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又再度流下眼泪。“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好,一切坏事的元凶都是我,所以——”语尾发抖,转为啜泣。“而且——说不定那孩子已经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那么,如果真是如此,现在说再多也……”“妳是说加菜子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了?妳认为是增冈泄露出去的?”“增冈先生做事不可能这么急躁,所以我想应该不是增冈先生。但是——若不如此猜想。”“妳认为那就是自杀的理由,嘛?”多愁善感的少女知道了自己可耻的身世,厌倦人世,企图自杀。到此为止听起来还像老套的不幸故事之发展,但是——九死一生的少女于生死之境彷徨后又被卷入难以费解的犯罪之中,最后还遭人绑架。少女没有罪过。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与其称做不幸或灾难,更不如说是悲剧。正如阳子所言,加菜子才是受到大人们自私想法作弄的被害者。木场只是个外人,但阳子是这女孩的母亲。母亲啜泣个不停。不管是什么情况,总希望女儿能回来吧。而情非得已的遗产继承应该也是为了将来——不,为了在记忆里留下加菜子曾存在过的遗痕。神奈川那群家伙竞怀疑如此可怜的母亲?到现在也仍继续怀疑?虽说,阳子的确做了许多伪证。“神奈川那群家伙知道多少妳的底细?”“我除了——加菜子是柴田的直系子嗣以外——什么也没说。但是既然木场先生都已经知道了——多半——”“这妳倒是可以放心,那群无能的家伙不可能知道。”木场会知道阳子的过去也是一种偶然。正常之下不可能得知。阳子带着复杂的表情听木场的话。对阳子而言恐怕还是没办法放心吧。那群家伙很无能——就代表他们也没办法找到加菜子。而且不只如此,这同时也意味着神奈川县警完全缺乏解决这次事件的能力。——没办法,这是事实。——他们连阳子撒的一个谎也看不穿。原本打算如果中途知道答案的话就不问了,不过木场还是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只不过啊,姑且不论妳的底细——妳骗了神奈川那群人吧,为啥?”“咦——?”“我在说戴黑手套的男人。妳或许不知道,我人其实一直都在后面的焚化炉前,我很清楚妳根本没进森林。”“那是因为——”“至少让我知道妳的真正用意。为什么妳要让那群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的笨蛋更加混乱?越说谎就更不容易找到加菜子吧!妳——不可能真心希望如此吧?”“因为警察们——只知道怀疑雨宫跟木场先生你,以及我而已,所以……”“所以希望警察们把焦点放在外面是吗?”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招的确有效。听青木说,那些笨蛋们被先入为主观念所束缚,丝毫没考虑其它情况,阳子的伪证实际上也让他们开始注意到其它的可能性。“而且,那女孩——楠本赖子的证言如果是真的,那个戴手套的男人不是很可疑吗?——虽说这只是我以外行人眼光所作的猜测。”这么说也没错。如果加菜子不是自杀,目前最有嫌疑的只有手套男。如果这是事实,认为他与绑架事件有关也不奇怪。再加上手套男同时也是分尸杀人的嫌疑犯。——赖子。也必须去见楠本赖子一趟。阳子凝视着木场。她已不再哭泣,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宛如赛璐珞娃娃般的皮肤依旧白皙,只有口红格外鲜丽。——居然染上了颜色。这不是屏幕也不是剧照。这女人活生生地存在着。——混蛋京极,自作聪明说啥鬼话。当务之急乃是该想着如何抚慰阳子女士的伤痛,——别插手了。而不是像个笨蛋似地去想着如何打倒她的敌人。——别做多余的事。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确实,那样做或许对阳子比较好。阳子能重新来过的机会只有现在,也只有木场能伸出救援之手,帮助她忘怀一切不合常理的过去。同时那或许也对木场本身较好。多少得花点时间,木场只需在一旁守候,等待新的故事诞生即可。心情逐渐动摇,名为木场的箱子即将开启。阳子轻声细语地说了。“木场先生——您还打算继续插手介入我们的事吗?”“嗯,当然会。”木场急忙把箱盖盖上。“为什么——呢?”“因为啊,这已经是我的事件了。”木场站起来。阳子默默地抬头看他。“问了这么多深入的问题,希望没让妳感到不愉快。妳看也知道,我天生就比较粗线条。”多么装模作样的借口啊。“如果,”木场回避阳子的视线。“如果您更早一点介入就好了……”“打扰了。”“是您的话……”“我会再来的。”是您的话——木场没听到最后就转过身。也不知道阳子是否把话说完了。箱盖要开敔还早。木场想。采访笔记/关于持箱幽灵●听说出现了一个穿燕尾服的年轻男人的幽灵。手里拿着箱子,走路非常快。看到他的人会生病。三班的堀野同学看到他的隔天就请病假了。八王子?十岁?男●那是一个抹发油的男幽灵。听说他在去结婚典礼的路上死掉了,小心翼翼地拿着箱子。八王子?十三岁?女●有个手跟脸会发光的亡灵出没,身上穿著黑衣,好象刚从葬礼回来的样子。手上捧着小小的棺材,里面有小矮人的尸体。田无?十一岁?男●白手妖怪带着箱子来到这里,就出现在交通号志的对面那一带。田无?九岁?男●那是个穿丧服的男幽灵。听说脸上没有器官,不过听亲眼目击过的朋友说还是有。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我自己没看过,不过听说他走到寺庙那边了。听说有五个人看过。看起来走得很慢,但怎么追都追不上。调布?十一岁?男●身穿礼服的男子抱着箱子走路。脸蛋像是娃娃一样,我觉得他的举动很奇怪。昭和町?十五岁?女●黑衣幽灵抱着箱子绕来绕去,被他偷窥的家庭会得病。他抱着的箱子里面装满细菌。昭和町?十岁?男●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出现在葬礼上。他是幽灵。没发觉就不会有事,要是有人发觉了近期内又会有人去世。幽灵抱着箱子,所以一看就会发觉到。所以参加葬礼时最好不要东张西望多磨灵园附近?十六岁?男●身穿礼服的男子在坟场徘徊。见到喜欢的坟墓就把箱子埋进去,然后坟墓所有者一家人都会得病。多磨灵园附近?十四岁?女●手腕发光身穿丧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从坟场里挖出来的箱子,他是幽灵。多磨灵园附近?十五岁?女●无脸怪抱着箱子追人,被他追到三年后会死。芦花公园附近?十岁?男●有个黑衣外国幽灵。语言不通,所以被他作祟的话没办法驱除,念经也没效。手上的箱子装了骨头。芦花公园附近?十二岁?女●白色手腕在路上爬行,追它它会逃进箱子里。是箱子的主人饲养的。田无?十岁?男●带着箱子的怨灵把活生生的手臂放进箱子里,一遇到人就会把手从箱子里放出来,手会追人追到天涯海角。隔壁镇上的少年就被追进厕所里,隔天一看,手夹在厕所墙壁与围墙之间动弹不得死掉了。所以说手臂如果不在当天回到箱子里会死。田无?十一岁?男●最近有个穿礼服的幽灵抱着箱子出没。明明脚都没动却移动得很快。好几个人都有看到。登户?十三岁?男●从镇外箱馆逃出来的妖怪到镇上吃尸体。牠把尸体撕成碎片放进箱子里当作便当。听说不赶快抓到牠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登户?十五岁?男8我到访时,京极堂正抱着头瞪着矮桌。京极堂夫人说自从前天木场离开后他就一直这副德行。前天朋友家守灵,夫人去帮忙打点事情,回来时恰好碰上木场正要离开,从那之后到现在还没听过丈夫开口。“昨天他一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可是回来了也还是这副德行。结果我能谈话的对象只有猫,差点忘记人话怎么说了呢。”夫人说完,露出苦笑。所以说,京极堂昨天很难得地主动出门调查了吗?“因此昨天听您联络说今天很多客人会来,心情上仿佛得救了一般。刚刚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电话过来,说待会也会来。”“青木?青木刑警吗?”夫人说她不清楚。如夫人所言,我这个朋友真的彻底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连看到客人坐在旁边还一声招呼也不打,实在很过分。没办法,我只好观察起他身边的事物。增冈律师给的资料之类的文件整齐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边摆着《书图百鬼夜行》系列全十二册。后面则依开数大小整齐地排放了许多不明所以的汉籍或古文资料。他身边则有许多堆积如山的书籍与笔记本。京极堂这个人意外地几乎不做笔记,因此他记了些什么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对面也可看到堆了许多杂志。他身旁的空间被书籍所填满。书店跟书斋还没话说,现在连客厅也被占领了。京极堂突然转头看我。“怎么,你在看什么,真恶心。”我才觉得恶心,害我吓了一大跳。“让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开口就说这种话吗?这么专心是在想什么?”“嗯。”京极堂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望着庭院。“说到这个。”他从由我这里看不清楚的书堆中抽出一叠杂志放到桌上。放在最上面的是个纸袋,是我大前天拿来的纸袋。“我看你把这东西丢在这里,摆明是要带来给我看的,所以就读了。”是久保的排版稿。“啊,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看才带过来的,你读过了当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问题很大。”他回答得很冷淡。什么意思?“这个待会儿再说。另外里面还有封寄给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读到一半才发现是私信,但已经来不及了。”“信?啊,小泉的是嘛?”“没错,被我看过了喔。”“嗯,没关系,反正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你来说没关系,对我来说关系可大了。结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载顺序,又把你写的那堆阴郁的私小说全部看过一遍了哪。”京极堂指着桌上的那些杂志。原来是过期的《近代文艺》。“全部?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吗?”“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过昨天接到木场的报告电话后又突然想起来。”“因为大爷的电话而想起来?那又是为什么?”“这不重要。话说回来,你还在烦恼顺序吗?”老实说,我已经忘了。这几天忙着注意事件,我连单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确而言并非完全忘记,只不过被塞进脑袋的角落里,远离了我的意识。不过也不可能老实地这么说,只好含糊地说我还没决定。“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思考事件的过程中顺便产生的见解好了——”京极堂从杂志堆底下抽出一张纸交给我。“这是什么——?”我看了一下。纸片上纪录了我作品的一览表。“有帮助就拿去当参考吧。”京极堂装作很不以为意地说。虽然到最后都没机会找他商量,不过我这个细心的朋友还是主动替我考虑了刊载顺序。一览表分做上下两段。上段看来是依刊载于《近代文艺》的顺序做排列。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你是作者当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发表于杂志的顺序。只不过如同小泉女士于信中所言,脱稿的顺序是比更早;若更进一步着眼于着手顺序,则又比更早。关于这些事情的经过我也听你提过,她的见解并没有错,而撰写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若要我表示个人意见,我认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顺序来阅读或许比较好吧。当然,这只是个参考罢了。”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览表,不过顺序不太一样。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昭和七年前后—少年期昭和十四年—青年期昭和十五年—学生时代昭和十七年—战时昭和二十年—终战昭和二十二年—战后昭和二十七年—现在“这是——按什么顺序来排的?”“少来了,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这是作品内的时间顺序。你的作品表面上的风格虽然很扭曲,说穿了还不就是私小说,一看几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写的是你哪个时期的经验。应该是基于你幼年时期的恐怖体验印象撰成的故事,则是以终战时期的焦上为舞台。大致的时代都设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这个顺序排列了一下。”“嗯嗯。”正是如此。这种排法的确很通畅。如此理所当然的排法我之前却想不到。光只是注意那些书写时期、连载顺序的问题。“内在时间是种很主观的东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义下的时序。所以说,我列出的顺序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总之这只是芝麻小事,觉得我太多事的话丢了即可。”“不,怎么可能丢了。我觉得这应该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那就好。”京极堂以更冷淡的态度回答后,盯着我拿出来的清野名册,再次陷入沉默。不久,夏木津与鸟口来了。客厅被我们这群怪人团体所占领。“京极,省点麻烦,快快开始吧。”夏木津不断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京极堂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选在今天集合?说要开始是要我做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傻话,说要跟我们报告那天之后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我兴奋得有点脸红。想听结论,心急得不得了。夏木津很难得地站在我这边。“没错,你有说过。还说日期由我们自行决定,所以我就自行决定了。你八成以为我不爱听话而小关记忆力又很差,所以随口说说也没关系对吧!我可不会让你瞒混过关。”京极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想过要瞒混过关。我的确这么说过。但我原本那么说就是为了支开日期,你们现在却又聚在一起。要对你们讲的另有其话哪。好吧,总之你们先向我报告再说。”京极堂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觉得很讨厌。我先做了前天的报告。因为夏木津又先躺下了,变成全部由我来报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与赖子的对话、以及君枝的话等事之经过。虽然有很多对话只有夏木津才懂,不过本人并没有特别出面解说。鸟口听到御龟神的部分大笑了起来,京极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不过啊,后来想想应该说御猿神比较有信服力,我已经在反省了。可是当时真的觉得乌龟比较好。”他很认真地说。“话说回来夏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们的容貌都被你说中了,你真的看见了吗?”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嗯,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那个茶柜上有张老照片。然后旁边还有张发黄剪报,剪报上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喔。”“咦?”“不过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秃头还是受伤,所以我就随口瞎说。哪个是哪个我也是乱猜的。剪报上有写名字,但我当然记不住所以就没说了。我想大概是那个女人自杀前变得多愁善感,才会拿照片出来缅怀一番吧。”原来是——亲眼看到的吗?“什么嘛,原来是诈骗!”“才不是诈骗,她也真的在回想那三个人咧。”“关口,不管是哪种都无妨吧。总之夏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策略?那个御龟神是策略吗?”我完全没发现。“什么?关口,原来你向我报告,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看不出来?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赖的叙述者哪。听你说话的人全都会摇头叹息吧!这可是夏木津侦探难得会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带来了什么效果。我忍辱询问。“你知道吗?关口,楠本君枝因为转而相信起灵媒御龟神而无心自杀了哪。当然一方面是对御筥神产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面则是因担心女儿,顾不得原本自杀的打算。”“啊。”确实,那之后君枝脸色大变,立刻出门寻找赖子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的话,难保她不会真的自杀。就算当场再怎么阻止也没用,毕竟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监视她。“对了,夏兄,你那时在赖子背后看见了什么?”“看到痘子,还有那个怪男人。”“久保吗——这可不妙。那,后来是否找到赖子了?”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是吗——”京极堂又再度抱着头烦恼起来。“痘子长在哪里?”“这带吧。”夏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边去,用食指戳我背后指示位置。“大概是这一带。”那是在第七颈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经不算颈部,与其说后脖子不如说背部上方比较对。京极堂注意地看着。“那鸟口你呢——结果如何?”话题突然被带到鸟口身上。夏木津把我一把推开。“等很久了。”鸟口因总算轮到自己而显得很有精神。“要找出第一个信徒真的很费功夫。那本信徒名册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蛮随便的,因此对于找第一个信徒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我就去找经常出入箱屋的人偶业者打听啰。可是这些业者就算没信徒那么凶,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师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点也不肯透露消息。于是我又朝别的方向去打听,这次就很成功,几乎可以肯定第一个信徒是谁了。”“为什么说几乎?”京极堂不开口,所以我就问了。“因为没办法向本人做确认嘛,所以我也不确定他的名字叫什么。女儿节人偶不是有牛车、方形大箱之类的配件吗?第一个信徒就是专门涂装这些配件的工匠,名字好象叫山内或山口。当时寺田木工也有承包这类装饰配件的制作。上一代的技术差劲,不会制作这类手工艺品。不过兵卫的手很灵巧,所以也接起这方面的工作。工作比例大约是铁箱一半、木箱一半、手工艺品少量。他就是手工艺品方面的客人。”“为什么不确定名字?”“因为大家都只叫他的外号阿山。我说的另一个方向就是那些搬木材之类材料进箱屋的业者,或金属加工机器的制造商这类人。他们跟人偶业界没直接关系,与阿山是透过寺田木工认识的,除了在箱屋有机会碰面以外没其它接触。这群人在箱屋变成御筥神后就逐渐疏远了。不过刚开始应该还是常进出箱屋,所以我料想他们应该有听说过些什么谣传。”“这个着眼点很敏锐。”京极堂赞美。“可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话,没办法断真假哩,鸟口。”“名字并不重要。”京极堂照样摆着一张臭脸,毫不客气地否定掉了我对鸟口的追究。“然后?”“那个男的——我忘了说,他是男的,总之我们姑且称呼他山口好了。山口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害孩子受伤,夫妇因而感情失和,让老婆给跑了。之后他就一直很灰心丧志。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山口不断受到兵卫的鼓励。那个沉默寡言又不亲切的人居然会鼓励人——所以大家都很惊讶。”“你说兵卫鼓励他吗?”“是的,鼓励他,而不是用一些什么不可思议的咒法。是类似美国流行的那个什么心理治疗的行为。”“有听说是怎么个鼓励法吗?”“有听说了。当时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说那个木头人是在胡说些什么。当时兵卫好象是这么说的:‘阿山,我会把你的不幸封进箱子里,别再失意了,早点打起精神吧,小孩的伤虽然没办法恢复原状,但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大致如此。中禅寺先生,您觉得如何?”“非常普通的鼓励法哪。跟灵能毫无关系,任谁都说得出来的骗小孩式的鼓励法。不过跟你说这些事的木材行或机器行的人确定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吗?”“我确定不是信徒。他们都是一些拿圣经擤鼻涕、取符咒擦屁股的没信仰的人。有好几个人记得阿山这号人物,不过大多都很相似,都是没信仰的家伙们。”“这件事是何时发生的?”“山口的孩子在去年正月受伤,他老婆跑掉则是二月的事。”“嗯嗯。”“也就是说,山口受兵卫鼓励是在御筥神建道场之前,澡堂老爹找到福来博士的‘魍魉’之箱之后。因此要问我他是不是就是第一个信徒,其实我也不敢断定就是了。”“不,这就够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京极堂说完抬起脸来。鸟口虽被夸奖,接下来却很没用地说:“只不过关于兵卫的家人嘛,这边就——”“查不出线索?”“是的。不过有听到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听说常去箱屋的人当中有个奇怪的家伙。”“奇怪的家伙是指?”“这个嘛,大概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他不是人偶业界的人,要说是来订做箱子的客人似乎也有点奇怪。听说他出入得很频繁。”“说频繁,是到什么程度?”“这个嘛,据说是前年年底开始就常见到。这是刚刚提到的那个当时还很常到箱屋的没信仰的木材行老板说的,他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很可疑。木材行老板当时大概每个星期都会到箱屋一、两次。箱屋算不上大客户,但毕竟是从上一代就开始的老交情,自然不敢怠慢。然后——他说他每次去都看到年轻人在。只不过从不跟兵卫讲话,只是静静地待在工厂角落。也曾看过他进出工厂后面的住处,所以猜他或许是兵卫的家人。”“原来如此。照前几天鸟口所言,兵卫结婚大约是二十一、二年前,因此若说那位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在计算上也吻合。”没错,这么算来的确吻合,这点我也还记得。“可是呢,也有些地方令人难以相信这两人是父子。”“什么,不是吗?”我每开口一次京极堂就瞪我一下。鸟口继续说:“各位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豆腐店老板的证词吗?御筥神的道场完成是在去年夏天,当时有个订制大量大型木箱的客人——我应该有说过吧?”“确实说过。”“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订做大箱子的客人。”“怎么知道的?”“因为他们都有戴手套。”“手套?”“据说他的手套要当作冬天用的略嫌太薄——像司机或照相师戴的那种——不过他一直戴着。这是木材行说的。另一方面,豆腐店则说夏天却还戴手套实在很奇怪。”“啊对了,前天遇到的那个怪家伙也有戴手套嘛。”“咦?”对了,他是久保。“关口!久保竣公有戴手套吗?”京极堂大声地问。这大概是他这两二天里发过的最大声音吧。我回答:“他——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他失去了几根手指,因此总是戴着手套——就是刚才鸟口形容的那种薄手套。只不过,我也才只见过他两面而已,不敢保证。”“这下子越来越糟了。”京极堂手按着额头,脑子似乎正以剧烈的速度运作思考中。“不,是我过虑了吧……”“京极,你应该知道真相了吧。”夏木津追问。“嗯,知道是知道。这次的三件——应该是四件吧——事件当中有两件已经知道了。剩下的——我想,等听过你们的报告后应该就知道了。”“原来还不知道啊。”“就是知道了才觉得困扰。”京极堂站起来。“总之我先跟青木联络一下。”京极堂说完离席,事情到底变成怎么回事我真的看不出来。鸟口似乎也与我感想相同。至于夏木津则又躺了下来。看来夫人说的青木果然是青木刑警。京极堂很快就回来。“没联络上,他刚好朝这里出发了。”京极堂在与刚刚分毫不差的地方以分毫不差的姿势坐下。“快点说明吧,京极堂。你有事瞒着我们,又不肯履行约定向我们报告。一方面说着自己已经了解真相,另一方面却又装神弄鬼的。别再隐瞒了,快点告诉我们吧!反正你连刑警也叫来了。”“再等一下吧,关口。木场大爷很快就到。今天找木场大爷与青木刑警来就是打算先把那边的问题解决,反而你们才是半途闯进来的哪。”“那岂不刚好?”夏木津插嘴。“能一次解决不是很有效率吗?只不过啊,木场就不用等了,要等他我看我们都得在这边过夜。十八年前我跟那家伙约好早上十点集合,结果他居然下午四点才到。所以我们早点进行吧。”夏木津人名记不住,却老是记得这些无聊事。京极堂托着腮帮子,低着头眼珠子翻上看了我们几个一轮后,扬起单边眉毛,大大叹了一口气。不知他今天已叹气过多少回。“我原想区隔外行人与内行人各自的舞台。这次的事件混沌不明,没必要的侦探却又有四、五个之多——”“你想隐瞒事情才是最不应该的。”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点。京极堂表现出情非得已的样子,摆着臭睑交代了木场告诉他的那场奇妙体验记。在武藏小金井车站碰上的柚木加菜子自杀——杀人?——未遂事件。奇妙的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绑架预告信的发现。神奈川警察愚昧至极的警备。以及在众人环视之中忽然消失的少女——加菜子绑架事件的发生。拘留,闭门思过。这些内容多半都是增冈给的资料之补足,但充满了若非当事人绝对不可能察觉的临场感,带来了详细的事实描述及许多提示。而京极堂的转述功力又十分优秀,他所转述的内容恐怕比本人的叙述更能重现当时状况。接着京极堂说起木场在自己经验以外得知的事实,以及木场自己的推理。楠本赖子难以理解的心境与家庭的问题。青木向他报告的警察内部的种种问题,以及民间的恐怖传说。里村对木场说的见解——木场似乎是在我离开不久就到了。里村把对我说的事又对木场说了一次。前天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警员问来的关于加菜子与赖子的评价。以及与柚木阳子的对话。“——我没仔细问过阳子女士与大爷谈了什么,只从电话里听了个大概。好,这就是木场大爷给我的全部情报了。现在我们所拥有的情报已经共通了。这样总行了吧?”“才不好,你不是还隐瞒着你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过了!那跟你们的事件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加上刚刚说的情报就能完全把握现在的情况,光知道这些你们就该跟我一样感到紧张了。”“缺乏你握有的情报真的能懂什么?我就不懂。鸟口不是也不懂吗——”由我的位置看不到夏木津。“那是只有你不懂。”京极堂对我投以轻蔑得无法再轻蔑的视线,之后这长达数秒的难堪沉默在来访者的到达声中闭幕。“打扰了。啊,大家都到齐了吗?中禅寺先生,昨天承蒙帮忙,真是感激不尽。”在夫人的引导下,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很客气地进入客厅。京极堂以一副久候多时的态度说:“青木,你来得正好。不好意思,虽然你刚来,能不能麻烦你调度一下?现在立刻派人保护住在武藏小金井的那名叫做楠本赖子的中学生。看是要跟本厅还是地方警局联络都行。理由待会我再来——”“楠本?是那个加菜子事件的目击者少女吗?我知道了,那不好意思,府上电话先借我用一下。”青木刑警的位子还没坐热,立刻又在夫人的引导下去打电话。“喂,京极堂,为什么必须保护楠本赖子?难道你已经掌握到御筥神与分尸杀人之间有所关联的确实证据了?可是就算如此,危险的女孩子也不只赖子一个,不是还有好几个候补吗?我们那天会去调查楠本家也只是顺便而已啊。”不管我如何高声质疑,京极堂依旧保持缄默。鸟口拼命思考着,夏木津则——一如往常,由我的位置无法看见他。青木回来了。“我立刻拜托木下帮我处理了,现在应该已经跟当地警署联络上了吧。”“有劳了——虽说仍然无法放心,只不过——我们民间人士只能仰赖警察,此外也无更善之策了。”京极堂抚着太阳穴凝视桌子一下子,立刻拾起头来,请青木在鸟口身边坐下。“你们都认识青木吧?啊,应该还没跟鸟口介绍过是吗?”“久仰大名了。先前曾经在相模湖见过一次面,不过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鸟口,是三流杂志的编辑,今后请你多多指教。”“嗯嗯,我还记得。也请你多指教。”鸟口靠左让出位子,青木坐下。我小声询问:“京极堂,你昨天找警察协助了?”可是我那极力不张扬的询问换来的却是明明白白的责骂之言。“你也真笨哪,关口。完全相反,是我们协助警方办案啊。你的发言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范例。”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而且联络警察本来就是我们一开始就预定采取的行动。只是刚好你辛辛苦苦抄写好要交给里村的御筥神名册,在交到警察手中以前先落入了木场大爷的手中,而他现在在闭门思过,自然得将之与警察机构分开考虑才行。所以我才主动跟青木联络。”响应京极堂的视线,青木说:“中禅寺先生,我昨天只问了关于分尸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既然楠本赖子必须接受紧急保护的话,表示那之后又有什么新进展了?在不妨碍到您考量的范围内能不能向我说明一下?”青木小心翼翼地看着京极堂的脸色接着说:“当然了,我也能理解中禅寺先生尽力想防止木场前辈的莽撞举动的用心。对了,请问您联络过木场前辈了吗?”“没有。不过我昨晚叫他今天一定要来一趟。”夏木津翻身起来。“所以说你笨。我刚刚不是说了?木场九成九不会来。喂,京极,光靠道理是不可能制止木场的。你如果真的为木场着想,现在立刻用我也能懂的方式说明一下,然后委托我保护木场才有用。”“说的也是。”总算,总算京极堂有那个意思说明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说,这次的事件并非一连串的连续事件,而只是共有了某个部分,或是在与本质无关的地方上产生了因果关系,导致各事件彼此掩盖了各自的真相罢了。”京极堂说完这句之后,缓缓地环视在场人士后接着说:“当中有几个事件已经结束了。要追查这些事件的真相——我认为并非明智之举。”“请问为什么?”青木问。身为法律守护者,会有这般疑问是很合理的。“因为将这些真相揭发出来,只会有许多人感到悲伤、不幸、或是前程受阻——却没有半个人会感到喜悦、感到幸福的。再加上各自的事件里虽然确实存在着那种该受到法律制裁的、所谓犯人的人——但真正应当受罚的人在法律上却什么罪也没犯;而犯人们在某种意义下也是受害者——所以将真相揭发出来的话,只会带来余味很糟的结果罢了。纵然如此,也还是该挖出真相吗?——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记得京极堂前天也如此说过。鸟口带着温顺的表情说:“可是如果有犯法还是应该惩罚啊——对吧?”大概是顾虑到青木才作此发言吧。“当然应该。特别是现在有警察青木在现场,既然这件事已经被他知道了,自然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也好。只不过我认为有时间投注心血在这些已经结束的事件上,还不如尽全力先解决现在进行式的事件比较好。”“刚刚您说有四个事件是吧?”鸟口说。“那四个是什么跟什么?当中您所说的已经结束的事件又是哪些跟哪些?”“关于这个嘛,首先是柚木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这是第一个。接下来是柚木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这是第二个。再来是须崎太郎杀害暨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最后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慢着慢着,加菜子绑架事件有两个哩。”我帮他作了统计。“当中一个是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哪。”“说什么未遂,明明就被绑架了啊!”“加菜子绑架的草率计画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却在计画者之外的别人手中完成了。如不这么推理,有太多部分都说不通了。”“那么,您的意思是犯人有四人或是四组了?”青木思考了一阵后提出问题。“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称作犯人的实行犯有四个吧——大概。”“什么意思?”他的讲法有点吞吞吐吐。“就如刚刚说过的,因为犯人也算是被害者,是法律上无法惩罚的——所谓非犯罪事件的被害者。不仅如此,表面上虽死了很多人,在这四个事件当中,真正能称为杀人事件的,只有最初的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以及第三个的须崎杀人事件而已。而且最初的事件也是未遂。”“分尸案——应该是杀人事件吧?”青木问。很合理的质疑。那不叫杀人又该叫什么?“这点我原本不确定——不过在今天听过你们说的话后就懂了。那个该算是……对了,该算伤害致死——才对吧。以及尸体损坏、遗弃。嗯,没错。”“嗄?”“实际上能肯定的只有尸体遗弃事件而已,不应草率妄加评断。但总之必须绝对尊重里村的意见就对了。”“——那是指,犯人没有杀意的意思吗?”“没错。现在进行式的事件就只有分尸事件而已。继续放任不管可能会产生新的被害人,所以最少这个事件必须阻止其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在追查分尸事件时又会扯上其它事件,原本没必要揭发的秘密也不得不将之揭发。所以我才很烦恼。总之找到分尸事件的犯人是当务之急。”“你本来不知道谁是分尸案的犯人吗?”夏木津问,京极堂笑了一下,回答:“是啊,只有这点不知道。”“那其它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