糙的席子。走进去以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里边没有摆着羽绒被和按摩椅之类的保健用品。迎面是一块白色的塑料板,上面写着:为您设计80岁以后的健康人生——医学博士 野口英雄配有长条桌的座位基本上被占满了。没有空调,只有几台电扇摇着头在转。带着扇子的人一个劲儿地扇着自己的脸。我和绫乃被安排在靠后面的座位上。“请喝水!这是我们蓬莱俱乐部特制的负氧离子矿泉水——蓬莱养生水,喝过之后生机无限!”日高拿着两只杯子和两瓶水走过来,放在了我们面前的桌子上,“蓬莱养生水市价两万日元,是世界上最高级的水,今天免费赠送每位一瓶,以表示我们对各位冒着酷暑前来参加我们的免费保健讲座的感谢之情。”噢——这就是久高隆一郎用来泡假牙的高级水呀。标签上只写着“蓬莱养生水”几个字,既没有标明采集地区,也没有标明经销商是哪家公司。不是把超市卖的矿泉水换了个标签,就是灌的自来水——我之所以确信如此,是因为没进来之前就知道蓬莱俱乐部的恶行。过了没多久,白色塑料板前面出现了一个35岁上下的小个子男人。“欢迎大家光临我的免费保健讲座!大家出汗了吧?多出点儿吧!汗水可以把体内的有害物质冲出来。出完汗请大家喝蓬莱养生水,喝完了再出汗,出完汗再喝,喝上一个月,早晨起来您就会觉得精神倍增!喝上半年,您晚上干事儿就会劲头十足,尽享性福!”说到这里他笑了,也许是因为没有空调在自我解嘲吧。这个医学博士肯定是蓬莱俱乐部的人伪装的。故意穿了一件白大褂,反而让人觉得做作,名字也像假的。但是,我得承认,野口英雄博士的口才不错。他说,法国的露德水※,是在圣母玛丽娅引导下发现的包治万病的水;德国的诺登瑙水,是可以让失明少女重见光明的神秘的水;印度的纳达纳水,用它洗澡能治好各种皮肤病;墨西哥的特拉克特水,可以使人永葆青春,健康长寿。但是,世界上这些名水,都比不上“蓬莱养生水”。“蓬莱养生水”的锗含量和活性氢的含量都高于其他名水。锗有抗癌和增强免疫力的功效,活性氢则可以消除对人体有害的活性氧。另外,“蓬莱养生水”还可以把剧毒二恶英分解成对人体无害的物质。在宣传“蓬莱养生水”的过程中,野口英雄博士的话越来越抽象。他说,现代社会被严重污染,空气被污染,土地被污染,水源被污染,蔬菜里都是农药,鱼里边蓄积着环境荷尔蒙,肉等于泡在抗生物里,不知不觉中您的身体已经被腐蚀了,就算您能活80岁,可没有健康陪伴您,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最后的结论当然是:只要使用蓬莱俱乐部的保健品,健康就会回到您身边。但是他不直接把结论说出来,而是频繁地穿插噱头并开一些下流玩笑,还不时问现场某个客人一个问题,要是回答不上来呢,就不失时机地轻轻挖苦两句,然后再奉承两句让其摆脱尴尬,简直赛过电视上的三野文泰※。会场里充满了笑声和赞叹声,就像电视购物直播现场。我想,要是认真听讲被洗了脑子可就鸡飞蛋打了,于是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一边观察起会场的情况来。客人有四五十个,多半是老年人,不过,正如久高爱子所说,年轻人也不少,甚至还有一个因过敏性皮炎红肿着半边脸的穿水兵服的孩子。一想到蓬莱俱乐部连这么小的孩子都骗,我就义愤填膺。我所能看见的蓬莱俱乐部的职员有12个人,他们拉开同等间隔的距离靠墙站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被他们包围着的压迫感。正如我刚进来的时候注意到的,看不到蓬莱俱乐部的保健品摆在哪里,也看不见纸箱之类的东西,除了免费发放的“蓬莱养生水”以外,什么都没有,但会场一角用屏风隔开,商品可能都在屏风那边。再看那些职员,其中几个人的手上拿着效率手册,那里边也许写着蓬莱俱乐部总公司的地址,但是,我有机会打开她们的笔记本吗?野口英雄博士的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我身旁的绫乃也在使劲拍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一会儿手之后还双手合十,对野口英雄博士表示尊敬。“喂!绫乃,你不要紧的吧?”我担心绫乃被洗脑,小声提醒她。“小虎,你不拍手大家会觉得你是个怪人。”绫乃保持着那种叫人恶心的笑容对我说。我点点头,也拍起手来。掌声过后,野口英雄博士大声说:“保健品免费体验现场会现在开始!请大家到这边来!”就好像是一声令下,他的话音刚落,20世纪70年代流行过的迪斯科音乐骤然响起,屏风被撤走,各种保健品出现在人们面前。“请先品尝保健食品,不要客气,随便吃,不要钱!”推销员的话还没说完,客人们就涌到了发放保健食品的地方。由于负责发放的只有两个人,很快就排起了长队。分明是故意制造的效果。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品尝过的人马上就提出要买一些,紧接着,好几个人我也买我也买地大声喊起来,简直就是巨人队夺得冠军之后的商店大降价时的情景。有的肯定是蓬莱俱乐部雇的托儿,有的则是被野口英雄博士的演讲洗了脑,陷入一种被施了催眠术的状态。总算轮到我和绫乃了。我接过几粒黑仁丹似的东西,被告知那是用海藻、朝鲜人参、蜂王浆和海洋深层水精制而成。我先用鼻子闻了闻,闻到一股呛人的臭味。绫乃吃了一粒以后说:“哎呀!我好像觉得浑身是劲儿!”我知道,她是为了让蓬莱俱乐部的人高兴,故意那么说的。接着,我们品尝了五颜六色的药片,牛肉干似的食品以及所谓的保健饮料,我闻起来都是臭烘烘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吃了以后浑身像被火烤。我当然没有忘了我此行的目的。我一边假装热心地听蓬莱俱乐部职员关于保健品的说明,一边伺机四处观察。寝具,按摩椅,烹调用具,装饰品,衣服,食品……摆得满地都是,简直就像一家破产之前大甩卖的小百货店。大部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品牌,一看包装就知道是便宜货。也有迪斯尼等著名商标的图案,分明是违法仿制的。在节奏很快的音乐声中,9折优惠啦,买一套送两套啦,只剩最后一件啦……蓬莱俱乐部职员的喊声此起彼伏,客人们也是争先恐后地竞相购买,不仅有人买100日元的抗菌袜子,200日元的凉鞋,也有不少人买1万日元的暖脚器,2万日元的低周波治疗仪。我发现蓬莱俱乐部职员在说明商品的使用方法的时候,就把手上的效率手册顺手放在桌子上,我想拿起来翻看,但根本找不到机会。这时,那个叫日高的家伙搓着手凑过来:“我来向二位介绍几件值得买的东西怎么样?”绫乃夸张地大声问道:“什么东西啊?”“这位太太,您是不是有时候腰疼啊?”“哎哟!讨厌!你听见没有?他叫我太太,太太!”绫乃哈哈大笑,拍着日高的胳膊说。“哦?这么说,是您的男朋友?真够亲热的呀。那就叫您大姐吧。大姐,您的腰啊,肩膀啊,有时候是不是觉得疼啊?”“现在倒是不疼,天一凉就经常疼。”“噢,恶寒?大姐,今天您算是来对了!我们专门为您这种体质的带来了这种商品!”日高说完把我们领到一个盖着棉被的床垫前,掀开棉被,“大姐,躺下试试看,别客气!只有今天才能试用,平时您想试都没有机会。”绫乃给我使了个眼色,躺到床垫上去了。这时我才明白进来的时候为什么让脱鞋。“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特别放松?”日高问躺在床垫上的绫乃。“我觉得这床垫有点儿硬。”“大姐,您说的太对了!的确是有点儿硬。但是,硬一点对身体有好处。睡太软的床垫伤腰。您看,这床垫表面凹凸不平对吧?这些凸起物正好可以刺激您背部的穴位,睡觉的同时您也接受最有效的按摩。凸起物里边是永久磁石,可以发出高达两千高斯的磁力,促进血液循环。您再看看这床单,素材特别值得注目。它是用含有氡气的特殊纤维织成的,氡气,听说过吧?就是氡气温泉那个氡气,化学元素符号是Rn,可以产生天然负氧离子,可以使身体放松,消除疲劳。怎么样?躺了一会儿就觉得轻松了吧?更主要的是这种床垫可以治疗疾病,有一位患风湿性关节炎在床上躺了15年的老太太,睡了半年就能下地走路了!”日高手舞足蹈地越说情绪越高,他的效率手册和手机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到处都铺着床垫,蓬莱俱乐部的推销员们拼命推销着,我认为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日高的动作,一边掀开了日高的效率手册,没有全掀开,而是停在了60度角。里边胡乱写着一些我看不清楚的字,好像没有什么对我有用的情报。“先生!先生!”听见日高的叫声,我赶紧把手缩回来,效率手册恢复了原状。“先生!这回该您试试了。”“啊……是啊,我也试试。”我勉强笑了笑,躺在了床垫上。日高给我盖上一床被子:“怎么样?这羽绒被很轻是吧?或者说根本没有重量,对吧?简直就是仙女的羽衣!这种被子使用的是原产保加利亚的羽绒。说是羽绒被,实际上用的不是羽毛,而是天鹅胸前的绒毛!真正的羽绒被是用绒毛做的,我们公司的羽绒被用的是百分之百的绒毛!您想想,一只天鹅胸前的绒毛能有多么一点点啊,而且是手工挑选过的,绝对没有一根杂毛!别处卖的羽绒被用的是鸡毛,您摸过鸡毛吧,硬硬的,做成被子又重又不保温。盖那种被子,肩膀会痛的,气会喘不上来的。我们公司的羽绒被轻吧?不只重量轻,我们还做了防霉处理,绝对不会造成皮肤过敏。您再看这被罩,含有精细陶瓷的白金纤维,永远放射着远红外线,冬天不管多冷都会暖到您心里去!我们的远红外线跟您烤鱼的那种远红外线可不是一回事,我们的远红外线的波长是10微米左右的……”“对不起,给我们点儿时间开个家庭会议好吗?”我从羽绒被里爬出来对日高说。“今天免费赠送羽绒枕头一对,换洗用被罩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