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經過了三個星期,我想也許會有些進展。」高志並不想去見崎田。因為崎田已變成只認得臉孔,卻完全不知是什麼樣朋友的模樣了,他不希望見到這種狀況——若說有所謂的好朋友,也只是崎田一人。「我還想再去見他一次。」「你覺得有趣?」高志拿起披薩放進嘴裡。熱燙的乳酪灼痛舌頭,但,沒關係。「你見到崎田那像白痴的模樣,覺得有趣?」「怎麼可能?我認為他見到我們,也許心情會稍微輕鬆些。」「讓他自己恢復就行!他只能自己治癒,所以,讓他自行回到我們身邊。」「這豈非太冷酷無情?」不是這樣!崎田到遠方去了,由橫濱至靜岡。不僅如此,還去得更遠,那是我們無從接近的地方。「星期天不要旅遊嗎?到靜岡花不了多少時間,而且,冬天的道路很好走。」「要的話去千葉就行,我不想大老遠跑至靜岡。」「千葉嘛……飛車黨太多了,要去還是往西邊走。」西村不想加入飛車黨,都是獨自飄車,那樣最好。他可能是順路去見崎田的吧!高志不想多說,拚命塞披薩入口中,阻止舌頭動作。「不知是哪裡的傢伙弄掉岡田的,聽說被揍得很嚴重,可能不會清醒了。」高志繼續吃披薩。西村的聲音從左耳進自右耳出。感覺上,是有某種改變。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但,確實是變了。只不過,他自己也不想去深思。4身材高挑的女人!一百六十八公分,再穿上高跟鞋,足足有一百七十五公分。又燙個蓬蓬頭,幾乎和高志沒有兩樣。高志雙手提著百貨公司的紙袋,走在伊勢佐木町的街上,簡直就像跟班的司機。即使這樣,她也眞是喜歡購物的女人。下午常被她叫出,當然是幫忙搬東西了。「不會還要再逛一家吧?」「可是,我想替你買一條圍巾呢!」「我不要。」惠眞聳聳肩。也不知道這是否她的本名。房間的門牌只寫著「村山」兩字。「我餓了,去吃飯吧?」「好哇!」她連吃頓飯也喜歡擺濶。高志每次叫菜時,總是不停想到皮夾子裡還有多少錢。這和惠眞無關,他不會讓她付賬,至少,他不想成為連吃頓飯也讓女人出錢的男人。惠眞手邊的錢比他多!「昨天怎麼回事?」在海邊飯店的餐廳碰面時,惠眞問。平常,去找她時都會先打個電話,確定大鬍子老頭在不在,昨天卻直接前往,而且硬拖著她上床。「怎麼啦?和平常不同?」「我第一次見到你那樣粗暴。」「妳不是很高興嗎?」桌子底下,脛骨被踢了一下。惠眞開始時抱怨著,但是很快轉為興奮,當高志想走時,更是拉住他,不住挑逗著。正因為處於那樣的狀態下,她根本未注意到高志腹部的瘀腫!雖不知道大鬍子老頭和她在床上時是何等模樣,但,可以確定無法令她那般興奮。也因此,平常只顧著買自己東西的惠眞,居然說要買圍巾送他。「我是問你為何繃著一張臉?」「怎麼說?」「剛剛購物時,你從沒笑過。」「無趣呀!」「笑話!以前你都是搖著尾巴跟在後面。」「尾巴?」一瞬,全身血液衝往頭頂,高志極力抑制著不讓自己站起。搖頭擺尾……沒錯,自己確實會像狗一樣,而且,只為了惠眞比自己大了三、四歲!平常,對其他女人都是粗聲粗氣的,甚至都是對方主動搖頭擺尾的接近自己。食物上桌了。由於是快餐,並不太貴,就是貴,現在也已不在乎!他暫時專心於吃炸豬排和飯,連惠眞吃不完的,他也一併吃光。「大鬍子什麼時候來?」「最近不太一定,有時候會說剛出差回來,突然的就來了。」「甩掉吧!」「誰?」惠眞輕笑。公寓、購物的錢,全部都是大鬍子的。高志也知道惠眞捨不得這些。「咖啡都涼了!」「我不想喝咖啡。」高志揮手叫來服務生,點叫白蘭地。他曾聽過,飯後應該喝白蘭地。「司機不能喝醉酒。」「沒啥了不起,誰會想到大白天就喝酒?」「車子撞壞可不行。」「大鬍子會再買一輛給妳。」「也對呀!」「不是眞心話吧?」惠眞叼著菸。高志本想送上打火機替她點著,途中卻停止了。「怎麼啦?」「車子眞的可以撞壞?」「沒關係,反正,他還是會為我花錢。」「可不便宜喔!」「那又如何?他和你不一樣。再說,能讓男人花錢,那種感覺實在很愉快。」惠眞自己點著香菸,用的是女用紅色都彭打火機。那也是大鬍子的錢。惠眞開的是3系列的鮮紅BMW。她不喜歡開車,即使出門購物,都會找高志。但,座車是BMW,對惠眞另有意義,就像貂皮大衣和每週一次的全身美容一樣。高志喝光送上桌的白蘭地。為何飯後喝白蘭地,他也不很明白。「他也不是有無限的錢可以花用,車子和公寓都是貸款的,名義上算是公司之物。想一想,還眞小器。」「妳乾脆當我的女人就行了。」「就算是公司的錢,錢仍是錢,對吧!」惠眞捺熄菸,站起。對於慌忙提起東西的自己,高志心想:目己還是狗!賬單仍在桌上。良介抓住高志的手臂,在耳畔說:「總經理來了,好像是為了昨天的事。很可能你揍了不能揍的人!」良介的眼窩下方出現清楚的瘀青。「為什麼知道是昨天的事?總經理什麼時候來又有何關?」「他和長谷川談話呢!經理倒還未到。」總經理力石幸一比高志小一歲,在高志被派去打掃厠所時,他剛大學畢業進入店裡當總經理,從最初,就已是截然不同的人種了。現在的經理和長谷川都是從服務生幹起的,但,力石幸一只因為是董事長的兒子,沒有從最下面爬起。感覺上似是理所當然,又似不對。高志在更衣室換上燕尾服。長谷川立刻來叫他。辦公室在同一棟大樓的六樓,二樓至五樓是飯店客房,這整棟樓層皆為董事長所有。高志很少上到六樓。力石雙腿擱在大辦公桌上,正看著晚報。在長谷川催促下,高志低頭。「川本,你精力不錯嘛!」「是為了昨天的事?」「知道的話,你就去道歉。」「為什麼?」「你沒告訴他?」力石望著長谷川,說。雙腿自桌面移下。「你昨天揍的人是山本工務店的總經理。他們董事長每個月要來我們店裡照顧三次,你這麼做,等於是毆打客人呢!」灰色的三件式西裝,手扶著眼鏡,力石笑了。「只要道歉就行,傷勢並不算嚴重。」「他們揍了良介,又打算在店裡鬧。」「那都無所謂!反正,你若去道歉,也許可以留住一位重要客人。」力石從皮夾子裡拿出三張千圓鈔,丟在桌上。是要高志買鮮花嗎?他根本未問及姓室田之人的事。在等電梯時,長谷川說:「山本工務店的董事長來過電話。」辦公室在六樓一隅。其他房間做何用處,高志不知,也從未去想過。「幹我們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道歉,不管對方說些什麼,只要低頭致歉就行了。」「眞無聊!」「你不想被革職吧?也沒有扣你薪水,甚至,連買鮮花的錢都替你出了。」「如果我說不去呢?」「和我無關。」電梯門開了。高志沒去拿那三千圓,但長谷川拿了。此刻,上衣口袋被塞進那三千圓。「山本工務店在哪?」「常盤町五丁目有一棟山本大樓,住家和公司都在一起,一樓是辦公室,二樓為住家,三至五樓是出租房間。」「總比飯店好些。」走出電梯,高志直接前往。距離並不遠,步行也不需要多久,只是正逢下班時間,行人很多。買了鮮花——三千圓能買的花並沒有多少。是棟比想像中更破舊的大樓,若非五層樓建築,很容易被誤以為是木造。穿制服的女人在打電話。「你是『東方』的服務生?」擱下話筒,女人問。眼鏡後的眼影擦得很深,看來似已三十歲出頭。「你揍了總經理?」「是我不好。」高志遞上花束。雖不知女人是誰,但,並無別人。「眞令人痛快!如果再多揍幾下更好。」說著,女人伸伸舌頭。「總經理呢?」「在呀!可是,你最好不要見他。」「上面命令我向他道歉。」「是嗎?」頷頷首,女人拿起話筒。高志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裡面的門開了,昨夜那男人走出,臉部腫得很嚴重。高志低頭致歉——若正面看著對方那扭曲的臉孔,很可能會忍不住的笑出來。「沒關係,我昨天火氣也太大了。」「我不知你是敝店最重要的客人。」「把事情忘掉吧!你本來就不該讓我進去的。」感覺上這人似乎不壞。有些男人雖然脾氣很好,卻也有動怒之時。高志再次致歉。「雖號稱工務店,我們和工人沒兩樣,名義上掛著公司或總經理之類的頭銜,卻根本沒事幹。」女職員微笑。「對不起。」說著,高志走出山本工務店。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向客人低頭,只要當成一種禮貌就行,何況,對方比自己更客氣呢!也許,只是他父親莫名的發火罷了。手伸進口袋裡摸索著香菸。忽然,後腦受到衝擊,高志整個人趴在路面,一瞬間,好像暈厥過去。身體被人拖著,但,卻無法動彈。好暗!大概是巷裡吧?燕尾服可能弄髒了。長谷川每星期會嚴格檢查一次燕尾服,如果發現鈕釦掉了,馬上會被扣薪。隔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始想到底是誰下手。看不到人,而且,也不像要再繼續動手的樣子。「躺下了嗎?」很熟悉的聲音——就是剛才說話的那男人。高志嘲笑自己:想得太輕鬆了。側腹部被踹了一腳,有熱呼呼的東西從胃內往上冒。「如果沒有這傢伙,不會讓室田跑掉。」高志計算著人數。從腳步聲聽來,似有兩人,不,是三人。後腦開始疼痛——頭髮被揪住。鞋子朝臉孔飛來,霎時,視界火紅,但馬上轉為黑暗。又被拖一段路,然後被抱起,丟進箱內,是車子,好像是旅行車的行李廂。車子動了,是要載至碼頭丟進海中嗎?頭很痛,他閉上眼。情況仍舊相同。他想喊「停車」,但發不出聲音。車子每一搖晃,頭就劇痛無比。全身被汗水濕透,只有背部冰涼。車停了,高志鬆了一口氣。感覺上,身體好像勉強能動了。被丟出車外。不是海,似是馬路。閉上眼,數著一、二、三……數到十,睜眼,想仰起脖子。稍微能仰起了。他再重複同樣的動作一次,上身也能挪動了。爬到路旁,靠在建築物牆壁。是很熟悉的地方——「東方」後面的巷內。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終於能夠站起。「川本先生。」走出巷外,良介跑過來。 「你怎麼了?」「閃開。」「你渾身是血,燕尾服也完蛋了。」良介喃喃唸著說會被扣薪——因為燕尾服是店裡提供的。進入更衣室,女侍應生們尖叫。長谷川衝進來。「你是怎麼搞的?叫你去道歉,你又打架?」「我什麼也沒做。」「燕尾服破破爛爛的,那可不是你的衣服。」「反正,我今晚看來是無法工作了。」「你可以不必來了。」聲音聽起來很遠。高志坐在椅子上,無數次搖頭。「總經理說你已被革職!」「我早就猜到了。」「你眞笨!好不容易幹了六年……」高志再轉動一次脖子,站起。長谷川後退。「滾開!」高志說。「你想挨揍?」「川本,你別亂來。」「我要出去。這種燕尾服,還你!」他扯掉鈕釦,打開自己的衣櫃。「你可以不必來了。」「你這人可眞固執,煩死了。滾開!如果要看我換衣服,可要收參觀費。」「你是在對誰說話?」「賣淫俱樂部的無恥主任。」他扯掉襯衫鈕釦,用衣袖擦臉。不知何時,長谷川和女侍應生們都不見了。換好自己的衣服,一切就結束了,這裡,他並未放置任何自己之物。用力一踢衣櫃門——六年的時間發出巨響,又關閉了。沒有人出來送他,良介只是僵立在門口。頭很疼,臉孔和腹部也痛,但,會痛表示已經恢復正常吧!走路的樣子也正常。「川本。」肩膀被人拍一下。「為了室田的事被革職?」是阿純。穿著微髒的厨師制服,腳上趿著涼鞋。為了穿涼鞋,常被長谷川嘮叨,但,阿純不理睬,即使冬天也一樣。「姓室田的是你朋友?」「以前那家店的上客,也來過這裡兩次。」「是我自己太大意了。」「長谷川討厭你!你太有個性了。」「我從來不認為他喜歡我。」車子,灰色的喜美。高志找口袋裡的車鑰匙。「找室田應該會有事做,他是個好人。」「什麼意思?」「我希望你繼續正當工作。」「阿純,你喜歡正當的工作?」「室田好像有各種門路,而且,似乎想邀你加入。」聽起來,阿純的意思似叫高志去找室田。上衣口袋裡還放著那張名片。同時,記得室田也叫自己去找他。「我告訴你聰子在幹什麼吧!」「別提那種無聊話。」聰子是阿純迷戀上的女人。聽說有了男人,也生下一個孩子,目前在千葉的酒廊上班。「好像生活不很如意。」「別說了。」「我一直在困惑,不知是否該告訴你。現在告訴你的都是聽人家說的。」「我已忘掉她了。」「阿純,何不找個更好的工作環境呢?只是替一些酒鬼弄東西吃,未免太沒意思。」「你好好關心自己的事吧!」高志打開喜美車門。阿純的手則扶在車門上。「別急!憑你的能力,在其他店裡也找得到工作。」高志沒回答,啟動引擎。燈光照亮巷內的暗處。頭還在痛。阿純關上車門。5臉上的傷並不嚴重。高志重新繫好領帶。對這種小地方,他非常神經質,總要讓寬細兩頭完全同樣長度才滿意。電話鈴聲響了。正午剛過。「刑事來找我了。」西村的聲音微顫。「我們?」「是為了岡田的事。我們受到懷疑啦!」「你也是。我們不是談過要一起收拾掉岡田嗎?」「談過就會被逮捕?」「但,刑事懷疑了。」「別管他。」高志掛斷電話。他放棄出門了。要找工作,什麼時候都行,還是先等刑事來,看他們怎麼說吧。扭開電視。等了不到十分鐘,便有人敲門。是兩位男人,出示了警察證件。感覺上,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西村時夫,『艾爾?席德』的服務生,你認識吧?」「嗯。」「你們常見面?」一位說話,另一位沉默不語。但,同樣似曾照過面。「西村發生什麼事嗎?」「他曾告訴過你什麼事嗎?譬如,會惹出話題的重大情事之類。」「他曾說要殺人。」高志微笑。至少,被懷疑的並非只有自己一人。「殺誰?」「叫什麼名字呢……我忘了。他常說這種大話,卻……」「為何要殺人?」「當然是生氣嘍!」說話的中年刑事有瞇眼的習慣動作。另外一位年輕的反而是睜大眼睛。高志笑了。中年刑事瞇眼。「有什麼好笑?」「實在很像!電視上的推理劇內不都是這樣問話嗎?」「原來如此。」刑事又瞇眼。臉上浮現些許笑意。「嗯,他終於眞的殺人了嗎?」「為何你會認為是殺人?」年輕刑事開口,語氣比中年刑事嚴厲得多。「因為那傢伙最近一直唸著要殺人,而且好像相當認眞的樣子。」說著,高志又感到好笑了。西村雖是從十七歲就開始玩摩托車,卻是連飛車黨都不敢加入的膽小男人,一看即知是否能夠狠心殺人!想到這裡,高志拚命忍住笑意,緊繃著臉。「你是『東方』的服務生?」「以前是,但,現在被開除了,因爲和重要的客人打架。都已經到了歲末,卻必須另找工作……」「和誰打架?」「不知道,只是,對方是店裡重要客人的家人。」「重要客人叫什麼姓名?」「你們到店裡問不就知道了?」「十二月四日,正確時間應該是五日凌晨,你在何處?」「這裡吧!」「什麼意思?」「我通常都回家,但有時也會到外頭去瘋一瘋,只是,日子已記不太清楚。」「那是三天前的事。」「三天前?沒錯,是在這裡。」車子停放在距住處頗遠的巷道內,鄰居們不可能聽到車聲,也無人會注意自己回來的時間才對。「你認識崎田貢?」中年刑事再度開口。「認識呀!很熟。」「聽說他現在回靜岡?」「應該是十月底回去的吧!」「和他是何種關係?」「他本來也在『東方』,因為以前照顧過他的人在『艾爾?席德』幹經理,所以跳槽了。」崎田比高志早進「東方」一年,在高志進來之前,還幹著現在良介所幹的工作。以外表來看,絕對無法想像是那樣懦弱,但,或許應說是溫柔吧!高志在外面忍受風寒的趕走想在店門口停車之人,或是幫客人攔下空計程車時,他一定會偷偷拿酒來,並且低聲說他很了解在外面的痛苦。西村進入「東方」時,崎田已跳槽到「艾爾?席德」。高志和崎田一起工作不到三年,但,西村想離開「東方」時,介紹他去找崎田的是高志。「崎田和西村好像很親近?」「嗯,是可以這麼說。」「這一個月內,西村去找崎田兩次,你卻沒去。」「是指我缺乏友情?」「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崎田和西村似特別親近。」「在同一家店工作嘛!」刑事若這樣認為,就讓他們認為好了。高志本來想說「我和他也很親近」,話未出口又吞嚥下去。在同一個房間一起生活了一年半,房租和餐費都均攤。崎田有積蓄,但,高志不喜這樣,他把多餘的錢拿去買流行服飾,用一根木棒頂在小壁櫥內,代替衣櫥使用,棉被則堆放在房間角落。崎田是為了結婚而存錢,雖不知存了多少錢,但是,這筆錢並未用於結婚之上。刑事沒有再執拗的問下去。邊關上門,高志想,自己完全未被懷疑,他們只認為西村有對岡田下手的可能性。眞是一群笨蛋,不管他們如何懷疑,沒有殺人的人就不會是兇手!高志很滿意自己能夠冷靜的應付刑事。自己未免把算盤打得太如意了。毆擊岡田時,毫未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不過,應該沒留下任何證物在現場。高志打開壁櫥。沾血的衣服和鐵管一齊放在紙袋裡,之後,重新想想,又把鐵管拿出,紙袋裡只放衣服。因為,鐵管只要丟進海裡就行,一定很快就會腐蝕。躺在榻榻米上,鬆開領帶。心想,不可能找到正當的工作幹。但,他並未後悔!道路是為了被人踩踏才存在,踩過之後,又會有另一條路。叼著菸,向天花板呼出煙霧。房間似在搖晃。他閉上眼,發現搖晃的並非房間。這裡雖是都中心,卻是極不引人注目的場所。磚紅色的公寓,大門緊閉,沒有門把手。旁邊有按鈕和通話機,似是採用卡式的鑰匙。來訪之人必須先通話。拿起聽筒,按了房間號碼的按鈕。「我是川本。」門開了。裡面鋪著地毯,鞋音完全被吸收了。玄關大廳右手邊有兩座電梯。上了八樓,確定房間號碼後,再次按鈴。門開了,室田走出。「進來吧!」似非住家,而是辦公室。沙發組,大辦公桌,兩支電話。牆上掛著一幅大型油畫。坐下時,皮革發出聲響。室田穿白襯衫,沒打領帶。「在電話中不能說的事是什麼?」「是你這麼說的。」「嘿,一副想打架的樣子?」「不,我只想找份工作。」「不想再幹服務生?」「會找工作,當然是失業了。」「因為我的事?」室田銜著一枝菸,用桌上的打火機點著。房間大約有十二、三張榻榻米大小,打掃得很乾淨,可能是請清潔公司幫忙吧!「被革職了?」「我不是想向你要人情,只是因為你叫我來,也給了我名片,而我覺得這樣最省得麻煩。」「如果是因我而被革職,我可不能不重視。」「有什麼事做嗎?」「你的性子倒是很急。」室田笑了,蹺起二郎腿,噴出煙霧。「也不是性急。如果你叫我來的意思只是要我來玩玩,那我就必須走了,畢竟,我現在是不能沒事幹。」「你在那邊拿多少薪水?」「十四、五萬左右吧!如果勤勞一點,也能賺些小費。」「薪水是不錯。」室田捺熄香菸,凝視著地面。高志瞪著對方:心想:是想低價僱用我!室田唇際浮現微笑。「我不付薪水,因為,這裡並非公司。」說著,他用手制止高志站起。「工作是有,而且,每件可支付固定金額,如果成功,另外再付酬勞。」「我可不想幹危險勾當。」「不是違法的事,只是若碰到脾氣較壞的對象,會發生像那天晚上的事態。」「看來還是很危險。」「每一件工作固定支付十萬圓,酬勞的話,依當時狀況而定,不過,應該會有百分之二或三。」「不算合理嘛!」「如果是五千萬圓的百分之三呢?如果是一億圓的百分之二呢?」「五千萬圓和一億圓,會是什麼?」「你要做的工作。」「我不懂。」「你終究會懂的。不過,我要再提醒你,反正不是違法的事就對了。」高志叼著香菸。他在想,解決一件工作要花多少時間呢?兩個月?抑或三個月?若是那樣,日子就別過了。對於不知能否成功之事,只拿十萬圓,卻花掉那樣長的時間,不值得。「要喝杯威士忌嗎?」「既然來了,就叨擾一杯吧!」室田站起,走向木製、有雕刻圖案的酒櫃。那東西看起來相當值錢!室田從酒櫃內拿出兩只杯子,以及酒瓶。「你們店裡有這種酒嗎?」「沒有,頂多是較高級的蘇格蘭威士忌。」「男人必須喝波本(bourbon)威士忌,尤其是男人在談事情時。」高志頷首,他喜歡這樣的說話態度。「別認為事情很難。」「和賭博一樣吧?不成功就賺不到錢。」「不是有十萬圓嗎?」「那點錢不可能維持幾個月的生活。」「只是一星期。至少,每一件工作不會超出一星期。」高志心動了。一個月有四個星期,那麼,即使不做事豈非也能拿到四十萬?「總覺得聽起來很吸引人……」「附帶著危險呢!像那天晚上的我。」高志伸手接過酒杯,一口氣喝光。喉嚨灼痛,然後擴及全身。「開車?」「是的。」「這樣喝法不行。」「工作是和這類似吧!」「原來如此……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你很乾脆。」「如果我沒做事只是拿錢呢?」「沒關係。如果連續兩件工作都沒收穫,只好請你走路了。你的前任者就是受傷後這樣做,結果只好離職,當然,沒有遣散費。」室田微笑,啜了一口威士忌。「川本,你幾歲了?」「二十五歲。我在『東方』幹了六年。」「高中畢業就在那家店?」「最初是在工廠,但是薪水不夠花用,只好到『東方』兼差。」室田把威士忌的瓶蓋蓋上。高志說「再來一杯」,但,室田回答「別過量」。第二章1領帶的寬窄兩頭長度不同,高志也不太在意。推開門,昨天那位女職員回過頭。鏡片後面的眼影還是很深。高志一句話也不說的走至最裡面的座位,坐下,雙腿擱在桌上。「你吃的虧還不夠?」「今天來是為了別的事。董事長在嗎?這件事找總經理沒用。」「他又會怒氣沖沖的出來!」「算了,發怒也於事無補,再說,我會告訴他只靠發怒是沒用的!」「你挨揍了吧?」「沒關係,快叫董事長。」女人伸手向電話。「妳也快點找個新工作,這家工務店完蛋了。」「什麼意思?」女人按住通話孔,問。高志點著菸。這棟大樓很破舊,但地點不壞。等了約莫五分鐘。山本工務店的董事長是白髮的矮小老人,在店裡時曾見過幾次。對方似乎不記得高志,也許,是把自己當成和桌椅一樣吧!「喂,年輕人,你那是什麼態度?」高志並未把腿放下。「我是室田的代理人。」「什麼!」高志只是把菸捺熄。「坐吧!董事長先生。」「你的口氣太囂張了。」山本跑過來。高志把腿放下。「什麼事,你應該明白吧!」「太卑鄙了,我絕對拒絕。」白髮下的臉孔脹紅,眼神似在燃燒。當然了,要叫他把這塊土地和建築物換一百萬圓,難怪會暴怒。不過,室田持有兩天後到期的支票,面額為兩千萬圓,合計是兩千一百萬圓。「我們是很善意的前來找你啊!如果不理睬的在兩日後軋下支票,就能拿到兩千萬圓了。當然,這必須是在支票能夠兌現的前提下。」「還有兩天呀!」「室田先生就是肯定支票不會兌現,才會叫我來。」「混賬!」山本衝上來。高志坐在椅上不動,只是伸腿踹向山本的小腹。山本應腳蹲下。女職員尖叫。「你們父子都是白痴,太像了。」�只见她本嫌太过素白的颊脸上忽然更见惨白,一口血就从她口里咯了出来。可她手下却绝不怠慢,只见她左手一支,竟以只手之力承住全身,双足飞起,一式裙里腿疾向那老者怀中踹去。 那老者不及加力,无暇伤敌,小小得手下,只有暂避。没想她的右手却也不闲着,猛地回挥,一只铁钩竟直钩向那沉稳汉子腰里。 饶那汉子一向凝定自持,因那妇人身子猛地一矮,他的短棍已经击空,这时只见这一钩突然而来,虽勉力一缩小腹,但一片肉还是从他腰间飞起。 他忍不住还是痛呼一声。那妇人下手极狠,在她那钩子入肉之时,还一翻一拧,竟是生生撕掳下那中年汉子的一块腰肌。当此之痛,那汉子如何手下不稍有迟延? 她要的本就是他这一痛失神之际。只见她那只紧握的钩底五指忽然一张,一只瘦劲之手已紧紧扣住了那汉子腰上“肾俞”大穴。 “肾俞”穴本为男子至紧至重的一处穴脉,更是归精之所,那汉子巨痛之下,再受重击,只觉腰肾被那妇人在伤口之下再度重创,几乎都快要捏碎了。只听他狂吼一声,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老者也服她凶悍,在她双腿迎胸而至时,一时难避,当下头向后一仰,人就已滑倒在地。 他是江湖悍者,出手全无避忌,人虽倒地,一只右脚还是迎踢星斗,真向那妇人双腿间私密要紧处狠狠踹去。 那妇人一击得手后,身子本已极速地向后滑去。可就是这么快,也没全躲开苍姓老者那一下痛击。 这一脚踹得真重,直踹到了那妇人裆底。那妇人虽一直没出声,脸上五官却一时扭动,汗水登时浸透面纱,想来这一脚之狠踹得她也是痛极。 可她并不收手,依旧极快地在地上向后滑去——她这一滑却不是直线,而是划了个圆弧,只瞬间,就已头前脚后,并不立起,直向本已站起的那苍姓老者冲去。 那老者已将将站起,双掌下拍,直欲杀这妇人于当地。那妇人却一张口,硬逼出一口内血,只见红色一蓬,直向那老者脸上喷去。 那老者下意识一缓,欲用双掌蒙眼,就在这一隙之下,那那妇人已狠狠一拳,自下而上,直击在那老者的会阴之所。 会阴是男子肾囊所在之地,那老者也没想到这么个看似安稳的妇人还会出手如此阴恶,只听他那大叫一声,这一痛真是痛彻心肝,饶他也算一个江湖健者,却也忍它不住。那妇人却并不住手,第二拳、第三拳,接连向他裆底击去。 那老者再强横,却也当不住她这么往要命处的连番狠击,痛呼一声,就已倒地昏厥过去。 这时那妇人全身土灰,眼见敌人俱已倒地,才有空咯出了那一口本早该咯出的阏血。这一口血色做深紫,她受的伤想来也是不轻,只见她费了好大劲,才能重新蹒跚站起。 然后,她才才站起,勉强立定后,就向那唯一清醒过来的毛燥小伙儿行去。 她走了还不到两步,倒底忍不住痛,忽然弯腰俯身,抱着肚子痛哼了一声。 那一声轻哼虽然低微,近座如裴红棂也几不可闻,可她面上汗水却隔着面纱在下巴上滚滚而落,衬得那低微一哼是如此真切。 裴红棂没来由地心头一惨——她自幼生长尚书府,如今虽头一次经历江湖,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江湖恶斗,又什么叫做:江湖女子! 却见那妇人忍了好一会儿,才重又直身。她走到那小伙儿身前,右手忽出,一钩就在他肩头钩下了一小块肉。只听她语意极为简捷,冷冷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跟我装个硬汉,但现在没有人听到,他们都已昏了过去。你就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你们掳来的那女子到底藏在哪里?” 她面色一白,微捂小腹,似是下身正疼痛已极,面上也更见郁怒:“你要不说……不信我不一钩一钩鱼鳞剐了你!” 那小伙面上冷汗也涔涔而下,却用牙紧紧咬住了下唇——他不能说,他此时如何能说?只要说了,这一生他都无法再在江湖立足,在华、苍两家,也就再都没有他容身之地! 可他这一下虽算控制住了自己的牙齿打架,身子上却还是忍不住颤成一片——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他还是头一次出门,却无次幻想过的纵横呼啸的江湖之地?他一直把这江湖看做心头的一个梦,以为一入江湖,呼风啸雨,百战成名,众生仰慕,却万万没想到这突发的劫杀会如此突然地就把他陷入生死之际! 早知如此,他情愿永远没有离开家门,永远不要看到这真正血搏的腥风苦雨! 那妇人面色一狠,一支钩子在那倒地小伙儿的胸腹上划来划去,那小伙勉力用眼跟着她的钩尖,面色越来越白。却见那那妇人忽然狠笑一声,钩子疾划而下,划破了衣服,一直划到那小伙儿两腿之间。 小伙儿脸色都变了。那钩子却直停在那小伙儿胯下,微一用力,钩尖已直刺了进去。 那小伙儿脸色一白,叫道:“不要!是汉子你就不能这么做的!” 他仓惶之下,出言全未考虑。那妇人怒极一笑,将钩子轻轻一钩,已带住了那小伙儿裆下要命的把柄,“我不是什么汉子,更不是什么英雄,所谓英雄,是你们这些男人屠戳别人时用来自夸的!我是女人,也只是个女人,多阴毒也有那阴毒的权利!——想当个去势的硬汉你就当吧,你只要不说,我就要你‘硬’得足以落个一世笑柄,看你以后再有什么东西可以充硬充狠去!别跟我再装什么汉子,装些什么男儿的硬气。”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伤势在身,也不由微现喘息。只听她冷冷道:“我只给你喘一口气的时间,你想好了,到底是说也不说!” 她钩尖极残忍地微微用力,带着那小伙儿裆内之物,一钩一放、一松一紧。那小伙儿一痛之下,已惊恐至及,忍不住双手就向裆下护去,可这时的他哪还有自护之力? 在那凶狠妇人面前,他已不再似个男人——他一向自许自期的男人——而象变成了一个孩子。只见他两眼中已流出了两行泪水,而泪水之下,更多的却是恐惧。他脑子已全不由自己思索,已疾疾道:“求你不要,求你不要!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呀……” 那妇人面色一狠,手里微动,钩尖带着丝血已要下手。 那小伙痛呼一声,已疾疾道:“南昌城外离这里不远的搁马屯的冯家后仓里……” 他一句未完,心中惊悔交集,一下就晕了过去! 第五章 浮水飘灯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流过脚底的那条赣江,静静地俯下身来。 江水中远远的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那是浮漂在水上的一盏盏灯。那灯火萤萤的,乍明乍灭,不一时,只见刚才还明亮过的忽然不见了,却又有别的重新亮起。裴红棂知道,那不见的已沉入江底,而那亮起的也不仅仅是一盏盏灯,而是——思念。 今天她没有进城。她从那个茶棚野店走出来时,天上还是阳光晃眼。虽然那时已过未时三刻了,但七月的太阳还流着毒似地照着。茶棚里,还有倒地的四个男子。 裴红棂看着他们,才头一次深切地明白江湖的含义。那一刻,她心头忽升起一种感激的感觉,甚或可以说是一丝侥幸之意。 ——我虽然近来一直自叹悲苦,但、生长尚书之府,嫁入御使之门,虽说跟了愈铮后生活一直清苦,但,真真算是侥幸地从不曾经历过这些真真正正的社会底层的挣扎苦斗与腥风血雨。 那个妇人今天的出招比当日胡大姑、比小校场中余果老都给她带来一种更别样的也更强烈的震撼——那些争杀是真的!那些搏命是招招溅血、刀刀入肉的!而那些茶寮搏挣扎苦斗是如此的残酷而真切。因为残酷,所以真切;因为激越,故而壮烈!跟他们这些肉体常年陷入刀伤剑创中的生命相比,我那些仅只灵魂上的苦厄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不免常争竞,勿将困苦自怜之! 她心底忽然想起了愈铮。愈铮虽出身书香门弟,但曾读万卷书,曾行万里路,这一些事,他早就曾经吧? 所以,有时,自己望着他的眼时,会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时所难明了的那种悲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愈铮会在朝中与如此强悍凶恶之政敌如此苦苦相争了,他是识得这世上苍生之苦的。难怪他常说自己幸运,不过多读了几年书,就几可用那书本构成的象牙之塔隔绝世事,衣食无忧。而如果有机会当政他却不能一尽己力,那就是分明愧负天下父老,也是一种他所不能自谅的一种孱弱。 怪不得在那些春花秋月的日子,有时他看到自己偶生的时光之叹、倥偬之念,虽也了解,但他眼底的那丝意味却那样深隐含蓄。他是不是在说:“红棂,其实你不必如此自陷,那些真正的伤痛苦斗你其实还从未曾经的。” 她爱愈铮,因为他是一个从不自怜的男人。可直至今天,她才明白他为何会不自怜——与那些苦苦争扎于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那些偷安闲暇中小小的感喟,还有什么资格来自怜自叹呢? ※※※ 那时她才才走到了城门口时,一抬眼,偶然间看到行人们拿在手里的黄纸飘幡。 然后才突然惊觉——原来今夕就要月满。 她一时停住脚,抬了下眼:时间过得有这么快? 这么多日子从没有哭过的她忽然觉得两条湿意不是在她脸上、而是在她心头就那么无端地突然流淌起——不及思量、不可抵御。 ——愈铮…… 她这一念间想起的还是愈铮。 黄纸飘幡,久未曾供; 而月满七月,那就是鬼夕了? 这还是你走后的第一个鬼夕…… ※※※ 到月初升起时,裴红棂走出那个她下午重又返回的寄居的农舍,独自来到了这段荒僻的江边。 今天她不要进城,不要见到兄长,也不愿看到任何人。 她本不相信象愈铮这样的人死后会异化为鬼的。她宁愿他化做一团清气,独自留连遗世于六合之外——朝为山岚、暮化沆瀣,朝朝暮暮,到她终于可完成他的嘱托、穷隐山间时,可以重又将他呼吸吞吐,肺腑交缠。 记得愈铮活着时,她曾好笑地问过他:如果死去,他愿化做什么。 她曾幻想过他的回答会是山、是树、是云、是水…… 没想愈铮定定地道:“鬼!” ——他是不信佛的,也不信地狱,为什么还会这么说?为什么情愿死而为鬼? 裴红棂当时怔怔地望着他。 在望了他有一顷后,她才突然明白:这人世本已有如鬼域,而真真正正的鬼域,想来其间剥皮烹油,刀山火海之毒只怕酷烈更甚! 而他此生,与如此时世苦苦相斗;所以就算其死,也宁可直入鬼域了。 因为他是情愿生生世世,与那不公平同在的! ※※※ 裴红棂将眼送入江边那黑茫茫的夜。夜色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时,她那无数次补衣纳履、将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于文牍中的人却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