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应该先听爱子把话说完。“表面看是肇事逃逸,但有人为爷爷投了巨额保险。”“啊?”“我认为是保险理赔金杀人。”“犯人呢?”“别误会,不是我家里的人干的。”“我没那么想。那到底是谁干的呢?”“蓬莱俱乐部。”“什么?”“大概跟蓬莱俱乐部有关。”爱子两手抓住驾驶座的椅背,挺直身子好像要站起来。“喂!危险!别站起来!大概?这么说,还没抓到凶手?”“警察马马虎虎,只派了两三个人调查这个事件,而且这两三个人还负责别的案件。”“只有两三个人?”“警察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肇事逃逸,所以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你刚才说是保险理赔金杀人?”“对!我认为极可能是为了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是警方并没有朝着保险理赔金杀人的方向侦办这个案子。”“一群混蛋!”“因为警方并不知道有第三者替我爷爷投了好几个伤害保险。”“居然有这种事?”“真的,我们家没有告诉警察。”“为什么?”“因为这只是我们的怀疑,虽然在直觉上是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怕弄错了张扬出去太丢面子。这是全家一致的意见。谨言慎行,是我们久高家的家训。”听说久高隆一郎原来位居某大企业的董事,儿子现在也是那家企业的主要领导之一。久高家也许是害怕这件事被无聊小报或八卦杂志炒作。“嗯,你刚才提到的蓬莱俱乐部是干什么的?”我在天现寺左转,上了明治大道。“你不知道吗?不用假名,全用汉字。”“不知道,是高尔夫俱乐部吗?”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阿清。阿清摇摇头说:“我也没听说过,听小爱说好像是卖保健食品和羽绒被的公司。”“是强买强卖公司。”爱子严肃地纠正阿清的话。我点点头:“就是那种经常利用健康长寿之类的花言巧语,专门骗取老人的储蓄和养老金的公司吗?”“是的。说起来真不好意思,爷爷就是被这种公司给骗了。不过,被骗的年轻人也不少。最近很多年轻人得过敏性皮炎,还有的食物过敏,很留意自己的健康,也容易上当……还有减肥。”爱子的话里,分明有为爷爷辩护的意思。“真是场灾难。”“爷爷也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法律系毕业,还有过‘股东杀手’的外号。前几年做了前列腺手术以后,变得脆弱起来,结果被人乘虚而入。”“损失了多少?”“大略估算了一下,至少也有5千万。”“5千万!?”“羽绒被加磁疗床垫100万日元一套……”“100万!?”“是啊。说是可以矫正睡姿,防止打鼾,还放射远红外线负氧离子。就算这些功能全都具备,要100万也太过份了。你知道爷爷被强买了几套吗?最初他是买给自己用,那时虽然觉得价格离谱,但又觉得只要他老人家能睡得舒服也是好事,所以家里人也就没说什么。没过多久,又买了一套给老婆用,接下来是给儿子儿媳妇买,给孙女买,越买越多,总共买了10套。我家才5口人,哪用得了那么多!可爷爷说,可以给客人用啊,可以给孙女当嫁妆啊,这种说法就连家里人都不能原谅。”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动辄花上千万,就像在超市顺便买盒寿司回家一样!跟我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哪!“除了棉被,爷爷还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据说是有益血液循环的项链、手镯,还有好几十箱闻起来有臭抹布味道的瓶装饮料,这些大概花了1千5百万。最离谱的是那几十箱所谓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1瓶两万日元。”“1瓶水两万?”“洗脸,浸泡假牙,都用这种水,有时还用来浇花,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箱。”这可真叫人啼笑皆非。“全家人都批评爷爷,爷爷答应不再买了。在那以后羽绒被倒是没有再增加,偶然通过宅急便送来的所谓保健食品数量也不是很多,我们就不追究了。可是……爷爷过世以后我们整理他的房间时,天哪!翻出来一大堆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什么黄金观音像啦,象牙图章啦,包在紫色绸巾里的水晶球啦,雕刻着七福神的花瓶啦……壁橱里,书柜里,抽屉里,到处都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值5千万?”“是,查了存折才知道,有很多次以几十万、几百万为单位的提款记录。”“居然没被夫人看穿。”“我们家是爸爸理财,不过爷爷用的存折他没注意过。”果然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藏在爷爷房间里的东西没有证据是从蓬莱俱乐部买来的,因为那上面既没贴蓬莱俱乐部的标签,也找不到收据。不过这些都是以前家里没有的东西,至少三年前房子装修的时候还没有。在沾上蓬莱俱乐部之前爷爷没从那个存折上取过钱。所以对家里人来讲,爷爷真的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等一下,我先找个地方停车。”我觉得这些话并不适合一边开车一边听。我想了一下,决定往南走。我在古川桥往右拐,然后从清正公前进入目黑大道,很快就看到了一座象牙色建筑物,那就是东京都饭店——跟樱约好见面的地方。因为不是在公开场合谈论的话题,所以我们没进饭店。我把车开进停车场,不关发动机,开着冷气,拉起手刹车。这样做虽然对地球环境有害,但此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转身盘腿坐在驾驶座,抱着椅背,面向后座上的爱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东西,随后又发现用途不明的巨额支出,以后呢?”“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爷爷,再乱花钱也该有个限度嘛。不过人都走了,再怎么责备他也是无济于事,就算爷爷用5千万买了几年痛快日子吧。就在我们打算了结这件事的时候,保险公司打电话来了。”那是一个奇怪的电话。“请问,久高隆一郎先生是羽田仓库管理公司的职员吗?”接电话的是夫人:“久高隆一郎去世时已经退休,原来在庆长产业公司工作。”听奶奶这么一说,保险公司的人又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大田区的羽田仓库保管公司于今年7月3日,跟我们公司签订了法人合同,被保险人是该公司职员久高隆一郎先生。死亡保险金是800万日元,保险受益人是该公司。4天前,该公司提出了接收800万日元保险金的申请。”夫人问对方是不是弄错人了,对方说出了久高隆一郎的住址和出生年月日。夫人说没错,不过自己的丈夫跟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有一种可能性是:以前有过生意往来的公司借用久高隆一郎的名字投了保,可是问过儿子之后,儿子说他的记忆中没有这样一个的公司。后来,保险公司又来电话说,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是个空头公司,不仅没有登记,保险合同上的联系地址也只是个私人信箱。不久,又有两家保险公司打电话来询问同样的事,而且这两家也说被保险人是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久高隆一郎,保险受益人也都是该公司,保险金额也都是数百万日元。“虚构一个公司,随便找个人冒充这个公司的职员,公司作为受益人替这个职员投保,等职员一死,就去领理赔金,然后逃之夭夭。”阿清扳着手指头为爱子的述说做了总结。社会上本来就有很多公司为职员投保,万一发生意外,就用保险理赔金充当给家属的抚恤金。“最近因为诈骗理赔金的事件很多,所以保险公司也提高了警惕,特意给我家打电话确认。”爱子补充说明道。“保险公司了解到久高隆一郎先生不是那个空头公司的职员后,就不会支付理赔金了吧?”我提出了一个极其单纯的问题。“是的,没有支付,以诈骗理赔金未遂结案了。可是,爷爷死了。肯定是有谁替他投保以后,又杀了他。”爱子抹着眼泪说。“你所说的谁就是蓬莱俱乐部吗?”“我只能这么认为。”“但是,站在蓬莱俱乐部的角度来看,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久高隆一郎先生呢?诈骗保险理赔金,还不如让他活着,继续让他买东西获利更大。就算理赔金拿到手了,总共也就是两千万左右,可是活着的话骗来的钱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实际上不是已经轻而易举地骗了5千万了吗?”“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性。”“警察总有一天会把真相调查出来的吧?”“我们没有跟警察说破第三者投保的事,因为开始的时候没说,现在也只是怀疑,更重要的是家里不想把事情闹大。”“噢,原来如此。可是,爱子,你怀疑的不是蓬莱俱乐部吗?不管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背后是不是蓬莱俱乐部,久高隆一郎先生是在被人借名投保以后被撞身亡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应该要求警察调查真相啊。”“学兄,”阿清插嘴说,“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的罪犯跟肇事逃逸的罪犯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嘛。”“你说的不错,策划者和执行者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常有的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某人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等合同签好了,正在计怎样如何杀死被保险人的时候,被保险人却突然由于其他原因死了,是被一个跟诈骗保险理赔金的人毫无关系的人撞死的。”“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两个独立的事件?”“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性,车祸是家常便饭,何况死者又是个行动不利索的老年人。”“话是没错,但不会比嫌犯是一伙人的可能性高吧?”“就算比较低,也不能无视这种可能啊。警察为了抓获肇事逃逸者,总不能把蓬莱俱乐部扯到一起吧?而且一位曾经被社会公认的有才干的企业家被诈骗集团当傻瓜耍了,这种事是很难公诸于世的。”爱子听了阿清的话,频频点头。“就算是诈骗未遂,但是有人策划了诈骗保险理赔金,这是不争的事实!难道我们就闭起眼睛来,装作没看见吗?”“算了。”说这话的人是爱子,“假如策划诈骗的和肇事逃逸的是没有关联的,我们当然不去追究策划诈骗的人是谁,就算是蓬莱俱乐部策划的,我们也不去追究。同样,我们也不会追究他们用近乎欺诈的手法,从爷爷这里拿走了5千万。考虑到爷爷和久高家的名誉,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而且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希望我们这样做。”“既然家属都这么主张,我就不便多说了,我也不打算从一个市民的义务的角度来说大话。不过从爱子所说的事实来看,策划诈骗和肇事逃逸很可能是同一伙人,即便是这样,你们也置之不理吗?“不是置之不理,而是不打算寻求警方的协助。”“我认为是一回事。”“不是!我恨杀死爷爷的人,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为爷爷报仇!不过,蓬莱俱乐部不一定就是凶手。再说,如果一个劲儿地嚷嚷蓬莱俱乐部蓬莱俱乐部,嚷嚷得世人都知道了,引起很大的骚动,结果跟他们没有关系,那我怎么向爷爷交代?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自取其辱,把私生活全都抖落出来公诸于世呢?”爱子挺直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向我投来挑衅的目光。“可是,开始你不是一直说蓬莱俱乐部很可疑吗?”“我是说了,但是,我后来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我们家里的人的想法。分析一下爷爷周围的人,干这种事的只有蓬莱俱乐部。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爷爷当董事的时候跟职业股东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也许是对方为了报当时的一箭之仇。”“原来如此。反正要杀人,顺便再诈骗一笔保险理赔金。”“当然,如果警察搜查的结果是跟蓬莱俱乐部有关,爷爷的事被抖露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们家里的人都倾向于先保持沈默,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名誉,自尊,家庭……我虽然能够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心中却有些不服。对于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没有家庭的我而言,理解不了拥有这一切的人们的心情。“那怎么办?你们为什么要找我?要我肯定你们不找警察协助是对的?我刚才说过了,别人家的事情我不便插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是已经12点55分了,已经接近跟樱约定的时间,我有些烦躁起来。“我想请您去调查蓬莱俱乐部的内部情况。”“什么?”“成濑先生,请您去调查蓬莱俱乐部,拜托了!”爱子把双手叠放在膝上,对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调查?我?”我用食指着自己的脸。“我绝对不想让事情不了了之,也绝对不会原谅肇事逃逸的凶手!我一定要抓到他,而且要处以极刑!”我本来想说肇事逃逸是不会处以极刑的,但是体谅到爱子激动的情绪,就把话咽了回去。“所以,我要请您帮忙调查!当然不需要我特意提醒您,我知道您会为我们保密的。”“那当然。”“还有一些话也许用不着说,但我还是想强调一下。如果调查的结果跟蓬莱俱乐部无关, 我们就继续保持沈默,相反如果有决定性的关系,我们会下决心毫不保留地向警察报告的。调查工作就要麻烦成濑先生您了。”“你要调查的理由我是明白了,但是,为什么找我?”“是我推荐的。”阿清举起手来。“你为什么推荐我?”“学兄,你不是当过侦探吗?”“啊?”“你不是说过,曾经掌管某个侦探事务所的分所,独挡一面吗?”“啊,那个啊……”我确实在位于新桥的侦探事务所当过私人侦探。那是十八岁那年春天的事情,从青山高中毕业后,我立即前去登门求职。以“万事试试看”为座右铭的我,值得纪念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侦探,这是事实。只是并没有掌管过分所,总共干了不到两年,不要说独挡一面,连半面都挡不了的时候就干不下去了。那纯粹是借着酒劲儿跟阿清吹牛,目的只是为了塑造一个神气十足的学兄形象。“你还是委托正牌,不,还是委托在职侦探吧。没错儿,我是当过侦探,但是技巧都生疏了。”我用苦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安和在电脑培训班打工的老师。“我不能把这件事委托给一般的侦探。”爱子说。“为什么?”“第一,值得信任的侦探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听说有的侦探一方面强调自己会为客户严守秘密,另一方面却把当事人的秘密到处宣扬,甚至以此要挟当事人。”“的确如此,最好小心点儿。”“还有,调查蓬莱俱乐部是我个人的决定,我没有跟爸爸商量。即使跟他商量,他也不会同意,我们家最保守的就是他。我刚才反复说家里人的想法,其实都是爸爸一个人的想法。在久高家。所有家庭成员都得服从家长的意见。所以调查蓬莱俱乐部的事只能私下里进行。如果委托别人,我担心他会直接跟爸爸联系。”我仿佛明白了:隆一郎的儿子担心的是在揭穿蓬莱俱乐部的罪恶的同时,暴露了父亲的隐私,只要有一件丑闻被公之于世,八卦杂志的记者们会顺藤摸瓜,揭出更多的丑闻。比如说偷税漏税,隐瞒资产……久高隆一郎原来是一家大企业的董事,要想找他的毛病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学兄,拜托了!小弟这辈子就求您这一件事。”阿清说着跟电视里的小学生一样的台词,两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向我作揖。后来我才知道,阿清自从上星期看过爱子之后,几乎每天给她打电话。他没有别的企图,纯粹是想为她尽点儿力。所以爱子她才开始向他透露诸如肇事逃逸、诈骗保险理赔金、蓬莱俱乐部等等的事情。阿清一直想为她做些什么,最后想到了我,于是带着爱子来见我。“要是我找不到什么证据的话,千万别恨我。”我缩着脖子叹息道。因为还有跟樱的约会,我想快点儿结束这边的事。“非常感谢,拜托您了。”爱子低头致谢。阿清则握着我的手,使劲儿摇晃着:“学兄,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对爱子说:“调查开始以前我还得再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对不起,我还有个约会。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到时候再谈。对了,打你家里的固定电话不合适吧?”于是我跟爱子交换了手机号码。“对不起,您这么忙,还耽误您的时间。”爱子再次低头致歉。真希望她那端庄的举止能分给我家绫乃一点儿,哪怕十分之一呢。真难想象她俩是同岁。“没关系,不用客气。不过我现在不能送你回家了,送你到白金台地铁站吧。”我的视线落在我的欧米伽手表上,已经1点1刻了。“不用了,我打车回去。”“那太好了。”我转过身去,关掉了发动机。“那我呢?送我到地铁站嘛。”阿清伸过头来。“你走着去!今天天气好得很。”我打开车门走出去。外面骄阳似火,简直就是灼热的地狱。※ 詹尼弗?洛佩兹(Jennifer Lopez,1970- ),美国好莱坞著名女影星。(译者注)※ 莫里斯?格林(Maurice Greene,1974- ),美国短跑名将,2000年悉尼奥运会男子100米金牌得主,2004年雅典奥运会男子100米铜牌得主。(译者注)※ 卒塔婆,原指埋葬佛骨的塔,后指立在坟上当墓碑的塔形方木。(译者注)※ 东京著名繁华区之一,聚集着众多富有个性的西餐馆、俱乐部、电影院等等。人们在这里听音乐,看电影,赏夜景,是享受大都会夜生活的最佳场所,被称为日本的都市文化中心。(译者注)※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1899 -1980),英国著名电影导演,悬念大师。一生导演了53部电影作品,《三十九级台阶》、《蝴蝶梦》、《后窗》、《群鸟》等一批影片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其中《蝴蝶梦》获1940年度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译者注)※ 20世纪50年代日本东映株式会社拍摄的系列推理影片《多罗尾伴内》中的主人公。(译者注) 古屋节子招致死尸成堆这个叫古屋节子的老太太一直就是个购物狂。她不是因为喜欢才买,而是只要有了买的气氛,不管什么都买。例如:一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跛脚男人来敲门,叹着气说5年前从西伯利亚回来,到现在还找不到工作,她也不砍价就把他从包袱里拿出来的绸缎全都给买下来。等她发现那些绸缎早就被虫蛀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已经是那个男人走后一小时的事了。例如:在车站前边的广场上有人在卖万能切菜机,她看见好几个家庭妇女在那里争相购买,就会举着钞票杀入重围。两个钟头以后,她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围着买万能切菜机的还是那几个家庭妇女,还在大声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例如:她看到报纸里夹着的广告上说,英国高档茶具正在举行促销活动,现在订购的话,送货免费并赠送5支茶匙,她下午就会寄明信片订购,尽管橱柜里已经有五套茶具了。例如:超市限时抢购的时候,每人限购一盒的78日元的鸡蛋,她要排五六次队,买五六盒回家,然后吃不了等着发臭。她的丈夫气得不只一次地嚷嚷着要跟她离婚,最后协商的结果是,如果老婆只囤积在超市买的东西,丈夫就不加以干涉。孩子也讨厌她乱买东西,长大以后经常偷偷地从壁橱里拿出各种根本用不着的东西,抱到跳蚤市场或废物收购店,卖了做零花钱。这种性格的古屋节子,被蓬莱俱乐部盯上,一点儿都不奇怪。节子住在足立区的都营住宅里,这时丈夫已经去世,孩子早已独立,她跟三只猫相伴,靠养老金过着清闲的日子。有一天,她在信箱里看到一张免费广告,这张广告完全搅乱了她的余生。广告上写着,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大厅里,将举行有关健康的免费讲座,参加讲座的人不但可以免费品尝保健食品,还可以获得一瓶价值两万日元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节子当时虽然已经65岁,但身体好得很,从来没为自己的健康操过心,这在同龄人中是很少见的。但是“每人”、“免费”、“两万”等字眼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就当是出门散散步吧,节子参加了免费讲座。参加完免费讲座两三天以后,货陆续地送到节子家里来了。羽绒被,磁疗床垫,保健食品,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明明是去听免费讲座,却拿回来好几张贷款用的单子。半个月以后,蓬莱俱乐部的员工以售后服务的名义登门造访,节子又追加了好几箱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还买了一个据说可以带来好运的有益健康的象牙图章。又过了半个月,蓬莱俱乐部又给她送来了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保健食品和新开发的冲饮料的粉剂和开运多宝塔。这么一折腾,当节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她已经背上了500万日元的贷款。节子的收入只有养老金,由于本来就有乱买东西的毛病,几乎没有储蓄,丈夫的人寿保险理赔金早已花了个精光。贷款公司的账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催缴单了。蓬莱俱乐部的业务员又来推销时,节子抱怨说她已经无力偿还贷款,业务员便向她介绍了一家借贷公司。那是被称为“十一”的高利贷,而且蓬莱俱乐部还是那家公司的股东。这些内情节子一点儿都不知道。“十一”高利贷的融资条件是利息每十天就增加一成。借100万的话,10天后就得还110万。如果换算年利率,超过了百分之三百,而法定年利率上限是百分之四十。可以想见借了这种超级高利贷的后果。不还利息的话,借款就不断膨胀,还钱就越发困难。因此就逼得借款人借了东家的还西家。高利贷者不但有“十一”的,还有“十二”甚至“十三”的,也就是说,十天收取两成或三成的利息。这样一来,没过多少日子节子就负债千万以上了。不久,代替了信箱里的催缴单的,是贴满了门扇的纸条,纸条上写着:“还钱!”“这家人家是小偷!”“平成时代的鬼婆!”……不一而足。电话不分昼夜地打将进来。不还钱打算干什么?找死啊?把存折交出来,不然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当泡儿踩!把房产权交出来,不交就放火烧了你的狗窝,去上个火灾保险吧!小偷老婆子,去跟你的孩子们借钱!要不你就卖器官,卖肝脏还是卖肾脏?要不就上个人寿保险再故意叫汽车撞死……就算想卖房子也卖不了,这房子是租的。节子绝对不会去求孩子们帮忙,第一是不想在孩子们面前丢脸。孩子们都知道她是个毫无节制的购物狂,但这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严重。她不想去找孩子帮忙还有一个原因,两个儿子都不像她,都是规规矩矩过日子的老实人, 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孩子们小的时候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至少应该做到不去打扰孩子们平静的生活。节子没有找人商量,因为她相信了讨债者威胁她的话:你要是敢到律师那里去哭的话,就立刻杀了你!所以她无法申请个人破产。当节子在恐惧中度日如年的时候,从蓬莱俱乐部来了一个叫村越的男人,他说,如果节子愿意为他们公司干一件事,就可以抵消她的部分借款。这段时间从早到晚都是恐吓,节子已经到了精神崩溃边缘,突然来了这么个说话和气的人,让节子觉得好像是在地狱见到了观音菩萨,连声说:“我干!我什么都干!”节子的工作就是扮演一个假顾客,参加蓬莱俱乐部在各地举办的免费保健讲座,在蓬莱俱乐部的人说明商品的性能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使劲鼓掌,抢先高喊“我买我买”。刚开始的时候,她羞得连手都拍不响,后来觉得反正没人认识她,就信口雌黄地替人家吹嘘起来,她甚至可以泪流满面地大谈她的使用经验,说什么用了羽绒被和磁疗床垫以后,15年来跑了很多医院都没能治好的风湿竟然痊愈了之类的谎话。看到别人上钩的感觉还挺好的,于是她就乐此不疲地当起托儿来。她也被蓬莱俱乐部要求介绍顾客。她一个挨一个地打电话给她的朋友们,还带着蓬莱俱乐部的业务员登门拜访,说什么碰巧到这附近来有事,顺便来看看你,这里有一种保健用品,我用着很好,你也不妨试试。跟在她身后的蓬莱俱乐部业务员便开始推销商品。说穿了就是把朋友出卖给蓬莱俱乐部。渐渐地,上了当的朋友们都不跟她来往了,但节子认为,为了偿还贷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只做这些事,不可能还清好几千万的贷款。于是她去小酒馆端盘子,去弹子房当服务员,去脱衣舞剧场当收款员……留给节子的并不只是难堪的回忆,她丧失了做人的尊严,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但是,只要完成了蓬莱俱乐部交给她的任务,令人感到恐怖的讨债的电话就不会打来。在这种情况下,节子除了老老实实地听从蓬莱俱乐部的摆布,别无选择。枫叶开始变红的时候,节子被蓬莱俱乐部要求参加一次团体温泉旅行。那次旅行是两天一夜,住宿的地方是山梨县的一个温泉旅馆。蓬莱俱乐部说,组织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慰劳老主顾们。他们给节子的任务是在旅馆的房间里把旅游团中一个叫吉田周作的老人灌醉,然后带到他们指定的一个神社去。他们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叫节子这么做,只告诉她只要按照他们的指示做了,就可以抵销300万日元的债务,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大概蓬莱俱乐部已经安排好了,在旅游大巴上,节子和吉田并肩而坐。由于俩人都是老年人,很快就聊上了。途中参观葡萄园和葡萄酒厂俩人也一直在一起聊,黄昏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俩人已经像一对老年夫妻那么亲密了。洗了温泉,吃过晚餐,唱完卡拉OK,又洗了一次温泉以后,节子去吉田的房间继续喝酒。这类团体旅行一般都是三四个人一个房间,但吉田和节子却是一人一间,很可能这也是蓬莱俱乐部特意安排的。节子坐在吉田身旁劝酒,喝得醉醺醺的吉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年轻时离开家乡鹿儿岛,22岁结婚,两个女儿先后病逝,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太太5年来一直卧病在床,为了恢复健康,买了蓬莱俱乐部的羽绒被和保健食品……吉田说出蓬莱俱乐部时,节子吓了一跳。吉田说,家里的存款几乎都投进去了还不见效,已经不打算再买蓬莱俱乐部的产品了。“我家里还有很多没开封的保健食品和保健饮料,我想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退回去。我跟他们说,哪怕打八折也好。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哪怕就是打五折我也认了。可是蓬莱俱乐部的人根本不理我,于是我跟他们说我要去消费者协会反映情况。他们就说,冷静点儿嘛,你照顾太太很辛苦,参加一次温泉旅行吧,我们招待你。虽然这样跟你一起喝喝酒很开心,但他们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叫我打消找消费者协会的念头。”吉田怒气冲冲地发着牢骚,一口气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节子好几次也想把自己的悲惨遭遇说出来,但又觉得心虚,只是一个劲儿地劝酒。吉田的脸由通红变成了青白,说话也口齿不清了。“出去散散步,醒醒酒吧。”节子劝说道。吉田的房间在一楼,节子按照蓬莱俱乐部的指示,拉着吉田从落地窗出去了。山梨县的温泉不像热海、白滨一带的温泉疗养胜地那么热闹,这里属于山野温泉,没什么娱乐设施,晚上一过10点外边就看不见人影了。没有路灯,就算是有月光也只有5公尺的能见度。节子拉着吉田的手,向远离人居的方向走去。路上既没有遇到车,也没有遇到人,两人走到神社以后,节子让吉田坐在石阶上,对他说要去买一罐啤酒,然后就把他丢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回旅馆了。节子心里躁动不安:为什么要让我半夜三更的把吉田带到没人的地方去呢?是蓬莱俱乐部的人要找他单独谈谈吗?为什么白天不见,非等他喝醉以后,而且是在深夜里见呢?节子没有再往深里想就上床睡觉了。过去她偶尔在温泉旅行的时候跟人结识,喝酒聊天, 然后互相道别,各回各家,她想这次也不过就这么回事。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听见旅馆里一片慌乱。到餐厅吃早饭的时候,听见旅馆里的人和客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谁死了。吉田周作死了。今天清晨,一个本地人经过神社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尸体。听说他的手脚奇怪地扭曲着倒在石阶下,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根据警方的调查,石阶的角上发现了死者的毛发和血迹,头部的伤口里还有碎石,另外尸体散发出强烈的酒臭,所以警察断定是夜里喝醉以后外出散步,不留神从石阶上滚下来摔死的。早饭后,旅游团的全体成员都接受了警察的询问。节子说了跟吉田在车上聊天和在一起吃晚餐的事,但没有提到劝酒,带吉田去神社的事。节子感到非常痛苦,但不是罪恶感,而是担心警方会不会追究到自己的恐怖感。警察只简单地问了一下,没有对节子的谎言产生任何怀疑,回到东京以后警察也没有再跟节子联系,看来吉田的死被警察当作一般的意外事件处理了。节子放心了,但却高兴不起来。那天晚上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就这样保持沉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节子终于忍不住了,她质问蓬莱俱乐部的村越,那天晚上,蓬莱俱乐部跟吉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回答是:没事,那天晚上根本就没见着吉田。节子穷追不舍,继续问道,为什么让我把他灌醉?为什么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他带到神社去?“不要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村越狠狠地瞪着她说。节子仍然不肯退缩:“我可以跟警察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你可要想清楚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共犯!”节子这才闭上嘴巴不说话了。这里是节子堕落的分水岭,如果在这时候毅然与蓬莱俱乐部决裂,就不会更深地陷入邪恶的深渊了。节子心里那个一头是社会正义感,一头是个人的身家性命的天平,已经完全向个人这边倾斜了。蓬莱俱乐部把节子看透了,于是在把她吓个半死之后,又和声细语地对她说,你的贷款可以抵消两百万。不久,蓬莱俱乐部又向节子发出指示,让她到吉田周作的家去照顾他那卧床不起没人管的老伴儿吉田照子。说是照子在丈夫死了以后生活很困难,让她去帮一把。“我是市政府派来照顾您的义工。”节子模仿着那些骗人的推销员的口气登堂入室。她为照子擦澡,换洗衣服,晒被子,打扫房间,买东西,做饭……吉田家在栃木县的今市,节子住在东京都足立区,每隔一天就来一次,一个星期以后,就完全取得了照子的信任。为了排遣丈夫去世之后的痛苦,照子毫不保留地向节子述说了家里所有的事情。谈话中照子也提到了蓬莱俱乐部,不过她跟已经去世的丈夫不同,她对蓬莱俱乐部那些所谓保健用品的功能似乎不抱怀疑态度,直到现在还盖着100万日元的羽绒被,喝着两万日元一瓶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也未察觉到丈夫可能死于谋杀。寝室的五斗橱上摆着吉田周作的遗像。吉田死后,由邻居帮忙在家里办了个简单的葬礼。节子一看到照片中吉田的笑脸,心就像被锥子扎似的,好几次都差点儿跪下来祈求死者饶恕。“真羡慕你,身体这么好。”这句话是照子的口头禅,她跟节子同岁,但她连日常生活的能力都丧失了,而节子还可以连续走1个小时的路。除了气压低的时候膝盖会有些疼痛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的胃口特别好,吃牛排,吃油腻的中国菜,从来就没有消化不良过。“除了身体好以外,别的方面就……”节子这么说并不是谦虚。一个是卧床不起又被骗钱,一个是身体健康却因高利贷而作恶,到底谁比较幸福呢?蓬莱俱乐部可不是大发慈悲要节子来照顾未亡人的,他们交给节子的真正使命是把吉田周作的保险理赔金偷出来,因为蓬莱俱乐部为吉田投了旅行平安险,死亡理赔金是4千万日元,但是理赔金只支付给法定继承人。为了夺取这笔巨款,他们才派节子到吉田家的。节子把可以证明照子身份的健康保险证偷出来,以吉田照子的名义新开了一个银行账户,然后让保险公司把理赔金打到这个户头上,以便将来把存折交给蓬莱俱乐部。此外,关于吉田以前自己买的保险,节子主动提出代替行动不便的未亡人向保险公司提出支付理赔金的申请。照子对节子千恩万谢,因为卧床不起的她是无法办理领取理赔金的手续的。有了节子的这些善意的举动,照子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丈夫的死是一起保险理赔金杀人案了。当保险理赔金打到节子以吉田照子的名义新开的账户上以后,节子就从照子面前消失了。她把存着4千万理赔金的存折交给了蓬莱俱乐部。虽然节子察觉到这是一起保险理赔金杀人案,但她选择了沉默。她已经被蓬莱俱乐部牢牢掌握了。过了没多久,节子改姓下村,嫁给了一个叫下村勇的65岁的单身男人,也是蓬莱俱乐部的顾客。这是蓬莱俱乐部安排的一起假结婚。节子所做的,只是每天到下村家里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以后,偷偷地在菜里或汤里加上一勺无臭无味的白粉。节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粉,只知道麻木地按照指示去做。三个月以后,下村死了。得知下村死了的那个晚上,节子因极度的紧张呕吐起来。为了稳定情绪,她抽起了向来不碰的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结果呕吐得更厉害了。可是,节子并没有被警察叫去问话。医生为下村诊断的结果是心脏麻痹,事情很快地处理完了。火葬等事后处理都是蓬莱俱乐部操办的。财产当然由配偶节子继承。下村的存款虽然被蓬莱俱乐部骗光了,但还有房子有土地。节子变卖了房子和土地,全部交给蓬莱俱乐部,又抵消了500万日元的债务。节子恢复了旧姓古屋。但她已经完全陷入罪恶的泥沼不能自拔了。她像一个吊线木偶似的被蓬莱俱乐部操纵着,浑浑噩噩地活一天算一天。过了不久,她的第二个假结婚的对象出车祸死了。又过了不久,她介绍给蓬莱俱乐部的一个顾客因偿还不起巨额欠款上吊自杀了。2002年7月,古屋节子认识了久高隆一郎。 再会6“这件事就拜托给您了,我也就不多说感谢的话了。”爱子很有礼貌地向我告辞。“别担心,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跟朋友约好在这个饭店见面,告辞了,你路上走好。”我跟久高爱子一起走到东京都饭店的正门。看着她上了出租车,我转身向饭店走去。我进门的时候,正好有个女的要出门,我正要闪身把她让过去,她却向我打起招呼来:“对不起,请问……”我愣了好几秒钟才认出是樱。因为我忘了她具体长什么样子,最主要的是她唯一给我留下了印象的发型变了。“你是麻宫樱?”我摘下太阳镜,傻愣愣地指着她的脸。卷发烫直了,颜色也变成黑的了。“啊,太好了。”麻宫樱优雅地把手放在胸口上,嫣然一笑。“怎么?你要走了?干嘛这么匆忙?”我慌慌张张地问了一大串问题。“不是,因为我一直没看到您,担心弄错地方了,所以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的。”“真对不起,刚要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麻烦事。”我吐出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那还麻烦您特意跑到这边来,没关系吗?”“啊,暂时没问题了。对了,咱们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吧?”说完我率先往里走,在一楼大厅的酒吧里找了个适当的位置坐了下来。酒吧里非常明亮,南面从上到下全是玻璃,接受着盛夏阳光的照射,但一点儿都不刺眼,大概是因为成套的茶色桌椅和地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炫目的光线的缘故吧。窗外是以深绿为主调的日式庭园,让眼睛觉得很舒服。“那天多亏您救了我,谢谢您了。”樱站在我的身体侧面,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不客气,坐吧。喂!冰咖啡!”我举起手,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走了过来。樱竖起两个手指,意思是要两杯,然后转到桌子另一侧坐下。大概是为了配合头发的颜色吧,樱的眉毛也染成了黑色的。衣服也由印着芙蓉花的裙子变成了粗花格衬衫和茶色长裤,很潇洒。“怎么了?”樱感觉到我在注视着她,不安地用手捂着脸颊。“没事,你换发型了?”“很奇怪吗?”“没有的事,头发本来就应该是黑的,这样看起来才舒服,黑头发是最适合日本人的。如果适合金发碧眼,那我们天生就应该就是金发碧眼了。”一头茶褐色长发的我,这番议论的说服力大概是零。但黑头发确实更能有效地烘托她那典型的日本女人的脸,那颗泪痣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更有韵味。“不觉得奇怪吗?我一直都把头发染成茶色,还以为黑色不适合我呢。”樱微微摇着头,点燃一支细长的薄荷烟。以后我一定忠告她,她不适合抽烟,最好戒掉。“这点儿东西不成敬意。”樱把沾上了口红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递过来一个纸袋。“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说了句客气话,伸手接过纸袋。纸袋上印着代官山一家著名蛋糕店的店名。“还有这个。”这次拿出来的是百货公司的纸盒,比手略大一些,包装精美,绑着十字形的红丝带。“你不要这么客气嘛。”“这不是谢礼,是礼物,不过晚了几天。”樱垂下眼皮,用小指摸了一下那颗泪痣。“什么礼物?”“生日礼物啊。”“我的生日?”“当然啦,生日快乐!”樱温柔地笑着,把绑着红丝带的纸盒递过来。“你为我庆祝生日,我很高兴,可是太早了。”“您在挖苦我吗?”樱皱起眉头。“挖苦?”“挖苦我没赶上你的生日。”“没赶上?我的生日是12月,还早着呢。”“12月?”樱伸长了脖子。“你在开我的玩笑吧?让我快长岁数,你要我早死啊?”“可是,上次,您分明说……”“哦,那个呀,那是随口胡说的。”我噗嗤一声笑了,随后点上了一支烟。“您骗我?”樱瞪大了眼睛。“有时候骗人也是一种手段。”“您太过份了……我把它当真了。我后悔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在生日那天留下了不愉快记忆,一直想为此向您道歉,还去买了生日礼物……”“所以我说是手段,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别尽挑有利于自己的话说。”“我那样说是防止你死掉的最有效的手段。制止你自杀,说教只能起反作用。但我要是什么都不说,回头你一个人的时候再有了自杀的念头怎么办?所以我想最起码让你活一天,哪怕半天也好,也许你能冷静下来。虽然我脑瓜不好使但我确实是动了脑子的。看来你对我的一片苦心不太满意。”樱缓缓地低下头,固定在45度角上。侍者端来了冰咖啡。我把太阳镜放在桌子上,把百货公司的纸盒拿起来,解开丝带打开包装纸一看,是一条意大利名牌手绢。“那我就不客气了,意大利名牌嘛,肯定很吸汗。”“对不起。”樱不知所措地揉搓着白皙的手腕,讨好似地看着我,像一只刚刚找到了主人的小狗。“别误会,我那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你自己?”“对,我特别讨厌别人自杀。啊,当然没有人喜欢自杀。我经历过朋友的自杀,经历过两个朋友的自杀呢。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希望碰到自杀的人了。”“……”“别人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我只对自己的人生感兴趣。但是自杀不行,就算是陌生人自杀也不行!不为活着的人着想的人是大混蛋。”我紧紧地咬着吸管,脑海里交互浮现出刚才提到的那两个已经自杀的朋友的面孔。“所以你才护着我?”“护着你?”“你帮我骗了站务员。其实我是想自杀才跳下去的,但我撒谎说是因为贫血掉下去的,你帮我做伪证。”“什么?贫血是骗人的?”我有点儿生气了。但是樱并不理会我生气不生气,“为什么要为素昧平生的我说谎?我一直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不想让自杀未遂的我再被别人追问,再次受到精神上的伤害,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不然你还以为我被你的美色迷住了吧?”我笑了笑,用吸管吸了一口冰咖啡。本来以为这么说会把她逗笑了,没想到她还是一脸认真的样子,“就像我在电话里说过的那样,我再也不会自杀了,我要像获得了新生那样,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我改变了发形。真很感激你,我能这样都是因为你救了我。”她盯着我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地说着,说完以后稍稍低了一下头,又抬起头来看着我。“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开始感到难为情,于是把视线移向一边。右边的座位上,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正抱着沙发扶手呼呼大睡。视线再向左移,一个裹着印度丝绸的女人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一个纸袋上的文字。对面传来樱搅动冰块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俩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酒吧里流淌着标准爵士乐,以蓝色G为主调,轻快地跳跃着的钢琴,加上质朴的小号,音色很美。“这是什么曲子?”我只知道这是亚特?布雷基亚的爵士信使乐团※演奏的。樱歪着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想起来了,是‘呻吟’。”我真是个白痴!“我问你……”我讨厌沈默,所以继续没话找话,但是由于没有准备好话题,突然问了一个没经过考虑的很失礼的问题,“你碰到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了?干嘛要自杀?”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收不回去了。樱缩起身子,眼睛看着半空。“对不起。”我急忙摆着手向她道歉。“因为钱的事。”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低下头去。“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逃避了。我快找到新工作了。”“对不起,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我再三地道歉,把脸转向一旁,叼起了香烟。酒吧中央有一个神社的洗手池似的石头造的水槽,水几乎溢出来了,也没有防护栏之类的东西,叫人担心如果小孩子掉进去怎么办。“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樱说。我转过头来,看见她微微歪着头,手指摸着左眼下方的泪痣。她习惯于摸着泪痣说话吗? 这倒不是什么坏习惯。“我要问的是跟刚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事。”“说吧!”我松了一口气,但我掩饰着,故作冷漠地答道。“刚才,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来着吧?”“女人?”“在饭店前边打出租车走了的那个女人。”“哦,你看见了?”“是你太太吗?”“你看我像有太太的人吗?”我笑了。“你是单身?”“对啊。”我给她看了看我的左手无名指。“那么,她是个挺不错的女人?”“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你看着像吗?”“我还以为昨晚你们住在这儿,她刚离开这儿回家。”“不是不是,正派人家的女人是不能随便在外边留宿的。她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麻宫樱,你听说过蓬莱俱乐部吗?”“什么?”“蓬莱俱乐部。卖保健食品和羽绒被的公司。”我的工作立刻展开了,收集情报是侦探工作的第一步。樱沈默着,摇了摇头。“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蓬莱俱乐部。”“这个……”“你听说过?”“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樱回答我的问题时显得很不愉快。“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最近偶然听说有这么一家公司,我想知道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樱噘着嘴说:“这个什么俱乐部,跟我有什么关系?”“蓬莱俱乐部。不,跟你没关系。”“那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也没关系吧?”“那倒也是。”“你提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是因为跟我在一起觉得很无聊吗?”“看你说的!”“你救了我,我认为这是缘分,能再见面更是缘分。不过,如果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没话可说得话……”樱说着把帐单拿了起来。奇怪,莫非她对我有好感?她是在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向我表示这个意思吗?所以她那么在乎久高爱子。“我从来不让女人买单。”我把帐单抢过来。“我付吧。”樱伸手要抢,没抢回去。我高举帐单:“那么,你呢?”“我什么?”“结婚了吗?”“我是一个人。”“有男朋友了吗?”“没有。”“我可是个很任性的男人。”“什么意思?”“我讨厌抽烟的女人。对了,你的爱好是什么?”我开始对麻宫樱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感觉了。7已经夸下了海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我指的不是麻宫樱,是久高爱子的事。侦破保险理赔金谋杀案?怎么个侦法?我需要掌握什么证据?早知道会碰上这件事,我在侦探事务所至少应该干到能够独挡半面。首先给爱子打电话,让她把有关蓬莱俱乐部的事情全部告诉我,然后让她把久高隆一郎的遗物重新整理一遍,把认为有助于调查的东西送到我这里来。星期六的傍晚我就开始在“三越汤”的更衣室打探消息,晚上打电话给朋友,问他们知不知道蓬莱俱乐部。星期天早上到健身俱乐部打探消息,下午去西麻布的理发馆染头发,向自称美容美发界的领军人物的阿山打听。理发师接触的人多,理发馆堪称是情报流通站。晚上再打电话给昨天晚上没找到的朋友。星期一上班时,午休时间去银行交房租时,跟女人约会时,我都忘不了收集情报,当然也上网查过。几天以后,蓬莱俱乐部的大致轮廓弄清楚了。蓬莱俱乐部有限公司成立于1997年5月,资本金300万日元,董事长吴田勉,公司所在地:东京都涩谷区笹冢3丁目。经营衣服,寝具,家具,艺术品,装饰品,玩具,家电,电脑软件,食品,饮料等,还搞印刷品的制作与发行,也管理不动产。看起来这个公司的经营规模很大,不过应该是为了可随时改变经营范围,所以才这样注册的。实际上现在的业务主要是上门推销所谓有益健康的羽绒被和食品饮料。上门推销并不是挨家挨户地搞,而是借用大型会馆或体育馆,以举行免费保健讲座为名,招揽客人,推销商品。他们的活动范围涉及整个关东地区。他们招揽客人的方式是往各家各户的邮箱里塞广告,广告上写着免费参加保健讲座和尝试保健用品的字样,并刊登羽绒被、按摩器、和所谓保健食品的照片,但都不标明价格,只写着凡是带着这张广告参加保健讲座的客人,都可以得到价值两万日元的容量为两公升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一瓶。免费尝试很快就变成了促销会。只要买了一件商品,他们就会反复上门推销,弄得你不想买也得买,久高隆一郎就是这样上了他们的圈套。免费尝试只举行一天就迅速转移。他们转移的方式不是往邻近的区域移动,而是跳跃式移动,打的是不规则的游击战。眼下这种信息时代,该公司居然没有设立网站,看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偷偷贩卖,这种强行推销的贩卖方式,似乎在各地都有索赔的消费者,但还没有发展成大规模的诉讼,也没有引起谋体的注意。除了调查蓬莱俱乐部的情况,我还向爱子仔细询问了关于久高隆一郎被汽车撞死的具体情况。事故(也许应该说案件)发生在7月14号。那天下午,久高隆一郎对儿媳妇说要出去散散步,就从南麻布的家里出去了,但直到晚上都没回来。家里人正在着急,神奈川县警察局来电话说,久高隆一郎被汽车撞死了。事故现场是神奈川县川崎市麻生区一条两旁灌木丛生的偏僻的道路上。警察在初步调查阶段中没有发现目击者。家里没有人知道久高隆一郎是否有朋友住在事故现场附近。他从家里出去后,也没打电话通知家里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久高家觉得这很奇怪,认为这不是单纯肇事逃逸,其背后肯定另有隐情。就算久高隆一郎的死另有隐情,也看不出久高隆一郎、保险理赔金杀人和蓬莱俱乐部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盂兰盆节过后第二天,即8月16号星期五,上午结束了在六本木的保安工作,我驾着爱车直奔蓬莱俱乐部所在地:东京都涩谷区笹冢3丁目。我把车停在一个投币停车场,一边确认建筑物上的标志,一边顺着一条小河往西走。走了没多久,来到一座规模不大的5层楼前。招牌上只写着“林田写字楼”几个字,没有标明承租单位的名称。既没有传达室也没有保安人员,我只好走进一楼的电梯旁边看信箱。有设计所,补习班,进出口公司……唯独没有蓬莱俱乐部。但是有一个信箱上什么标志都没有,位于5排信箱的第3排,我估计这个信箱的用户在3楼。我顺着楼梯爬上三楼,发现只有一扇门上没有招牌。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可以听见里面男人对话的声音。回到一楼的信箱前,我想看看那个没有标志的信箱有没有信件,但信箱是锁着的,我通过投递口往里一看:里边有好几封信。我掏出手机,把拉杆天线拉长,从投递口伸进去挑信箱里的信件,挑了十几次,终于挑上来一封,上面写着:蓬莱俱乐部 收。我确定这里就是蓬莱俱乐部的老巢,但不能就这样冲入敌阵展开攻击:是你们一手制造了保险理赔金杀人事件吗?傻瓜才会那样做。我首先得侦查敌情,于是我敲了敲一楼针灸医疗所的门。“对不起,我想请教一下……”侦察工作开始了。“好的。”一位把白发染成紫色的老太太从窗口探出头来。“我想问问三楼是什么公司?”“这我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