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好,寺田先生。为你创造出唱诵的咒语、为你考虑使用的咒法、创建出御筥神的结构的人头脑似乎很好,但有一件事他却计算错了。”“——是——什么?”“就是他不该轻视咒术的效力。就算是随口胡说的咒文,只要经过唱诵祈祷,依旧能产生真正的效果。俗话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有神通’。这并非只是种比喻,你的祈祷的确发挥了很大的效力。”“发挥效力——”“虽然你自己本身莫名所以,但咒术却已经发挥了机能。信徒能增加到数百人是因为真的有人因而得救的缘故。创造御筥神的人恐怕没计算到会到这个地步吧。”的确产生了效果。至少——楠本君枝就真诚地相信了。在那么凄惨的生活环境下,她依然认真地崇敬着这名男子的话。京极堂的眼神一瞬间闪过凶恶的光芒。“可惜,若是你没搬出魍魉来我还能应付。现在这种窘境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说过好几次,我不善于对付魍魉。”“你是——正脾的吗?”“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是正牌的。”“说的也是,我什么也没说过,你却似乎通晓一切。但是——”“你还不相信吗,那么这招如何?御筥神真正的御神体是这个箱子吧。”京极堂从排列在祭坛上的众多箱子中,拿起一个恰好能装下一颗头颅的钢铁箱子。“那、那是!”“我知道。里面装了他的手指对吧?”“啊——。”兵卫完全崩溃了。他如今已完全中了自己平常使用的手法。而二阶堂寿美也一样,在莫名其妙之中虚脱了。京极堂已经在事前取得了各种情报,多半也包含了夏木津的幻视。但是这两人并不知情。对他们而言,京极堂“洞悉了他们的秘密”。京极堂应该算打败了御筥神吧。教主——寺田兵卫陷入恍惚之中。“我、我该怎么办才好——”“照这样下去,你仍会如你背后的那位真正的御筥神所期望的,继续收集他人的不幸——魍魉——下去吧。那样也是为了世人好。只不过,没错,如果继续进行下去,你的性命顶多再活半年。不,在那之前,那位——真正的御筥神恐怕会先有危险。”兵卫发出目前为止最大的反应。“啊啊,这样的话——”“你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是吗?但是这不是你们自己期望的情况吗?自作自受罢了。”“请、请帮帮我们!请、请救救我们吧!”兵卫向京极堂磕头哀求。寿美带着怠惰的表情看着兵卫的举止,接着以见到怪物般的表情看着我们。“寺田先生,我说过好几次了,我无法拯救你。你想得救就只有一个方法。”“是——?”“把魍魉尽数奉还回信徒身上。”“还回去?”“魍魉聚集在一起的话会产生很大的危险,但个别还回的话,对个人就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幸。所以你只要把信徒喜舍的金钱全部还回去即可。同时,对他们这么说‘你的不净之财已经洁净了’,如此即可。”“可是,这是——”“当然是谎言。反正你们收来时也撒了谎,再说一次也不会办不到吧?这么一来魍魉就会变成普通的不幸离开你的身边。不,将会换了个称做‘希望’的新名字回到信徒身上。这是只有对普通的不幸赋予魍魉之名的你才办得到的事。不管诅咒还是祝福都随着言语变化,跟你的心情无关。就算发话者在说谎,离开你口中的言语将会自动传达进对方心里,任凭对方解释。问题不在于如何表现,而是听者如何解释。”“这怎么行!”寿美发出声音。京极堂又浮出残虐的微笑说:“当然,得包含妳用掉的部分。”兵卫看着寿美。“妳——妳竟然——”“请原谅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二阶堂女士,不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吧。妳打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进入御筥神,接近寺田先生的吧?”“不,我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妳的伯母是个热心的御筥神信徒,应该是——叫做二阶堂清子对吧。她很早就成了御筥神的信徒。妳听过清子伯母说这里的事后便来到这里。”“这——”“妳一开始是来商量的。寺田先生,她应该是四月还五月来的吧?”“好、好象是五月初——的样子。”“来过两、三次后,就在这里待下了。当时二阶堂女士应该如此说过:‘不需支付我薪水,请让我照顾您的生活起居,我知道您的做法,是否能让我帮您的忙——’”“没、没错。”寿美面如土色,看来不是脸色发青的体质。“二阶堂女士。妳早知道一切内幕,才会自告奋勇要当情报收集者。妳一开始就是为了信徒们的喜舍而来的。果不其然,教主寺田先生对金钱没有兴趣,信徒喜舍来的金额全数未经清点就直接放进箱子里。妳想说——就算只抽走一成,也是笔可观数目。”“我、我——”“妳提议替收下的金额作帐。本性一板一眼的寺田先生本来就很在意这点,自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所以妳就开始小小窜改金额,做起假帐来,对吧?”“原来——是假——的吗,那本帐本——这样不就没办法还钱给信徒了。这、这很伤脑筋。”兵卫手足无措,原本的威严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放心好了,双重帐本缺掉的部分很快就会回来的。上面正确地记录了二阶堂女士暗中抽走的部分。二阶堂女士,妳最好努力工作,早点把钱还给信徒。”是清野的名册。那本连合计栏也没有的半调子帐本,原来是二阶堂寿美自己偷偷作的双重帐本。原来如此,在将联络簿抄写到笔记本上的时候,寿美还不知道谁是信徒谁不是信徒。京极堂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平时的表情,语调平板地说:“另外,妳最好早日回妳的老家吧。令尊担心离家出走的妳,正每天靠酗酒度日哪。”寿美双手趴在地上,深深地垂着头。低头不语的男女,以及站在他们面前的黑衣男子。夏木津呢?夏木津到哪去了?“接下来,寺田先生,你还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拯救真正的御筥神——也就是你的儿子。”“救——我儿子?”京极堂的说话响彻了整间祈祷房。“你的儿子是——久保竣公对吧。”※“久保——竣公——就是这里。”邮筒上写着名字。青木站在久保家前面。并且,青木现在充满了确信。久保就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昨晚,青木回去时遗体——虽说也只有手部——已经几乎可以断定为楠本赖子的了。接到青木的联络,原本在当地警署受到保护的楠本君枝立刻被叫去进行确认工作。精神错乱的母亲真的光看手部就能确认吗?青木提出质疑。木下回答:“关于这个嘛,当然不可能直接让她看尸体,也没跟她说女儿被分尸了,毕竟她的精神状态真的很不稳定。所以我们想尽办法问出她女儿的身体特征。君枝反复地说着烧伤、烧伤的,君枝似乎在赖子七岁时因自己的不小心使得她左手手肘附近受到烧伤。详细询问位置与大小后,经确认后确实有。是个很旧、很小的伤痕,而且那个位置不仔细看就找不到。我佩服地说她竟然记得住,她回答这种事情是忘不了的。”木下又说——幸亏从赖子生前使用的物品上也成功采取到指纹,现在正在比对。就算不作这些鉴识也知道。那只手是赖子的。因为那只右手腕上,有中禅寺说过的加菜子为赖子缠上的结缘索。之后召开了紧急搜查会议。青木在会议上提到了久保。原本青木打算尽可能、尽可能客观地说明,但无可否认地在说明过程中,他的语调变得越来越热切。他觉得这样反而也好。如同人被推时总是想要退缩。搜查员们听到青木热切的说明,大多冷漠地表示出怀疑的反应。但这么一来,在搜查真相上反而比较好。全体都抱着相同意见的话,反而会使得搜查只朝同一方向前进,造成扭曲真实的可能性。要是在慌乱之中逮错了人,那就无法达成与中禅寺的约定了。反正搜查线上也没有第二个嫌犯,久保是唯一真实存在的嫌犯。最后决定对久保展开搜查,并且由青木担任这项工作。这是大岛的英明决定。与他搭档的是木下,几天后木场就会回归岗位。青木决心在木场回来前解决事件。搜查会议结束之后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依照常识判断,搜查通常会在隔天早上才开始。但青木等不及了,因为赖子就是在他们的等待之中死去的。青木至少想先知道敌人长得什么样子。很幸运地,久保的照片一下子就到手了。青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先打电话到文化艺术社的《银星文学》编辑部试试,不行就算了。意外地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截稿前的编辑似乎比搜查杀人事件中的刑警还忙。但是希望很快就落空,因为责任编辑已经回去,其它人不知道照片放在哪。对方说明天一早就请编辑找看看。青木询问一早是多早,对方回答该编辑上班时间多半是十一点左右。青木闻言立刻很有礼貌地婉拒好意,没时间等到那个时候。接着他打到稀谭舍的《近代文艺》编辑部。听关口说下一期应该会刊载久保的作品。这边则是责任编辑亲自接的电话。告诉对方自己的身分与来意,顺便也提一下关口的名字。能利用的人就算是父母也照样利用——这是木场的口头禅。只不过青木记得应该是“站着的人”才对(注)。或许说“能利用的人”也通吧。注:日本俗语。原文作“立つていゐ者は亲ごも使ぇ”,意思是站在身旁的人就算是父母也要叫他去办事。比喻事情紧急。责任编辑自称小泉,是名女性。青木一听她说今晚会在编辑部过夜立刻出发。原来最近的职业妇女也彻夜工作。毕竟是深夜,编辑室里果然没几个人。人一少,原本杂乱的房间也显得十分空旷。看似小泉的女性所坐位置显得很遥远。远远看也看得出她是个很纤瘦的女性。小泉似乎正忙着与别人说话,没注意到青木他们。正当青木没办法,打算出声呼唤时,木下不小心弄倒了堆在入口处的杂志。听到声音,几乎房间中的所有人都朝青木他们的方向望去。“啊,青木先生!还有木下先生。”很耳熟的声音。与小泉热烈交谈的对象原来是中禅寺敦子。这时青木才想起来,虽然所属部门不同,她也是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只不过原来她也工作到这么晚啊——青木对木场的朋友大体上都抱持着好感,当中对这位活泼的女性更是抱着高度好感。与她的相识是在上次的事件之中。在现场肃杀的气氛中,这名女性的笑容莫名地为青木带来一股安定心神的力量。在相模湖再次见面时,也令青木急着想打招呼。“感谢您这么晚了还愿意协助我们办案。事态紧急,刻不容缓——敝姓青木。这位是木下刑警。”青木递名片给小泉,郑重打过招呼后对敦子说自己不久前人还在京极堂书店。或许是因为没说明理由,敦子的脸上显现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小泉已经准备好照片。见到照片时,青木对久保竣公的第一印象是彷佛电影明星般超凡脱俗。青木总觉得会拍出这种照片的人多半没有所谓的私生活。敦子说:“青木先生——我正好在跟小泉姐讨论这个问题,请问——久保老师他……?不,如果在搜查上有什么秘密或人权维护上的问题的话,那我就不问了。”其实就是这类问题。青木在会议上发言时就注意到了,听中禅寺说明时,旁证有如魔法般一一涌出,一点矛盾也没有,犯人除久保以外不作他想,但轮到自己解说时却觉得一点物证也没有。虽然中禅寺本人也再三强调这只是他个人的推理,但即便如此青木也还是觉得久保犯人说能够成立,这恐怕与中禅寺故弄玄虚的话术有很大关系吧。因此对于不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能贸然地说久保有犯罪嫌疑,即使对象是那位中禅寺先生的妹妹也一样。敦子说:“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了。事实上我听到奇怪的传闻,而传闻中的人物怎么看都像是久保老师。我跟小泉姐正在讨论这点呢。”“传闻?”愿闻其详。“我最近其实都在连续分尸杀人事件遗体发现的现场附近取材,调查现场附近会流传什么谣言。简单地说,就是我在调查不好的传闻或怪异的传闻的流传速度究竟有多快之类的问题。”“听起来很有趣嘛。”真的很有趣,特别是与分尸事件有关这点更不能放过。“可是调查结果却很奇怪。集中在分尸事件的遗体发现地点附近流传的却是一些与分尸案完全无关的奇妙传闻。去其它地方调查也发现没人知道这些传闻。”“是——怎样的传闻?”“是有关于抱着箱子的礼服幽灵的传闻。”“妳是说箱子吗!”“是的。主要以小孩子到中学生为中心流传,可信性近乎于零。内容大体上是穿著礼服抱着箱子的男幽灵在城镇里徘徊的事。有人说他穿的礼服是黑衣,也有人说是丧服,再不然就是晨礼服。种类很多,不过大体上都是这类很正式的服装。不过因为是传闻,所以并没有说明得很清楚。其它还说什么手会发光、脸色苍白、脚步不动却能前进、看起来是用走的却怎么追也追不上等等。在这些奇妙的传闻之中,只有服装是共通点。至于为什么是幽灵则没人提到,所以有点莫名其妙——总之是个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的幽灵,这点比服装更具共通性,几乎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幽灵小心翼翼地抱着外型像是用来收藏挂轴的桐木箱这一点。”“桐木……箱吗!”青木不由得发出喊叫。他看了木下一眼,木下也讶异地回看青木。箱子一事并没有对外公布。警方也要求发现者、发现地点的家人们要保密。而在警察赶到之前也没有群众围观。大概是因为尸体并没有直接暴露在外,平时总是不被当作一回事的保密令,在这次的事件中难得地发挥了功能。这类传闻平时总是很快泄漏出去,但这次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听过有报章杂志报导,当然青木与木下在进行搜查时也没听说过这类传闻。青木听到的传闻就只有火车丢弃尸骸的故事而已。“这些传闻诸如——看到幽灵三年后就会死、箱子里会跑出活手臂追人到天涯海角等等,已可说是种怪谈,跟红披风(注)没两样了。只不过传闻中的幽灵的风貌跟久保老师很相似,所以我才会来讨论这件事,结果刚好又听说老师这次要刊载的作品也是个关于迷恋箱子的男人的故事——小泉姐,这个说出来没关系吧?反正明天就要上架了。标题叫做,是个有点恶心的故事。一听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果然没错。我想久保老师应该就是幽灵的真相吧。”注:昭和初期流行的都市传说。据说有个身披红披风的怪人在各地出没,会绑架小孩并将之杀害。青木带着轻微的兴奋说:“请问,久保竣公是不是无时无刻都穿著那种——正式的服装啊?”小泉回答:“虽然我只有见过老师三次——啊,连颁奖典礼也算进去的话就是四次。典礼上穿的是正式服装,不过平常并非总是如此喔。只不过老师是个很爱打扮的人,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这么说来,旁人看起来的印象应该与穿著正式服装差不了多少吧。”看起来很正式应该是手套的缘故。不管什么服装,只要穿戴整齐并戴上手套的话,看起来自然很正式。所谓发光的手应该也是由白手套而来的——“总之呢,老师来出版社时总是穿著这种感觉的服装,小敦应该也这么觉得吧?”敦子表示同意。“敦子小姐——那个幽灵,真的是以分尸尸体发现地点为中心出没吗?”“不是以之为中心,而是只在发现地点附近。只不过传闻逐渐扩大,且各个发现地点彼此也蛮接近的,传闻招引传闻,所以现在流传得十分广。但是我打一开始就随着事件的进行取材到现在,所以很清楚——”敦子从相模湖的时候就开始取材了。“尸体在田无一带总共出现了三次是吧。我记得最早是在芝久保发现的,当时在芝久保时就已经有幽灵的传闻了。不过我当时也曾去田无车站对面的柳泽采访,就完全没听过这件事。但是,当下一个尸体在柳泽发现后我又去了一次,那时已经发生传闻,某某曾看过之类的传闻在小孩子间议论纷纷。”如果这是事实,就该采用来当作证言。警察由于过分隐蔽箱子的情报,反而失去了重要的目击证人。当然,在搜查时是会问关于带箱子的男人的事情——但总不至于会去问小孩,至少青木就不曾问过。所以很多目击者都没把箱子与分尸事件结合起来考虑。拿着箱子的男人早在久远以前便消失于记忆之中——久保多半既不躲也不藏,堂堂正正地拿着放入尸体的箱子在街上昂首阔步,所以小孩子们才会因其毛骨悚然的形象流传起怪谈吧。“敦子小姐,妳还一一记得去采访过的那些小孩子吗?”“这个嘛,我是还记得他们就读的学校,可是——这跟事件有关系吗?”“大大的有关系。最后想再请教妳一个问题,相模湖附近曾经流传过这类传闻吗?”“这么说来,相模湖附近的确没有这类传闻呢。”“谢谢妳。”当作参考,看了久保的原稿。有如使用了标尺刻画出来的整齐文字满满地塞住格子。接着又问了地址,久保的住处在国分寺。概略地看来——也不能说不算相模湖以外的发生地点的中心点。意外地,或许很快就能破案。向小泉拿了刊载久保作品的最新一期的杂志。青木一直考虑到早晨来临。早上一到,青木决心前往久保的住处。木下一副很想睡的样子。有点担心。但并不是担心——万一久保不是犯人的情形,而是担心没做好万全准备就去找久保可能会被他逃走。木下劝青木跟大岛商量一下比较好,但青木等不及大岛回来了。反正并不是要去搜索他的房间,只不过作为参考人去询问事情而已。这很稀松平常。于是青木来到了久保的自宅。以前听说国分寺有很多别墅,也听说最近有许多战争中逃避战祸的人们移居到这里,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凭印象想象,还以为久保住在那种很潇洒的洋房里,但事实却与想象之间有很大的差距。那是一间以车库改装而成的,宛如箱子的家。离车站很远,地理位置上比较接近小平、小金井等地。周遭一片荒芜,邻近也没有住户。傲然孤立。是犯下杀人罪的绝佳住处。生锈的大型铁门旁有个简便的门。门的左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邮筒,写着久保竣公的名字。青木现在正凝望着名字。中禅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御筥神那里了吧。那个叫做寺田的诡异教主,现在应该正与那个有如理论的化身般的中禅寺过招吧。木下似乎有点困惑,站在车旁看着青木。“久保先生,这么早很抱歉打扰你,我有些事想询问你。”青木说完敲了敲门,没人响应。拉门把,门毫无窒碍地被打开。房里黑暗,见到一道铁制的楼梯通往楼上,看来久保的起居空间是在二楼。青木向木下招手,指示他在门口待命。这是为防万一。这间房子应该没有后门,万一他想逃跑,只要守住这里就能放心。青木登上楼梯。楼梯尽头的右侧有个相同的门。“久保先生,久保先生,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时……”“请问你是谁?”门突然打开一半,声音由缝隙之中传出。久保由缝隙之中露出半张脸来。“啊,请问你就是久保,久保竣公老师吗?小说家的……”“是的,你是?”“我是这号人物。”青木让他看了警察手册的封面。大岛虽然再三要求要提出身分证明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内容,但青木并不想让这名男子看。“我不需要找警察,我很忙,请你改天再来吧。”“不,是我找你有事。如果你还在休息的话——”“我就要出门了,我不是那种太阳升起了还贪图睡眠的懒人。抱歉。”当久保想把门关上时,青木把上半身凑上去,硬是夹在门中间好阻止他关门。“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只有几个问题想请——”“你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的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对我来说,与不需要的人说话就是一种浪费。”“一般市民有义务协助警察的搜查,我进门了!”青木勉强挤进房间,房间里应该藏着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啊。”房间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中央有张桌子。“失礼的家伙,竟然擅闯别人的工作室!”“工作室?”原来这里不是住处而是工作室?看起来的确无法在这里生活。窗户完整地填满,地板上没铺磁砖,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房间中一点突起物也没有。完全是箱子的内部。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萤光灯。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日出还是日落都不知道吧。“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办完快点滚。我要外出了!”久保显得焦躁不安。“事实上,我来是想问你有关箱子的事情。请问你去年是否曾在三鹰的寺田木工制作所订作过大量木箱?”他会如何回答?“有。那个工匠的水准很高。那又如何?”毫无所惧的男人。“能让我看一下吗?”“为什么我就得拿给警察看?我又没作什么亏心事,没必要拿出来给人看。”“其实是因为被看到很不妙吧?”“你到底想查什么?要我帮忙,却连在搜查什么也没说。总之你们这群警员一点教养也没有,要问人话时多少用点逻辑,别浪费人的时间。跟笨蛋讲话会害我被传染。滚吧!”久保推开青木。他的眼神完全瞧不起人。青木火气上升。为什么就该受这种家伙的辱骂?实在令人忍无可忍。“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来阻止你的疯狂犯罪的!别瞧不起警察!你这杀人犯!”“杀人犯?”久保的眼神变了。“没错,你就是武藏野分尸杀人事——”“你说什么!谁是杀人犯!谁杀人了!我才没杀人!你们这些笨蛋岂能理解我的心情!你们这些头脑差劲的笨蛋凭什么说这种话!”久保陡然变得怒气冲天,前后态度差距极大,令青木觉得有些狼狈。久保嘴角喷沫,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高举双手高声叫骂,朝青木冲了过来。“呜哇啊啊啊啊!”青木被冲倒,猛地撞上了门。久保对倒地的青木使劲乱踢一通。久保的袭击实在太突然了,完全来不及抵抗。“木、木下。”青木像个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失去了意识。“久、久保他——”※“久保原来是寺田的儿子,真叫人意外。”很不可思议地,我已经恢复了平静。事件并非结束了,但能有一部分获得解决仍是好事。“虽说在鸟口的调查中已经得知手套男子应该是兵卫的家人了——”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京极堂与夏木津都没听见。兵卫对我们坦承了一切,向警察自首了。可见京极堂的虚张声势非常有效果。我们回到京极堂的客厅,以与昨天相同的态势百无聊赖地等待青木的联络。“话说回来,京极堂,你不会真的看得见魍魉吧?”我很想找人说话,想得不得了。“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那种东西。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善于对付魍魉。”“可是你不是已经很逼近魍魉的谜团了?你说的那些还不知道兵卫能懂多少呢。”“别说傻话了。”京极堂吃着夫人端来的红豆饼回答:“那是我随口乱说的。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罢了。到现场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是这样喔?那你说用易经能解开魍魉之谜也是胡说的吗?”“嗯,那是讲到一半觉得似乎是个好点子,拿来用应该不错才讲的。是不算说谎,但整体说来就像你常说的一样,是种诡辩。”京极堂吃完红豆饼,喝起茶来。“可是你说魍魉不近鬼门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的嘛。”“我不是说不近鬼门,而是魉魉不应只存在于鬼门,因为我想起恶切的四方镇守咒。虽然我是说方位在北。”“难道不是吗?”“哼。听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执矛击四方以退魍魉,这不是谎言,但他打击的是四隅而不是四边。因为墓穴是做成东西南北四边通达的形状。四隅是东北、南东、北西、西南。丑寅包含在其中。”“喔,原来如此,你真是个诈骗师。”“说诈骗太过分了哪。不过也不算错,所以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来。其实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要针对教义的矛盾攻击,他就会动摇了。只不过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术。因此非得先请魍魉这头大妖怪现身,让魍魉为他带来灾害才行。所以我才会一方面要让他理解咒术的正当性,一方面却又得使之产生破绽。真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真是的,实在不能小看这家伙。“我也好想在现场看喔。”鸟口说。“那其它的‘洞悉秘密’是怎么做的?你比普通的灵媒还像灵媒——”“关口,陪你讲话真的是麻烦死了。我前天早就打过电话调查过了。我先打电话给二阶堂寿美的老家,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她对我说了许多牢骚,我就是靠这些来推理的哪。那个叫寿美的女人年近二十,碰不上好男人,至今仍维持单身,爱乱花钱又喜欢奢华。但作父母的不管如何还是很疼这个独生女。爱多管闲事的伯母就想说要为她介绍御筥神,结果却因此一去不回。有信仰当然是好事,而且在伯母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所以她的老爸那之后就天天沉溺于酒精之中。大概是舍不得孩子离家吧。”“所以你听到喝酒过多就说肝脏有问题是吗,真是简单的推理。”“没错。然后那个寿美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高价,是高级品。没有重新缝制的痕迹,也不像自己买布料亲手作的,所以应该是成品。没有工作的女性是买不起的。而且由她母亲的话听来,她也不像是会诚心信仰的人,所以我才做此推理。”“原来如此,难怪你大胆猜测她的目的是钱。那说胃痛又是怎么回事?”“那完全是大胆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干涩,这是胃不好的证据。每天都做着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难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责也会反映到健康上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女人。只是想要一点金钱与刺激罢了。”“那兵卫的眼睛呢?”“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点混浊了,我想已经开始产生视力障碍。”“那是啥玩意儿啊?”鸟口问。“就是白内障哪。得及早治疗才好。要是并发飞蚊症,要设陷阱就更容易了。可惜他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不过问了也不懂所以就不多问了。所以说到处都有“洞悉秘密”的谜底,夏木津的幻视想必也成为材料吧。我开始觉得寺田兵卫有点可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灵媒而言,京极堂这个对手太强了。我慢慢地反刍兵卫的话。兵卫的真正的妻子名字叫作阿里。兵卫说他在昭和六年结了婚,是相亲结婚。主要理由是前一年母亲死了,家中需要女人打理。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诞生了。竣公这个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后来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实是俊公,当时喝醉酒写错了。“竣”这个字并不念“toshi”,字义上是完成或终了的意思。所以竣公只能以“shunkou”(注)的身分活下去。注:原本的“俊公”的训读(基于意义的读法)读作“toshihimi”,但“竣”在意义上并不能念作“toshi”,所以只能改以音读(基于汉字字音的念法)念作“shunkou”。竣公诞生的隔年,阿忠死了。之后寺田家逐渐变得不正常。阿里有神经上的毛病。阿忠还在世的时候,由于他的性格很随便又大而化之,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问题。阿忠一死,阿里就不再照顾孩子了。兵卫原本以为是葬礼时的疲惫所致,帮忙照顾了两、三天,但根本上的问题并不在此。阿里一整天什么也不作。兵卫觉得很困惑,与妻子也无法沟通。兵卫本来就不擅长体贴人、照顾人,且他原本在与人沟通上就很蹩脚,要他去了解妻子的心情或去传达自己的心情给妻子都是难上加难。笨拙又冷淡的兵卫从来就没考虑过结婚生活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不只没有能商量的亲戚,在阿忠死了之后他连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亲友也没有。而且他也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所以一直将这个问题隐藏起来。兵卫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孩子很可爱。一开始虽然嫌他烦,但没办法置之不理。”兵卫低着头说。经济上没充裕到能雇请奶妈来照顾,也怕人说闲话。而且处事认真的兵卫觉得这算是自己的义务,该由自己亲手解决。他努力了半年左右。自己没空处理的工作,就严格鞭策底下的工匠负责,工作的品质倒也因此提升了。他天生就是讨厌做事半调子。但是这样忙碌的生活对体力的负担很大,且这个工作也不可能背着孩子进行。阿里一直没恢复。幸亏她并没有随意到外面走动,仅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客厅——现在的祈祷房——里。只不过,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一直喊着好想死、好想死。大概是忧郁症吧。忧郁症不易治疗,但并非治不好。只不过,要治好需要靠周遭很有耐性的亲友们的体谅与帮助。我也曾是忧郁症患者。我的症状还算轻微。但是我认识几个患者的家庭,他们每天都过着痛苦的日子。但痛苦的并非只有家人,我想最痛苦的恐怕是本人吧,所以才必须有能体谅的亲友。只可惜,阿里似乎缺乏一个能理解她、帮助她的环境。兵卫想要钱,所以去借钱买了机器,开始制作起金属的箱子。兵卫说他当时想——只要有钱应该就能解决这个困境。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因为他那时与其说是要钱,似乎更像陷入了被箱子附身的状态。他莫名地就是想工作,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意着箱子。那个角落照那样处理就好吗?照蓝图制作的话强度没问题吗?他说他那时开始觉得小孩与阿里异常地烦人。“倒也不是讨厌孩子,只不过就是一直想工作——”兵卫说。兵卫除了做饭以外,不再照顾那两个人。竣公在澡也不洗、没人关爱、几乎彻底被放任的环境下成长。他成了一个只会跟母亲两人静静地待在客厅的孩子。这对兵卫而言并非是值得烦恼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方便。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彻底埋首于工作之中。或许受到兵卫沉默寡言的性格影响,竣公也是个从不开口的孩子,他的玩具是父亲制作的箱子与设计图。兵卫专心一致地工作,工匠们也受到影响埋首于工作。工匠们甚至连兵卫的妻子与孩子待里面的房间里这件事情也不知道。竣公五岁时——由于兵卫对于社会情势完全不关心,所以实在很难从他话里判断到底是何时,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回事,阿里开始恢复了。这并不见得是好事。对兵卫而言,逐渐取回人类情感的阿里只是个比过去更难以应付的对象罢了。或许是不正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此时的兵卫比阿里更缺乏情感。阿里开始外出,也开始照顾竣公。但是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对她而言竣公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跳过那段失落的时间,以当时的态度去面对竣公,可是竣公已经是个年过五岁的孩子。对她而言,竣公成了难以理解的存在。与孩子完全无法沟通,阿里把这股郁闷之情发泄在兵卫身上。自己的孩子变成不带有一切喜怒哀乐的情感的怪物。将他养育成这样的人是你——阿里如此责骂兵卫。一切都糟透了。但是一语不发的兵卫还是上小学了。至少当时母亲并没有爆发忧郁症,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世局变得不安定,缺乏工作,战争爆发,兵卫被征召入伍。出征时,别说是高呼三声万岁,连送行人也没有,很寂寥的出征。兵卫在战场上碰到了生死关头。虽说真要说的话,每个士兵都碰到了生死关头。兵卫碰上的生死关头有多严重我不得而知,总之兵卫说他在军旅生涯中逐渐取回了人性。“在战场上无时无刻想着父亲、老婆与孩子的事。天天只想着原本几乎不曾交谈,既不厌恶也不喜爱的家人。我实在不懂人际的羁绊是什么。彼此对彼此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原本长期在一起生活或血缘的关系这类很无聊的羁绊在剎时之间成了重要的事。我那时想,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要过更像个家庭的生活——”虽然兵卫如此说,但他的愿望终究没实现。复员之后回到箱屋的兵卫,等待他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箱子。幸亏没受到空袭,箱屋完好无损。但房子里没半个人在。放在工厂里的箱子全数遭人破坏。只见里面的客厅的榻榻米中央染黑一片,在那片污渍上孤伶伶地摆着一个铁制的箱子——里面收着四根干掉的手指。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去避难了吗?还是死了?怎么想也想不通,兵卫觉得很可怕。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这段时间里,兵卫一直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不管是家人还是情感,兵卫全部都忘记了。兵卫又再次逃避到箱子制作的工作上,把自己放进箱子里,盖上盖子。儿子竣公再度出现在兵卫面前是前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十一月的事。兵卫出征时——虽说我并不知道兵卫出征是哪一年——还未满十岁的儿子竣公,如今已成长为一个英姿风发的青年。“我吓得背后发起抖来。”兵卫说。——是我,你的儿子。快,把我的手指还给我。这就是竣公所说的第一句话。阿里在兵卫出征之后再次病发了——竣公说。但是或许是因有竣公陪在身旁,这次并没有陷入长期的忧郁状态。——那女人很糟糕。这是竣公对母亲的感想。阿里忧郁症病发时连饭也不吃,正常时又过分溺爱竣公。竣公说自己没有朋友,也说在兵卫出征后就再也没去上学。——这是你造成的,我离开这个家以前完全不会说话。朋友?学校?笑死人了。不过现在我反倒很感激。托此之福,我才免于拥有一群低劣、头脑差劲、老是说些感伤或回忆的朋友。——结果那女人上吊自杀了。在九州的山中。——你问为什么?她说箱子很可怕。那女人怕箱子怕得不得了。所以就从这里逃出去了。这里一直都充满了箱子,不管那时还是现在都一样。——你们夫妇也是空空如也。——里面什么也没有。——都是笨蛋。——帮我制作箱子,爸爸。不知这是阿里的过失还是意外,抑或是阿里异常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由竣公的话里无从判断。竣公的四根手指——右手的无名指与小指,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被兵卫制作的那个铁箱子夹断了。阿里陷入半疯狂状态,没有帮他治疗,也没为他包扎。客厅到处血迹斑斑。——那女人,只会呜呜、呜呜地吼叫。大概是刚好碰上忧郁症的发作吧。等到恢复自我时,阿里更疯狂了——竣公说。客厅的箱子在那之后——一直到兵卫复员归来为止,一直保持那个状态弃置于那里。这之后,阿里变得害怕箱子。虽不知是何种悲伤的重力以何种形式对她的精神加以压力,阿里或许渴望着将所有一切的灾厄浓缩置换成箱子这个对象以维持自己精神的均衡。阿里将家中所有的箱子都破坏后逃走了,她再也没办法继续在箱屋生活下去。九州筑上求菩提山——是京极堂提到的那座山。不知为何,阿里逃往了南方。那是一段很艰辛的旅程。逃到求菩提山的里鬼门方向(注)的犬岳山中,不知是因为无力还是绝望,阿里上吊自杀了。竣公受到修验者的保护,托付给一名信徒照顾。注:即鬼门的相对方向,也就是西南方。久保竣公的人生由此展开。照顾他的信徒——兵卫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她担任过教职,教养很好,而且是个很严格的人,因此她的管教也很严格。老妇人亦热心于祭拜,经常带着竣公参加宗教活动。应该就是京极堂说过的那间祖鬼的神社吧。竣公原本有所缺陷的人生在这段期间一一填补起来。但是,他受到的待遇并没有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战争,迫不得已。另外则是他遭到周围强烈的排挤,竣公在那里也还是受人孤立。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情感,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唤作怪物的少年,虽受到周遭的迫害,还是在异乡外地逐渐成长为人类了。战争结束了。竣公不知道自己正确的年龄。只不过终战时他已经上中学了。这表示竣公在很短时间内就弥补了过去的空白时期。假定他出生的时候是昭和七年,终战时是十三岁。如果信任兵卫的自我申告,竣公在这段期间内就几乎完全恢复正常,速度真是惊人。我想他原本头脑就很好吧。但是竣公在终战后一年离开了筑上。因为身为养母的老妇人多病,所以去投靠伊势的亲戚,而竣公也跟着被一起带过去。竣公无疑地被当成了讨厌鬼。竣公在这里也受到了孤立。虽有上学,不过大半的时间都在神社境内。昭和二十五年九月,妇人去世了。问题是遗产。妇人身上有一笔为数不少的财产。当然,伊势亲戚的亲切无庸置疑地也是为了这个。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没与任何人商量过,竣公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户籍上的养子。应该是妇人趁着战后的混乱动的手脚吧。她其实十分讨厌这些利欲熏心的伊势亲戚们。竣公继承了财产,来到了东京。距离失去手指后离开以来已过了八年以上的岁月。竣公诉说的这段半生故事,只让兵卫觉得恐怖。儿子的话毫不留情地刺激了兵卫扭曲、纠缠、好不容易才显露出来而瞬间又被塞了回去的人性情感。儿子亲手将沉入兵卫心中深处的情感之箱挖开来。竣公每天都来,而且没有一天不对他诉说自己的事。他的眼神像是在施虐。兵卫在他诉说时总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很不幸吗?爸爸。——你很幸福吗?爸爸。竣公的话有如恶魔的私语,一点一滴地侵蚀兵卫。兵卫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心灵均衡完全被打破了。竣公似乎原本想进大学,但他说他放弃了。——我有钱,请帮我制作箱子吧。——没人责备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不久,竣公在箱屋住了下来。只要客人不在,便一整天都在兵卫耳旁诉说个不停。没事好说时就会扯到宗教上。不管他说什么,兵卫都没办法响应。不管是什么内容的故事,都是种拷问。——我无法满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似乎总是欠缺了什么。我的手指在哪?兵卫将放入手指的箱子封起来,隐藏在天花板里。因为他舍弃不了,又不敢放在身边。除夕那天,隔壁邻居吉村来了,带着兵卫祖母托付的“魍魉之箱”。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偶然是怎么回事?封印在天花板里的箱子——对兵卫而言这并不是偶然。同时对恰巧人在隔壁,顺理成章地偷听起来的竣公也不是偶然。那个箱子也跟求菩提山的深秘御筥一模一样。兵卫说他在那之后就觉得有点轻松了。“总觉得自很早以前就注定变成如此。不管怎么挣扎,人的命运也不会改变。感觉自己的命运自祖母时期就被收藏在这个箱子里了,所以反倒觉得有点轻松。”接下来就换那位阿山登场了。鸟口的调查很正确。“那时,有个叫做阿山的漆工心情很郁闷。他害儿子受伤,脚短了三吋,一边的眼睛也失明,整个人可说是废了。老婆因此悲观地跑掉,害他没办法专心工作。总觉得他的情形跟自己的遭遇很像,就难得开口安慰他。一开口却停不下来,一生中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过,连我自己也很惊讶。阿山一开始也很惊讶,后来却哭了起来,对我千道谢万道谢后回去了。”竣公从头到尾听了经过。——这世上也有如此不幸的人啊?跟我们比起来谁不幸?这世上究竟有多不幸?这表示凡事都不充足?还是凡事皆被不幸所填满呢?爸爸。兵卫无法回答。突然,竣公变得很凶暴,疯狂地殴打他,兵卫被揍得体无完肤。——混蛋家伙,你有时间去安慰那个笨蛋,为什么不来填补我?你为什么不肯还我欠缺的手指!后来兵卫就对他唯命是从。兵卫成了竣公的仆人。接着——御筥神诞生了。“久保为什么要创造御筥神——理由我实在不太懂耶。订作大量箱子的理由我也不懂。京极堂,你知道吗?”京极堂正在吃第二个红豆饼。“我想,应该就跟写的一模一样吧。兵卫虽然没提到,但我想神官与修验者的问答应是他们父子俩的问答。兵卫窥视了竣公心中的黑暗,被他深不见底的恶业所迷惑。否则也不会自愿打扮成那副模样担任起教主来。兵卫他找到了自己隐藏的才能与渴望。他是自愿担任的。久保也知道,所以才会觉得有趣,将现实直接写成了小说。这个主题的确很有趣。况且时间上也没有矛盾。久保与兵卫之间如果有所问答,应该发生于一月附近,这之后竣公很快就离开箱屋过独居生活了。《银星文学》的本朝幻想文学奖的截止日是三月底。道场的完成是八月底。文化艺术社的审查很快,发表是在十月底。接着是得奖、出道,过程大概就是如此吧。因为他描写的都是事实,所以才会充满了现实感。他描写的是人。”京极堂微微地笑了。“所以你坚持主张久保的风格就是只知把现实原封不动地写入?——可是久保的中出现的男子的人生与久保的人生差异相当大啊?”“没这回事。那是在——描写求菩提山以后的生活。久保的确并没有成为官吏,父亲兵卫也还健在。不过小说的主角对于父母并没有任何描写,关于父亲之死也只有短短的一行,母亲则连提都没提。可是相对的,祖母的丧礼却描写得很详细,也写到他梦到尸体被挖起的梦。所谓的祖母,是指养育他长大的妇人吧。父亲则——实际上并非死掉,而是成为御筥神了。从那瞬间开始,兵卫已不再是父亲而是竣公的仆人,所以跟死了也没两样,所以小说中就没描写丧礼。接着不是有段描写写到搬家吗?那段应该就是久保从箱屋搬到现在的住处的描写。而在那段之中述说的心理就是久保大量订制木箱的理由吧。”“京极堂,那你是说久保真的像小说中一样睡在装土的木箱中吗?那不就跟吸血鬼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