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找個地方甩掉對方了,來到這一帶,已經是自己熟悉的環境。在橫濱公園下了高速公路。全速飆行。先駛向海岸街,再穿行山下町的巷道,又回到海岸街。到了山下碼頭,幾乎已見不到車輛。等了三分鐘,不見有人跟踪。不能繼續等下去!高志直接駛向山手高級住宅區。熟悉的公寓——他衝進電梯。惠眞的房間仍掛著村山的名牌。按門鈴兩次,無人應答。一點零五分,如果沒有客人帶出場,應該是回來的時間了。他再按一次門鈴。搭電梯下樓。忽然,看到停車場有紅色BMW。惠眞是否開車去上班,完全視當天的心情而定!走近,往內看。高志不認為車內會有人,但,車內有東西在動。他低呼出聲,拉開車門。車內燈照出倒臥在座位上的惠眞身影。「惠眞,是我!」惠眞微微睜眼。似乎再也睜不大了。臉孔的半邊都腫起,渾身是汗。「我送妳去醫院。」「帶我回房間。」「傷勢很嚴重!」「回房間就行了,我只有臉部挨揍。」扶起她。很意外的,惠眞站直身體。但,想邁步時,腳步踉蹌。高志扶著她。搭電梯時,惠眞似乎仍很難受,即使電梯門開了,也無法走出。高志抱起她,到了房門前放下。她摸索著手提包,找出門鑰匙。「回去吧!」「妳最好去醫院。」「要去的話我自己會去,不希望讓你帶去。」門牙斷了,下唇較平常腫大兩倍,顴骨部位的皮膚裂開,沾滿血漬,最嚴重的是眼睛,由眉頭至眼尾的皮膚裂開,沾滿了血污。「誰幹的?」「正在找你的人。」「他們說什麼?」「問你人在何處。」「等一下。」高志打開冰箱拿出冰塊,用毛巾裹住。讓惠眞躺在沙發上,以冰毛巾敷臉。看來只有臉部挨揍——鼻孔流出的血凝固於唇際。「太過分了。」「都怪你!對方說,如果要恨就恨你。」「不舒服吧?」「很痛!只是痛。」「應該叫救護車。」「算了,我自己知道受傷的程度。」「我會殺掉他們。」「回去吧!」「我該怎麼辦?需要錢的話,我有。」「錢?」「可以買妳喜歡的東西。」「別諷刺我了。」「誰在諷刺妳?為了我被毆,我又無能為力,這……我無法忍受。」「你只要回去就行。」「不行!我現在手邊就帶著錢。」高志想站起身。惠眞伸手按住他手臂。「你認為錢能解決一切?」「現在只能這樣而已,再說,我也不認為能解決一切。」「求你回去,可以吧?」高志衝入臥房。急救箱在化粧枱下。上次他被揍得滿臉是傷時,惠眞就是用裡面的藥替他敷治。以脫脂綿沾消毒水,輕輕在惠眞臉上擦拭。一碰到顴骨的傷口,惠眞低聲呻吟。即使擦乾淨血漬,傷口看起來仍舊很可怕。敷了藥,又用裹著冰塊的毛巾冷敷她腫起的眼睛。「能幫我拿鏡子來嗎?」「我不知道放在哪裡。」「騙人。就在老地方。」「眞的不知道。」「那麼,你說我的臉怎麼了。」「算了,我不會說。」「那就拿鏡子來。」不得已,高志拿來鏡子。惠眞先用力閉上眼,高志也跟著閉眼。等他再次睜眼時,惠眞正凝視著自己的臉。「已經可以了。」高志將鏡子放回桌上。「就是這樣。」「什麼是這樣?」「女人的臉。」「很快就會痊癒。等紅腫消失,又會恢復原狀。」「不是的。我挨揍時,感覺上像什麼東西破碎一般,不是臉,是心中的什麼東西……」「妳的情緒很亢奮,如果睡得著,最好讓自己睡一下。」「我是很想睡。」「睡吧!我在旁邊。」「那我會睡不著。若希望我睡,你就回去。」「眞的那樣討厭和我在一起?」「不是的,任何人都一樣,我希望獨自安靜。」「讓我做點什麼。」「讓我獨自靜一靜,我眞的想睡了。」高志站起身。他無能為力!就算留下,惠眞的臉也不會馬上恢復原狀。輕撫惠眞的秀髮,轉身。「高志,你不要亂來!」背後傳來聲音。高志很想回頭,但,忍住了。用鑰匙打開賓士車置物箱,裡面放著鈔票。一算,還有八疊。剩下的都在西裝口袋和美惠子的手提包裡。另外,則是一本筆記和隅谷的記事本。只拿著鈔票再次搭電梯上樓,輕輕推開房門。「誰?」「是我,忘了拿車鑰匙。」把鈔票放在門內。「我會把門鎖上。」沒有回答。高志按下彈簧鎖按鈕,拉上門外出。來到山下町。停車,扭亮室內燈。記事本上有大貫家的電話號碼,從局碼可猜出是在練馬的何處。鈴聲響了八次。第九次,有女人接聽。「我有事找大貫。」「你是哪位?」「川本。這樣說他應該知道。」等了一會兒。又投下兩個一百圓銅板。「我是大貫。」曾聽過的那混濁的聲音,連臉孔都清楚浮現腦海。「知道我帶著什麼東西吧?」「帶什麼?」「你想找的是這本筆記吧!裡面寫滿人名,要我唸出來嗎?」「我明白了。」大貫說。高志鬆了一口氣。會想到大貫急著找這本筆記,是剛才打開置物箱時才靈光一閃。「你要用多少錢買回去?」「無恥、下流,你想賣給我?」「那你的九州腔調呢?」「什麼意思?」「你還不是無恥的使用自如。」「你出個價碼!」「五百萬吧!」話一出口,高志心想,只是一本筆記,未免太貴了些。「好!」「你要拿出五百萬圓?」「是你提出的價碼。」「全部必須現鈔。」「可能要一點時間,現在沒辦法籌齊。」「我可不能等。」「明天早上就行,九點半的話,錢就可以籌齊。」「好吧!對了,你住哪裡?」「你不知道嗎?是石神井。」「我以為你是在小老婆家裡呢!」「不要瞎說,我已經滿肚子火。」「地點是石神井公園好了。我把筆記放在某處,你獨自前來,就在遊艇上船處前面碰頭,時間是九點半。接到錢,我會告訴你筆記的藏放地點。」「九點半在遊艇上船處前?」「絕對要獨自前來。你出門後,我的朋友就會監視,如果你一直是獨自行動,他會給我暗號,接不到暗號,我不會出現。還有,九點半準時,超過一秒鐘我都不等。」「相信我吧!」「算啦!像你這種做骯髒事不皺眉的傢伙,誰能相信?如果你敢耍詐,筆記自然會去它該去之處。」高志掛斷電話。已經是兩點半過後。6傳來報告說跟丟了。高樹並不慌。那是川本最熟悉的地區,只要察覺有人跟蹤便可穿行巷道間,只派一輛車是不可能跟住的。高樹指示部下繞至磯子的醫院。但,川本也未露面。「可能押錯寶了。」「不,他一定會去查證我的話是否屬實。」「但是,他是急沖沖出門。」梅原坐直身體。「在這裡等著,沒問題嗎?」這裡是飯店的停車場。大略一看,猜不出究竟停著多少輛車。「這裡絕不會錯,梅原,冷靜點。」高樹心想:川本若要採取行動,應該也會是早上吧!只憑高樹所說的話,並不可能造成決定性行動,他一定會親自去確定西村挨揍的慘狀,即使如此,是否會採取行動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並非高樹特別設下圈套。西村事實上慘遭修理,高樹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如果川本未行動,只有等待下一次機會。大貫總會找到川本,到時候,川本只好自己設法反擊,他並非會找警方幫忙的男人。「在一起行動後,我總算了解了警部的作風。」「你一定認為很糟吧!」「不。但是,可以有各種角度的批評。」「如果要責怪,你最有權利,因為你實際上陪我一塊行動。」「一般刑事不會想到要逮捕大貫,他們沒有眼光。就算有,也只是忽略而過,而你卻從一開始就將目標放在大貫身上。」「這不是正常的辦案之道。」「是與不是並非我們能夠決定,也非上級。」「那麼,由誰決定?」「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因為,在逮捕大貫這點,我並無異議。」「或許你也會在背後受到指責。」「那倒是有些難堪,但是,若有人說我是為了往上爬,我會毫不客氣揍人。」「也許我眞的是老頑固,總是不能改變自己的做法。」「頑固也沒什麼不好,我的觀念就是這樣。」兩人低聲交談。幾乎沒有人進出停車場,但兩人都已養成習慣,監視時隨時保持警戒。「剛剛你又哼著歌。」「是嗎?我自己倒沒注意。」「有人說這首歌陰森森的,但,我不覺得。」「人永遠抗拒不了自己的習慣!」想點一枝菸,打火機卻劃不亮。拿近鼻尖一聞,汽油味很淡,看來眞的是哪裡漏油了。「有火柴嗎?」梅原拿出咖啡店的宣傳用火紫。要找出哪裡漏油很簡單,只要把打火機蓋緊,浸在水中,會冒氣泡處就是有破洞。「即使這樣,會刻上狗的名字…………」呼出一口煙霧,高樹喃喃說著。川本手鍊上的金牌刻的「五郎」兩字是狗的名字,這是梅原從川本目前住在千葉的母親口中問出來的。他母親說,川本繼承著殺人者的血…………川本九歲時,父親因殺人被捕。離婚前,母親帶著川本搬家。當時,川本家飼養一隻小型雜種狗五郎,準備送往動物處置所,川本哭著反抗,然後在送往動物處置所的前一天,帶至附近河邊,親自打死。母親說,是用石頭敲著狗的頭,直到打死為止,才渾身血污的回家。見到兒子的模樣,母親差點暈倒。那隻狗的名字,川本現在刻在手鍊的金牌上。「警部,我們輪流睡一會兒吧!」「也好。如果有無線電連絡,叫醒我。」高樹靠著背墊,閉上眼。當然不可能馬上睡著,但,那也是長久以來刑事生活中養成的習慣了。梅原碰碰他的肩膀,高樹睜開眼。有車聲,是賓士。川本和出門時同樣打扮,下車了。按了三次門鈴,好不容易,美惠子才開門。「有香水味。」美惠子馬上說。高志推著美惠子的肩膀,入內。從冰箱裡拿出罐裝啤酒,拉開拉環。「你到哪裡去了?」「我沒時間說明。不過,仔細聽我的話。」點著香菸。房內的暖氣很強,高志脫掉夾克和套頭衫,說:「我天亮就要離開飯店,妳等一段時間後再離開,九點過後就行了。鑰匙不必交還櫃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妳只要照我的話做就行。還有,帶著身上所有的錢,儘量穿樸素的衣服,去上野車站等我。別搭計程車。」高志在紙上畫地圖。他因為常至上野接從鄉下來「東方」上班的女人,所以對上野一帶多少較熟悉。「妳在這裡等我到十一點。」高志指著地圖上一點。「然後呢?」「如果我沒去,就隨便妳了。」「你要說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逃亡!如果不想和我一起逃,可以不必等我。」「你幹了什麼?」「沒有。」「是開紅色BMW的女人吧!和她有關?」「妳怎會這樣想?」「去年,你身上常有這種香水味,當時我很難過,總是想到你才抱過別的女人回來。」「別說那些無聊話。我會拿到一筆錢,五百萬圓,到手後必須找個地方避避風頭。」「和我一起?」「所以才叫妳等我呀!」喝完啤酒,高志躺在沙發上。雖然不長,但總是還有一點睡覺時間。「在樓下大廳等你的白頭髮刑事,找你有什麼事?」「和妳無關。」「只要告訴我一件事,我一切都會照你的話去做。」「什麼事?」「你是為開紅色BMW的女人,打算幹什麼事吧?」「不錯。但,事情與她無關,早就分手了。只是,認為我和她還未分手的傢伙找上她。為了找我,讓她慘遭折磨,這個仇我當然要報!」閉上眼。高志告訴自己:快睡吧!身體一陣火熱。是入睡前的徵兆?抑或由於興奮?六點走出房間。讓電梯停在二樓。走樓梯至樓下大廳。還沒有見到很多人。冷風迎面吹來。走了兩、三百公尺後才攔下計程車。活動扳手,大型的,很重。插在腰帶內。想盡辦法不讓人跟踪。九點過後,美惠子會離開飯店。只要不把鑰匙交給櫃枱,服務人員一定以為高志還留在房內。最重要是高樹,一定要設法瞞過他。在石神井公園稍前下計程車,循著町名和住址號碼尋找。大貫家住址在都內的電話號碼簿內有,和隅谷記事本內的號碼也一致。並不似想像中那樣大的宅邸。確定掛著大貫義夫姓名的門牌後,高志立即離開該處。通往石神井公園的路出乎意外的近,步行頂多只要五公鐘左右。高志離開公園。他不認為像大貫那種人會眞的單獨前來,很可能預先派人在石种井公園埋伏。九點半的時刻,公園裡有人並不稀奇!走向西武線車站。已經開始有人陸續前來。這裡應該不是會引人注目的場所才對!高志坐在月台避風的長椅。他什麼也不想。抽著菸,向手掌心呼氣,除此之外,連身體都不動。在什麼也不想的狀態下,連時間也不覺得漫長了。九點稍前,他站起身。全身肌肉都已緊繃!跑步,邊跑邊熱身,呼出來的氣化為白霧。天氣雖晴朗,溫度並未上升。跑了約十分鐘,身體完全暖和了,甚至還出些汗。進入能見到大貫家的巷內,身體保持活動狀態。九點二十分,大貫家的玄關門開了,先出來一位年輕女性,緊接著大貫提著公事包走出來——是室田要高志仔細看清的大貫的臉。大貫一出門,向四周看看,開始往前走。不能再等了。至石神井公園只有五分鐘,沒時間了。從巷內踏出一步——只有第一步用力。然後,開始往前跑。大貫回頭,張嘴,一副驚訝的表情。距離約十步。抱住公事包開始跑,卻已經太遲。高志從腰帶中拔出扳手,跑前三、四步。大貫邊跑邊回頭,叫著。可以碰到背部了!大貫把公事包頂在頭上,似想避開向下擊的扳手。高志撞及大貫身體的瞬間,揚膝頂向大貫小腹,同時以扳手重擊大貫蹲下的身體。大貫舉手擋住,慘叫。高志將扳手橫擊,正中太陽穴部位。大貫兩眼一瞬翻白,倒在路上。高志繼續以扳手擊向大貫後腦、頸項,及背部。大貫呻吟,但,聲音立刻漸低。高志一踢,大貫仰躺,高志跨坐在他的身上。大貫雙眼圓睜,望著高志,滿是驚駭之色,同時似未注意到自己被毆擊。高志對準眉心揮下扳手。不知何處傳來女人的尖叫聲。高志繼續擊下,輕聲一響,扳手似嵌在什麼東西內。美惠子九點過後離開飯店。當時高樹已在樓下大廳。美惠子走過櫃枱前。高樹心想:難道兩人又吵架了?美惠子在啜泣。高樹躲在柱後,沒被對方見到——只剩川本一人,至少容易處理些。九點三十五分,梅原跑到樓下大廳。「大貫被幹掉了。」梅原激喘如牛。高樹了解事態嚴重,拉櫃枱經理進電梯,按下二十六樓按鈕。「是川本嗎?」梅原仍舊呼吸急促。「若是他,我們就被擺一道了。經理,帶著備用鑰匙嗎?」高樹出示警察證件。經理臉色蒼白,頷首。川本沒在房內。「可惡,什麼時候跑掉的?」梅原大叫。「走吧!梅原。」情況朝意外的方向發展。不,並非完全沒有預料到,但是,至少在美惠子離開時若加以注意就好了。川本未去磯子的醫院找西村,這讓高樹產生疏忽!「去現場?」「不,我們回去。」「但是,他居然未確定西村是否眞正住院就動手……」「也許發生了我們未注意到的事也不一定。」桌上放著筆記和記事本。記事本是隅谷和廣之物。「大貫找的大概是這本筆記吧!」「這東西交給地檢處特別調查課就行了。看來,我們失去工作的機會了。」「大貫已經倒了,也許,逮捕川本的工作不會落到我們身上吧!」「你在乎考績?」「我是鬆了一口氣。畢竟,川本是照我們估計的採取行動,若由我們逮捕,總是很難堪。」「你還是輕視我的做法了。」「警部,你眞是個可怕的人物!雖然我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沒經驗,但,也沒見過你這種辦案手法。」兩人走出房間。進入電梯,高樹按下停車場的B2按鈕。「我是認為,就算我們不從旁推波助瀾,川本終究還是會殺人。」「他身上流著殺人者的血?」「當然,我並未因此想讓自己設計的行事手法正當化。」「抱歉,警部。」「什麼事?」「我了解警部是想讓川本攻擊大貫,然後我們當場制止——在大貫被殺之前。這樣一來,大貫和室田的明爭暗闘內情會公開化,大貫會受追究,結果再也當不成政治家。只是,大貫事實上被殺害,我當然會一時情緒失控。」「回去再說吧!」「如果一切照警部的計劃進行,川本也不必殺人了。」「別說了,梅原。」門開的瞬間,高樹口袋內的呼叫器響了。高樹衝進停車場的管理員室。電話是直接打至一課的高樹辦公桌。「快點,梅原。」高樹衝進車內。伸手抓起無線電話機,但,稍微考慮後,又放回原位。「飯店房內留有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梅原抓緊方向盤。道路車流如潮。高樹拿出紅色閃光燈放在車頂。「別管什麼車,擋住路的就撞開。」「時間呢?」「不知道。只是,我們盡力而為。」「知道了。」梅原開車相當猛。高樹雙腳用力踩住。看來必須儘量趕時間,至於趕不上該如何,他沒去想。在池袋換搭山手線。沾血的夾克和扳手在途中就已丟棄。電車內人擠人,非常燠熱。沒人注意到高志長褲上的小血漬。上野到了。比想像中還簡單,而且,警方似也無特別配置警戒人員的跡象。隨著人潮走向剪票口。美惠子會在約定的地點等待嗎?這是孤注一擲,賭自己今後會如何——完全看美惠子是否等著自己而定!見到紅大衣紅鞋的美惠子身影。高志喃喃自語:眞是白痴,明明要她穿樸素服飾的,實在想不通女人是否眞的替男人想過。即使這樣,高志還是笑了。美惠子轉向這邊,似未發現高志。高志舉高一手揮動數次。人太多了,美惠子的身影若隱若現。突然,美惠子的臉孔僵住,似在害怕什麼?已經到達可以出聲叫人的距離了。高志舉起一手揮動,美惠子終於注意到了。「沒讓妳等太久吧!」高志來到美惠子身旁,說。有人拍肩頭。回頭一看,是老糊塗狗。高志全身一懍。正面人群中出現搭檔的刑事。看著美惠子。她眼眶裡含著淚珠。「不會是妳吧?」「不錯,是我。」美惠子輕輕搖頭。「因為你為了別的女人想殺人,根本不管我,因為你還喜歡那女人!」高志想說:妳錯了。但,肩上的手很重!他只好對美惠子微笑,他知道,有些事即使告訴美惠子,她也不會了解的。伸手拭掉美惠子滴落的淚水。「我也喜歡妳。」老糊塗狗放在肩上的手往下滑。搭檔的刑事也接近。「你不必恨這位小姐。」「從第一次見面,我就看你不順眼。」「我也一樣。我從未想到自己會被耍得團團轉,都差點死心回警視廳了。」「我只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像你這種人實在可怕,我都嚇出一身冷汗了。」「大貫還活著嗎?」「腦漿迸散的人,不可能活著吧!」高志微微頷首。「頂多進去五年吧!你有一位好律師。」「律師?」「遠山小姐會替你辯護。」高志伸出手。他想不起遠山葉子的容貌。他再次告訴自己:只是依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至於結果如何,他不恨任何人。無論再短也好,終究是依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手銬反射著早上的陽光。瞬間,高志揮開老糊塗狗的手。刀子……一瞬,父親的臉孔浮現在腦海,然後是五郎,垂著尾巴走近的五郎。突然,覺得身體飄浮,緊接著臉頰碰到地面,全身不能動彈。手銬銬上手腕!「你是用扳手殺死大貫的吧!畢竟,用刀刺人:心中還是有所牽絆吧!」被扶著站起。高志在人牆中找美惠子。美惠子站在面前,身旁站著刑事。「刀子由我替你保管。」老糊塗狗拾起刀子,摺好,放入自己大衣口袋。高志閉上眼,然後睜開,他再也沒看美惠子了。結果,自己還是走上和父親走過的同一條路。殺死一個人判刑五年。但,殺死岡田之事遲早也會被查出。兩個人總共也不過只有十年。出來時,我才三十五歲。他吹著口哨——那位鋼琴師已替這首曲子命名了嗎?「走吧!」背後被輕推。高志開始往前走。老糊塗狗伸出手指,替他移開卡在手銬下的手鍊。——完——解說生島治郎有一段時期,很熱衷於喬塞?喬凡尼的作品。這位曾進過監獄的科西嘉作家,生動地刻劃出可稱之為法國犯罪組織內幕的世界。那是沒有美國黑社會組織那樣練達考究,也非都會風格,更非合理性的世界,毋寧是具草莽色彩、孤立離群的世界,所以,更重視義理人情。亦即,喬凡尼以簡潔的文體適切、且毫不留情的勾勒出「夥伴」(milieu)而非「組織」(syndicate)的世界。其簡潔的文句絲毫不具感傷,甚至有點冷酷無情。或許是岡村孝一流暢的譯筆也有關係,反正,我非常欣賞這樣的文體。欣賞的結果,自己忍不住也在想:日本的流氓難道不能也用這樣的筆調去刻劃?包括流浪漂泊小說在內,日本自古就有流氓小說存在,卻因為作者過度傾向於流氓社會,而描寫成任俠尚義的社會型態,導致與現實社會產生距離感。最重要的是,未能出現刻劃生動的作品!因此,我首先想到的並非要刻劃現實的流氓社會,而是將過去的流氓社會以一種「夥伴」型態予以描述,實現喬凡尼式的風格。於是我選出在名氣響亮的流氓中,最孤立也最幻滅的國定忠治為對象,藉其左右手日光的圓藏之觀點加以勾勒。結果,完成了短篇作品《破戒的疾風》。實際著手後才知,想呈現出像喬凡尼那樣的世界是何等困難。目前,我明明打算繼續創作這樣的作品,卻終至不得不放棄。然後,北方謙三的作品問世後,對於我自己力有未逮之事,這位年輕人居然能輕鬆完成,不禁羨慕不已,同時也有一種歡愉——終於有人替我達成希望!北方謙三的作品描寫的並非流氓社會,只是一則孤立的男人之故事。假定流氓是叛逆者,是社會的毒瘤,那麼,流氓社會應該有獨特的規則、戒律存在。但,日本的流氓社會雖是叛逆者的集團,卻仍偏向過去任俠社會的戒律、規則,他們並不孤立,在集團中緊抓住呆板而陳舊的戒律、規則,未能顯示出鮮明且具個性的生活態度。實際上卻非如此,只有表現出鮮明的生活態度,才能在流氓社會中往上爬。但,我們卻見不到。侷限於呆板的義理人情,在不替世間帶來困擾的前提下偷偷生存,這就是刻板的日本流氓。但,北方謙三刻劃的男人們卻無那種呆板心態,他為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也為此走在律法邊緣的窄路上。在此意義下,即使他們的職業並非流氓,卻也是踩在叛逆基點上的人物。譬如,本書《慾望街頭》,主角川本高志原本只是二十五歲的小混混,卻以自己的全副身心去開拓自己想要走的路!在此意義下,他的志向不可謂不高,也因此,作者才會以「高志」為其名。高志的生活態度是一種貫徹自己意志的認眞,鮮明的壓迫住讀者胸口。面對可能只能容納一個人擠入的狹窄巷道,高志硬生生將自己的身體擠進去!因為,除了擠身巷內,沒有其他的生存下去之路。或許有其他的路可走也不一定,但,高志不想選擇其他路,因為他覺得若是這樣做,倒不如死掉算了。為了引導讀者進入這種窄巷,讓讀者與高志的心情一體化,北方謙三不得不堅守高志的觀點。讀者只能從高志這一扇窄窗窺看這個世界。強調這種狹窄壓迫感的是簡短文句,極主觀又簡短。因此,讀者不論願意與否,都得與高志基於相同觀點來深入事件,也藉此而能將高志的心情轉換為自己的心情。亦即,讀者不得不深入作品的世界!令我咋舌的是作者的此種技巧。如果文章艱澀難懂,讀者根本不可能會深入此一狹窄世界。能讓讀者深受吸引,想要看個究竟(而且是很自然的安排,不會使讀者覺察到作者意圖),這就不僅純靠技巧能夠達成,而是作者本身具有某種特殊的才華。當然,另外一點也必須是作者和主角合為一體,才足以展現此種魔力。也就是說,北方謙三有某些部分與主角產生共鳴,抑或他也曾有過能引發共鳴的生活體驗。但,事實上,北方謙三並無川本高志那樣的經驗。問題在於:作者無論企圖刻劃何種虛構世界,還是無法跳脫自己的心情或經驗的範疇。那麼,北方謙三是對川本高志著迷?唯其如此,他才可能視高志的觀點為自己的觀點,並予以適切刻劃。也唯有對高志的生活態度產生共鳴,才能以省略無謂說明的簡潔文句,藉著如砌磚牆般的反覆堆積,巧妙的刻劃出其心情,同時,明確的讓我們了解到叛逆的基點。北方謙三的作品即藉著對這種世界的刻劃,開創出日本大眾文學的新領域,就像喬塞?喬凡尼在法國的成就一樣,確立了嶄新的冷酷無情派範疇,卻又與喬凡尼的風格截然不同。似此,他很確實的完成我曾經希望實現卻一直無法達成的夢想。哈梅特(Hammett)、錢德勒(Chandler)、麥當納(Macdonald)死後,有人說美國的冷酷無情派已告沒落,我認為,原因之一在於觀點的確立。哈梅特、錢德勒、麥當納他們皆是透過各自不同的具吸引讀者魅力的觀點來與讀者溝通。這種觀點即為山姆?史培德(Sam Spade)、康提連達?歐普(Continental Op),菲力浦?馬樓(Philip Marlowe)、盧?亞契(Lew Archer)的觀點,但是,現在的美國冷酷無情派小說裡,卻無法創出如此具魅力的觀點。所謂的觀點,乃是作者引導讀者進入作品世界的那扇窗,以電影而言,即為銀幕。但是,它不能只是介紹事件經過的透明之窗,必須除了透明,同時又兼具窗本身的個性與魅力。唯有設定這樣的一扇窗,冷酷無情派的先驅們才能脫離偏重詭計的泥沼之非現實推理作品領域,得以確立現實且深具趣味性的推理小說世界。北方謙三的作品正是踩在這種冷酷無情派小說的定石上,卻又能憑藉自己獨特的觀點更向前邁出一步。他可謂是新冷酷無情派之星!對於這位能輕鬆攀登上昔日我想攀爬卻無法爬上的頂峰之作家,我既感到羨慕,又由衷的共鳴與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