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停发抖,听不清她的话。赖子还记得那个男人——直山,也记得曾被他揍过好几次。是个浑身酒臭,非常讨厌的人。但是赖子却不晓得母亲曾与那名男子有过短暂婚姻。那种人也算父亲吗?“求、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教主大人!”母亲显得更慌乱了。男人锐利地盯着纸门——赖子的房间看。赖子以为男人看到她了而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似乎是没注意到。“舍去不净之财是最好的方法。卖掉这间房子,把钱捐献出来作为净财,总有一天便能恢复。”“这太……”“做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教主大人!”“那么!”男人又大喝一声。“只有把窝藏家中的魍魉精鬼一一封进深秘的御筥神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愚钝!这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男人发出更粗鲁的聋音。母亲简直吓软了腿,摇摇晃晃,快跌倒之际,笹川扶了她一把。“君枝,在教主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些失礼话。敦主大人帮人封印妖怪不是为了赚钱。你这么说,简直是说他在敛财——太龌龊了。你不也早就听过好几次教主大人的敦诲了吗?”“啊啊。”“隐好——魍魉不会栖息在清澄通透的场所,专门出现在停滞混浊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会生出虚无,而邪恶之物就躲在虚无之中。魍魉就是生于心灵空隙之中的——”“心灵的——障壁。”“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欲,故魍魉好财气。所以必须舍尽污秽的财产,打通障壁,让心灵畅通才行。我只是暂时帮你们保管污秽的财产并将之洗净而已。”男人朝厕所方向走去。“建筑物也是相同道理。通风不良处会生出邪恶之物,会冒出魍魉。”接着咚咚地敲了厕所的门,大喊:“鬼门(注:阴阳道思想中鬼出入的方位,也就是艮角[东北方])方向不净之处!”转回来面对母亲她们。“不吉之物流入,坤角上有玄关!邪恶由大街流进这里,无处可去在此盘旋,是故鬼门生魍魉。”“呀啊啊。”母亲惊声尖叫。“好!”男子做出夸张的动作踏响地板。“天神御祖有诏曰:若有痛处者,令此苇之空穗之深秘御筥,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而布瑠,部,由良,由良,而布瑠,部。”没听过的话,是外国话吗?赖子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或许是有不知会发生何事的讨厌预感,也可能是男人的说话声太大了的缘故。男人唱诵外国话,伴随着奇妙的动作在地板上用力踏了好几次。接着打开背上笈的盖子。“速请御筥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男人顺势在厕所前单膝及地,再次以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声唱诵咒语。之后又大喝一声,盖上笈的盖子。赖子不想继续看下去,轻轻拉上纸门钻进被窝里。是骗子。那男人肯定是骗子。母亲多半被笹川所骗才会去那个疯子家里吧。每周每周,每到星期五晚上都去做这些怪事,究竟能有什么帮助?母亲太笨了才会想依靠那个骗子。根本就是大笨蛋。赖子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把棉被紧紧盖着。同时——她也想象得到愚蠢的母亲她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题。或许那个疯狂的男人会打开纸门进来,管他什么魉魉,真希望那个男人快点回去。心中的空隙会生出魉魉?记得刚刚他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加菜子是魉魉。那么那个男人也会把赖子的加菜子收进背上的小箱子里吗?不能让他收走。反正这些怪人也对付不了加菜子。但是——加菜子她。加菜子她这活着吗?不想听见的声音传进耳里。是母亲的声音。“我女儿、也请收服我女儿的魍魉。”“君枝,冷静一点!”“我女儿、我女儿也是魍魉。那个女孩——”“别急,先清静这个房子要紧。现在这房子的魍魉精鬼已经被御筥神收服封来了。改天,等你改变生活后再来参拜。”“可、可是。”她们说什么?赖子也是魍魉?魉魉究竟是什么?——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魍魉不会变老。若真如母亲所言,赖子与加菜子真的是魍魉也说不定。如果那时与加菜子不去看湖的话,现在不知会如何?而背箱子的男人待会儿会进房间来吗?结果与猜想的不同,没人进赖子的房间。赖子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翌日,玄关被牢牢封住了。不仅在生活上非常不方便,也让赖子觉得很丢脸,仿佛一家人漏夜逃跑了似的,也像是遭人查封了一般。厕所里也设置了巨大的炉子与奇怪的箱子。而现在唯一出入口的后门上,明明不是新年却挂上注迎绳(注,一种绳索,形状为大麻绳底下每隔一段距离绑着菱形纸片串成的纸串,象征着圣与邪的分界,常见于神社周围或神像周边,新年时挂在玄关驱邪祈福)。母亲说这样做就能变得幸福——根本相反,母亲比以前显得更惶惶不安,比以前更憔悴,其丑陋也达到巅峰。母亲几乎毫不工作。除了准备三餐以外,呆坐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稍微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吓得东张西望。如鬼魅般的可怕人偶头堆放在房间角落。看到总是在害怕的母亲,赖子的厌恶感也达到最高点。糟透了。不管被她贵骂还是鼓励、哭泣还是吼叫都好。不,就算是被打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母亲干脆死了算了,龊龊又愚蠢不堪,丑陋到极点了。赖子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于是也不再出房间。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却想不出有哪里可去。白天的话外面有夏日发威。而晚上则又被母亲严厉禁止出门,即使想逃也逃不了,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赖子决定去咖啡店坐坐。想再听一次那首外国音乐。想读文学杂志。赖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恰好是那事件经过半个月,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进到空无一物的客厅,只见母亲一如往常孤单地瘫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如往常用充满血丝的混浊双眼望着赖子。“明天就开学了。”赖子极力以不带情感的平板语气说。“是嘛。”母亲则是以毫不关心的语气回答,这就是无法沟通的母女对话吧。“我要买笔记本跟铅笔,给我钱。“赖子说。经过一段说短暂又嫌太长的沉默后,母亲回答:“嗯嗯,说的也是,你等等。”此外没说半句话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从后门出去了。什么嘛,这女人。约三十分钟左右,赖子在无人的家里以方才母亲的蹲坐姿势等候。这时茅发现,这个家原来这么宽敞。虽不寂寞,但令人感到不安。人偶的视线仿佛针刺般令人痛苦,于是赖子拿起布巾往堆在角落附近似乎已蒙上一层灰的恶心人偶头盖上。也不知是从哪调度来的,母亲拿着些许钱回来了。或许是当铺,也可能是去预支来的,总之这个家里目前已经没有母亲能自由动用的现金。全都交给那个背着箱子的奇妙男子了。“赖子,这些拿去——)”赖子从母亲手中夺走钱,快步从后门飞奔离去。后方似乎传来母亲抗议的悲伤呼喊,但赖子早就对母亲的心情毫不在意。这钱究竟哪来的,一点也不重要。外面晴空万里,天气很热,久违的阳光很刺眼。加菜子说过,万物受到阳光照射,会加快死亡的脚步,她说的应该是对的。来到书局,加菜子常看的杂志是哪本呢?总之先买了两本贴上“今日发售”、“好评发售中”宣传纸条的杂志。装成大人进入咖啡店里,一如往常点了红茶。店内播放的是听惯了的那首音乐。赖子边喝红茶边随意翻阅杂志。隔了半个月,总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有这种时刻赖子才算得上是个人。管他什么魍魉,已经无所谓了。啊,多么令人怀念。我在前世经常做这些事呢。还是说,这是来世会做这些事的预感呢?欠缺的部分一一填满,多么充实,多么满足啊。但情绪却突然反转。快乐的背后聚满了不安与焦躁,以及绝望感。无法平心静气。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去见加菜子。必须确认她的生死才行。但是,不知道。视线仅是逐着铅字跑,那首外国音乐传入耳朵里。就只有表面与往日相同。那时才总算懂了。——没错,原来如此。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那时候加菜子她——的背部。使尽全力——*“她被人从背后推下去。”“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那个男的!”“男人?”“是个男人。使尽全力,很粗鲁地。”“这是真的吗?”“咚地一声推了下去。好过分,真的太过分了。”“嗯嗯。”福本巡警感到困惑。眼前的少女开始哭泣了起来。若被人误会是自己惹哭的话十分难堪。所以带着赖子到行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也就是派出所的角落去。姑且不论作证内容,眼前这名少女突然说了一大串话后,却又因自己的话而伤心地哭泣起来。人生经验尚浅的福本,面对目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赖子小妹。应该没叫错吧?你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我才、才没有说谎呢!”“我没说你说谎啊。可是都已经经过半个月了,怎么会现在才……”“可是、可是是真的嘛!加菜子真的被男人……”“是个怎样的男人?”“太暗了脸部看不清楚。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非常迅速。”“嗯嗯。”福本捂住自己的嘴。如果这是事实可不得了。当上警察才刚满一年,福本从未遇过象样的事件。但是如果相信这名少女的证言。这毫无疑问地是一起杀人——未遂事件。只是被害人现在——被害人现在似乎又被卷入别的事件。听说该事件的管辖单位是国警神奈川本部。那天深夜,或者该说清晨。把她送到那间奇妙的医院——或者该说研究所——总之是那间怪异的建筑物后,福本就完全没听说柚木加菜子的状况了。那名少女究竟又被卷入什么事件里——已不再是福本的职权所能干涉。那天回到派出所时已过了中午。那之后福本还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记得是本月十六日的事,距今也有半个月了。一方面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同时也惊觉居然只过了半个月。好像昨天才刚发生,又觉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大概是因为这次经验太过超乎现实的缘故吧。十六日是星期六,是福本的休假日。不只熬了一整夜还放弃休假钱去帮忙。原以为会被嘉奖一番,作梦也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一顿训斥。只是被骂的话也罢,福本还被前辈揍了两拳。被揍的理由大概是插足无关的事情或四处乱跑却又毫无联络之类的吧,福本想。所以到现在被揍酌真正理由福本还是搞不清楚。而其实搞不清楚状况正是他被揍的理由,这点福本也还是搞不清楚。福本回想起来。那一天——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女被家人拖回去之后。手术室朦胧不明的指示灯转暗,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柚木加菜子从手术室里出来——美波绢子与雨宫——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绢子的那个跟班吧——熟悉演艺界消息的福本这么想——紧抱着加菜子。护士劝阻他。原本在一楼的那个螳螂般的护士不知何时现身了,朝顶上微秃的老医生跑了过去,小声地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多半是关于转院的问题吧,可惜听不清楚,可能是那时太累的缘故。之后增冈也加入谈话之中。福本只听见一些支字片语。“危险——不合常理——人道的——骨——输血——肾脏——脾脏——”意见似乎还未一致,上面躺着加菜子的担架车就已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前进,鼻子口中等处还连着点滴管、输血管等随车赠品。木场刑警跟着走。福本想,他真值得钦佩。听其他人说,木场不过是恰巧碰上事件而已。照理说根本不需要为本案负起什么责任。就算他中途回去,不,甚至打从一开始便回绝帮忙也没人有立场责备他的。福本想,这就是天生干警察的料子吧。福本现在只因为美波绢子是事件关系人就兴奋得昏头转向,而这位粗犷的同行却纹风不动。或许是没兴趣,也可能是压根儿不认识美波绢子。所谓的刑警,所谓的警察就该以他为榜样才对。想到此,福本也决定跟在木场后面走。在护士的联络下,救护车已在外面等侯。全身缠着绷带的加菜子在护士与救护队员敏捷的动作下被抬入车中。能与救护车同行的只有一人,而雨宫无论说什么也都要跟加菜子一起,不肯退让,绢子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于是福本便自告奋勇提议愿意载绢子到转院处。他想,身为警官就该如此。“那么木场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呢?”“当然也去。部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要我回去我才不愿意,回程顺便麻烦你载我到武藏小金井吧。”听完这番话,福本对这名不亲切、一脸凶恶的刑警更有好感了。究竟为何会如此福本自己也不清楚。增冈向护士询问转院处的地址,护士似乎要他向绢子询问,於是增冈脚步发出喀喀巨声走向绢子,同了同样的问题。“每码版进带衣学言就所。”绢子究竟说了什么福本实在听不出来。绢子坐进前座。不知是香水还是脂粉味,淡淡的香味刺激着福本的鼻腔。木场则是坐镇在后方的座位上。“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间——每码版进带衣学研究所——位于国道十六号线的附近。”名称是什么还是听不懂。不过目前事态紧急,总先发动车子再说。知道位置的似乎也只有绢子,因此由福本的车在前方引导,救护车跟在后方。后照镜上,扭曲地映照出默默送行的医生、护士以及增冈的脸。“你的工作没问题吧?”木场问。“今天我没值班。”“——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人命关天,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福本心情变得有点愉快,虽然这对被害人的家属很失礼,反正不说便没人知道。虽仍处于紧张的状况,福本手中的方同盘转动却是十分轻松。穿通野猿街道应该就是十六号线了,接下来,在绢子下达新的指示之前,沿线走直即可。清晨车道很空,由窗口流入的凉风令人心情舒爽。绢子与福本双双沉默着,但福本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毕竟从昨晚以来一直如此。不知走了多久。民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林森林等令人感到寂寥的景观。“快到了,啊,请右转弯进那条路——”绢子以电影里听到的声音说。那是一条小径,没铺上柏油的小径。继续前进一段时间后视界突然开阔起来,福本对眼前景象讶异地合不拢嘴。广场上停了一台卡车,同时,眼前有座巨大的箱子。“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每码版近代医学研究所。”绢子说。福本略显狼狈神情,狼狈之下一直隐忍住的睡意终于冒出头来,不小心放松了方向盘,车子打滑了一大圈后紧急停车。“糟糕。”匡啷,一声巨响。一直注意着箱子,不小心撞上卡车后方的载货台。“喂,在搞什么!”木场怒吼。“后面有救护车,车上有患者啊!万一追撞上来该怎么办!”“对、对不起,请、请问是否有受伤……”“我浸事,请您继续。”“嗯嗯。”幸亏救护车没事,正准备停在箱子入口前。箱子——不,应该说像箱子的建筑物入口打开,一个穿著白衣的矮个儿男人走出来,是个体型只比小孩大上一号,眼神凶恶的中年男子。救护车门一打开,救护队员与雨宫立刻急急忙忙跑出来.状况肯定很急迫吧。至於雨宫,用滚着出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也不过。绢子也连忙跑过去,而木场则是带着可怕表情雄立背后。福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还差点忘记自己的警察身分,只一直在意着刚刚撞到的卡车的事情。躺放着加菜子的担架被抬出来,上衣穿着工作眼的男子打开建筑物的正门好让伤患进入。大批人像是被箱子吸入般朝入口前进,木埸也追过福本跑去。福本偷偷确认了一下卡车的载货台。锁扣的部分受损,稍微凹陷进去。伸手一摸,锁扣似乎松掉了,而开来的吉普车上也有凹陷。怎么办,开车时心情还颇愉快,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白衣矮个儿把正门关上。回过神来只剩自己被留在外面。天色已经完全转亮。或许因为周遭都是树林,四处传来不知是麻雀还是云雀——对无法分辨鸟类啼声的福本而言,什么鸟都一样——的嘈杂啼声。仔细一瞧——这栋建筑物真的很奇特。正面呈现完全的正方形。从高度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一层楼高,应该有三层楼、不、四层楼以上。入口是对开式的两扇大门,宽度较普通大门稍宽,两扇加起来约有一点七公尺长。外圈镶以牢固的金属框,上半部嵌入毛玻璃。正上方设有约五十公分的遮雨棚。奇特的是雨棚上方有一宽约三十公分,如沟般的细缝一直延伸到顶楼。细缝上镶嵌着与大门同样的毛玻璃,应该是嵌死的。这栋建筑让人看来感到奇特的最主耍原因是,至少在正面能看见的范围内,除了这道细缝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窗子类的开口。靠近建筑,大门右边挂着一块招牌。“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原来如此,绢子所说的是这个啊。福本走向侧边,侧面看起来也近乎正方形。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是个立方体。侧面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几个固定间隔设置的的排风扇。另一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走到背面。背面有个类似院子的小广场,大型的焚化炉。焚化炉上有根令人无法相信是以砖块堆成的超巨大烟囱。当然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窗户或后门之类的开口,看来这栋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是个完全的立方体,有如一颗骰子。刚刚在正面时没注意到,原来屋顶上还有另一根烟囱。目前两根都没冒烟。究竞这栋建筑是什么,这颗骰子真的能拯救少女吗?福本想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便又怅然地回到正面广场。来错地方了。睡眠不足的福本已经累得连里面正在进行什么也无法想像。或许该打开门进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这么做。以金属和厚重玻璃制成的大门彷佛正抗拒着年轻巡警的进入,同时也觉得,像个愚蠢哨兵般傻傻地看守玄关似乎更合乎自己身为警察的身分。但不管看守多久也没人到访,而箱子之中也没人出来。福本担心卡车坏掉的载货物。保持沉默是犯罪,应该通知车主才对,但也不知道是谁的卡车。看起来像是军方转售民间的设备,相常老旧。若真是如此,搞不好卡榫原本就是坏的?不,这是不可能的。福本很确定。广场两边竖立着原木制成的电线杆,电线杆沿着小径设置了一整排,电线由国道延伸过来。远方的电线描绘出柔软弯曲的曲线,连接到箱子底部。应该是电话线吧。电话——该向派出所或管区警署报告现在状沉才封。但是别说是建筑物附近,就算出了国道,这一带也没有能发挥电话功能的东西。就算福本现在的思考能力已经降到谷底,也还是知道这四周的状沉。但心情上又百般不愿去打开那道门。程面应该有护士吧?或者——鸟的啼声停了下来。随著啪啦啪啦的振翅声,森林中的鸟儿一口气全部飞了起来。视线朝空中一望,烟囱里冒出烟来。突然听见彷佛地狱的油锅锅盖打开般的巨响。隆隆隆隆——这是什么声音?令人非常不愉快。箱子震动起来了。箱子“送进箱子里了。”“箱子?”赖子听见箱子这个词便想起那个到家里的怪男人。真不可靠,这个狗脸巡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同样是警察,那个巨汉——好像叫做木场吧,木场更值得信赖上好几倍。木场不在吗?如果是那个一脸凶恶的男子,大概就能拯救赖子吧。照这样下去,照这样下去赖子会,“加菜子现在被送进箱子里,巡警先生,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啊?呃,嗯,是这样没错。”“加菜子还活着吗?”“你真的不知道吗?家人没跟你说过吗?”这个警察果然是狗,够愚钝。轻蔑他算了。赖子心想。“嗯,我想应该还活着吧,没想到手术失败的消息,况且如果已经死了,也就不会有绑架——”“绑架?”“啊,关于这个……”总之似乎还活着。太悲惨了,照这样下去,赖子的未来就会变得一团糟了,没有来世还比较好呢。“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请带我去见加菜子吧!”“咦?可是,这个——”“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黑衣男子推下去!我知道真相.今天以前却一直想不起来。真的,这是真的!如果加菜子还活着,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求求你。封了,那个刑警先生。”如果是木场应该会帮忙吧。就算加菜子还活着,肯定也已经不在三鹰那家医院了。可是连对加菜子家的地点也不知道的赖子而言,如今只能靠警察帮忙。这只狗没用的话,只有靠木场了。箱子?他说送进箱子是怎么一回事?听赖子提到木场,福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次赖子,所说之事是否真实之后打起电话来。赖子觉得不该听对话内容,便尽量分心去死牢别的事情。於是那首外国音乐有如耳鸣般在鼓膜内侧响了起来,赖子眼中的福本的嘴巴像是机器般不停地一张一合。栏器狗放下话筒,暂时看着天花板,突然又好像发作似地立刻拿起话筒。於是支配了赖子鼓膜的那首音乐的不定型意象逐渐消退,狗的吠声再度恢复成人话。“但是,就算您这么说。是的,所以说这时属下该怎么办——不,不是的。可是既然有可能是杀人事件,啊不,是被人未遂事件的嫌疑,是的,杀人未遂。如果她的证言属实的话——嗯嗯,所以说,嗯嗯。”“所以说属下该如何处理才好!”“真是的——这些家伙——照这样看来如果直接跟神奈川本部联络,肯定会被惩戒免职吧。”福本说完放回受话筒,似乎被挂电话了。福本用瞳孔又黑又大的小眼睛凝视赖子。此时自己在对方眼里究竟是什磨摸样,赖子多半知道。就算不那么悲伤,就算不那磨难过,也能让人相信自己是十二万分的悲伤、难过。只要流点眼泪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自己。这招只对同年代的同学没用而已。是否也能瞒骗过那对狗眼呢?果然——福本一副对赖子担心的样子。“小妹,听我税。柚木加菜子还活着,只是现在有坏家伙想伤害加菜子,警方正出动大批警力严密保护她,所以他们似乎没多余心思来管这件事。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黑衣男子,如果真的是推加菜子下去的犯人,我相信肯定跟目前的事件有关。只是不管是警署还是本庭都没办法帮你,毕竟辖区不同,没办法让你去见她。只是肯定的是加菜子还活着。但由於事故是发生在我们的辖区内,由小金井署的刑警负责搜查。所以说,赖子小妹——应该没错嘛?刚刚说的你懂了?”“见不到加菜子吗?为什么不能见她呢?什么辖区的我不知道,可是、可是。”哭给他看试试。“好了好,听我说,赖、赖子小妹。嗯,该怎么办呢……”太有效了,福本明颗露出很困扰的神情。“木埸——先生的话——那个人会怎么做呢?”福本说完,又看了一下赖子,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年纪老大不小的警察居然还向哭泣的十四小女孩征求意见,赖子觉得很可笑。福本像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熊一般,在狭窄的派出所里不安分地来回走动。不久,另一个警察骑脚踏车回来,是到过赖子家的那名警察。福本看到同僚立刻抓住他不知商量些什么,另一个警察非常惊讶地看了看赖子与福本的脸。“可是你,这么做的话,”他说:“肯定会被骂咧。不,我说福本啊,这次搞不好会被免职咧.你自己也清楚吧。”“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你看她哭得好可怜,一心挂念朋友。这是杀人事件啊。”“就算如此,交给我们署的刑警调查不就得了?”“我觉得两者一定有关联,这是很重要的情报。可是神奈川跟我们又有奇妙的地盘意识,等到能好好跟对方说明都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想干就干吧,我不管了。我会装作没听过。”警察说着,拿起警棒敲敲自己的肩膀。福本干劲十足地转过头来,说:“我带你去见她吧,赖子小妹。”“我会带你去见加菜子的。加菜子小妹现在跟木场刑警在一起——应该还记得吧?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刑警先生,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加菜子身边。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那个人现在跟加菜子在一起?“我没错,这么做是对的。”福本带著愉悦的表情,仿佛自我催眠般地说。木场刑警真的跟加菜子在一起?那个人正在保护加菜子?“我相信木场先生。”福本好像正说着什么。但他的话已经无法传达到赖子耳里.“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的。”木场——木场刑警——“木场!木场修太郎!”又在叫了。木场厌烦地抬起脸。这次又是什么事了?本厅来传唤了?如果是的话——可能就是最后通牒了。木场无视上头命令单独行动已快一个星期,自己感觉到,这几天来的任性妄为已即将进入尾声。取缔红线或保护要人并非自己的工作,自己既非公安也非防范课,杀人案件才是自己的专门范畴——之前老是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但听说最近发生了杀人分尸案,这么一来这些借口就再也说不通了。只不过分尸案发生地点是神奈川,自然是神奈川县本部的负责区域,轮不到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自己出马。啊,这岂不是自我矛盾?现在木场所在的位置是神奈川县而非东京都,而且针对绑架预告进行的警备工作——更是轮不到木场出马。——青木肯定很生气吧。实际上生气的应该是上司大岛,性格温厚的青木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这些事情是早就知道的了,但木场此时先想到的还是青木。而木场也开始考虑辞去警察工作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能做什么?自己不适合在组织里工作?所谓的组织又是什么?有巡警,有巡查部长,还有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阶级筒直像军队一样明了,却又让人觉得无法释怀,觉得不合情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木场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在占领时期结束后,组织的规模好像一口气膨胀松垮了起来。如果这是军队的话——忽视命令任意行动的木场肯定会被关禁闭吧。不,忽视本部的命令,最惨的下场恐怕连 命都不保。但是现在却容许木场大大方方地任意行动,而且目前还未有严重的的惩处下来。虽说不久应该就会有所处分,但顶多也只是惩戒免职,不会有更重的惩罚,送命之类的更是绝对不可能。如果受到的只是减薪训诫等不像样的惩罚,木场就打算干脆辞职。不过就算辞掉警察的工作,木场也不知该找什么职业。总之既然会处罚,木场希望干脆快点,警察机构真是个松垮的组织,这种组织不存在还比较好哪。说归说,木场其实也不怎么了解警察机构的细节。警察机构组织的系统极为复杂且不断变化。木场刚当上警官不久就颁布了新的警察法,去年又经过一番修订,制度每变更一次组织也随之变化。去年修订后除一部分地区外,各地方自治团体的所属警察变成受到国家警察的管辖,组织上经过一番大规模的整合。但是随着合约成立(注),不久警察法会再有一番波动。木场不认为这是无意义的行为,但不断变更的法令实在令人无所适从。何必在谁都搞不清楚的部分上面浪费那么多工夫?况且现在名称上是国家地方警察某县本部之类,表面上似乎很了不起,骨子里还不就是市警、镇警、村警的集合体。就算名称改变、上层的管辖改变,组成分子没变就没有用。组织里依旧充满着地盘意识,彼此之同毫无休戚与共之感。想到这些,木场不由得忧郁了起来。既然那么在意彼此的地盘,就应该更确实地规定出内部的职权划分才对。连一个造反者都无法公正惩处,仅在意着面子问题,能粉饰太平就粉饰太平。想到此,木场突然注意到一点。——啊,这不是和自己一样?内容空空如也,只有外在很牢靠,就好像空的糖果盒。不由得觉得可笑。“木场!既然在就早点回应。我跟你不同,可是忙得很。”国家地方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某某警部站在焚化炉旁,额头上冒着青筋。木场很清楚他嘴里说很忙,其实也只是一整天在那一带晃来晃去而已。所谓的警备就是这样。“反正我是个不速之客,所以故意躲起来不去碍到你们的眼。”木场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警部则像是见到脏东西般厌恶地说:“你究竟为什么天天往这跑?为了来这睡午觉?东京警视厅可可真是个轻松的职场。可惜我们的管辖没那么闲,我现在恨不得有好几副身体可以用。”“那为何不把这么轻松的的工作交给部下负责,自己赶紧去办要紧事?听说最近不是发生分尸案了,那边还比较缺人手吧。”“杀人案件不是我负责范围。那才是你的专门吧?才刚听上头抱怨说向本厅申请支援,结果来的几个都中看不中用。像这种残酷的杀人案件才应该是你这种硬派刑警负责的吧?”“哈!说东说西,结果还不是眷恋这个轻松工作?就算你有好几副身体,我看也全专挑轻松的做吧!不过这样也好,像你这种软脚虾跑去杀人现场——只会添麻烦而已。”警部气得额上青筋都快要爆开似地恶狠狠瞪着木场。他身材瘦不拉几的,怎看都像是个坐办公桌的官僚,与木场并列一起时难以相信这两人皆是警官,到了啥人现场多半会贫血晕倒吧。想像着那种状况,木场不禁微笑起来。“哼、哼!木场,这些放肆的话想讲就趁现在,反正我已经向警视厅作严重抗议,处分很快就会下来了。”“那是当然的,我忽视上级命令,不遵守命令便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程。东京警视厅要对我下达什么处分,我都坦然接受。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添到你们的麻烦.我不是只静静地待在这里而已?没道理被你们抗议吧?”“有你在这就会造成管辖混乱!总之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是你害的啦!”警部歇斯底里地以尖锐的嗓音吼叫。出状况时,为什么就该把责任转嫁给什么也没作的人?木场无法理解。“管辖混乱不是因为有我在这,而是你的统率能力太差的缘故吧。这么多警官在这儿,却只能一整天呆呆地站著,就算是傻子也会厌烦吧。况且你说万一出什么状况,像现在这样才真的什么状况也出不来。这么夸张的警备状态,原本会发生的事件也发生不了了。我看神奈川本部才真的闲得不得了吧?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而且还是全身包满石膏绷带动弹不得的伤患,居然出动一整个中队。在这种随便丢颗石头都会砸到员警的状沉下,还论什么统率,别笑死人了!”注:即旧金山合约。一九五一年九月日本与二次大战战胜国于旧金山签订的合约。于翌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正式成立。这里的员警人数确实不寻常。当初木场以为只会派两三个警官轮流看守,想说或许人手不够,有点担心才来这里的。结果没想到人数一天比一天多,现在已经有三十个警官配置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自然也就没有木场帮忙的余地。只是连续来个三天后也不好打退堂鼓,不知不觉间也快一个星期了。见到木场依然故我的不逊态度,神经质的警部终于发飙。“木、木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失礼的话是什么意思。警备没有所谓的完全准备!跟杀人事件不同,我们要保护的是活人,若有个什么万一就来不及了。要防范犯罪于未然,比解决已经发生的犯罪得更细心才行!跟你这种见一个抓一个的野蛮杀人课刑警的工作是不一样的!”警部的话里已见不到理性,完全是冲动性发言。看到对方越兴奋,木场就变得越冷静。而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不小心说出一两句多余的话。“那我问你,就算对象是个普通的小女孩也会警备到这种地步?”“普通的——你什么意思!”“我想问的就是,如果柚木加菜子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的话,你也会这么严密地保护?”警部一时为之语塞。没错,因为柚木加菜子并非一般普通的女孩子。所以若是像预告信般加菜子真的被绑架的话——这对警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失态。神奈川,不,恐怕全日本警察的脸都丢大了。得知此事实是在绑架预告信送达的第二天。消息是怎么传进上头耳中的木场并不清楚,但明显地上级肯定承受到很大的压力,警备增加的原因当然也是基于此吧,木场想。据说加菜子是拥有日本几分之一财富的财经界龙头之直系子孙。说“据说”是因为木场毕竟只是个局外人,县警们并没有向他告知详情。但得到此消息后,木场总算有点了解那天晚上的对话意义。那个叫做增冈的讨人厌家伙大概是律师之辈吧。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与加菜子的监护人阳子她们在讨论的应该就是财产的分配问题。——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先死亡?先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既然需要议论,就表示加菜子虽是直系,在立场上也没有正当继承权。或许是小妾的女儿,不然就是因其他理由在户籍上没被登录成嫡子。既然如此,对其他主张自己有正当继承权的人而言肯定很碍眼吧。但奇妙的是姐姐阳子好像没有继承权。阳子与加菜子很相像,血缘上有关系是毫无疑问的,或许是异父姐妹也说不定。——你不就——很高兴?没错,加菜子死亡的话,肯定会有人高兴。如果阳子的话属实——那个人肯定是增冈的雇主吧。那么加菜子绑架计划的主谋者应该就是这派人马当中的一员了。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反而会产生矛盾。这么夸张且愚蠢的警备态势依木场的推论应是那个大人物的要求,不知是对公安、总监还是本部长,总之是直接对上层要求,所以眼前才会有这么森严的警备。但如果增冈的雇主是那位大人物的话,事情岂不是很矛盾?绑架的主谋却要求加强警备,太不可思议了。木场这几天的推理老是想到这里便陷入瓶颈。木场本来就与财产继承之类的事情无缘,所以其实也不清楚实际情形如何,只知跟大笔金钱扯上关系的话三教九流什么的都会一个个冒出来,而财经界还不就是魑魅魍魉的巢穴,这些人各怀鬼胎,会做出什么木场料想不到的事情也没啥好惊讶的。木场暂时沉默地思考着这些问题。而这段时间,警部则不断微微颤抖地忍耐着愤怒,等待木场的回应。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夸张地挥舞右手大喊:“喂,木场!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木场闻言,不由得对眼前这名男子没用的样子怜悯了起来。警部似乎敏感地感受到他视线里的怜悯之情,连忙装起威严来。“总、总之,木场,有客人们上门来找你了。算是我求你,去把他们赶回去吧。当然,你也一起离开是最好不过了!”“客人?”是谁?由警部刚刚的话推论,可以肯定不是东京警视厅的人。但——除此之外应该没人知道木场在这儿才对,不——木场想起昨晚的骚动。——关口知道。再三要求他闭嘴,没想到他还是说出去了。警部像个忍受被人欺负的幼儿般紧抓着裤子的口袋,再度以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说:“对,什么缘故我不知道,总之他们指名要你出面。他自称是小金井派出所的巡警,还带个女孩子。总之对我们已经造成困扰,有时间毁谤我不如快去见他们吧!”木场一出来,便见到站在电线杆旁的福本。“木场刑警!是、是我,福本。”依旧是一副呆模呆样的狗脸。木场隐约地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情。“怎么了?不用值班吗?还是说你今天也没班?”“不,我今天是为了公务而来。”“公务?”“呃,或许不该说是公务,对。赖子小妹,你解释一下。”原来身旁的女孩是楠本赖子,躲在电线杆后面看不清楚。